你知道那种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吗?
走在那条蜿蜒通往镇上的白色小路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从可以俯瞰大海的别墅花园里的高地开始走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而且每走一步就愈加强烈,也愈加迫切。最后,沿着棕榈大道来到海滩时,我停下脚步。因为我晓得现在不弄清楚的话,以后就永远没机会了。盘旋在我脑海底的阴影,非得要现在把它拉出来探讨、检验一番,弄个清楚,好让我知道究竟是什么。我非得要把这东西确定,要不然就太迟了。
我做了人在意图回忆时一定会做的事:去翻寻既有的事实。
从镇上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太阳晒到我脖子上。这些没有什么。
这处别墅的园林凉爽又令人耳目一新,一株株大丝柏树矗立着,在天际线上勾勒出暗影。绿草小路通往高地,那里设置的可俯瞰大海的座位,以及当我见到已经有个女子占据那座位时所产生的惊讶和有点不高兴的感觉。
我手足无措了一下,她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我,是个英国女人。我觉得应该说说话,聊点什么来掩饰我的却步。
“这上头景色真好。”
这就是我说的话,只不过是很平常的老套话。而她回我的话也完全就是个普通、好教养的女人会说的。
“心旷神怡,”她说道,“而且天气又这么好。”
“但是从镇上走来,这段路还挺长的。”
她表示同意,还说的确是风尘仆仆的一段长路。
就这么多了。只不过是两个在海外碰见的英国人礼貌客套了一番,他们以前没见过面,也不指望以后还会碰到。我往回走,绕着那别墅走了一、两圈,欣赏橙色的小檗植物(要是这种植物是叫这名称的话),然后准备走回镇上。
全部的事实就这么多,然而,我就是觉得不仅止这样,老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是那女人的神态吗?不,她的神态完全正常而且很愉快的样子。她表现得看起来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会表现的样子。
只除了——没错,是真的——她没有看我的双手。
就是这样!把它写下来真是奇怪,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惊讶。要是有自相矛盾、荒诞可笑的说法的话,我说的这话就是了,而且即使无误地写下来也无法完全清楚表达我的意思。
她没看我的双手,要知道,我是习惯了女人看我的双手的。女人的反应很快,而且她们心很软,所以我已经习惯了她们脸上会出现的表情。祝福她们也去她们的。同情、谨慎,以及决定不要表露出她们已经留意到的,还有态度马上来个大转变——和蔼可亲。
但这女子根本没看到或留意到。
我开始进一步思忖起她来。怪的是,我转身背对她之后,就一点也没办法描述她了,只能说她长得还不错,大概三十多岁,就这样。然而走下山的路上,她的影像愈来愈浮现,活脱像是在暗房里冲洗底片(那是我早年的回忆之一:跟父亲在家中暗房里洗底片)。
我一直忘不了那种震撼。显影剂冲洗过一片空白之后,突然间,有个小黑点出现了,很快地加深、扩大。最让人震撼的就是那种没把握感。底片色调很快加深了,但还是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一片混杂的明暗。然后慢慢看出来了,知道那是什么:是树枝,或者某个人的脸孔、椅背等等,也知道底片倒反了没有,如果拿倒了,你就会转过来拿正,然后又看着整张底片从无到颜色开始加深,又再黑掉直至什么都看不到为止。
嗯,这就是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往镇上走回去的路上,我愈来愈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的脸,见到她小巧的耳朵贴着头长着,还有从耳朵垂下的深蓝色耳坠,掠过耳上的浅金色波浪秀发。我见到她的脸孔轮廓、眉心宽度,眼睛是淡淡的清澈湛蓝色。我见到浓密的深棕色短睫毛,眉笔略微画过的眉毛,带点惊讶的感觉。我见到那张方形小脸蛋以及紧绷的嘴。
整个五官脸孔不是突然地呈现,而是一点一点地,完全就像我刚才说的,如同冲洗底片的显影过程。
我没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你看,显影过程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到了影像开始黑去的阶段。
不过,你也知道,这并非一张黑白底片,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因此这显影阶段持续了下去,从这表面往后(或者往里)深入,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起码,我所能想到最接近的说法就是这样了。
想来,其实我老早知道真相了,一直都知道,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显影过程是在我心里发生的,这影像是从我的下意识显影到意识里……
我知道了——但是当时我并不晓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是突然间才醒悟!黑白突然出现!先是一个黑点,然后成了影像。
我转身沿着那条土路,几乎是跑回去的。我的体能状况不错,但当时在我看来还不够快。跑进了别墅大门,经过了丝柏树,跑上了那条草径。
那个女子依然坐在我刚才离她而去的地方。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扑过去坐在她身边。
“听我说,”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的事。可是你千万不能做,听到吗?千万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