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森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头发定型水的味道,他把目光投向唐青脑袋上的那头黄褐色卷发和那件崭新的绿色鳄鱼牌T恤,不禁皱了一下眉,心里暗想,这个46岁的男人之所以如此注重打扮,是不是为了吸引更多像童丽那样对现有生活不满的家庭主妇?
杜森是在陈奇的自白书里发现这个人的,虽然陈奇没用太多的笔墨描写这个男人,但是他还是看出陈奇非常在意这个男人在“童丽夫妇殉情案”中所处的位置。在陈奇过去的调查笔记中,曾经这么写道:
“我一天给他打了16个电话,又连续3天从工厂一直跟踪他到家,有一天,我还用石头砸了他家的玻璃窗,还有一次,我把一团狗屎扔在他衣服上,他气急败坏,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却对我毫无办法。最后,他答应跟我说说他跟我妈的事。第一次,他站在工厂门口的大街上,跟我说了10分钟,但我觉得他是在打发我,后来我又去找了他两次,他稍微松了点口,但还是没有把话说清楚。我很想告诉他,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我一辈子都要咬死他。他越是对我防备,我就越防备他,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他是个混蛋。想想真恨他,他凭什么跟我妈好?”
杜森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到了这个人的姓名和经历。唐青,现年46岁,原是轴承厂的技工,5年前因工厂倒闭而失业,后来在自家的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小杂货店,9年前,他跟一个同厂女工结了婚,两人没孩子。他的妻子跟他在同一年失业,现在两人共同经营杂货店。唐青没有案底,跟杜森想象的差不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缺点不少,但也不算坏人。
因为得知唐青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店里,所以杜森没打招呼就过去了。唐青显然对警察的突然降临既厌恶又担心。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你看,我正忙着,我还得给人家送货呢。”唐青站在自己家开的小店门口,不耐烦地把一桶食用油搁在地上,小声发出抗议。
“你还记得童丽吗?”杜森假装没看见食用油瓶盖上的油污,开门见山地问。
“童丽?”唐青露出戒备的神色,说道,“认识她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怎么啦?”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唐青露出喊冤的表情,声音也大起来,“当初她不想跟她老公过了,就赖上了我,我也是没脑子,还答应跟她结婚。本来我们约好去郊区玩,可没想到,她没来,倒跟她老公死到了一起。其实她的事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啊,我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来问我。”唐青说完,声音很响地清了清喉咙,好像要吐痰,但他看看杜森,又脑袋一缩,把痰咽了下去。
杜森想到那口被咽下去的痰不由打了个寒噤,他厌恶地斜睨了唐青一眼,问道:“你那天本来跟她约的是在什么地方见面?”
“白云公园门口。”
“几点?”
“约好是一点嘛,可她没来!当初可不比现在,大家都没手机,我联系不到她,只好干等着,我等了两个小时她都没来,我还能怎么办?只好走人咯.女人真是说不准,早上打电话还确定的事,下午就变卦了.早知道她跟她老公有事要谈,她应该跟我约另一天.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她,童丽,脑子真的有问题.做事丢三落四,做什么都做不好。”唐青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童丽的责怪。
“听说你后来去过童丽被发现的地方?”
“是啊。”
“为什么?”杜森不认为像唐青这样的人会专程赶远路去祭奠童丽。
唐青别过头来,用略显浑浊的眼睛扫了杜森一眼.
“没什么,就是想去,再说,我妈身体不好,我正好要去郊区那个医院给她配药。”
“令堂身体不好?”
唐青回头想瞪杜森一眼,但看见杜森盯着他看,马上又畏惧地转开了头。
“老毛病了,一咳就没个完。”
“怎么想到去F区看病?”
“听说F区那个白云医院的老中医冶老慢支很灵,很多报纸都登过,我家邻居也是他看好的,后来我陪我妈去看过几次,真的有好转.那次我是专门去给她配药的,正好离那边很近,就去看看喽。”唐青叼起一支香烟,假装潇洒地抖了抖肩膀。
“白云医院。”杜森点点头,又道,“好吧,说说你那次的遭遇。”
“遭遇?”
“听说你摔到了坑里。
唐青诧异地抬起了头。
“那小子告诉你们啦?”他问。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也正好是路过。”唐青吸了口烟才说下去,“从白云医院出来后,就想起了她,无缘无故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童丽,我听警察说,童丽是F区的小教堂山下的什么地方被发现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位置,也就是瞎转转,我想找到了就找,没找到就回去。如果是警察找到他们的,那他们躺着的地方直该有什么痕迹吧,呵呵,反正那天我有时间。后来,跑着跑着,就看见一张童丽跟她儿子的合影掉在草丛里,其实也不是是什么合影,就是两个人头,童丽的头被剪掉了—举。唉,当时看到那张照片,我心里挺难过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我跟童丽是有感情的,她对我很不错,除了有点笨之外,也算是个好女人。”他又深吸了口烟。
“白云医院所在的区域整个叫小教堂区。但那里也通长途汽车,你
捡到照片的地方跟哪个站比较近?”杜森之前已经查过地图。
唐青琢磨了一会儿才说:“我捡到照片的地方跟医院比较近。应该叫什么花什么路吧,我不乘汽车,叫不出站名。但其实就是在车站附近捡到的。”
“切,这小子砸了我家的玻璃窗,还把狗屎弄到我身上,我随口打发他的,我凭什么什么都跟他说?”
杜森觉得他的解释也算合理。
“好,继续说。先说发现那张合影后你怎么办?”杜森问道.
“我就弯下身子去捡那张照片,然后就带走了。”
“那你摔跤的那个坑在哪里?”
“那个坑啊,呵呵,是这样的,我拿了照片后突然就内急起来,哎哟,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医院是在附近,可是,跑到医院来不及啦,我那天好像是吃坏了肚子。”
这才是他不愿意告诉陈奇真相的真正原因,杜森想。
“说下去。”
“我朝山里跑,想找个地方解决二下,结果跑到半路,‘啪’地一下,我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坑,最离奇的是,那上面还用杂草盖着,嘿,要不是那些草,我也不会掉下去。我真的被吓一跳。”唐青用力向下一踩,又抬起头瞪大眼睛,对杜森说,“妈的,那堆草下面的坑还不小。”
“后来呢?”杜森笑着问道。
“后来我就自己解决了,还能怎么样。这一跤摔得很厉害,裤子擦破了,腿啊,手臂啊,都擦出血来,嗨!你说晦气不晦气!”唐青充满爱惜地拍拍自己那条黑色条纹裤子上的灰。
“那你手里拿的中药呢?”
“对了,中药!两包中药破了一包,我收拾了一下,这事也怪了,我回去一看,其中一包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两根冬虫夏草,可是方子里没那味药,我肯定。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那张照片后来到哪里去了?”
“我交给陈奇啦。他盯着我不放,我只能给他了。你们找他要。”唐青呼呼吸着烟说。
杜森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合影递给他。这是他不久前在陈奇的红木小箱子里找到的。陈奇把自己在现场附近捡到的照片和唐青交给他的照片分别放在两个不同的牛皮纸信封里,并用圆珠笔在信封上标明了拿到照片的时间。
“是不是这张?”杜森问唐青。
唐青立刻点头。
"没错,就这张。”
“好。”杜森又把照片放好,问道,“后来,你还有没有去过那里?”
“哪里?”
“白云医院或者发现童丽尸体的地方。”
“我去过医院,唉,我妈的病好起来慢,后来我又陪我一个朋友去过,童丽那儿没再去过,但是……我回去的路上会经过那里,所以有时候会看上一眼,但没下车。我骑的是助动车。”
“你在医院附近,或者白云医院的附近,有没有碰见过这个人?”杜森从口袋里又掏出李继文的照片。陈奇说过,李继文喜欢到F区的小教堂区域漫步。
唐青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捏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神情有些举棋不定。
“怎么样?”
“这人,我好像见过。不过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有点不太能肯定。这人怎么啦。”
杜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碰见他的,是这几年,还是出事后没多久?”
“不是这几年,这些年我没去过那家医院。但也不是出事后,是童丽被发现后的几个月,大概三四个月吧,我还真不记得了。”
“你怎么遇到他的?”
“我也是去白云医院配药,回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正骑着车,他突然从旁边的草丛里窜出来,我想让,来不及了,撞上他了。我一开始怕他诈我的钱,准备跟他耗着,但他就跟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让我陪他去附近的医院看一看,他说只要我陪他看完病,再把他送到附近的车站,他就一分钱医药费也不用我赔。我想这也好。附近就那一家白云医院,我就陪他去了。”
“你们聊过吗?”杜森问道。
“在候诊室里,我们聊过几句。他问我是不是经常到这家医院来看病,又问我是不是知道外面的那条公路通向哪里?就是小教堂山区下面的那条公路。我说这条路通往z省,但这条路不太好走,自从有了高速后,司机都走高速啦。”
杜森想了想,又问道:“他有没有向你打听什么?”
“有啊,他问我有没有在医院看见过一个人。他就像你一样,拿了张照片让我认。嘿,我还真的见过照片里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以前也到那家医院看过病,有一次还排我前面,我没跟他说过话,但因为他长得又黑又胖,所以还有印象。”
“他是怎么跟你说起照片里的这个男人的?”
唐青的眼珠移到眼眶上方,静止了好。会儿,叫‘说:“他好像说,那是他的好朋友,以前救过他的命,本来他们约好时间要做什么事,但后来照片上那个男人没去,而且再也没出现过。他说他朋友失踪的那天中午,他们还一起吃的饭,他朋友说下午会去白云医院看病,所以他就跑来了。”
“可是你们不是在医院碰见的。你们是在半路上。”杜森冷静地提醒。
唐青清清喉咙,把烟灰弹落在地上。
“我也这么问他,你在那个地方瞎找什么?他说他那个朋友经常去那家医院,每次都是搭长途汽车到车站,然后步行到那家医院的,中间要经过小教堂山区,听说那人还挺喜欢那地方。”说到这里唐青歪头笑了,“这个人还说,照片上这个人最后一次见他时跟他说,去白云医院看完医生后,他会步行两公里到前面的长途汽车站,直接乘车去Z省买东西。这人好像是采购员之类的人。找不知道,瞎猜的。”唐青点点李继文的照片,“这个人还说,自从他的朋友那天走了之后,就再没任何消息,像是失踪了。他怀疑他的朋友在半路上被人做了,因为去买东西,身上肯定带着钱。”唐青神秘地朝杜森咧嘴笑了笑。
看来李继文是在找他朋友的尸体。他的朋友是谁?
“他有没有说起过那个朋友的职业?”杜森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他没他细说,也可能是说了,我忘了。都这么些年了,当时找也就当个故事,随便听听,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反正只要他不和我赔钱,我什么都无所谓啦。”唐青无所谓地耸耸肩。
“后来你还碰见过这个男人吗?”杜森指指李继文的照片。
唐青摇头,把烟头丢住地上踩灭了。
“找后来还太过几次白云医院,但一次也没碰到他。”
“你有心仃把这事告诉陈奇?”
“找没有。耶小子我懒得理他,要不是他追着问我他老妈的事,我根本不会跟他说话,那小于对我有敌意.童丽那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儿子了,为了让她儿子跟我们以后住一起,她跟我磨了不少嘴皮子。我也是天生心软的人,最后也就答应了。如果童丽在,我还得想想怎么跟这小子培养培养感情,但现在童丽死了,我才没兴趣理邪小子呢。那小子每次看见我,都好像是我杀了童丽,哼,所以我不想跟他多说。我也不想看到他,看到他就想起了童丽。这小子其实跟她妈长得挺像,五官都很漂亮。唉,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嘛。”
阿奇一看见杜森就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知道杜森已经从小青那里拿到了红木小箱子,他迫切想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对调查他父母的死因是否有用。
“杜警官。”杜森一坐下,他立刻就问,“箱子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你坐吧。”杜森和颜悦色地朝他挥挥手,下属给他倒来一杯热咖啡。
陈奇心神不定地坐了下来。
“那,那对你们有用吗?”他问杜森。
“现在还不知道。先看着再说吧。”杜森喝了口热咖啡,很享受地晃了晃头发稀疏的脑袋。
等杜森喝了三口咖啡后,陈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嗯……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你说吧。”
“那个,我父母的事跟现在的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杜森抬起眼睛,狡黠地一笑。
“孩子,终于问到重点了。”
“重点?”
“我当然是因为有关联才会去翻旧案。”杜森朝他笑了笑。
“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以后再说。”
“好吧。”陈奇无奈地往椅背上一靠。
杜森瞥了他一眼,道:“我一直让你回忆你的作案过程,反复夏复,反反复复,可你的回答都差不多。”
“我是如实回答的,所以没那么多花样。”
“那你到底有没有关盥洗室的灯?”杜森的表情,好像要戏弄他,但他不在乎。
“没有。我进屋的时候,灯开着,我没关。我只是走的时候锁上了盥洗室的门。”他爽快地答道。
杜森对他终于在这一点上肯说实话表示满意。
“呵呵,你终于有点开窍了。”
“我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陈奇有点尴尬。
“很好。”杜森温和地笑了笑,“今天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你父母去世那天的路线。你在笔记本上说,你曾经拿着你父母的照片到处问人,后来,你还找到了父母的下车地点。是不是?”
“是的。我在汽车站问了好多人。有人记得他们是在花间路下的车,也就是小教堂区的后面一站,两站之间相隔大约有5公里。我妈根本不可能跟我爸一起步行到那里,她穿着高跟鞋,再说她讨厌我爸,不会跟他一起走那么多的路。从花间路到小教堂区除了长途汽车外,是没有别的车可以搭的,我去过那里,我知道那里的交通情况。所以,我不明白后来他们怎么会跑到小教堂区的。”
“我查过了,小教堂区很偏僻,但是花间路相对较热闹,因为那里有一家医院。白云医院。你父母的尸体是在小教堂区被发现的。”杜森喝了口咖啡说道。
“是的。”陈奇低声道。
“你发现你跟你母亲的照片,是在什么地方?”
“是在小教堂区公路边的一个草丛里发现的,有人把照片剪过了,就剩下了我妈的那一半,丢在那里。”陈奇回想起自己捡到照片时的心情,就好像被人用穿皮鞋的脚狠狠踢了一下脑袋。当时他愣在那里,注视着母亲的照片,忽然之间就垮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连日来的疲惫让他站不起来,后来他一个人坐在发现照片的公路边哭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拉住了母亲的头发,但还是眼睁睁看着母亲掉进了深渊,他无能为力。他没把找到照片的事告诉祖母,他怕老人家不高兴。
“你后来有没有把照片拿给警察看?”杜森问。
陈奇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他们说他们会处理的,但是一直没下文。”陈奇觉得那几个警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对待他辛苦找到的线索。“我后来去问过,他们说案子没问题,我向他们要照片,他们找了两个星期才还给我。他们一开始把它弄丢了。”他低声说。
杜森伸出手拍拍他的肩。
“每个地方都有傻瓜。”杜森道。
你是吗?陈奇很想问杜森。
杜森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只是笑笑,问:“你在你的笔记本上说,你曾经拿着你父母的照片去过花间路附近的白云医院。这里你写得很模糊,都是省略号……我想知道你当时打听到了什么。”
陈奇知道杜森所指的那段,那是他最后一篇调查日记,他之所以没再写下去,是因为他当时从那家医院得到一个消息,他母亲怀孕了。他觉得自己彻底被母亲抛弃了,在母亲死之前,就已经被她抛弃了,所以当时满心愤怒的他就此决定放弃调查。
“写省略号是因为我不想调查了。”很奇怪,那么多年了,对这件事他仍然无法释怀,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有人说看见过她,其实她是去那里看妇产科的,她……”
“她怀孕了?”杜森接着他的话头问道。
“是的。”
母亲的验尸报告上一定对这点说得明明白白,但是从没人告诉过他,当然,也没人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觉得他在母亲的心中已经被取代了,即使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生下来,也没什么不同。
“你还打听到什么?”
“医生说她准备生下孩子。她很开心。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人约在那里了,以前我一直幼稚地认为他们是想私奔,其实他们是要一起去医院做检查。”
“但是,市里的医院很多,为什么要去那一家?”杜森平静地问道。
“她怕我爸查到,我爸一定没想到她会去郊区的医院,不过最后应该还是让他抓住了,我想那天一定是我爸跟踪了她,她没想过那天要跟我爸见面,她是被我爸抓住的。”
“我今天早上去见过唐青。”杜森突然道。
陈奇猛然抬起头。
“他怎么说?”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说他捡到照片的地方其实应该是花间路的车站附近,也是公路旁边。”杜森目光诙谐地看着他。
“他骗我?”陈奇先是愤怒,继而脑子里升起一片雾气,他觉得很茫然,“他摔跤的地方在花间路?”
“是啊。我打算让你带我去那里转转,当然你除了得告诉我,你捡到照片的具体位置,你还得告诉我,李继文是在哪里静思?”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陈奇立刻说,“李继文也是在花间路附近,因为那里同属于小教堂区,所以我一开始没写仔细,我不知道你们会对我父母的案子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