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云康早就注意到这个穿宝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了。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底楼的大夏律师事务所门口,她正在按门铃,第二次,是半小时后,他到8楼的诚胜律师事务所去找熟人,凑巧看见她走进了同楼的另一家律师事务所,第三次是在一个小时后,她正从他隔壁的王汉阳律师事务所走出来,这一次,他注意到她目光涣散,神情悲切,走过他时,要不是他及时避开,她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目送着她走入电梯后,他拐进了王汉阳的事务所。他跟王汉阳是校友,王汉阳比他大几届。
“刚刚出去的是谁啊?”他走进门时,王汉阳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听到这句话,抬头朝他一笑,揶揄道:“Joe,你还是老样子,一看见漂亮女人,嗅觉就特别灵。”
“这可不能怪我,事务所的女秘书都是智慧型的,在这栋楼难得能看到这样的美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礼物,“嗵”地一声放在朋友的桌上。
“什么玩意儿?”王汉阳好奇地看着漂亮的包装,问道,“酒?”
“上次你说你很想要一瓶,忘了?”
“冰酒?”
“嗯哼。德国冰酒。我朋友給我搞到几瓶,我喝过,还算不错,所以特意給你留了一瓶,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王汉阳端详着那个精美的包装盒,笑道:“好,谢谢你啦。”他把它放到了书桌下面的柜子里。
“喂,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司徒云康提醒道。
“还没忘记她呢?”
“她走的时候脸色不好,她是你的客户?”
“你还真好奇。”王汉阳拿起一叠文件,慢悠悠整理起来,说道,“简单地说,她的男朋友杀了人,她想为他找个律师。”
“你拒绝了?”
“当然。你知道我一般不接刑事案,成功几率低,打起来也麻烦,而且,你知道负责这案子的警官是谁?”
“是谁?”
“杜森。”
“杜森是谁?”司徒云康很困惑。
“整个警局系统的神探。虽然职位不高,但一般难办的案子都会丢給他。我以前跟他合作过,我了解他,这个人的生活里只有两件事,一是吃,二是破案。那个案子正好在他负责的区里。”王汉阳把手上的案卷翻得哗哗响,“这么说吧,如果杜森认为她男朋友是凶手,那基本上,她男朋友就是凶手。”
“嚯,评价可真高。”司徒云康有点不服气。
“杜森是破案高手,据我所知,凡是他的案子,律师都得捏把汗。所以……”王汉阳笑起来,“尽管她是个美人,肯付的报酬又高得吓人,我还是拒绝了她。”
“她男朋友到底犯了什么案子?”司徒云康问道。
“他杀了刚才那个女孩的继父。被害人好像还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李继文,你听说过他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我知道,写历史小说的,最近几年很有名,在电视里开过讲座。他的书观点新颖,文笔流畅,我和我哥都很喜欢。我哥那里还有他的全集。怎么,死的是他?”司徒觉得很诧异,看见王汉阳点头,便道,“按理说,如果死的是名人,那报纸和电视应该有报道,怎么有?”
“我从来不看这种书,不知道他也是名人。不过,刚刚她跟我谈话的时候,我顺便查了下这宗案子的简报。知道她男朋友为什么要杀她的继父吗?”
“为什么?性骚扰?”司徒猜测道。
王汉阳笑了笑,没说话。
“不错,这是个很明显的动机。”司徒云康点头,接着又问,“那么,这女孩怎么说?”
“她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只是不断重复,她男朋友没有杀人,是个好人,温柔善良的好人。哈!也许他只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表现得温柔善良,能够将筷子插入别人咽喉的人,怎么都不能让我认为,他是个善类。”
“筷子!?”司徒云康逮到了这个词。
“是的,筷子。”王汉阳把文件丢在桌上,望着他道,“简报上说,凶手是用筷子杀死被害人的。上星期一根鱼刺卡到了我的喉咙,我不舒服了一个晚上。筷子!我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这跟朝嘴里开一枪不一样,用筷子,人是不会马上死的,Joe,想想被害人的感受。”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把筷子插进被害人嘴里的?被害人得张开嘴,他才能干这事吧?他是怎么让被害人张开嘴的?”司徒云康道。
王汉阳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活。
“而且,如果他们认识,我猜他们的关系一定不怎么样。”司徒云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停下脚步说道,“我觉得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被害人是不会在女孩的男朋友面前张开嘴的,没这必要,也不合适。所以我想,也许……这个男人在遇到被害人的时候,被害人就张着嘴,也许,那时候李继文是睡着了,也许……他当时已经死了。”
“呵呵,Joe,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不过我告诉你,你能想到的,杜森一定也能想到。假设这个男人是凶手,杜森一定会給出无懈可击的证据,而假设那个男人不是凶手,那么杜森就会还他清白,将他释放,这官司就打不成了,反正横竖都是你输,这案子根本没有打赢的可能,所以我劝你少管闲事,”说完这些话,王汉阳继续低头理他的文件。
“我可没说要管闲事,我只是随便说说自己的看法。”司徒云康为自己辩白。
“得了吧,我知道你刚结了两个大案子,现在闲得发慌,正憋着找点事做呢。”王汉阳一眼看穿了他。
司徒云康朝他微微一笑。
“可惜她已经走了。”
司徒云康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两个小时后,当他信步穿过淮海公园,准备去看他的另一个律师朋友时,他再次遇见了她。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黯淡的脸色和闪亮的宝蓝色裙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林荫道上有条长凳空着,她快步走了过去。坐下后,她从挎包里掏出本红色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她用那支笔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她是不是在把拒绝她的律师名字一一划掉?在这两个小时里,她又找了几个律师?
她神色茫然地慢慢合上了笔记本,接着,他料到会看到这个场面,她急急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终于哭了起来。
哦……司徒云康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后来想,如果当时,他不是正巧路过,不是正巧看到她在哭,他可能真的会听王汉阳的劝,在她身边走过,就当没看见她。
他走到长凳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还在哭。
“小姐,我在申庆大楼见过你。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他首先开了口。
她停止了抽泣,别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但没说话。他看见她眼角挂着泪珠。
“我的办公室就在你刚才去过的王汉阳律师所旁边。”他解释道。
听完这句话,她蓦然睁大了眼睛。
“你是司徒律师?”她问。
“你知道我?”这回换司徒云康吃惊了。
“我去过你那里,你的办公室在装修。”她用纸巾擦去眼角的泪珠。
这么说,我也在她的拜访之列?司徒云康心里一阵高兴。
“你找过我?”他温和地问道。
她点点头,但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小时里,她已经遭遇太多拒绝的缘故,她好像已经没有信心旧事重提了。她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
“你找我什么事?”他不得不主动提问。
“我……”她仰头望着他,好像在判断他会以什么态度对待她,隔了会儿,她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我想,我想请你为一个人辩护,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他最近被抓了,因为警方认为他杀了人。可其实,他什么都没干,他不会杀人,他很善良……”她看着他,骤然停止了叙述,眼泪再次湿润了她的眼睛,“算了,”她把目光移开了,“我想,你一定认为我说的都是废话,打官司是需要证据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她泄气地说。
“嗯……他自己认罪了?”以他的身份,似乎不适合安慰他,所以他只能语气温和地问她。
“是的……”她泣不成声。
“可是你认为……”
“不是他……可是,我以为……”她忽然抬头看着他,大声说,“我以为律师只是为客户服务,不是为真相服务的!……”
奇怪,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希望她的律师仅仅为她服务,而不是为真相服务?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知道真相?真相是什么?她男朋友真的是杀人凶手?因为她觉得真相对律师不重要,所以她很有可能会隐瞒真相。她可能什么都不肯说。如此一来,该怎么辩护?……怪不得有那么多律师会拒绝她,看来王汉阳的看法是对的。这官司没办法打,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别惹麻烦。
但是,现在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就算拒绝也得技巧点。
“嗯,你的事,我听王律师说了一些。”他道。
她充满期待望着他,他看见一颗泪珠凝结在她的睫毛上,他尽量不去看她,目光扫向前方的梧桐树。
“虽然我很想帮你……”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付双倍。”她迫不及待地插话。
他微微皱了下眉。“这不是钱的问题。”他道。
她没说话,他垂下眼睛,看见她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
“其实我很想帮你,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刑事案,对这种案子完全没有经验,所以我真的是……爱莫能助啊。”他平静地说。
她望着他,过了会儿,才说:“不,你办过刑事案的。在2007年年初。有个女歌手在自己家里被人杀死,嫌疑人是她的男朋友,是你为他辩护的,后来官司打赢了。真正的凶手是在两个月后被抓住的。”
这是他办过的唯一的一件刑事案。
“你怎么知道这事?”他有点吃惊。
“为了找律师給阿奇辩护,我查了很多律师网站。我专门挑那些律师回复的咨询看,有人在几个星期前咨询过你凶杀案的事,你在回复他的时候,提到过这件案子,后来,我去网上查了这个案子,发现报上原来登过。”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你不想帮我,我能理解……我知道,这事很麻烦。”
他无言以对。
“现在,请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好吗?我知道律师都很忙……”她道。
“那么……”司徒云康站起身时,心里满是愧疚,他相信他刚刚跟她公布自己的身份时,她曾经对他满怀希望,可现在,他却再次让她失望了。
“我想,我就不打扰你了。我的确还有点事……”他轻声道。
“谢谢你。再见。”她瞥了他一眼,马上垂下了眼睛。
“再见。”他道,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现在拳头已经放开了,它们无力地垂在那里,他不忍心再多看它们一眼,快步朝前走去。
但是,没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朝她望。他看见她茫然地坐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本红色的笔记本,她一共找了多少律师?剩下的,她还准备一个个去拜访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付双倍。”她的这句话在他耳边响起。。她准备为这件案子付出多大的代价?
假如有个用心险恶的律师,明知道案子没成功的可能,但为了骗她的钱却接下了案子,那对她来说岂不是更加残酷?
他停下了脚步。
也许,我该在旁边提醒她一下?也或许,我先听听她怎么说?先了解案情再拒绝她也来得及。筷子!这凶器可真有意思。
想到这里,他又快步走回到了她身边。
“你?”看见他回来,她吃了一惊。
“好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这儿太热了。”他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