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

回到欧阳力的办公室,李晓伟不得不勉强盘起双腿,才能够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木凳子上坐得稍微安稳一些。

“没错,欧阳探长,直至目前为止,死者李晴死于高坠的结果是没有任何异议的,但是就像我上次对你所说的那样,即使李晴没有跳楼摔死,她也会被活活烧死,你也知道,除了隔绝氧气,根本就没有办法熄灭她身上的火,所以最终送到我那边的尸体才会那么惨。”章桐神情凝重地看着欧阳力。

“那照你这么说的话,凶手果然是想彻底置她于死地了。”欧阳力小声咕哝,“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才会导致这样残忍的报复?”

“会不会有可能是李晴自己往身上倒的白磷?”姜宇忍不住追问道。

章桐摇摇头:“不可能,白磷一接触空气就会燃烧,而且有剧毒。当时李晴的体内已经含有了大量的致幻剂大麻,所以在失去控制的状态下她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白磷的量的,也就是说导致她身上起火的白磷是由另外一个人倒上去的,那个人不止是具有专门的化学知识和用药常识,并且非常冷静可怕。”

听了这话,欧阳力便转身对姜宇说:“去,调查一下李晴的所有资料,从她出生开始起,给你一个小时时间,把报告放到我的桌上来。”

姜宇立刻一溜小跑出了欧阳力的办公室。

“对自己的下属这么狠啊?”李晓伟咧了咧嘴。

“一个小时时间足够了,对他来说绰绰有余。”欧阳力淡然一笑,转而继续说道,“那卢小倩的死,章主任,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章桐茫然地摇摇头:“目前没有,我个人觉得对一个孩子下手,有点太残忍了,我宁可认为孩子是意外身亡。”

“对了,欧阳探长,一会儿李晴的报告出来后,传到我的手机上,你有我的微信号码。”李晓伟站起身。

“没问题。”

“还有,我拿到报告后,想和卢浩天好好谈谈,可以吗?”李晓伟注视着欧阳力,若有所思地问道。

“当然可以。”欧阳力耸耸肩,“他似乎对我们无话可说,对李老师您或许就是另当别论了。”

傍晚,布满阴霾的天空中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飘起了雪花。

李晓伟和章桐一前一后地走出北区分局的底楼大厅,迎面便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席卷而来。章桐立刻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她暗自咒骂着自己的草率,顺手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刚才离开总局的时候走得太匆忙,都没有顾得上穿外套,直到这个时候了,才算彻底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冬天的寒冷。

见此情景,李晓伟赶紧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准备上前给章桐披上,此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么巧啊,李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晓伟一愣,身体便条件反射一般僵住了,脸涨得通红,双手拿着大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认出了说话的正是自己在第一医院上班的同事,儿科医生戴玲玲——一个长得非常秀气的年轻女人,穿着棕色的风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我,我和朋友来分局办事。”李晓伟有些莫名的慌乱,他一边随口回答一边转身找章桐,却已经不见了人影,心中未免感到了一丝失落。

“哦,是吗?我能有幸认识一下刚才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吗,李医生?”戴玲玲笑眯眯地说道,同时故作惊讶状地四处张望着,“咦,她人呢?刚才我还明明看见你正准备给她披衣服,对吗,很关心她嘛,李医生,是你的新女朋友?”

戴玲玲毫不留情的话让李晓伟感到有些懊恼,但是却又不好反驳,于是便只能悻悻然地披上了衣服,想要走却见戴玲玲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抹不开面子,便强打精神笑着说:“别开玩笑了,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戴医生,很高兴见到你,没什么事的话,我朋友等我呢,我们下次再聊吧,好吗?实在抱歉啊。”

草草丢下这几句话后,不等戴玲玲开口,李晓伟便加快脚步逃也似地离开了。

看着李晓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飞舞着雪花的街头,戴玲玲却并不急着走进警局大厅,她站在原地长长地出了口气,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

昏黄的路灯光下,雪花漫天飞舞,街上行人匆匆擦肩而过,可是不论怎么努力寻找,却已经再也看不到章桐的身影。

算了,就给她一点属于她自己的独自空间吧,不要让她对自己太讨厌了。想到这儿,李晓伟沮丧地停下了脚步。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去责怪章桐的不辞而别,因为这是个善良的对工作非常投入的女人,虽然有时候不太懂得去和周围关心她爱护她的人进行换位思考式的交流,但是这却也表明了她内心深处所独有的敏感。不知道为什么,李晓伟的脑海中只要一想起章桐的名字,心中就会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也曾经责怪自己的懦弱,为什么就不敢对她说出那句——我爱你?难道说自己也在害怕她会拒绝?或者说,担忧无痛症对下一代的损害?不,自己肯定是多虑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李晓伟不由得长叹一声,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路上顺手掏出了手机,准备给章桐留言。

正在这时,手机响起了微信提示音,上面显示有一份文件已经传送到了自己的邮箱。看来姜宇果然速度飞快,也难怪欧阳力对他那么器重,办事效率这么高的下属,换谁都会很喜欢的啊。李晓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停下脚步,手指滑动着淡蓝色的液晶显示屏,开始仔细阅读起了那份并不太长的个人调查报告。完全不顾雪花已经静悄悄地落满了他的肩头。

十多分钟后,欧阳力办公室的门被用力撞开了,就像一个雪人一样的李晓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口,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急切地追问道:“这报告上的消息都是可靠的,对吗?”

欧阳力微微皱了皱眉,等看清楚来人后,便上下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李晓伟,不由得哑然失笑:“李老师,你和章主任玩堆雪人去了?”

“没,我在看报告,没注意下大雪了。”李晓伟把湿哒哒的雪地靴用力在门口的纤维地毯上蹭了蹭,这才放心地走进了办公室,“我现在就想见卢浩天,可以吗?”

欧阳力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点点头,站起身开始收拾桌子:“没问题。对了,李老师,章主任没和你在一起吗?”

李晓伟咧嘴一笑:“她啊,先回单位去了,应该还有什么事要处理吧。”

听了这话,欧阳力便长叹一声,慢悠悠地走出了办公室:“相比之下,李老师,我还真挺羡慕她们做技侦的,而我们接了这个案子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为什么这么说?”

欧阳力苦笑:“这么敏感的案子,牵涉到警察在广大民众心目中的形象,无论办好还是办不好,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很严峻的考验啊!李老师,开句不合适的玩笑,我都忍不住要打退堂鼓了。”

听了这话,李晓伟微微一怔,他抬头瞥了欧阳力的背影一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架老旧的电梯。

这时候不是上班时间,但是法医老钟却并不急着回家,他慢吞吞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老伴已经去世多年,也没有孩子,如今快退休了,老钟却似乎更留恋这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狭小的办公室了。

“钟师傅,我想再仔细看看卢小倩的尸体。”章桐站在门口,喃喃地说道。

老钟点点头,他并不意外章桐会有这样的念头产生,只是面容平静地伸手拿了钥匙就向办公室门外走去。按照惯例,解剖完的尸体被锁进了后面的冷库房,静等死者的家属前来警局认领。

在等待老钟用拖车拉出卢小倩尸体的间隙,章桐顺手从桌上的手套盒里抽了一副出来戴上,靠在工作台旁,她快速环顾了一下解剖室狭小的空间,惨白的日光灯,常年见不到阳光而发黄的墙壁,漏了的水龙头滴答声不断,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消毒水和防腐剂相融合的味道,像极了自己吃了一半,却丢在水池里一周没洗的餐盘所散发出来的特殊而又让人感觉恶心的臭味。

死后的世界是个安静而又冰冷的世界,承载着尸体的滑轮似乎已经成了这个特殊空间里所独有的声音。轻轻掀开盖在尸体表面的白布,章桐弯下腰,开始仔细地检视每一寸灰白色的肌肤。低温让皮肤的颜色完全改变,虽然戴着手套,但是指尖所触及到的依旧是单调的冰冷。

人死后和生前的样貌相比,拥有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张脸。仔细检查过口腔后,章桐狐疑的目光回到了死者的鼻子上,迟疑片刻,便果断地探身从工作台上拿过一根棉签,轻轻而又仔细地擦拭死者的鼻腔部位后,把它递给老钟:“麻烦你,钟师傅,看看上面是否有别的东西。”

老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收好棉签,然后离开了解剖室。

十多分钟后,看着老钟的打印出来的报告,章桐长长地出了口气,接着拨通了欧阳力的电话:“欧阳探长,麻烦你派手下马上去案发现场,找一个抱枕,我想,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被人处理掉,表面材质是仿皮质的桃皮绒,深色的,有红色条纹。”

“为什么要找到这个抱枕?”电话那头,欧阳力对章桐这个有些突兀的要求感到很奇怪,尤其是在这接近大半夜的时候。

“因为这是杀人凶器。”章桐低头看着卢小倩平静的面容,谢天谢地因为孩子的体质和大人的不一样,导致药物过量让孩子在死前直接陷入了重度昏迷。

于是,她平静而又果断地接着说道:“在下药的前提下,药力发作之前,卢小倩就已经在昏睡中被人用枕头给活活闷死了。”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了欧阳力一声愤愤然的咒骂——“真他妈畜生!”

章桐冲着法医老钟轻轻耸了耸肩,然后挂断了电话,心想这应该是欧阳力这辈子所用过的最恶毒的字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