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

“章主任,你的意思,难道说这是熟人干的?”老钟手里拿着绘图纸和铅笔,神情凝重地看着尸检桌上冰冷的身躯,喃喃地说道。

“也有可能是误伤吧,我处理过几起类似的案子,出于内疚,孩子死后被家人进行了人为处理。”说着,她戴着手套的右手指了指工作台上的泰迪熊图案睡衣和泰迪熊玩具,“衣服也是干净的,玩具嘛,我想是孩子最喜欢的,自然也就成了陪葬品。”

“那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行李箱呢?”老钟不解地问,“床上或者沙发上都可以啊,至少会让人感觉舒适一些。不过自家孩子,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这什么心态!”

回想起现场时方小木工程师同样的一番感叹,章桐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拿过了解剖刀,抬头瞥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平静地说道:“尸体内部解剖开始,时间22点08分,主检法医师章桐……”

未成年孩子的尸检本就不需要太长时间,在举起解剖刀的同时,章桐心里便不由得惦记起了那第二具特殊的尸体。

面前桌上白色一次性茶杯里的水已经冰凉,卢浩天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一点都没有想要去把它拿起来喝光的意思。他此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因为不只是自己坐的位置错了,就连正盯着自己看的这两双眼睛所发出的目光也是截然不同——同情之中竟然夹杂着些许让人无法接受的警惕味道。

多大的讽刺,而以往,坐在对面掌控整个谈话节奏的应该是自己。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卢浩天双手抱着胳膊,头也不抬,神情疲惫不堪地问道。身上的黑色棉服皱巴巴的,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污秽不堪。

欧阳力却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让人颇觉尴尬的场面,他双手抱着肩膀,平静地就像在聊家常,声音也很柔和:“卢队,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聊聊。很抱歉,现在你的家是暂时回不去了。”

“我知道。”卢浩天淡淡地说道,他很清楚不只是今天,御龙小区的那个家,自己其实早就已经回不去了。一想到女儿,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卢浩天的眼泪就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无声地滚落了下来。

“还有……倩倩她怎么样了……我想见见她,可以吗?”声音近乎哀求,目光却很坚定。

欧阳力耸了耸肩膀,神情显得很无奈:“卢队,还不到时候,你知道的,里面有必要的程序需要走。”想了想,他又接着补充道,“法医那边还没有回复给我,应该是尸检工作还没结束吧。”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被凝固住了,几分钟后,卢浩天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上身向后靠在椅背上,声音也变得异常沙哑:“你们问吧,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听了这话,欧阳力的心中不由得一动,他和同事姜宇面面相觑,因为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坐了两个多小时了,痛失爱女的卢浩天却根本就没有问起过案件中的另外一位死者,也就是他妻子李晴的相关情况,难道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卢队,你就不想知道你妻子李晴现在的状况吗?”姜宇忍不住问道,他毕竟年轻,心里藏不住东西。

“我知道,她死了。”卢浩天小声嘀咕,就连眼皮都没抬,“在进小区之前,调度跟我说了,跳楼摔死的,据说还有目击证人。是不是她杀了倩倩后畏罪自杀的,结果出来了吗?”

欧阳力皱了皱眉:“没错,根据案发现场的问询记录显示,案发当时确实是有两个目击证人,其中一个就亲眼目睹了你的妻子坠楼前后的整个经过,而另一个则只是记录下了坠楼发生时短短的几秒钟的场景。但是我们怀疑,你妻子的死亡事件性质也并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欧阳力当然不会告诉卢浩天;虽然说那段视频显示死者坠楼那一刻,身旁没有人,但是视频太短,才几秒钟,而目击证人王大妈直到两小时前还依旧坚持说自己看到了楼顶有别的人影晃动,因为这样一来就不能完全排除死者的坠楼是被别人推或者别的什么未知原因造成的,案件的整个性质也就随之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认真打量起了眼前和自己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同行,虽然说警察的老婆闹离婚是一件屡见不鲜的事,但是落得个闹离婚同时又坠楼惨死的结局,却又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转变。

对于这个看似很简单的案子,欧阳力突然有了一种头疼的感觉。因为在安平,卢浩天的名望是众所周知的,警界的拼命三郎,破过很多大案,毫不夸张地说,他也是欧阳力最佩服的人。虽然职业的本能让欧阳力去怀疑所有的存在可能性,但是他却又不愿意过分相信自己的办案直觉,尤其是在眼前这个棘手的局面下。

“卢队,根据监控记录,你今天早晨是六点零三分到的单位,然后在下午六点的时候开车离开了警局大楼,接着是在21点38分的时候又匆匆赶回局里开会。”说着,欧阳力合上了笔记本,硬着头皮抬头看着卢浩天,“卢队,你能跟我简单说下从18点到21点38分的时候,你的具体去向,可以吗?”

脸上短暂的被凝固的惊愕表情转而迅速变成了难以言状的愤怒,卢浩天突然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欧阳力和姜宇:“你们不去调查案子,放着真的凶手不抓,居然跑这儿来怀疑是我杀了李晴和倩倩,她们可是我的老婆孩子啊,你们他妈的到底还是不是人!”

听了这话,欧阳力和姜宇不由得面面相觑。

北区分局的二楼走廊里铺的是简易大理石地面,灰扑扑的表面装饰着不规则的菱形图案,因为有了一定的年头,所以边边角角都出现了一些明显的脱落和裂缝的痕迹,严重渗水更是让两边的墙壁看上去有些发黄。章桐拼命控制着自己想要伸手去擦拭水渍的冲动。

“李晴到底是怎么死的?”虽然手里拿着两份尸检报告,但是欧阳力的心中却还是疑窦丛生,他抬头看着章桐,“目击证人跟我说死者在跳楼之前曾经身上起火,并且尸体落地后身上的火苗并没有熄灭,而事实也证明她身上的过火面积是挺大的,达到四度烧伤,那么为什么她的具体死因却还是高坠?”

听了这话,章桐双手抱着肩膀,轻轻一笑:“难不成你倒是希望她掉下来之前就已经被烧死了?”

“我只知道被烧死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记忆深处传来隐隐的刺痛,欧阳力平静地说道,目光中却闪过一丝莫名的忧郁。

章桐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是在我看来,死亡对她来讲,那时候的李晴应该根本就不会感觉到吧。”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

章桐伸手一指欧阳力手中的尸检报告:“死者体内检测到11-羟基-四氢大麻酚的痕迹,这是大麻在人体内所特有的代谢产物,而且含量惊人。”

“原来如此。”欧阳力不由得恍然大悟,“我在缉毒组待过一段时间,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我说难怪了呢,目击证人一再向我们表述说看到死者在跳楼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有让人无法解释的怪异举动产生,而服食大麻这种致幻剂的话,那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章桐点点头:“在这么大的剂量下,吸食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完全失去自主控制能力的。而且我在她的鼻腔内侧中也发现了粉状的大麻残留物,可以确定她是通过吸食渠道过量摄入的致幻剂大麻。”说到这儿,她不由得微微皱眉,“只是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欧阳探长,死者明明怀有三个月的身孕,而怀孕三个月的话,已经有很明显的孕期反应了,尤其对于死者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胎。那么,明知自己有孕在身,却还要超剂量食用大麻,真让人难以理解,难道说她不要这个孩子了吗?”

“她怀孕了?孩子是谁的?”敏感的欧阳力下意识地提高了警觉。

“卢队的。”说这话的时候,章桐突然感觉有些牙疼。卢队老婆闹离婚的事早就已经在局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了,但是却谁都说不清楚他们俩为什么要闹离婚,可话又说回来,毕竟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也确实不好随便打听,否则会给人留下一种喜欢八卦的讨厌感觉。

“他老婆怀孕都三个月了,还要离婚,这还是不是男人?”果然,欧阳力瞪大了双眼,这是他一小时之内第二次露出这种发呆的神情。

“婚姻这种事情,欧阳探长,我想不只是我和你,我们周围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彻底说得清楚的。”章桐尴尬地说道。她刚从老钟的口中得知欧阳力也是单身,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这年头愿意和警察,尤其是刑事警察结婚的人的数目,几乎都快到了珍稀动物的标准。

“那倒也是。”欧阳力意识到了自己言辞中的不妥,便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头,顺便转移了话题,“好吧,剩下的情况我会和姜宇去进一步核实。对了,章主任,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欧阳力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