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

一周后的夜晚,九点刚过,黑漆漆的天空中突然大雪纷飞,空气中透露出刺骨的冰冷。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来得更早一些,下大雪也是早就已经通知了的。家住御龙小区23号楼的王大妈缩了缩脖子,裹紧围巾,加快了回家的脚步。或许是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所以往常人来人往的小区里,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让人陡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的直觉一向都是非常自信的,果然,在穿过小区花园后,耳边自上而下便传来了怒吼和斥责声,虽然刮着风,却很容易就分辨出是个尖细的女人的声音。而在居委主任王大妈看来,小夫妻过日子吵架本不足为奇,可是这渗人的尖叫怒骂声听上去却让人觉得有点头皮发麻。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出于本能,她停下了脚步,抬头向声音发出的对面楼层上看去。

小区的楼层最高是八层楼,而平常坚持跳广场舞的王大妈虽然已经六十岁了,但是眼力还算是比较不错的,所以她很容易就看到了一个发光的人影在楼顶边缘不断晃动着,而这一幕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看来显得尤为醒目。

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方在跳舞!

没错,发光的人影,而那诡异的微微带着绿色的火光则会随之而不停地移动。眼前这场景把王大妈惊得目瞪口呆,从人影所处的位置可以知道,对方此刻就站在不足半米宽的围栏上,非常危险,好几次还把脚伸了出来。

怒吼声,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很快,对面大楼中有人也注意到了眼前这奇怪的一幕,纷纷站在窗边观看,同时拿出了手机拍摄。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发光的人影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可怕的一幕就发生了,人影猛地腾空一跃,就像一颗炮弹一样从楼顶飞速掉落了下来,然后重重地砸在了离王大妈所站的位置不到十米远所停放着的,一辆灰色本田车的前引擎盖上,倒霉的引擎盖被应声砸出了一个可怕的大坑,而刺耳的车辆警报声也随之骤然响起。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王大妈却像见了鬼一般一屁股便跌坐在了车前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不顾屁股底下脏兮兮的雪水,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之所以感到恐惧的原因不足为奇,因为第一,在她面前掉下来的可是活生生的人,而且她在掉下来之后铁定是已经死了的,头发也被烧光了,抛开尸体被严重烧伤不算,因为傻瓜都知道从那么高的楼层顶上,并且就这么头冲下掉下来的,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只有为零。第二,发光的人——人本身不会发光,她之所以从头到脚会发光,那是因为她的浑身在燃烧。而当她最终变成一具死尸的时候,白色烟雾缭绕的衣服上星星点点的绿色火苗却还没有来得及被完全熄灭,而一只已经焦炭化的右手手掌则呈现出了鸡爪状,就好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东西一样……

难道说,在坠楼的那一刻,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死亡了吗?

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是身为居委主任的王大妈毕竟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她哆哆嗦嗦地一边摸出女儿刚送给她的小手机打电话报警,在等待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一边胆颤心惊地抬头朝上看去……十多分钟后,面对接警赶来的员警,她发誓自己绝对是看到了悲剧发生后,有一个人影探头向下看,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八层楼目光对视,虽然黑漆漆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是王大妈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个大活人!

知道楼下出大事了,住在对面七楼拍摄手机视频的张先生也就一溜烟跑下楼,挤过人群,顺手把手机交给了鼻子被冻得通红的小员警,在认真看过三遍视频后,小员警不由得紧锁双眉。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视频中,楼层顶上,从开始拍摄直到跳楼那一刻为止,都只有死者一个人。也就是说,并没有人把死者推下楼。他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王大妈:“大妈,你确定真的上面有人?”

王大妈拼命点头:“我眼没花,警察同志,她肯定是被人推下来的。”

围观的居民越来越多,嗡嗡的议论声,手机闪光灯不断亮起,而面目全非的尸体却还趴在那辆倒霉的灰色本田前引擎盖上。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小员警冻得直剁脚,他这才记起自己刚才走得匆忙,把大衣和步话机落在身后的警车上了,他也深知时间不等人,不用到明天早上,尸体的相片就会迅速传遍各大网络,这对当班的自己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便赶紧回到车旁,利索地从车后座上抱起一捆防雨布,这本来是准备顺路给辖区的危房做个临时避风用的,现在却不得不派上了别的用场,在关门的那一刻他抬头对自己同伴吩咐道:“赶紧通知局里,这里出了人命案,需要人手。”

想了想,小员警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定性的话,目前疑似自杀。”

车外,大雪纷飞,注定今晚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刑警队长卢浩天此刻正在局里开案情分析会,他自我感觉很糟糕,本来因为开会迟到就挨了政委一顿骂,再加上今晚明摆着又不能按时下班了,心情便顿时变得很低落。

市里还没有统一供暖,所以会议室里虽然挤满了人,却依旧冷得像冰窖一般,这让他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不安,右手便开始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这一幕当然没有能够躲过下属阿强的目光,阿强不由得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政委的手机响了,他站起身冲着大家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出会议室,没过多久,他就神情严峻地回到房间,目光落在了卢浩天的身上:“打断一下,卢队,你家里出了点事,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回去处理一下吧。”

卢浩天愣住了,低头瞄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工作笔记,摇摇头,嘿嘿一笑:“会议还没开完,没啥大事的,案子是我负责的,现在都已经快收网了,等弄完这个盗抢案子后,我晚一点再回去也不迟,我老婆她是能够理解的……”

话被硬生生地打断了,政委双眉微微一皱便习惯性地手一挥,紧接着就冲卢浩天的助手阿强点点头,果断地说道:“下面的会议由你来继续陈述案情和分派人员,阿强,你们卢队从现在开始起暂时不方便参与这个盗抢案子了。”

这时候,不止是卢浩天一个人,整个会议室里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神情。片刻停顿后,卢浩安平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站起身便开始收拾桌上摊开的工作笔记和茶杯:“好吧好吧,给大家添麻烦了,我马上回去就是,难得休息,哈哈。”

“政委,我,我怕我……”阿强欲言又止,面露难堪的神情,这个烫手山芋可不是说吃就吃得下的。

政委却摆了摆手,神情黯然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大家继续开始吧。”

此刻,卢浩天知道自己在这个特殊的房间里已经变得多余了,便夹着公文包,脸色阴沉,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会议室。

狭小的起居室里,痕迹鉴定组的人脚穿鞋套进进出出,尽管开着门,屋里的空气和室外相比却仍然显得格外闷热,以至于待久了,鼻尖就会沁出汗珠。

难道是人太多了的缘故?章桐微微皱眉,她没有想到房间里此刻竟然会这么热,夸张点说就像在桑拿房里差不多。很快,自己的防寒内衣因为汗水而紧紧地贴在了后背上,滑腻腻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尸体在哪?”

有同事顺手指了一下。

只是匆匆一瞥,一丝熟悉的寒意便迅速爬满了自己的全身。

虽然在进入现场前就已经得到通报说死者是两个人,关系为母女,但是当章桐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地板上,那只孤零零的打开的小行李箱时,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痕迹鉴定工程师方小木。

凶案现场为什么总会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难道说只是因为自己见惯了这种悲凉场面的缘故?章桐的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你没事吧,章主任?”方小木关切地问道,他戴着口罩,这使得他满是汗水的脸看上去显得无形中胖了许多。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始终都无法避开离自己不到一米远的这一幕惨剧:“我没事,谢谢方工。”

同为刑事办案技术人员,方小木当然明白对方此时的心情,他也低头看了看蜷缩在行李箱中的小女孩,哑声说道:“是很可怜,据说女孩前两天刚过了五岁生日。”

“五岁?”章桐心里一动,牵涉到受害者是孩子的案件都是大案,她这才注意到出现场的除了技术人员以外,都是面孔陌生的别的分局的人,“不对,方工,这里是御龙小区,双尸命案怎么会让北区分局的刑警队过来调查?卢队他们呢?”

方小木晃了晃手中的指纹刷,双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原因。

章桐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疑问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全市四个区四个分局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总局的技术部门出动的前提就是案情非常重大,相应出动的则应该是总局的刑警队。跨区出动的话,除非,有人因为这个案子而需要避嫌。

略微活动了一下早就被冻得僵硬的双手,章桐便在小女孩的尸体边蹲了下来。行李箱是常见的棕色牛津布行李箱,长120公分,宽85公分,高50公分的那种,因为结实耐用又经济实惠的缘故,章桐自己就有这么一个,只是颜色不一样罢了,平时出差也常用得到。

和宽大的行李箱内空间相比,小女孩的身体就显得有些渺小瘦弱,她呈现出侧卧的姿势,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蜷曲着双腿,下颚静静地靠在膝盖上,柔软的长发盖住了她的半边脸。注意到小女孩的怀中紧紧地搂着一个小泰迪熊娃娃,章桐便伸手拂去她脸上的头发,注视着小女孩平静的面容,沉吟了片刻,神情黯然。

“是局法医处的章主任吧?”顺着声音抬头,章桐看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头发有些过早斑白的中年男人,一身略显宽大的冬装警服,皮肤黝黑,眼神却特别柔和。对方见章桐有了回应,便礼貌地点点头,伸出右手:“我是北区分局新调来的欧阳力,这个案子目前归我负责。章主任,请多关照。”

章桐苦笑,只是微微摆了摆戴着手套的右手:“对不起,初次见面我就不跟你握手了,欧阳探长。”

“没事,以后叫我欧阳就可以,我向您简单汇报一下情况吧,发现死者的是他们家对门的邻居,因为惊吓过度已经送医院了,这是第一个死者,五岁,卢小倩,第二位死者是她母亲,叫李晴,24岁,尸体在楼下一辆本田车的前引擎盖上,死因目前看来应该是跳楼自杀,我们有几个目击证人……”

章桐记起走进楼栋前,确实在楼下看到一个用警戒带围起来的第二现场,因为雪越下越大的缘故,出于对现场的保护和对死者的尊重,整个本田车上方盖了个简易顶棚,顶棚周围则围着一圈棕黄色的防雨布。而按照主次的要求,章桐便选择先进入楼内现场。

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现场一旦发现有未成年人的尸体,法医必须优先处理。因为未成年孩子体表的生物证据非常宝贵,流失所需要的时间是成人的一半都不到。随之所产生的尸检的难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欧阳力的话音未落,章桐身后正趴在门框边提取指纹的方小木不由得一声惊呼:“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孩子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