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好天气。
接近正午时分,阳光开始缓慢地洒满了整个房间。千百坐在靠窗的摇椅里,微阖着双眼,享受起了这一天中难得的安逸。毕竟上了点年纪,这在椅子上一坐,往往一个下午就能轻易被打发过去了,时间快得就跟流水一样,让千百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渐渐地,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其实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值了,风里雨里什么都见过,如今哪怕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都不会感到后悔,因为在他看来,人要学会知足,知足了才能最终过上安生的日子。
楼下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千百不用看时间,也知道此刻已经到了饭点,他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悠闲地踱着步子向厨房走去。炉子上的鸡汤已经炖了两个钟头,这是只地道的三黄鸡,如果丫头能够回来吃饭的话,那该多好。
想到章桐,虽然心中有些小小的遗憾,可是千百的脸上依旧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顺手从碗柜里取出一只保温桶,上下两层,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打好饭,浇上鸡汤,想了想,还特地挑上两块最嫩的鸡胸脯肉,章桐母亲最近胃口不太好,所以,千百另外专门准备了两个清淡的小菜。他专注地用筷子把蔬菜逐一整齐地码放在米饭的周围,而在过去的十四年中,这样的动作,他每天都在重复。
做完这一切,来到玄关处,千百刚要弯腰准备换鞋出门,一阵腰酸疼痛袭来,他便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情,嘴里咕哝了句:“唉,老了。”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过后,静悄悄的楼道里竟然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千百不由得心中一怔,在这栋建于上个世纪的老式居民楼里,每层楼只有两户人家,对门住着的就是章桐和她母亲,而自己则独居多年,也从未有过什么访客上门。
尤其是这个时候。
千百略微迟疑过后,便扒着门上的猫眼朝外看去。在变形扭曲的视野中,果真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伸手敲对面的房门,他的动作毫不迟疑,似乎已经认定了眼前这家住户就是自己要寻找的对象,虽然门内久久没有回应,敲门的男人却根本就没有要打消念头的意思。
这些还并不是最主要的,千百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邋遢的老头衫,脚上那双懒汉鞋真是格外刺眼,而门外的这个老头则是一身搭配得体的棕红色休闲服,虽然头发已经全白,精神头却是让人刮目相看的,说他的年龄才四十出头可一点都不夸张。于是,千百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点从未有过的小小的自惭形秽。他右手紧紧地抓着门框,左手则放在门锁上,屏住呼吸,犹豫着自己此刻到底该出去还是留在家里静观其变。
而在这期间,他一点都不用担心章桐的母亲陈玉芳会被打扰,因为每天上午都是她固定服药睡觉的时间,最近一个多月以来,一天中能有一两个小时清醒的机会对于千百和章桐来讲已经是感激不尽的了。
终于,这个男人放弃了继续敲门的打算,他的目光在楼道里四处游弋,明显是在寻找着最后补救的机会。生怕他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千百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继续躲下去了,便拿着保温瓶推门走了出来,脸上则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找谁?”
“我找陈玉芳。”老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她朋友,刚从外地过来。请问,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郑玉芳?”千百故意说错了姓氏,他摇摇头,“不认识。”
“不,陈玉芳,耳东陈。”老头急了,“个子不高,讲话细声细气的一个女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她有一个女儿,姓章,今年应该有26岁了吧。”
千百心中一沉,眼皮顺势耷拉了下来,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不认识。”
老头怔了两秒,目光中露出了一丝诧异:“你真的不认识吗?”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礼,我说过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千百都懒得看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动作缓慢而又专注地锁门,用这无声的举动来向对方下了逐客令。
老头终究还是领悟到了千百的不悦,便最后看了一眼章桐家那依旧紧闭着的房门后,这才道了声谢,随即依依不舍地走下了楼。直到脚步声在阴暗潮湿的楼道里彻底消失了,千百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不善于撒谎,所以每次说谎的时候,他都会刻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年轻的时候这么做还是挺危险的,但是如今年纪大了,谁又会在乎一个看上去整天都浑浑噩噩的糟老头子呢?千百的嘴角露出了冷笑。
自己是老了,却还不糊涂,无论过了多少年,千百都会记得这张阴魂不散的脸。他知道这老头还会来,而下一次,自己就没有理由再去阻挡他了。不过管他呢,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对这一点,千百从来都未曾怀疑过。
想到这儿,他又一次掏出了裤兜中那沉重的钥匙串,找出章桐家的门钥匙,上面绑了根红绳,这样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来,然后动作利索地打开了房门,嘴里招呼道:“章家阿妈,起床了吗?可以吃饭了,今天有鸡汤,还有你喜欢吃的白糖西红柿……”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地关上,楼道里又一次恢复了宁静。
穿着棕色休闲服的老头无声无息地走上楼梯,站在拐弯处,他面无表情,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章家紧闭着的房门,许久,才转身默默地离去。
安平北中,夕阳西下。
刘春晓独自一人走出校园,经过门卫室的时候,门卫老王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并且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其实私底下刘春晓还是很同情这看门的老王头的,虽然两人只打过几回照面,也没深交,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案子如果不尽快破了的话,那么不只是对安平北中的声望有着很大的打击,更主要的是,老王头或许就会因此而丢了工作。
案发至今虽然才过去短短一周的时间,但是安平北中的负面效应却已经迅速升温。在来北中的路上,刘春晓看到自己的朋友圈已经被相关的媒体报道给刷了屏,众口铄金的威力可是万万不容小觑的。
钻进警车驾驶室后,他顺手把几份档案资料给丢到了副驾驶座上,接着便把车开上了环城高架。安平的街面上还是有一些雨后所留下的水潭,毕竟这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现在虽然天晴了,空气中依旧还是湿漉漉的,而铺满街头的黄色落叶则给安平小城更增添了几分落寞的气息。
电话铃声瞬间打破了车厢中的宁静,刘春晓戴上了蓝牙耳机,摁下接听键的刹那,梁水生略带浑厚的男中音便在耳畔响起:“兄弟,到哪了?”
“刚过惠山隧道。”刘春晓看了一眼仪表盘,“20分钟之内可以回到局里。梁哥,有什么事吗?”
“又发现了一个,还是那家伙干的,”电话那头梁水生的嗓音在努力克制着,“不过这次更狠,你来看了就知道了。”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刘春晓微微皱眉。
“一个文化公司的CEO,”想了想,梁水生又补充道,“通俗点讲就是一个靠挖别人隐私,然后写成故事放在网上博人眼球的家伙。”
刘春晓听了,不禁一呆:“梁哥,我猜一下,他是不是冲着我那老同学来的?”
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一声惊叫:“你这家伙怎么知道的?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局里啊。”
刘春晓向右微微打了打方向盘,闪过了一辆拼命想超车的马自达:“梁哥,别打岔,我猜的对不对?”
“是的,根据时间线判断,除了荷月大桥派出所,他死前最后去见的人,就是章医生。”
“我尽快回来。”刘春晓不容分说就挂断了电话,接着从仪表盘上拿起警灯,打开车窗,探手把它按在了警车的顶部,同时便打开了警笛,瞬间,刺耳的尖啸声便灌满了整条街道,前方车辆纷纷散开,刘春晓把警车的油门踩到最低,加速穿过车流,向市局的方向开去。
在安平中学的档案室里,自从在学生名单上读到章桐的名字时,刘春晓的心中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清晰地记得曾经教过自己的每个老师的名字,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离开校园,那些记忆就会逐渐变得模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能彻底抹去这些发生过的事。
想到这儿,刘春晓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钟佩君和章桐有交集,而刚死去的那个什么CEO,也是如此,那么,范晓宇又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他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蓝色车躲闪不及,重重地砸在了警车的尾部,一时之间车辆鸣笛声大作,但是刘春晓却全然不顾眼前这个烂摊子,拉上手刹后,他便急切地伸手拿起副驾驶座上的那几份档案资料,飞速翻动了起来。
章桐刚打开法医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刘春晓,不禁感到诧异:“你有事吗?”
刘春晓眉头紧锁,他刚想伸手把章桐拉到一边,手伸了一半便被针扎了一般赶紧缩了回来,神情尴尬:“我确实找你有事,我刚从安平北中赶回来,还没去办公室见梁哥汇报情况,因为有些话,我想先问问你再做决定。”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高中是不是在安平北中读的?”
章桐有些吃惊:“没错,你看我档案了?”
“你还记得你当时高一的班主任是谁么?”刘春晓急切地追问。
章桐摇摇头:“记不太清了,我自己也不感兴趣。”
“应该是个男的,他所担任的课程教学是化学,对不对?”刘春晓伸手比划着,“身高到我这儿,皮肤比较黑,戴眼镜……”
章桐呆呆地看着刘春晓有些怪异的动作:“你这是在干嘛?”
“我在试图帮你回忆啊。”看着章桐脸上茫然的神情,刘春晓感到了一阵沮丧。
“别费劲了,高一的时候我的化学是免修的,”章桐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又是个很守规矩的人,没必要经常去班主任办公室报道,而上完课后,我都是比别的同学早离开教室。再加上毕业后至今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所以,我对这个人根本就没什么印象。”
“总会有家长会吧?”刘春晓绝望地看着她。
“我父亲早就已经过世了,我母亲又经常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所以,没有人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而这些,学校都是知道的。”章桐幽幽地看了刘春晓一眼,“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了。”
“那我下班了,再见。”章桐点点头,便背着包走出了走廊。
透过玻璃窗,看着章桐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市局大院的门口,刘春晓的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小刘,是吧?”身后突然传来袁浩的声音,他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实验室工作服,正笑眯眯地站在DNA实验室门口看着他,“我见过你,新来刑警队的,有名的‘小诸葛’,这次全省统考中唯一一个全优的考生。”
刘春晓顿时涨红了脸:“袁,袁主任,别这么夸我,我没那么聪明。”
袁浩耸耸肩:“年轻人,谦虚过了头可不好。”说着,他习惯性地从右边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丢了一支给刘春晓,然后掏出了打火机,一边点燃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这帮孩子下班了,我才敢过过烟瘾呢。这一天到晚给人当领导的滋味也不好受,不自在,规矩太多。”
刘春晓尴尬地捏着那支烟,嘿嘿一笑:“主任,你说笑呢。”
袁浩果断地伸出一根手指:“不,我这人就是喜欢自由自在,当初之所以选择当法医,就是不想被活人那一套给过多束缚住,一个字——累!”他冲着刘春晓摆了摆手后,便又走进了法医办公室。
因为已经过了食堂供应的时间,所以匆匆开完会后,饥肠辘辘的刘春晓便和梁水生一起来到市局对面的小吃一条街解决晚餐问题。在一排琳琅满目的档口商铺之间转悠了一大圈后,两人便最终选择了新开的‘老佟家’,这是一家主打拉面肉夹馍的餐馆,店家夫妇不是安平本地人,做事勤快利索,其实最主要的也是贪图实惠。
“你说什么?化学免修?”梁水生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面前的这碗油泼面,一边吃惊地看着刘春晓,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妈呀,高一能做到化学免修,那可是标准的学霸级别了。”
刘春晓无奈地点点头:“在当时,安平北中可是省级重点高中,能做到免修的,除非你是得了国家级竞赛的大奖,然后超前学完所有的课程,这无论哪一点,放在我身上都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梁水生不客气地笑了:“兄弟,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对了,章医生的母亲是什么时候病了的?”
刘春晓想了想,说:“我只记得初中的时候,她就经常不参加活动课。上完当天的主课后就走了,后来听小区的居委王大妈讲,说章桐的父亲出事前,她母亲就已经开始神神叨叨的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偶尔不知道回家的路,但是后来,就根本连自己女儿是谁都不认识了,最严重的时候,据说还爬上了楼顶要寻死。我想,章桐之所以早回家,应该是放心不下自己的母亲吧,毕竟家里就母女俩相依为命了。”
“她和她妈妈感情很好么?”梁水生问。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海碗,他满意地打了个饱嗝,顺便向坐在收银台后的老板做了个‘不错’的手势。
“不。”刘春晓皱眉,他忘不了有一次放学后打球,所以回家晚了些,在小区的便道上和章桐迎面相遇,她穿着洗的发白的校服,手里正拿着一个装满了药盒的塑料袋,眼圈是红的,显然刚哭过,而右脸脸颊上,五个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刘春晓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目送着章桐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暮色中。但是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却已经牢牢地记住了章桐目光中那不经意所流露出来的一丝恐惧和无助。
想到这儿,刘春晓便把目光刻意转向了自己面前的面汤碗,喃喃说道:“据说她母亲神志不清的时候,对她是拳打脚踢的,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多么艰难,她都挺了过来。”
听了这话,梁水生不由得愣住了。
正在这时,刘春晓兜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梁水生,然后两人便站起身一起向店铺门外走去。
电话是法医办公室的主任袁浩打来的,通知他们三号死者小刀的尸体身上有了重大的发现,同时他也在一号死者钟佩君的手臂上发现了严重的刀伤。
“通知章医生了么?”刘春晓本能地脱口而出。
袁浩微微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已经通知了,她正在赶回局里的路上。”
面对着梁水生所刻意投来的心领神会的目光,回过神来的刘春晓恨不得立刻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挖个洞算了。
章桐盯着显微镜看了很久,这才抬头,吃惊地看着站立在一旁的袁浩:“主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肺叶上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这应该是过敏的症状啊。”
袁浩点点头,叹了口气:“都怪我,差点忽视了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是刚才在整理器官切片的时候才发现的问题。不只是这个,他的会咽部也有轻微的肿胀。我怀疑是过敏,便做了组织切片的过敏源定性和定量的检测,得出结果是甲醛过敏。”
“甲醛?”
“是的,就是那种刚装修完的家具之类所散发出来的甲醛。”袁浩说,“因为不是很严重,所以死者当时不会有很明显的反应,但是从过敏症状程度来看,这应该是死亡前后所发生的事,也就是说死者在这段时间内曾经接触过刚装修完的环境。”
刘春晓不解地问:“分尸现场?”
“不一定是个固定的场所,”章桐皱眉说道,“不能排除一个流动性场所,比如说新车,我接触过一个案子,死者就是因为新车内部装饰的甲醛过敏而引发了最终的窒息死亡。”
听了这话,刘春晓和梁水生不禁面面相觑,紧接着又问:“那第一个死者钟佩君呢?”
袁浩点点头,伸手从文件栏里取出一张死者的现场相片:“这是你们在安平北中的现场看到的,死者尸体的双手伸向空中,呈现出托举状,虽然经过大火的灼烧,但是骨头上的印记却是无法彻底被抹去的,”他又拿出了第二张放大的相片,“这是死者左手桡骨的位置,你们仔细看,这上面有一道很深的切创,深度有将近1.2厘米,你们说,什么样的刀具能在人的右手桡骨上留下这么深的伤口?”
章桐顺手拿过桌面上的放大镜,对着伤口仔细查看了过后,不禁面露惊愕,接着,便站起身,快步走向后面存放尸体的冷库,因为案子未破,所有的尸体都还被暂时存放在这里,没有被拉往殡仪馆处理。
半晌,一阵推车声响起,章桐推着装有钟佩君尸体的活动轮床出现在过道上:“主任,这个伤口,不是刀具形成的,至少不是普通的刀具。”
袁浩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了起来,他赶紧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来到尸体边,同样仔细查看过后,便抬头看向刘春晓和梁水生:“这家伙在被活活烧死前,曾经伸手试图去拦挡过一架无人机,这伤口,是无人机的螺旋桨造成的。”
“你说什么?”梁水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桐果断地点头:“这伤口是高速旋转的螺旋桨留下的,它带有一定的弧度和深度,并且有足够的力度。而刀具是无法在人的身上形成这样的伤口形状的,尤其是在这么小的范围内。再说了,如果真的是刀具造成的,那么,死者在大失血的前提之下,根本就没有能力再去完成翻墙之类的一系列动作了。”
“所以说,这是一架能够执行杀人指令的特殊无人机。”袁浩双手一摊,神情无奈,“所以在杀人现场,你绝对找不到凶手所留下的任何痕迹,因为早就已经飞走了。”
吃过晚饭后,屋外开始刮起了呼呼的北风,客厅的电视机里在不断地滚动播放着今晚即将有雨夹雪的路面提醒,章桐母亲陈玉芳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端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目光空洞,神情呆滞。
丫头果然没有回来。
厨房里,千百右手拿着柔软的擦拭巾,在逐一擦拭每一个洗干净的碗筷,时不时则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虽然说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去年的时候,当章桐穿着和她父亲一样的藏蓝色制服出现在自己面前,千百的内心还是很激动的,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曾经被自己称为‘章哥’的男人当初每每谈起自己女儿时,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殷切期待。
只是千百不明白,为什么丫头从来都没有问过自己下决心帮她们母女俩的目的所在,一切就好像是早就约定好的一样,当自己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丫头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而‘千百叔’三个字,则是在一周后才在耳畔出现的。
刚开始,千百还只是在尽着自己的义务,也可以说,是求一个心理平衡,但是后来,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不过管它呢,丫头过得开心就好。
千百微微一笑,把擦干净的筷子整整齐齐地塞进了自己面前的筷子筒里,然后换了块抹布,开始用心地擦拭着案板和菜刀。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千百微微一怔,章家的门铃和门口的福字是贴在一起的,颜色相近,如果不熟悉的人是绝对不会知道它的位置所在,所以,此刻出现在门口的人必定曾经来过章家。千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中午那张让人感到不愉快的脸。
客厅的陈玉芳也听到了门铃声,她本能地站起身,向玄关走去,边走边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在她身后的千百听出来了,也感到了无比的沮丧,因为她说的是——“大妮,大妮回来了,等等我,我去开门。”‘大妮’是章桐的姐姐章秋的小名,当初,他听章鹏说起过。只是这个大女儿早就已经死了。
“章家阿妈,等等,我来开。”千百终于赶上了陈玉芳的脚步,他把她小心翼翼地让到一边,然后便伸手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是荷月大桥派出所的户籍警小雷,因为很熟悉章家的特殊情况,也很熟悉千百,所以,他当然知道使用门铃远远比敲门要管用得多。只是小雷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虽然门口的光线不是很好,千百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身后那人就是那个让人讨厌的‘老克勒’。
可是面对雷警官的笑脸,千百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招呼道:“雷警官,有什么事吗?”
“千百大叔,这位是从外地来的陈先生,他是章家阿妈的老同学,找了她已经有好几天了,这不,就找到我们派出所来了。”小雷警官是个非常敬业的年轻人,尽管下班了,他还是认真地把对方给亲自领了过来。
“是嘛,”千百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他似乎已经忘了中午那一幕,满脸堆笑地招呼那位远道来的‘老同学’,“陈先生,那就进来坐吧。”说是这么说,千百却根本就没有让出位置的意思,依旧堵在门口,目光看向左手边站着的小雷警官。
小雷警官当然知道千百心中的顾虑,便小声嘀咕:“千百大叔,你放心吧,章家阿妈的病情,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多少提醒过这位老先生了。”
事已至此,千百的脸上只能挤出了一丝无奈地微笑,然后便乖乖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那位陈先生礼貌地冲千百点点头,便走进了章家。
事情的发展总是那么让人所料未及,当陈玉芳见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老同学时,一阵惊愕过后,目光中的呆滞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震惊:“阿峰……是你么?”
老同学无声地点头,他似乎也很激动,沙哑着嗓音说道:“是我。”
一旁的千百想了想,他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摘下围裙后,便退出章家,顺便关上了大门。
回到自己家,千百在柜子里摸索了好一阵子,终于摸到了那瓶酒,这还是丫头在年初的时候买给他的,千百都舍不得喝。
他拧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然后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当第一口微辣的液体穿过咽喉的时候,回忆便瞬间吞没了他的脑海。
临近午夜的街头,细雨蒙蒙,昏黄的路灯光下,街边的水潭里倒映出了章桐单薄的身影。空气中冷得刺骨,章桐不得不裹紧身上的风衣,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目光寻找那辆迟迟都没有出现的网约车。如果不是牵挂母亲的病情,这样的鬼天气下,章桐或许就会选择在局里狭小的值班床上凑合一晚了。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身后出现了刘春晓的声音。自从上次挨揍后,刘春晓每次靠近章桐的时候,都不得不刻意提高了自己的嗓音。
章桐转身,脸上露出苦笑:“你不也得靠两条腿回家?是不是想和我拼车?”
刘春晓双手插在卫衣兜里,背着风,冲她咧嘴一笑:“我不放心你。”
章桐有些意外:“不会吧?我能照顾自己的。”
刘春晓耸耸肩:“多一个人总是能放心些。”见她没有再反驳自己,便接着问道,“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真的想不起来当初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了么?”刘春晓问。
“我跟你说过了,我几乎是班里的‘隐形人’。我的存在与否,是几乎可以忽略的。”章桐刻意把目光转向了路边的水潭。
“第一位死者,钟佩君,曾经是你所就读的安平高中高一11班的班主任;第二位死者,范晓宇,他和你虽然不是一个班,却是和你同届的校文学社的社长,而他的班级,是12班,和11班仅仅隔了一堵围墙;至于说第三个死者小刀,他和安平北中没有关系,却对你非常感兴趣。”说到这儿,刘春晓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不安,他认真地看着章桐,“听我说,这家伙是个疯子,他不达目的肯定不会罢休。我不知道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我只知道我必须保护你。”
听了这话,章桐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点点头,沙哑着嗓音道了声谢谢。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道车灯光,等车再开近一些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分辨出这是小车的灯光,小车缓缓减速,同时向章桐所站的方向靠了过来。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章桐一边说着,一边走下马路边沿,“车来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和刘春晓所站的位置拉开了将近一米的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车辆轮胎急剧摩擦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狠狠地撕破了这凌晨街头的宁静。兴许是睡眠不足,心事重重的章桐却并没有能够意识到这近在咫尺的威胁,反应迟钝的她只是本能地朝着小车驶来的方向看去,双脚却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见着一场车祸即将发生,车辆根本就没有减速地迹象。在明亮的车灯照射下,章桐绝望地看见了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东西,那个坐在驾驶座位上的人,分明长着一张可怕的‘笑脸’。
就在车辆即将撞上的刹那,本是背对着小车的刘春晓突然猛地吼了一声,整个人朝章桐狠狠地撞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有幸躲过了小车,却重重地摔在了冰凉的马路上。而小车则在疯狂的加速声中疾驰而去。
脏兮兮的路面积水溅了章桐一脸,不顾身上的疼痛,惊魂未定的她想爬起来,努力了几下,却没有能够挪动身体。刘春晓仍然死死地搂着她,似乎根本就没有要松开双臂的打算。章桐不禁涨红了脸,此刻,耳畔只留下呼呼的风声,身后的刘春晓半天都没有回应。
章桐感到狼狈不堪。正发愁之际,不远处的公安局大院内匆匆跑出了两个人,是门卫室的两个值班员,他们应该是听到了路面上传来的异样声响后,不放心才特地出来查看的。在他们的帮助下,章桐总算是脱了身,她站起身,正打算弯腰去捡起刚才掉在路面上的手机,这时候,守在刘春晓身边的值班员却忍不住惊叫:“不好,赶紧叫120,他撞到头了。”
听到这个消息,章桐心中猛地一沉,慌乱之余,她赶紧上前单膝跪地,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刘春晓紧闭双眼,已经陷入了昏迷,右额上则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显然在刚才推开章桐的刹那,他的头部却无意中撞到了车头。
脑子里一片空白,恍然大悟的章桐忍不住双膝跪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傻瓜,傻瓜,该死的傻瓜……”
寒风中,雨渐渐地停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无声无息地飘落了下来。远处,120急救车的声音若隐若现。
市第一医院的急诊病房门外,隔着玻璃窗,章桐心事重重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刘春晓,他依然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是刚得到消息赶来的梁水生,他难以掩饰脸上的疲倦和忧虑,哑声招呼道:“章医生,他的情况怎么样?”
章桐紧锁双眉:“刚做过了脑部CT,证实是双额叶挫裂,所幸颅内血肿并不是很严重,主治医生说了,暂时不需要开颅手术,只是需要留院观察几天,看他的意识、瞳孔及生命体征和GSC的变化,防止血管痉挛,这几天用药下来,血肿如果能自我消退的话,就没事了,如果没退,那还得手术。”
“到底是怎么回事?队里的兄弟去调监控了,结果不会那么快出来。我想问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梁水生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章桐。
“昨晚开完会后,因为没有了公交车,我就叫了辆网约车,车来了,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现在就该躺在局里的解剖台上了。”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昨晚上他都陷入了昏迷,却还是拼命护住自己,心中不禁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你也不用太自责了,”梁水生忍不住轻声安慰,“我知道的,这傻小子,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还是拼了命会这么做的。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事,你明白他的心意就行了。”
章桐突然转头看了看他:“‘笑脸’!”
“你说什么?”梁水生不解地问。
“‘笑脸’!”章桐把目光又转回了病房内,看着病床上沉睡不醒地刘春晓,她冷冷地说道,“昨天的那辆想把我活活撞死的车,我看的很清楚,开车的人戴着一张‘笑脸’面具!”
梁水生不禁呆住了,半天,才喃喃说道:“小刘说得没错,果真对你下手了!”
安平市公安局副局长办公室中,章桐面对梁水生而坐,副局长王海则双手抱着肩膀,皱眉凝视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传真件。这是云飞无人机公司刚发来的协查通报结果。报告足足写满了十三页纸,包括各种各样的报表和参照数据,王海看得有些脑壳疼。
半晌,他终于读完了最后一组数据,这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问道:“小梁,这么看来,案发当晚确实有无人机在安平北中的上空出现过。”
梁水生点点头:“是的,云飞无人机公司目前是我们这个区域最大的无人机生产厂商,按照市政府的要求,为了规范管理,从今年元旦开始,云飞公司就对所有在我们区域上空飞行的无人机进行了信号轨迹追踪,而平常百姓如果要进行无人机试飞,也要向公司和交警部门报备。”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但是规定是规定,执行起来还是有一定困难的,毕竟这家公司没有执法权,所以经常就会发现一些没有登记的轨迹信号,而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是全部记录下来,然后通知无线电管理部门。”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传真件:“不只是安平北中,包括松桥派出所到汽车站之间的那段区域,当晚,也短暂出现过一个无人机的飞行轨迹信号,时常在五分三十二秒。他最后消失在附近的金水湾大桥下,我和小刘去过现场,那里车来车往,因为通往国道813线,所以24小时车流量都很密集,只是……”
“只是什么?”王海看了他一眼。
梁水生神情无奈:“那条道上的监控只有两个,都在十字路口,桥底下的那个,却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的。所以说,没有能够追踪到。”
“那安平北中的那个呢?”
“信号最终消失在安平的西山宝塔附近。”梁水生说。
“但是那里是常年对外免费开放的,这又是大半夜,图侦组那边有什么线索吗?”王海皱眉问道。
“西山围墙边上有一家养猪场,案发那天晚上,养猪场的监控无意中拍到了这个。”梁水生从手机中翻出一段视频,然后把手机交给王海,“时长总共3分27秒,步行经过养猪场门口。图侦组还在继续追查这个人,但是因为像素不是很高,尽管带有一定的夜视功能,却还只能看出个大概,连男女性别都没有办法立刻确认。”
“让我看看。”章桐顺手接过手机,仔细查看后,不禁面露疑惑,“不对,可以看出这人是白头发,但是为什么走起路来的步伐姿态却明显是年轻人,难道说是戴了顶假发,做过伪装?”
“没错,我和小刘也曾经考虑过‘伪装’的可能,尤其是这半夜三更地经过养猪场,上面又没有居民区,光凭这一点,也是挺可疑的。特别是他背上的那个鼓鼓囊囊地类似于登山包一样的东西,我们请云飞公司的技术员看过,确实可以装下一架重量为3公斤左右的多旋翼无人机,这种无人机是一种具有三个及以上旋翼轴的特殊的无人驾驶直升机,可以悬停,它所携带的电动机旋转速度非常快,带动旋翼高速运转,从而产生升推力,但是这种旋翼一旦安装上去后,它的总距就是固定的,必须通过改变不同旋翼之间的相对转速,改变单轴推进力的大小,最终才能控制飞行器的运行轨迹。也就是说,要想操控好这样一台无人机,那么操纵者所处的位置就必须在一定的遥控范围内。我们经过现场测量,确定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这个人的身上都有很大的疑点。”说这番话的时候,梁水生指了指章桐手中的手机。
而章桐则一直都在看着手机上的这段视频,她突然问:“无人机螺旋桨平均转速是多少?”
梁水生听了,脸上神情微微一变:“云飞的技术员说,平均转速是五千到一万每分钟。”
“所以完全能够在死者的左手臂桡骨形成那样的切创面,”章桐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梁水生,“照这么说,这架无人机应该在死者钟佩君的周围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给他注射了肌松类麻醉剂,另一次,则是彻底点燃了这根人形大蜡烛……它为什么要来回飞两次?”
王海皱眉:“云飞的报告上说这种飞机的飞行速度和载重量都是有一定限制的,也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是,这药物是如何通过无人机给他注射进去的?”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下:“兽医有一种专门的弹射式注射器,包括手柄、针筒、针头和推柄,针帽。针筒的一侧设置有专门的液仓,针筒的另一侧则是压紧装置,橡胶头位于液仓内,液仓的前端设置有连接头和弹簧,后段的两侧则有专门的手指托,液仓下部是旋轴和L形扳手。我想,操控者只要通过无人机摄像头对准目标,然后松开旋翼上固定住的扳手,自然就完成了药物的注射了,随后的那场大火可以让弹出的橡胶头不留一丝痕迹。不过,说到这场火,它的助燃剂被证明是汽油,可是,案发现场也没有发现残存的装有汽油的器皿,无人机上更不可能带有足够把人烧死的汽油,那这汽油又是怎么到他身上去的?”
梁水生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这也是我和小刘一直都想不通的事,因为我们发现这汽油是死者自己往身上浇的。”
王海和章桐听了,不禁面面相觑:“难道说这死者在往自己身上浇了汽油以后,才翻墙进入的案发现场?”
梁水生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章桐的身上:“小刘昨天在安平北中档案室查资料的时候,无意中听档案室主任说这个死者钟佩君手上一直都戴着一个运动计步器,就是类似于腕表那种的,现在都很流行。小刘就和我联系了,说了这个事,我立刻就找了欧阳工程师,最后确实在死者手机号所注册地云服务中发现了他案发当晚的行动轨迹,也就是说,他下车后并没有直接翻墙,而是直接走过了巷子,去了安平北中后面的一家加油站,加油站里的监控视频也证实了这一点,”说到这儿,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这家伙,去买了汽油,足足五升。我打过电话,那家伙撒谎说自己的车抛锚了,还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人家见他是市教委的,面相又很老实,禁不住央求,也就同意了。接下来,我们也就能猜到了,他来到围墙边上,浇了汽油,然后翻墙进入了案发现场。”
王海问:“欧阳那边,派人去现场找了吗?”
“凌晨的时候就有人过去了,王局,但是现场周围是片拆迁区,一堆的建筑和生活垃圾,挑选起来是有一定难度的。”章桐有些无奈,“今天能出结果都已经是最好的预期。”
“所以,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小刘就一直很纠结,结果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昨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我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真的只是车祸。”
身上的骨头依旧隐隐作痛,章桐果断摇头:“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包括那个小刀在内,我怀疑他的第一死亡现场就是在一辆网约车里。”
梁水生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影:“如果昨天小刘没有和你在一起的话,你上了那辆车,后果可能就无法预料了。所以那家伙才会狗急跳墙,想着干脆撞死你算了。”
章桐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北风刮了一夜,风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千百不知道。
当一阵门铃声把自己猛地惊醒时,睁开双眼,窗外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伸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本能地从床上起身想去开门,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对门的门铃声。
千百瞬间睡意全无,他迅速趴在门上,打开猫眼盖板,果不其然,那扭曲变形的视野中,还是那个讨厌的‘老克勒’,满头白发纹丝不乱,身上换了一件灰色的中长款羊毛风衣,笔挺的裤管,只是脚上却是一双不合时宜的黑色马丁靴,虽然裤管盖住了大半只皮靴,那刺眼的金色铆钉却愈发醒目。
千百老了,但是他的眼神还不花。他知道这种马丁靴是年轻人的嗜好,外形看上去有些笨重和花里胡哨,虽然威风,实质上却委屈了自己的双脚。如果是千百的话,他绝对不会选择马丁靴,他的鞋柜里都是清一色且皮质柔软舒适的皮鞋,春夏秋冬各一双,平时擦得干干净净。在千百看来,这,才是一个独居老人应该有的样子,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货,却也至少看上去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千百正要打开门,手刚握住门把手,突然,对门应声打开了,一身外出装扮的陈玉芳站在门口,提着包,冲着那‘老克勒’点点头,然后便反手锁了房门,一起向楼梯口走去。
千百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此时的章桐母亲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两人经过千百门口的时候,陈玉芳无意中一回头,似乎在查看千百这边的动静。
门背后,千百本能地往旁边一缩,等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后,他便几步冲进卧室,颤抖着双手打开柜子门,翻出一个陈旧的鞋盒,打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堆发黄的相片。他屏住呼吸,然后端起鞋盒,迟疑了一两秒便把整个鞋盒底朝天给倒扣在了玻璃台面上,相片至少有五十多张,他开始翻找着,一张张仔细查看着,终于,他的目光停在了手中的一张相片上,相片中是三个人,两男一女。
上午九点刚过,章桐就接到了第一医院急诊科主任的电话,通知她说刚查完房,拿到了刘春晓最新的脑部CT报告,病情有所好转,血肿已经消退,今天就可以把他转去普通病房了,恢复得好的话,十天左右就可以回家休养。
章桐连声道谢。虽然电话的那头背景很嘈杂,急诊科主任却并不急着挂电话,略微停顿过后,他不禁感慨:“章医生,我看得出来,刘警官之所以恢复得这么快,一方面是他身体素质的原因,至于说另一方面嘛,他的心里应该有什么放不下吧。说老实话,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求生意识这么强的病人呢。”
“工作。”章桐轻声自语,“他放不下的是工作。”
挂上电话,刚转身,章桐便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潘健。
“师姐,去医院看看刘哥吧,”潘健关切地说道。
“我下班后再去。”章桐的目光落在了潘健手中的报告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这是欧阳老头刚给我的,他叫我带给你,说懒得跑一趟了。”潘健把黄色封面的检验报告递给了章桐,“刚出炉的。他说这几天他们那边也是轮轴转,几个人都累趴了。”
“这么大的案子,能不累趴才怪。”章桐拿着报告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师姐,那报告上到底写的什么东西,看欧阳老头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好像找到了什么大宝藏一样。”潘健一边打开铁皮柜整理存档的尸检报告,一边顺口问道。
“还记得小刀身上那套衣服吗?都是洗衣粉味道。”章桐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手中的报告纸。
“当然记得了,我老妈在家洗衣服已经够浪费的,她都舍不得一次下那么多洗衣粉,晒干了还香得让人头晕的话,我想应该用了有大半袋子的量了吧?”潘健笑嘻嘻地问。
章桐突然抬头看着潘健:“我记得跟你说过袁主任在死者的双肺叶和会咽部发现过敏的迹象吗?”
“是的。”潘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衣服上的成分已经检查出来了,含有福尔马林,整套衣服都被福尔马林浸泡过了,而福尔马林所散发出来的味道类似于甲醛,或许是试图掩盖甲醛刺鼻的味道,所以在给他穿上后,又在他身上喷洒了很多空气清新剂,”章桐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他衣服上到处都是硫酸亚铁、薄荷油、香精之类的东西,而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受害者还没有完全死亡,虽然说在意识上已经没有了反应,但是身体上,包括呼吸道,却立刻体现出了对甲醛过敏的症状……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师姐,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凶手似乎已经不把死者当人了么?”潘健幽幽地说道,“这些死者对他来讲,就只是一种思想的表达方式罢了,他可以随意摆弄他们,而不用承担任何良心的谴责,因为他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师姐。”说到这儿,他顺手关上铁皮门,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同学在省中院刑二厅当书记员,上次聚会的时候,他说了个刚判的案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独居,神出鬼没,楼下向居委反映说楼板严重漏水,而且经常有莫名的虫子顺着管道爬下来,小区楼道里也有刺鼻的异味,就像发臭的老鼠尸体一样,当地派出所便上门了解情况,以为老人因病死在家里了,就破门而入,结果发现家里藏了三具女尸,都用塑料袋裹着放次卧的床底下呢,死因后来查出来了,是机械性窒息,也就是被活活掐死的,老人就在那个时候竟然回家了,跟没事儿人一样,手里还提着几颗土豆,一问,也不否认,说是被自己杀死的,并且都是站街的失足妇女,我那同学说了,老人全承认了,一点悔意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为民除害。你说说,师姐,这失足妇女的命也是命,对不对?”
章桐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潘健说话,她陷入了沉思,半晌,突然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直接就拨通了档案室,对值班员说:“我是刑科所的章桐,请帮我找一份编号为93-7-26的卷宗,包括所有证物。”
“是直接给你送来吗?”
章桐略微迟疑了一下后,果断地点头:“是的,谢谢你。”
电话挂断后,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个特殊的案件编号在自己脑海里已经被存放了整整三年,在过去一千多个日子中,章桐始终都没有去碰这个案子,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勇气。但是,自己总有一天会去打开,不管愿不愿意。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当你面对一团乱麻的时候,那就干脆从头开始,因为线索的尽头便是真相。
在这之前,是为了寻找自己内心最终的平静,而如今,则还为了一个愿意为自己放弃生命的人。章桐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无法后退的地步了。
虽然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小雪,安平市白天的街面上还是挺热闹的,人来人往,车流穿梭不停。
千百已经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给章桐打电话,他用空白信封装了那张特殊的相片,小心翼翼地塞在兜里,然后戴上帽子,正准备出门,想了想,便又折返回厨房,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直放在焖烧锅里的鸡汤给倒了出来,热气腾腾的满满一保暖壶,用力旋上盖子,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拎着保暖壶,和那个陈旧的黑色背包,千百拿着钥匙出了门。
去市公安局的路,千百是非常熟悉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变。他上了公交,婉拒了一个小伙子的让座,在周围人讶异的目光中,千百挺直了脊背,高傲地昂起了头颅。他虽然上了点年纪,却从未放弃过证明自己身体还很健壮的机会。因为打心眼儿里,千百都没有承认过自己的年纪。
终于,公交车到达了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打开车门,千百走下车,车子开走后,他抬头看了看安平市公安局灰蒙蒙的五层主体大楼,心中油然而起了一种莫名的滋味。
一辆车开过自己身边,脏兮兮的雪泥点溅到了他的裤脚上,千百微微皱眉,却瞬间打消了要去理论的念头,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能耽误时间。
匆匆穿过马路,千百径直走进了安平市公安局大院。值班员认识他,因为这个手里拎着保温瓶,穿着古怪而又可爱的小老头在这之前已经来过了很多次了,知道他要找章医生,便热情地招呼道:“大叔,你等等啊,我这就给法医处打电话找章医生出来。”
千百却摆摆手,微微一笑,:“年轻人,不用了,谢谢你,丫头她也是要工作的,工作重要嘛。我就不等她了,只是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保温瓶转交给她,里面是鸡汤,小心点儿别弄洒了,丫头爱喝这个。”说着,他把手中的保暖壶递给值班员,腾出手来又从兜里摸出那个信封,“还有这个信封,也请一并帮我转交给她。对了,麻烦你,年轻人,我要出远门几天,也记得跟我丫头说下,可以吗?”
值班员连连点头:“大叔,你就放心吧。”
千百欲言又止,最终,他灿灿地笑了笑,冲着值班员摆摆手,这才转身缓步向大院门口走去。跨出门的刹那,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千百嘀咕了句:“师傅,请去梅园公墓。”
关上车门的刹那,千百的脸上露出了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