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节

1.

技术大队门口,阵阵冷风从一扇缺了块玻璃的窗户朝走廊里拼命窜。刘春晓站在窗边,他不得不缩紧了脖子来回踱步。十多分钟后,紧闭着的化验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你听说过顶空气相色谱法么?”章桐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刘春晓。

刘春晓尴尬地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脑子里能记住个化学元素表就已经很不错了,便老老实实承认:“分开念,每个字我都认识。”

“好吧,好吧。”章桐面露得意之色,“我给你简单解释一下,就是在一个密闭的顶空瓶中,控制一定的温度使气液两相达到平衡,挥发性物质在气相中的浓度与其在液相中的浓度有一定比值,液相中的浓度高,而气相中的浓度也不低,而提高温度可增大挥发性物质在气相中的浓度。接着抽取平衡体系中的气体,通过气相色谱,然后同时与标准品对照分析,就能得出我们想要知道的结果啦。”

刘春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猜猜最终结果我比对出什么了?”章桐目露激动的神情。

结果愣了半天,刘春晓却依旧摇头,心里巴不得她赶紧把结果告诉自己。

“唉,对牛弹琴,算啦。”章桐泄气了,“我讲通俗一点,记得在尸检的时候,我发现这第二个死者的眼底有充血迹象,你还记得吗?”

刘春晓心中一动:“没错,确实有充血。”这要说‘不记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只要看过公交车上那具尸体的人,就都会记住死者那双目光直勾勾而又空洞的眼睛。

“开会结束时,我对你说过一氧化二氮是不可能让他产生严重幻觉的,但是浓度极高的乙醇却可以,”章桐认真地看着他,脸色也逐渐沉了下来,“现场发现的那个瓶子,密封度非常好,我在残余的气体中就用刚才我跟你说过的那种办法测出了乙醇,他是按照一定比例混合进去的,而乙醇过量的后果就是它的代谢产物乙醛在死者体内与多巴胺缩合成内源性阿片肽,直接对中枢神经系统产生干扰和抑制作用……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刘春晓顿时明白了,他恍然大悟:“这下可就不是简单的笑气了。”

章桐点头,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那张打印好的实验报告表递给刘春晓,表情凝重:“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通知禁毒大队了,这边,你只要处理凶杀案就行了,他们会随时配合你的。”

“但是,话说回来,死者只是一个小小的网络恐怖小说作家罢了,”刘春晓心有不甘,“为什么要吸这玩意儿?我是听人曾经说起过这些搞创作的人会有一两个吸毒,但是他不至于此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章桐顿时来了兴趣,“不都是搞创作的人么?”

“可他是高产的知名网络恐怖小说作家啊,他根本就不缺钱,难道还需要这些额外的手段来帮助自己寻找灵感?”

或许是因为所谈论的是自己非常在意的一位作家的缘故,刘春晓的情绪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动,而这些细微变化是完全没有能够躲开章桐的眼睛的,她耸了耸肩,神情不以为然:“他也是作家,仅此而已。再说了,从人的脑细胞更替运作的频率来看,一个成年人大脑为了生存,平均每分钟需要0.1卡路里的热量,而当他集中精力进行思考的话,那大脑每分钟的能量则是1.5卡路里,照你刚才所说一天更新1万字的话,假设说一小时两千字,那他至少一天就得整整五个小时在不停地打字写作,每小时所消耗地卡路里能量就是不低于90卡路里,连续工作则会加重消耗,久而久之,当大脑极度疲惫的时候,我想,为了保持旺盛的更新状态,他需要这种特殊的东西也并不奇怪了。你不必过于苛责,其实碰了这种东西,他是成年人,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存在。”

刘春晓被章桐有理有据的一番话给说得灰头土脸的,他重重地出了口气,刚想找借口回办公室,突然想到了口腔医院的那个电话,便硬着头皮问:“还有件事,就是第一具尸体,安平北中的,你给我看过的那张相片上,他的牙齿有缺损,是怎么造成的?还能查的出来吗?”

章桐想了想,点头:“是被撞断的,我查看过颅骨颌面,虽然经过火烧,但却还是能在X光片上看出很明显的正面撞击后骨折愈合的痕迹,不排除是车祸一类,不是很严重,当时恢复的时间大概在120天左右。”

刘春晓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下来。

“你们确定尸源了吗?”章桐问。

“市教委的一个工作人员。”刘春晓神情凝重,“叫钟佩君,一会儿我还得和梁哥一起去通知他的家属,唉。”他无意中看到章桐的表情有些异样,便上前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章桐皱眉想了想,随即便打消了念头,“算了,当我没说,安平本来就是一个小地方,即使听说过也不足为奇的。”说着,她便摆摆手,扭头走进了技术大队的玻璃门。

2.

晚上七点刚过,一辆挤满了乘客的53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过荷月大桥后,终于在丽新路站的露天站台上停了下来,章桐用力挤出人群,下车后,手里拎着个帆布手提包,顾不得喘口气便匆匆向马路对面的珂兰小区走去。

已经三天三夜没回家了,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说有千百叔在,但这却并不是自己逃避责任的借口。

小区的围墙就在离自己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她强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刚要走进小区,突然右手边的花坛旁窜出了个黑影,径直向自己冲来。章桐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浑身紧绷后背发凉,她两腿微微分开,呈八字形,左手握拳,随时做好了应对打击的准备,右手迅速丢弃了手中的帆布手提包,并且从口袋里摸出了强光手电。

“谁?”她冷冷地叱问。

“别误会,别误会,是我。”一个陌生年轻男人的声音。

话音未落,章桐已经打开了右手中紧握住的强光手电。刺眼的手电光下,她这才看清楚了站在花坛边的是一个约摸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黑色机车夹克,戴着顶洋基队的棒球帽,一边躲闪着手电光,一边嬉皮笑脸地面对自己,便愈发感到心中不快:“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年轻男人赶紧摆手:“章医生是吧?我没恶意,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这是我的名片。”说话间他便伸出右手。

章桐没接,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你还是直接说吧,别浪费时间。”

“我?我叫小刀,当然了,这是我的网名,我是刀客文化的CEO,CEO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公司在业内是很出名的。”年轻男人嘿嘿笑了笑,“你放心,章医生,我是好人,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和你谈合作的事。”

“你说什么?”章桐难以置信,她关了手电,“你是不是搞错了?合作?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谁想小刀却根本就不介意,反而是连连点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叫章桐,今年24岁,毕业于东大医科学院法医专业,对了,你很聪明,上学期间连跳四级,所以你是该专业全科第一名毕业,而且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你放弃了在省城研究机构工作的机会,放弃了高薪,却偏偏要回到安平这个小地方,去基层第一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亲……”

小刀的话还没说完,章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帆布包,冷冷地说道:“我没兴趣,告辞。”便要绕过小刀所站的位置快步离开。

小刀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伸出双臂:“我说章医生,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没告诉你我们怎么合作呢,你听听条件再走也不迟,你放心,报酬方面绝对好说话,要多少钱你尽管提。”

“你给我让开!”章桐再也无法按耐住心中的不满,她皱眉看着他,“我不要钱,你马上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

空气顿时变得凝固,而身旁经过的路人也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见实在无法僵持下去,小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厚着脸皮小声嘀咕:“我说章医生,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你妈妈治病要钱的,就靠你那些工资,半个月不到就没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愿意和钱过不去的。”见章桐依旧没有说话,小刀误以为对方终于有了松动:“章医生,不就是你父亲当年的那个案子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闲话了,反而能用来换钱,岂不一举两得?”

“什么案子?”章桐的声音空洞的就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当然是杀害亲生女儿的那个案子啦,你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难道你忘了?”小刀惊愕地看着对方,“报纸上可都是这么说的!”

不知什么时候,章桐右手拎着的帆布包已经被换到了左手,她冷冷地看着路灯光下的这张脸,突然,扬起右手,毫不迟疑地一巴掌扇了下去。

她终于爆发了愤怒。

第二节 (上)

1.

小刀报警了,理由是警察打人。辖区派出所就在五百米开外的地方,所以电话挂了没多久,两个值班警察就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小刀就像见到救星一般,赶紧伸手一指章桐,愤愤然说:“她打我。”

此刻小区进门处已经围了数量不少的看客,而小区楼上的住户也纷纷打开了窗户,这举动,自然也就惊动了刚收拾完厨房的千百。

“警察打人!”小刀又吼了一句,并且适时地开始抹起了眼泪,一脸的委屈。他应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女人打,并且还是个身材瘦弱的年轻女孩,所以自尊上难免就有了些挫败感。

疑问的目光纷纷投向了章桐。

章桐叹了口气,无奈地伸右手在兜里摸出了工作证,递给了靠近自己的那位高个子民警:“他说得没错,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在市公安局工作。”

“你是法医?”高个子民警颇感意外。

章桐点头。

他回头看看呆立一旁的小刀,问章桐:“那你跟他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跟踪我,图谋不轨。”

小刀急了,刚想辩解。章桐又怎么可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刚才那件事,便毫不客气地说:“是这么一回事,我承认我确实是打他了,因为他不只是言语挑衅,还试图对我动手动脚,我知道警察不能打人,这是犯错误的,但是面对这种人,不管有没有误会存在,我作为一个年轻女孩,周围又没有路人求援,我的第一反应当然就只有扇他巴掌了。”

高个子民警听了,转头对小刀说:“这就没办法了,既然你打了报警电话,那就走吧,现在跟我去趟派出所说说清楚,我做下笔录。”

“我……”小刀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了,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到了派出所,这刺探别人隐私的事情就会被如数揭露,到时候还吃不了兜着走,便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章桐。

章桐弯腰拿起帆布包,满脸歉意地说:“我本来也要去的,但是很不巧,局里有命案,我这是回来洗个澡,说不定晚上又要走……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写份简报,然后传真到你们所里,你们也好结案。”

高个子民警一笑:“谢谢师姐的理解。”说着,便和同事带走了小刀。

人群一哄而散,章桐这才注意到了离自己不远处站着的千百,便迎了上去,千百伸手接过了章桐手中的帆布包,两人转身向家里的楼栋走去:“丫头,他欺负你了?”

章桐摇摇头:“我揍他了。”

“打人不好。但是为什么?”千百笑眯眯地问,顺便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他真的像你所说对你动手动脚了?我看不像吧?以你的身手,三个他都不该在话下的。”

章桐耸耸肩,神情不以为然:“这家伙不知怎么的居然打听到了我爸爸的事,死追不放,还对我的履历了解地一清二楚。”说着,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千百叔,说实话我别的都能忍,但是他居然要我用我父亲的案子去换钱,还说什么钱数随便我开。千百叔,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这谁都有秘密,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就算是已故的人也是一样的,对不对?”

千百听了,一时语塞,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章桐,半晌,用力点点头。

章桐说得没错,但是有些秘密在它形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不再是‘秘密’了。

2.

入夜,安平市公安局案情分析室里,与会的三个部门负责人无一缺席,政委丁一看了看刘春晓和梁水生:“小梁,小刘,最近发生的这两个案子是你们两个负责的,今天第一次开局里的案情分析会,一方面是听听你们的破案进展,另一方面,也是集思广益,希望能尽早破案,给安平市民一个交代。”

刘春晓偷眼看了看自己对面坐着的禁毒大队一队大队长江永,自从走进这个会议室的那一刻起,江永的脸上就是不动声色,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而今天他之所以要来参加这个会议,完全是因为那种新型的‘笑气’。

梁水生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我先来依次说下这两起案子的特别之处。这几天来我和小刘进行了一些针对死者的必要的走访调查,第一位死者,”说着,他拿出了安平北中死者的正常相片,“钟佩君,43岁,市教委工作人员,平时专门负责学籍档案的管理,社交关系简单,已婚,妻子在银行工作,有个12岁的女儿,父母健在。案发当天,据死者家人回忆,钟佩君接到了一个电话后便在晚上7点半出了门,说是单位有点急事。图侦组查看过他的出行路线,他并没有去单位,反而打车去了安平北中……”

“‘安平北中’?那不就是案发现场吗?”副局长小声嘀咕。

“是的,但是他并没有走正门,下车后就直接走进了后面的小巷子,至此再也没有出来过。”刘春晓补充,“因为小巷子里没有监控,我和梁哥就去实地走了一下。巷子直线全长接近300米,总共有3个岔路口,周围片区全都是已经规划的拆迁区,人都走光了,就剩空屋子和一堆建筑垃圾。但是巷子的右手方向却是和安平北中的围墙相连,那围墙的高度对于一个身高173公分的成年男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我想,死者应该就是自己越过这道围墙进入了案发现场的范围。”

“我们也检查过他的手机,当晚那个电话却是他妻子的电话号码,可是,经过我们和死者妻子核实,她的手机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一直在家放着,更没有必要和自己丈夫玩这种游戏。所以,我们就考虑是不是妻子的手机被人动了手脚。”刘春晓拿出了一张报告放在桌上,“事实证明果真如此,她的手机被人‘克隆’了。这是网监大队和电信部门联合出具的检测报告。也就是说,有人复制了她的电话卡。”

“她的个人财产有没有损失?”政委丁一问。

刘春晓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丁一的目光看向一旁坐着的副局长,“我前段日子确实是听经侦的说起过现在流行克隆电话卡盗取老百姓账户上的钱,但是这克隆了又不偷钱,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刘春晓答道:“死者家属是在银行工作的,出于职业习惯,对自己的账户资金流向非常小心,所以我们也感到很困惑。但是电信部门的人说了,卡虽然被克隆,可这两张卡却不能同时使用,也就是说一张卡用,另一张就必定会出现信号不正常的情况,后来我们找了电信部门的人帮忙做定位,证实了案发那天晚上,死者妻子的手机号确实出现了异常,也就是说,IP定位出现了紊乱,时间点正好是给死者打电话的时候,7点26分,地点就在安平北中的案发现场附近那条小巷子周围,通话时间是2分03秒,结束通话后,IP立刻恢复。”

副局长听了,神色凝重:“难道说死者是知道这回事的?”

刘春晓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因为身为丈夫,是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妻子的电话号码的,我们也怀疑这个号码是死者自己盗用,因为接近他妻子的人中,最不会引起警惕,并且机会最多的就只有他。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电话号码的谜团解开了,说不定就能找到作案动机了。”

“你们查过他的个人经济情况吗?”政委突然问。

“正在查,确认身份后,调用个人完整征信报告递交审批需要24小时的时间,”梁水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工作笔记,“我会及时更进。关于他的月收入方面,核查下来是税后7328.48元,目前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对了,关于那个电话号码,电信部门反馈说是42天前才出现的异样,死者的妻子已经使用这个号码长达5年的时间,从未出现过现在这样的事情。而42天后,这个人就死了。”

“这么看来,一个普通的男人,过着普通的生活,用着普通的身份,却有了一个极不寻常的小小举动,然后没多久就死了,”政委一脸狐疑地环顾了一下大家,突然问,“那在这号码变动前后的这段时间里,死者的生活中还有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过?”

刘春晓举手:“有,就是他的牙齿,我问过章医生,后来也经过了市口腔医院的核实,今年1月3号的时候,死者曾经去口腔医院要求安装烤瓷牙,因为牙齿受损面积实在太大,牵涉到上颚包括门牙在内的十一颗牙齿,章医生确认说造成这十一颗牙齿断裂的原因不排除是车祸,但是经过和死者家属的沟通,却得知那段时候死者并没有出过车祸,而安平市的交警部门档案中也没有记录过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这元旦前后,交警部门是非常仔细路上的交通事故的,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剐蹭,都会记录在案,怎么可能单单遗漏了这起受害者几乎被破相的车祸?”

第二节 (下)

会议已经开了大约半个小时。

“那你们不排除死者是自主进入安平北中案发现场的,对不对?”副局长神情凝重。

痕检高级工程师欧阳力点点头:“我手下彻查过案发现场周边及围墙内外的各种痕迹,没有发现明显的打斗迹象。按照法医那边的说法,死者在被烧死前,必定是被人注射了肌松类药物,而注射完这种药物以后,死者就不可能自主翻过围墙进入案发现场,也就是说,他是在心甘情愿躺下后才被注射的,可是,在现场周围并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痕迹,难道说是他自己注射的?”

刘春晓果断地否决:“这不可能,没有人会这么傻!”

江永听了,扫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不屑:“话不能说死了,明白不?”

梁水生毕竟经验老道,他立刻听出了江永话中的含义,皱眉想了想后,便对刘春晓说:“确实如此,在我们没有彻底调查清楚钟佩君这个人的时候,就不能这么武断下结论。”

“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常理?”刘春晓不解地看着他。

江永笑了笑:“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一天到晚干坏事,谁见了他都头疼;另一种,则一天到晚都不干坏事,你说,在关键的时候,哪一种人最可怕?”

刘春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便是一紧:“我……”

江永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嘴角似笑非笑:“兄弟,是刚来刑侦大队的吧?经验这种东西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累积而成的,明白吗?遇到事情,要多动脑子想想,不要那么草率下决断。不然你这个活儿可干不久的。”

刘春晓顿时哑口无言。

政委见状,微微皱眉:“好了,江队,对于后辈要有包容心,说话别这么苛责。”

江永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刘春晓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政委,是我的不对,我太草率了。后续工作我会进一步认真更进的。”

“小伙子,慢慢来,别急。”副局长语重心长地看着刘春晓,“好,说说下一个死者范晓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案子并案的根据又是什么?”

“范晓宇是一个网络恐怖小说作家,在业内颇有名望。全职,家住本市松桥小区,家中只有一个七十岁老母亲与他同住,老人家对于自己儿子的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把这个消息通知她的时候,她就直接被送进了ICU,”说到这儿,刘春晓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搜查了死者的整个房间,他所使用的电脑已经和先前的手机一起被移交给了网安的人,除此之外在房间里只发现了两个与案发现场被找到的一模一样的空瓶子,里面的残留物被证实也只是单纯的一氧化二氮而已,看来他是有这方面的嗜好。”

刘春晓的心情有些沮丧,因为在场的人都清楚范晓宇和前面的死者钟佩君两人虽然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但是本质却是一样的,都是普通干净到几乎没有一点杂质,可他们都死了,虽然死法不一样,但是却都脱离不开一张诡异的‘笑脸’。

他看到江永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心中愈发懊恼了起来。

3.

夜深了,隔壁母亲的房中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章桐披上外套,悄悄打开窗,俯身钻了出去,然后顺着窗前的防火梯利索地爬上了顶楼。

顶楼空荡荡的,夜凉如水,倚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远处,城市的霓虹灯无声地闪烁。章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父亲走后的那段日子,自己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所以每到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独自一个人顺着防火梯悄悄爬上顶楼,躲在天台的一角发呆。

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走了,走的时候却带着一个美丽的谎言,如今想来,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一幕的可怕,也或许,只是不想让他自己后悔吧,毕竟跳下去的那一刻是需要足够大的勇气的。

凝视着无边的夜空,章桐微微皱眉,生活中有很多东西,自己至今都无法理解。尤其是父亲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看似随意,但是父亲的目光却显得格外深邃。

夜风袭来,时间不早了,她下意识地裹紧外套准备下楼,目光所及之处,突然看到有人站在斜对面的天台上对自己挥手,上蹿下跳的,情绪似乎非常激动。章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出来了,是刘春晓。正犹豫之际,对方开始向自己打手语。章桐在读懂了手语含义的同时,猛地想起自己在初中时有过专门的手语课,不禁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在干嘛?”刘春晓问。

“看风景。”

“冷啊,还不去睡吗?”

章桐笑了,“你不也没睡。”

刘春晓呆了呆,轻轻叹了口气,“哎,睡不着,案件没破。”

“要对自己有信心。”

见这一幕,刘春晓一时激动,突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右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看着章桐打出告别语后转身离开了天台,话到嘴边,右手徒劳地挥舞了两下,心中不禁感到空落落的。

4.

刘春晓提着换洗衣服匆匆忙忙跑下楼,身后传来了外婆焦急的声音:“阿晓,再带几个馒头去!晚上别饿着。”

“不用啦,外婆,单位管够的。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刘春晓涨红了脸,弯腰钻进了搭档梁水生开的吉普车。

梁水生把车开出小区,直到上了环城高架,才注意到刘春晓似乎有心事,始终都一声不吭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

“兄弟,咋了,会上挨训的事还堵在心口呐?”

刘春晓摇摇头,换了个姿势。

“你有心事?”

刘春晓瞥了他一眼:“我刚才看见章医生了。”

“你不是上家里去拿换洗衣服么,咋又看见章医生了?”梁水生不解地问。

刘春晓轻轻叹了口气:“她家就住在我家斜对面那一栋,我刚才上天台帮我外婆收衣服,就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天台想心事呢。”

梁水生笑了:“女孩子想心事很正常啊。”

“你不懂,她的父亲,就是在那里跳楼自杀的。她很崇拜她的父亲,那次悲剧过后,她整个人都变了,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刘春晓喃喃说道,“后来,我们高中考了不同的学校,我因为住校的缘故,很少回家,自然也就很难再见到她了,如今想来,能在一起工作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

“她,她父亲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跳楼自杀?”

刘春晓摇头:“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我想章医生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毕竟那些当时应该都是大人的‘秘密’吧。”

浓浓的夜色中,吉普车飞快地穿城而去。

5.

小刀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派出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匝道外的大马路边上走去,这半夜三更的,总不见得在派出所门口叫车吧,有哪个网约司机会愿意接派出所门口的单?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明哲保身之举。

走出了大约三百多米,这才停下了脚步。小刀掏出手机,站在街头开始专心致志地点击屏幕上的下单步骤。单子很快下好,可是看着上面出现的提示语,小刀却又泄了气——周围无可预约车辆,请耐心等待。他便索性关了手机屏幕,两手插在兜里,开始无聊地打量起了四周。

论理,安平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二线城市,小刀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才晚上十点多钟,街头就已经冷清成了这个样子。空荡荡的街面上,自己伸长了脖子看了老半天也见不到一辆车经过,相反,这朦胧的夜雾却是愈发浓郁了起来,没多久,视线便缩减到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了。

“真他娘的见鬼了!”小刀缩紧了脖子咕哝道,心情开始有些慌乱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也没多少钱,又是个男的,这大半夜的,劫财劫色无论哪一条都挨不上自己的边。大不了丢点钱保命就是了。

正胡思乱想着,一辆车无声地穿过浓雾,停在了他的身边。小刀吓了一跳,刚想开口骂人,对方摇下车窗:“是你叫的网约车?”

“是的是的。”小刀心中一阵窃喜,他刚欲拉开副驾驶的门,却拉不动,车里幽幽丢出了一句:“坐后面。”

“哎,哎。”小刀满口应承,赶紧上前一步拉开后门,忙不迭地钻进了车,车门关上的刹那,他心里开心极了,似乎今晚所有的不快都已经一扫而空。他注意到司机的右手正在手机页面上操作着什么,这本就是网约车,没有什么稀奇的,接单就要确认。只是自己的手机好像讯号不太好。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这倒霉的一天!

浓雾中,车缓缓地开上了马路中央,向远处悄悄地驶去。

小刀绝对不会想到,他所乘坐的这辆黑色的车刚开过去没多久,一辆绛紫色的雅阁便停在了他刚才站的路口,司机皱眉四处张望了一番,又看了看手机,页面上却显示乘客已经取消了这趟行程,不禁懊恼地骂了句,然后把车开走了。

第二天一早,气温骤降,细雨朦胧。有人在梨园景观道的长椅上发现了小刀的尸体,他就这么坐着,穿着单薄,看似很惬意地伸开了双手搭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似乎被眼前萧瑟的湖景所陶醉,确切点说,他的嘴,被人用锋利的刀沿着下巴给生生地割开了,鲜血浸透了前胸。

他留下了一个永远都无法消失的‘笑容’。

第三节

1.

第二天早上刚进办公室,章桐便看见主任袁浩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深红色的保暖杯,上面印着“某某纪念”的字样。

被上头硬逼着休息了两天的袁主任竟然来上班了。章桐的心中不禁感到一丝意外。

“师姐。”技术员潘健从里间探头打招呼。他年龄比章桐大了两岁,早两年下基层,但因为是半路转行,学历经验方面却差了一大截,所以职务方面还只是初级的技术员。

“主任来上班了?”章桐问。

“出警了,刚来就有案子。”潘健一声长叹,怀里抱着两只培养皿走出了实验室。

“这么早,哪里的案子?怎么不通知我?”章桐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早上7点02分。

“梨园。”潘健嘿嘿一笑,“主任说了,咱这部门本就人丁不旺,得尽快适应一个顶俩的工作量才行。”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话锋一转,“师姐,我都差点忘了,十多分钟前,荷月大桥派出所有人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不在,他就非得要你一来办公室就回电话,说有急事。”

章桐心中一紧,知道必定是昨晚打架的事,便硬着头皮抓起了办公桌上的外线话机,边查号边问:“对方姓什么?”

“古月‘胡’。”潘健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办公室。章桐因为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去在意他说些什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她刚想说自己会尽快把情况说明传真过去,对方却一口回绝。

“不必了。”

“这……”章桐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这边刚接到消息,”电话那头似乎也在斟酌着用词,不过很快便恢复了语速,“我看,你还是直接去趟刑警队吧,我们这边也会马上派人过去的。”

“为什么?这和刑警队有什么关系?”章桐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牢牢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案子已经升级成了命案,不再是一起简单的民事纠纷了。”

“谁死了?难道是那个什么‘刀’?”章桐的嗓音猛地高了八度。

电话那头便更是诧异了:“你不知道?我们刚接到通知,那个刀客文化的CEO赵伟涵,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了梨园的长椅上。”

章桐一脸惊愕地看着刚刚走进办公室的潘健,右手缓缓把听筒挂了回去。

“师姐,出什么事了?你别这么盯着我。”潘健被章桐直勾勾的眼神给吓了一跳。

“昨晚上和我打架的那个家伙……死了……”章桐还没有回过神来。

“难道说主任接的那个案子就是……”

话音未落,门外的走廊上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铃声,章桐脸色一变,这铃声是运尸车在屋外广场上等待接驳的提示音,显然老主任袁浩已经结束了在梨园的现场勘查,就等着回局里做进一步的尸检了。

2.

细雨蒙蒙中的安平北中看上去愈发显得晦涩和压抑,整个校园里静悄悄的,一点都看不出还有学生在教学楼中上课的迹象,尤其是后面这两栋红色教学楼,寒风带着雨雾不断地拍打着楼里每扇敞开的窗户,在耳畔时不时地隐隐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刘春晓摘了雨衣帽子,双手插在兜里,站在教学楼后的跑道上仰望着天空,两栋大楼间随风肆虐的雨雾让他几乎睁不开双眼,身上的警用雨衣早就已经湿漉漉的了,一如右手边地上那被打湿的半截蓝白警用隔离带。

校园后的这片大操场确实空旷得可怕,尤其是足球场中间那块黑漆漆的区域,更是让人看了感到心中不安。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烧死在大操场上,凶手似乎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人发觉。他必定是非常熟悉这个校园,知道值夜班的老师和保安会最终回到校门口的宿舍睡觉,而校园的操场也就成了一个典型的监控盲区,可以任由他肆意妄为。

而松桥派出所门口到公交站台那个区域之间也是一个完美的监控盲区,进出这段特殊区域的前后两个小时监控资料逐一看过了,每个人每辆车都没有放过,却根本找不到可疑的地方。

凶手难道是从天上来的?

刘春晓顺手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雨水,回头看了看操场四周,真的是视野开阔,最近都能看到安平的西山宝塔。

“宝塔……”他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正在这时,身后匆匆跑来了安平北中的副校长,撑着一把大黑伞,或许是上了点年纪,也可能是因为案子至今未破的缘故,满脸愁容的副校长跑得气喘吁吁,来到跟前后便急切地说:“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我刚开完会,让你久等了。”

刘春晓耸耸肩:“没事,王校长。”

“那咱回办公室谈?”王校长尴尬地看了眼天空,忍不住小声嘀咕,“我在校园里兜了一圈,没想到你跑这里来了。”

刘春晓笑了,顺手一指离自己不到五米远的地方:“那里是案发现场,我再来看看,说不准能发现什么。”

王校长顺着他的手只扫了一眼,便赶紧把目光挪开了,一丝恐惧在眼中转瞬即逝。

“就在这里说吧,反正也没什么别的大事,”刘春晓从雨衣夹层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递给对方,“就想麻烦校长认真看看,是否认识这个人。”想了想,他又提醒了一句,“你经常去市教委的,对不对?”

王校长听了,不禁一愣,满脸狐疑地看了看他:“没错,我主抓学校的行政工作,一周要去教委好几次。”在刘春晓的示意下,他便摘下眼镜,在袖口上擦了擦,复又戴上,这才认真地看起了相片。很快,他又一脸惊讶地抬头:“这不是钟科长么?管学籍档案的钟科长?”

刘春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无声地点点头。

王校长的脸色顿时煞白:“我今天早上去教委,就听说钟科长家好像出事了,却没想到竟然是,是……”这时候,他突然回过神来,便不解地瞪着刘春晓,“等等,警察同志,你今天找我不会只是单纯要我看看这张相片吧,你们不是已经确定死者的身份了吗?”

刘春晓又一次点点头,神情凝重:“他的个人档案中只是标明在去教委工作之前,曾经在中学当过老师,我就想知道,他是不是在你们安平北中工作过?我知道你在这个学校已经工作了快二十年了,所以我想或许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这就像一次打赌,如果确定了死者钟佩君曾经在这所学校工作过的话,那么,看似毫无头绪的案子也就有了能够继续下去的蛛丝马迹。果然,王校长脸上的表情让刘春晓眼前一亮。

“是的,他曾经在我们学校当过几年的化学老师,后来市教委公开招考,他通过了考试,就去了市教委工作。”王校长答道。

“那具体时间呢?”

“具体时间嘛,我有些记不太清了,毕竟隔了那么久了,但是,”王校长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红晕,“钟科长在我们学校工作的时候,口碑一直是很不错的,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带的班成绩也数一数二,每年升学率都很高,在市里的竞赛中还拿过几次奖呢。”

刘春晓笑眯眯地说:“那麻烦王校长一并把他任职期间的班级学生名册和评语都给我,可以吗?”

此刻,他的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先前江永那略显傲慢的声音——“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一天到晚干坏事,谁见了他都头疼;另一种,则一天到晚都不干坏事,你说,在关键的时候,哪一种人最可怕?”

第四节

1.

运尸车硕大的车尾缓缓迎着斜坡倒了上去,最终在打开的卷帘门边停了下来。

章桐爬上车尾挡板,用力拉开车后门的挂钩,此刻,坐在驾驶室的袁浩也跳下车,来到车尾,帮着章桐一起打开两扇沉重的车门,紧接着便抽出活动轮床,轮床上放着一具黄色的裹尸袋。

在把裹尸袋搬到活动推车上去的时候,袁浩随口低声问了句:“小章,现场上有个警察跟我说了……”

“主任,他说什么了?”章桐警觉地问。

袁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皱眉摇摇头:“具体他没说什么,只是强调说在和刑警队交换意见之前,你最好先不要介入这个案子的尸检。”

章桐心中一沉,刚想开口,却被袁浩用目光制止了:“没事,你先去刑警队,我这里有小潘,忙得过来,等工作交接清楚了,再回来帮我也不迟。”

事已至此,章桐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脱下身上的一次性手术服,摘下帽子,整了整身上的警服后便快步穿过走廊而去。

潘健推着活动推车走进解剖室,来到早就准备好的解剖台前,双手抓住裹尸袋的头尾把手刚要用力提起后往解剖台上放,身后便传来了袁浩沙哑而又果断的声音:“住手!”接着,他来到解剖台的另一边,示意潘健和他一起抬尸体,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架好。直到打开裹尸袋的刹那,潘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死者的颈部已经呈现出了离断的状态,严格意义上来说只保留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不仅如此,死者的四肢则从腕部发生了彻底离断,伤口齐整,难怪刚才在从车上往下抬裹尸袋的时候,自己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袁浩黑沉着脸:“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种裹尸袋里的二次伤害是最要不得的,不管多么轻的尸体,我们都必须像对待一块豆腐那样小心翼翼,你明白没有?”

潘健顿时涨红了脸,低头的刹那,他又一次看到了死者那被硬生生割开的嘴巴,两道长长的口子一左一右被各自直接延伸到了耳根下方,伤口处的血渍早就已经被擦拭干净,因为尸僵的缘故,嘴巴微微开启,露出了些许发黄的牙齿,而死者脸色青中发黄,双眼微阖目光空洞,整张脸的表情冷不丁地看上去就好像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潘健呆了呆,他死死地盯着死者嘴唇上那抹怪异的红色,半晌,便呼吸急促,伸手一指:“主任,主任,他,他还涂着口红!”

“你大惊小怪干什么呢?”袁浩听了,一边换上一次性手术服,一边头也不抬地训斥,“是不是又悬疑小说看多了,难道没见过死人的脸吗?”

“不,不,不,主任,你再仔细看,他脸上,尤其是嘴唇上,还有脸颊,”潘健急了,忍不住双手比划了起来,“主任,他真的化过妆,真的,看上去就好像……就好像什么来着……别急,我想想,……对了,马戏团里的小丑,对,对,就是那张该死的‘笑脸’!我最讨厌马戏团的小丑了。”

看着自己下属急得几乎语无伦次,袁浩的视线也久久地停留在了尸体的脸上,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僵硬了起来,很快,他脸色铁青抹身就走,来到门边后,探手从警服口袋里摸出手机,直接就拨通了痕检办公室的电话。

2.

章桐走进刑警队办公室的时候,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的。这当中的原因并不只是她特殊的工作性质,更主要的还莫过于章桐是个地道的江南美女,五官精致,身材娇小,除了皮肤略微显得有些苍白外,浑身上下似乎就挑不出别的什么毛病来了。

她径直来到梁水生的办公桌前,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梁警官,你找我?”

梁水生点点头,轻轻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笔记本:“有些工作,想请章医生配合一下。”

章桐显得有些不以为然:“都是自己人,你随便问就是,我下面还有工作,不想停留太长时间。对了,刘春晓呢?他怎么不在?”说着,她左右看了看,刘春晓的办公桌后面空荡荡的。

“他一早就去安平北中了,估计要下午才回来。”看着眼前这张秀气的面容,梁水生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而在这之前,他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章桐的。

“梁警官?”

梁水生尴尬地笑了:“刚才荷月大桥派出所的人说了,昨晚上你把人家给揍得够呛,想想前几天小刘那副惨样,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章医生,是不是……”

如果那个叫小刀的家伙此刻并没有躺在法医解剖室那冰凉的解剖台上的话,或许,章桐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事已至此,她也就不能隐瞒,因为那家伙再怎么招人厌恶,却不应该有这样一个倒霉的结局。

章桐打定了主意后,便仰起头,目光直视梁水生:“梁警官,我是故意打他耳光的。和上次摔了刘春晓不是一回事。”

“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章桐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打他?难道说以前你见过他?”梁水生微微皱眉。

“我以前没见过他,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在小区门口等我,我们谈了一会儿后,我就动手打了他一耳光,他接着就报了警。”章桐果断地说。

梁水生显然听糊涂了,他想了想,不解地追问:“章医生,既然你是第一次见他,对方又没有对你有任何不规矩的举动,那么你平白无故打他干嘛?做事总要有个理由的啊。”

“他是干什么的?”章桐突然反问。

“刀客文化的CEO啊。”

章桐面露不屑:“说到底就是一个靠打听别人家隐私来赚钱的吸血鬼罢了。”

“‘隐私’?”梁水生突然想起刘春晓曾经跟自己提起过的章桐父亲,不禁心中一动。

章桐点点头,眼神中划过一丝晦涩,声音也变得暗淡了下来:“其实也不算什么隐私了,我父亲当年是自杀的,因为他被人指控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这个指控他的人,就是我。”看着梁水生脸上惊愕的神情,章桐随即露出了苦笑,“而这个非常敬业的‘CEO’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家呆着,却偏偏躲在别人家小区的花坛边搞什么围追堵截,尤其是在对方明确拒绝了不可能出卖这个故事的前提之下,依旧死皮赖脸……所以,我一时没忍住,就揍了他。因为我绝对不可能在过了这么多年后,仍然把我的父亲从记忆中给活生生地刨出来,然后丢到网上去,任由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键盘侠们口诛笔伐的,你明白吗?”

章桐的目光显得异常坚定,梁水生一时语塞,而整个大办公室里不知何时也变得安静了下来。

“别的,你们可以调监控,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肢体语言是再明确不过的了。”她站起身,想了想,说,“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有事随时来法医解剖室找我吧。”随即转身匆匆离开了刑警队办公室。

回过神来的梁水生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只有两个名字——章鹏,赵伟涵(小刀)。而前者的名字下面不知何时被自己重重地画上了两条横线,力透纸背。

就在这时,痕检高级工程师欧阳力匆匆走了进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问:“小梁,小刘呢?”

“他去了安平北中,下午回来。出什么事了?”梁水生本能地警觉了起来。

“我刚接到老袁的电话,”欧阳力双眉紧锁,“那个‘笑脸’的案子是你们负责的对不对?”

“没错,我和小刘,队里缺人手,就我们上了。”

“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梨园景观道上的,老袁说了,不排除是第三个死者。”

梁水生立刻站了起来:“你说那个小刀也是被这疯子给杀了的?”

欧阳力没有回答,脸上流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3.

谁都没有说话,整个法医解剖室里的每一寸空气都似乎被牢牢地凝固住了。不锈钢手术器械与托盘接触时所不断地发出的清脆声响中,混杂着徒手剥离人体内脏器官时所特有的刺啦声,而墙角那个永远都关不上的水龙头也依旧滴答响个不停,让人听了,不免感觉有些心烦意乱。除此之外,房间里唯一缺少的似乎就只是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袁浩冲着章桐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了赞许和鼓励,他示意章桐做最后的总结。

章桐伸手调整了头顶照明灯的光线,让它集中在了死者的脸上:“死者左额部见2.2厘米乘以2.0厘米的皮肤淤青,可判断为生前伤,形成的时间在死前4到6个小时左右,右额部可见4.0厘米乘以2.0厘米范围内的皮下出血,形成时间与左额部相同,额顶部偏左侧见3.0厘米乘以2.5厘米范围内可见明显5个点状皮肤擦伤,表皮脱落。后枕部见4.0厘米乘以2.5厘米头皮淤血样改变,切开头皮可见明显出血,右眼内眦部下方见1.0厘米乘以0.2厘米皮肤擦伤,左脸颊部见1.0厘米乘以0.5厘米皮肤淤青,……”

梁水生忍不住打断了章桐的讲述,他伸手一指那张诡异的嘴:“章医生,我知道这是必然程序,可是,请尽量简单一点告诉我,死者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的这张脸上会油乎乎的,那难道是另外上的油彩?”

章桐看了眼潘健:“羊毛脂,固体石蜡,聚二甲基硅氧烷,滑石粉……不错,他确实被人给上了彩妆,而他脸上的这道口子,是被人用单刃锋利的薄片刀具所形成的,刀刃长度在70毫米左右。而且在脸上形成这两道穿透创面的时候,没有发生过任何二次伤害的迹象,通俗点说就是一次性成功。”

“这么锋利?”梁水生吃惊地问。

袁浩点点头,他伸手拿起了一把干净的解剖刀进行演示:“不错,所以我们怀疑这把刀应该是做过一些特殊的改装,就是扩大了长手柄的握持部分,使它与刀刃部分差不多长度,里面装了电路板,电路板上设置有接口,刀头通过接口与电路板连接,长手柄上应该有按键之类的东西,按键与长手柄内的电路板弹性连接,以便于使用者进行有效的控制。最终借助电力,就能更好地掌控解剖时的力度和方向,不至于出现偏差。”

“这家伙看起来还是挺聪明的。”梁水生沮丧地叹了口气,“那他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死者因为头部遭到重击导致颅骨内陷,面部失血过多直接流入肺部,不排除是机械性窒息死亡。”

一旁站着的潘健忍不住补充:“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被自己的血给活活呛死的。”

“那他脸上的这些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除了油彩是死后上的,别的那都是生前伤。而他被彻底离断的四肢和颈部,则都是死后造成的,但是也应该流了不少的血才对。”袁浩皱眉说,“可是死者的身体上却异常干净,就连他身上所穿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连根脱落的头发丝都看不到,我仔细闻了闻,甚至还有洗衣粉的香味,所以呢,我们的凶手除了你所说的‘聪明’以外,还是个让人讨厌的……‘洁癖’。”

“‘洁癖’?”欧阳力没弄明白自己的老伙计此刻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字眼,要知道但凡是个基层法医,总会对‘洁癖’两个字产生神经质一般的忌讳。忙起来的时候,袁浩身上的衣服可以整整一周不换,饥肠辘辘的滋味也能让他面对着尸体不动声色地吃下整个馒头。

章桐用手指了指解剖台上冷冰冰的尸体,小声嘀咕:“我们主任的意思是他被刷洗得干干净净不说,从里到外还被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虽然是地摊货,但也被熨烫得整整齐齐。”

“但是为什么却偏偏要把他脑袋和四肢割下来?”梁水生问,“又不抛尸?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章桐摇摇头:“纠正一下,严格意义上来说被发现的时候,尸体的四肢和头颅还是连着身体的,虽然只是一层薄薄的皮肤,应该是刻意而为。”

“就像那种木偶,马戏团的小丑木偶!”潘健急切地说道,“梁哥,你看他的脸,还有这四肢,你说,是不是很像那种手脚用绳子牵起来的小丑木偶?”

梁水生的目光游弋在冰冷的解剖台上,他猛地醒悟了过来,便转身匆匆向外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才回身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欧阳力想了想,满脸狐疑地抬头看着袁浩:“老袁,难道说这个死者也是心甘情愿地被人在脸上拉那么大一道口子?”

“不,从后枕部的伤口来看,他是被人打晕了的,在断腕处也发现了明显的绳索捆绑的痕迹。我想,这么处理应该是防止死者反抗吧。反正我个人觉得这捆绑的手法还是挺专业的,一般人都动不了。”说着,袁浩面露同情,“遇上一个非常享受他人死亡过程的凶手,也真的是太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