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市,典型的江南小城,美丽的里湖环城而过。
午夜的城市显得格外空旷,朦胧的夜雾笼罩着大街小巷,空气中浸透了幽幽的桂花香。
城东安平北中的保安老郑和值班的曹老师在巡视了一遍校园后也已经各自回到了在校门口的宿舍,洗漱完毕,关灯准备上床睡觉。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此刻,黑漆漆的校园内寂静无声,远远望去,四栋高大的深红色教学楼一字排开,教学楼后面是个宽大的足球场,新修的塑胶跑道顺着足球场画了个完美的椭圆形。夜风阵阵,足球场旁的山樱花树林里传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没有人会注意到足球场的正中央什么时候躺了个人,也更没有人会看到他脸上那被定格的惊恐无比的表情,这时候的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如水般的月光下,脸色显得愈发惨白,双眼中却布满了血丝。
他直勾勾地盯着夜空,神情就好像见了鬼一般。奇怪的是,这时候,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却只有眼睛。除此之外,整个人就仿佛被凝固了似的,手脚摊开,形态怪异。
毫不夸张地说,这具躯体其实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除了不能动之外,脑子却是清醒的,各种感觉无一缺少,听觉自然也没有丧失,痛感更是伴随着恐惧始终都没有放过他。
他闻到了自己身上那刺鼻的汽油味,不只是棕色的毛衣浸透了汽油,甚至于自己的裤子,鞋子,包括头发在内,他就好像被人刚从汽油桶里捞出来一般,然后当作一袋臭烘烘的垃圾,被重重地丢在了足球场的正中央。
渐渐地,他听到了一阵诡异的嗡嗡声,由远至近,就像死神的脚步。
他突然意识到了,便拼命呼唤着救命,可是,除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微微转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于都不能翻身躲避。
这个世界上,只要达到一定的温度,任何东西就都会燃烧,木头,衣服,还有人的躯体。
一具浸透了汽油的躯体,在零下20摄氏度的时候就可以被点燃,更何况此刻,空气干燥,风势越来越大,只要是一点小小的火星,就可以把他变成一支可怕的人形蜡烛。
嗡嗡声越来越近,几乎伸手便可触及,看着那向自己扑面而来的星星火花,他拼命瞪大了双眼,喉咙里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地哀嚎。
声音还未曾消失,蓝色的火焰在瞬间便腾空而起,包裹住他全身的同时冒出了阵阵的黑烟。浸透了汽油的毛衣和全棉的裤子燃烧起来是非常快的,黑烟逐渐被风吹散的时候,便是肉体被点燃的那一刻,皮肤会迅速变黑并且裂开,皮下的脂肪开始液化,就像热锅里的羊油,脂肪成为燃料,引燃整个躯体,助长了火势,手脚着火,肌腱和肌纤维紧缩,导致燃烧着的四肢开始在火焰中缓慢地抽搐,而人体内,即使软组织都已经被烤干烧毁,潮湿的膜状物还是会被留到最后。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当肌肉燃烧殆尽的时候,就轮到骨头了,骨头能够坚强地抵抗很多事物,却除了这瞬间燃起熊熊烈火,被火焰吞噬过后的骨头尽管还保持着本来的形状,但是它已经成了一具朽木,脆弱不堪的朽木,这是生命最后的形状,一旦散去,便不再成型。
死亡已成最后的定局,唯一例外的是,这样的一场灭顶之灾,自始至终却都是静悄悄的,直到火焰熄灭,都没有被人发觉。
就连那声可怕的嚎叫,也只不过是停留在他的喉咙里而已。
早晨5点02分的时候,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合眼的安平市公安局刑警队探长刘春晓接到了调度室的电话,今天是他第一天到刑警队上班,昨晚上接到调令后太激动了,但是熬夜的代价也是惨痛的,所以,刚钻进警车,同事梁水生便伸手指了指他的熊猫眼:“我们走后,你昨晚到底睡着了没?”
刘春晓没吱声,灰头土脸地缩了缩脖子,狭小的警车内根本就放不下他的两条长腿,所以便不得不弯着身子勉强把自己塞进了副驾驶座。
梁水生笑了,一边开车一边嘀咕:“兄弟,委屈一下,咱刑警队没钱,还得靠这破车过几年呢。”
刘春晓重重地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把目光看向了窗外。街面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但是天边却已经泛起了明显的鱼肚白。
“梁哥,到底什么案子?”刘春晓憋了半天才小声问,“怎么会发生在学校里?”
谁都知道校园里一旦发生了命案就必定是重特大级别的,也非常敏感,容易引起一些媒体狂轰滥炸的兴趣。
梁水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紧锁双眉,沉声回答:“听派出所那边汇报上来说是烧死了一个人,希望出事的不是学生。”
说话间,警车已经穿过城区隧道,进入了城西老城区,车窗前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安平北中所特有的高大的红色教学楼。
校门口,如临大敌一般的保安老郑和值班的曹老师就像两个门神,死死地守住了校园的两个入口小门,而在门边,已经站了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背着书包,正在四处张望。直到自动铁门开启,警车鱼贯而入校园,大家的脸上则愈发露出了惊慌和不安的神情。
三辆警车穿过校门,铁门在背后缓缓关闭,想必学校已经接到了通知,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警车穿过楼栋,来到后面的足球场,这时候,刘春晓看见足球场的中央已然出现了几个人,或站或蹲,而蹲着的那个,身形格外瘦小。
“梁哥,怎么已经有人来了?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市局的么?”下车后,刘春晓和梁水生一前一后地向足球场中间的案发现场走去。
“哦,我听值班的说了,说因为是命案,法医已经来了。”梁水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法医?这么快?”刘春晓有些愕然,虽然自己在这之前是在基层的派出所工作过几年,但是因为案子的缘故也跑过几次市局。印象中安平市公安局的法医是个上了年纪快退休的老头,年纪大了,应该手脚便不会太利索了,怎么反而比自己还来得早?
梁水生朝现场中央努了努嘴,双手插在警服兜里,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还果真是她。”
“‘她’?”顺着梁水生手指的方向看去,离自己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身穿法医那种一次性的蓝色无纺布手术服,戴着口罩,正专注地趴在地上看着什么,而身边站着的两个制服民警则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多说一个字。
终于,她抬起了头,冲着刚来的梁水生和刘春晓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又埋头在那堆黑色的灰烬中去了。
“她是法医?一个女的?”刘春晓压低嗓门问。
梁水生点点头:“没错,我们市局刚来的法医,姓章,挺厉害的。”
正说着,女法医已经结束了工作,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头边摘口罩边果断地说道:“初步勘验死者死于火灾,但是结论却不排除他杀。”
“章法医,死者确定不是学生?”梁水生上前一步急切地问。
章桐摇摇头:“不是,从死者遗骸的肩胛骨初步判断,死者年龄已经超过了四十岁。”说着,她转身,正和身后的刘春晓打了个照面,这时候,早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天空,而刘春晓脸上惊讶的神情也让章桐感到很意外。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她不满地问,“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吗?我需要马上解剖尸体后才能回答你。”
刘春晓却有些莫名的激动,他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紧张地问道:“你是不是章桐?初中的时候在侨社中学初三二班?”
章桐愣住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目光中则闪过一丝警惕:“你是谁?”
刘春晓顿时脸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是你的老同学,刘春晓,你还记得吗?我就坐在你后面倒数第三排……”
本以为能在对方的脸上同样看到老同学重逢时的欣喜,谁知却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她只是木然地看了刘春晓一眼后,嘀咕了句‘没印象,抱歉。’便匆匆地拿着工具箱离开了。
见此情景,梁水生不禁一脸狐疑地看着刘春晓:“你这家伙,当初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刘春晓急了:“我当然什么都没干。”
“那她怎么……”梁水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刘春晓摇摇头,欲言又止,心中却满是疑窦。
在现场陪着随后赶来的痕迹鉴定组待到了接近中午时分,刘春晓才和梁水生一起又开车回到了安平市公安局。
车刚进入公安局大院,刘春晓便找了个借口下车,然后顺着狭窄的通道独自一人去寻找法医办公室。
安平市公安局主楼面积并不大,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楼高五层,外形四四方方,因为屋顶漏水年久失修的缘故,灰色外墙上总是挂着一块深色的污渍。大院里其余两栋副楼一左一右与主楼并排。左面那个,是食堂,到了饭点便络绎不绝,而右边那排灰色平房却显得冷清许多,人员进出通道与主楼相连,外面真正的入口朝向房子背面,平时几乎无人问津,因为那个入口只有运送尸体一个功能。
要想进入法医办公室就必须跟着迷宫一般的指示牌从主楼的底层进入,顺着长长的走廊到头,穿过一道绿色的木门,再走上一个小陡坡,最后才来到平房的通道口。终于闻到了那股特殊的消毒水味道,刘春晓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他只是开会的时候见过那个老法医,却还从来都没有来过法医办公室。
走廊里安静极了,尽头隐约传来有节奏的滴水声,刘春晓边走边四处张望,左右两边经过的几间办公室的房门都紧闭着,门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这个地方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荒废了一般。
滴水声越来越近,刘春晓在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在门上看到了‘解剖室’三个字,这也是这条走廊里唯一的一块写了字的门牌,他不禁咽了下口水,伸手轻轻推了推门。
门应声而开。这时候,刘春晓才猛地意识到这是一扇没有锁的门。
章桐就站在房间中央的解剖台旁忙碌着,警服外套着的依旧是案发现场见过的那一身蓝色的无纺布医疗手术服,戴着口罩,头发被仔细地塞进了配套的无纺布手术帽内,手臂抬得高高的,却整个人都站在了一只绿色方凳上。其实这一点也不意外,章桐的身高刚好一米六出头一点,而要想在一张高大的解剖台旁行动自如的话,她就不得不踩着这张凳子干活。
见此情景,刘春晓微微一笑,而他推门而入的动静也惊动了站在章桐身边,负责记录和拍照的年轻痕检工程师江小白。后者刚欲开口提醒埋头工作的章桐,刘春晓却微微摇头,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然后便从门边的墙上取下了一件手术服穿上,这才缓步上前来到解剖台边,站着耐心地等待。
他这么做,说不清是于公还是于私。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去好好打量眼前这间拥挤的法医解剖室,房间并不大,最多也就十二平方,其中的一小半还要被靠墙的人骨陈列柜所占据。房间四周的墙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除了中间的解剖台外,右手边靠墙处是一个水泥做的水池,水池边上整齐地排列着消毒用具。而再过去不到半米的距离,是一扇紧闭着的不锈钢门,门的四角包着严严实实的挡风条,显然,这扇门后应该是存放尸体的冷库。
而自己一直听到的滴答流水声便来自这个摆满了消毒用具的水池。
终于,章桐放下了最后一根被熏黑的右胫骨,面前解剖台上也恢复了一整具骸骨。经过了烈火的灼烧,骨头的表面有些发黑,却依旧完整无缺。
她从凳子上下来,摘下手套丢进脚边的垃圾桶,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解剖台边上的刘春晓,不禁一愣:“怎么是你?”
刘春晓伸手指了指解剖台上的骸骨:“这案子归我。”
章桐这才回过神来,说话的口吻也缓和了许多,她摘下口罩和帽子,语速飞快地说道:“我要去参加案情分析会,现在跟你说了也是浪费时间。”说着,便从一旁的工作台上取下白布,用力抖开,盖在了解剖台上,然后利索地打开了解剖台下面的滑轮,把沉重的解剖台用力推进了后面的冷库。
刘春晓目睹了整个过程,不禁面露惊讶,一旁整理好相机的江小白见此情景,以为他有些委屈,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趁章桐没注意,便小声耳语了句:“兄弟,别介意,咱章姐就这脾气,人挺不错的,习惯了就好。”
“这里就她一个人工作吗?”两人一起朝外边走边聊。
江小白耸了耸肩:“这部门风水不好,留不住人,经常就是光杆司令一个人撑。”
“那她,不是太辛苦了?”刘春晓忍不住脱口而出,“刚才那台子,虽然装了滑轮,但也是那么重……”
江小白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无声的笑意。
回刑警队办公室没多久,刘春晓便接到了通知开会的电话,他和梁水生一起上了五楼。这是一间并不大的会议室,粗看上去甚至还有些寒酸,桌上的油漆已经显得斑驳不堪,而地板上的红色塑料地毯也早就已经被磨平了。只有桌上的几个易拉罐做成的烟灰缸却是崭新的,显然,它的替换成本要相对少了许多。
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刘春晓便刻意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很快,房间里便挤满了人。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王海是刘春晓认识的,自己的探长面试也是他把的关,而政委没说过话,就略略点了点头。
“法医还没来么?”王海副局长探身问道。
话音未落,章桐便出现在了门口,她匆匆走进房间,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位置恰好就在刘春晓的身边,她却并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从随身带来的公文袋里取出了两张放大的相片平铺在桌面上,接着,便扬声说道:“此次案发现场中发现的死者年龄在三十七到四十三岁之间,男性,死因是他杀,死亡方式是死于火灾,助燃物不排除是汽油。这两张相片所照的分别是死者颅骨的正面像和全身,根据腿骨和胫骨的比例推算,死者生前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所以,鉴于该校是初级中学,我的意见是完全可以排除死者是该校年轻学生的可能性。”
刘春晓注意到政委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微的缓和,毕竟未成年人的命案严重程度要远远超过成年人。
副局长王海一边仔细看着手中的相片,一边问:“章医生,你是如何判断出死者是死于他杀的?这相片里看上去,尸体的毁损程度可是很严重的。”
“原因很简单,虽然被燃烧得只剩下了遗骸,但是却可以从现场发现尸体时的场景判断出尸体并没有挣扎过,受害者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面朝天的姿势直至被活活烧死。”章桐从公文袋中又取出一张相片放在桌面上,“这张,是在现场照的,尸体已经被挪走,但是你们看,现场确实有明显的过火迹象,但是唯独中间这一小块程度却相对较弱,这种状况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死者的背部一直都与地面牢牢接触,没有过火的空间,所以才会造成这块本该被烧毁的草皮却还是被保留了下来。”说到这儿,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总之,我认为死者死于他杀的结论是基于一个普通人很难经受得住大火的灼烧而不做出躲避的动作的常理,因为这是人无法违背的身体本能,而某些极端特殊的场合除外,比如说战争。”
“那他会不会是个残疾人士?四肢无法行动?只能靠轮椅?”刘春晓忍不住反问道。
章桐摇摇头,果断地说:“这不可能,现场残骸中发现的死者残存鞋底部纹路以及死者所穿鞋码与现场周围泥地上所发现的那串足印完全吻合,而足印是单趟的,只有进没有出,也并没有负重的迹象。也就是说,是死者独自一人走进的案发现场。”
“报案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没有留下足印么?”刘春晓不解地追问,“还有就是,章医生,这么大的火,骸骨都已经被熏黑,你们又是如何得知那是死者的足印?”
章桐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冲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痕检高级工程师欧阳力点点头。
“章医生刚才说的确实没错。”欧阳力随即点头表示认可,“我们办案人员进入现场都是穿鞋套的,而报案人,那位值班的曹老师,也一再向我的手下表示说他晨跑时,因为视野已经清晰,他远远地看见那堆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个人,再加上那地方根本就不该出现这些的,所以就赶紧报了警,整个过程里他根本就没有走进过案发现场,他所穿的42码跑鞋的足印自然最终也只是停留在跑道上。”
“至于说助燃剂明明是汽油,却又为何会有残存鞋底留下,”说到这儿,欧阳力的嘴角露出了笑意,“都是他那双鞋,这双鞋可不是一般的鞋子,是一双特制的森林防火鞋,我的手下特地向厂家证实了,这种鞋子售价不菲,而购买这种鞋子的人,一般都是酷爱户外运动的人,所以,我们技术大队的意思,是建议你们刑警队去我们安平市的那些户外用品专卖店和俱乐部看看,或许会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呢。”
王海问:“小刘,图侦组那边有线索么?”
刘春晓摇摇头:“毫无收获。学校里只有两个监控,一个对着正校门,另一个,则对着后门,也只是实时,没有存档,别的几个探头,到了夜里就只是‘摆设’了。”
“‘摆设’?”
梁水生点点头:“我问过,说是夜里值班人手不够,再加上诺大的学校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偷,出于人手成本的考虑,学生走后,监控室的保卫人员也就关了机子下班了,而门口的那两台,因为设在保安室里,所以也就无所谓关不关。”
王海暗暗地咒骂了一句。
散会后,刘春晓因为有心事,便加快几步追上了章桐,想问问近况。可是一连叫了几声,因为周围太嘈杂,章桐没有听到,无奈便只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拉是拉到了,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幕却也是让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章桐脸色顿变,不容多想,她上身熟练地向后一仰,微微转身,双手借势抓住了刘春晓向前伸出的右手,在他猝不及防之际便是一个精准无误的过肩摔。一片惊呼声中,刘春晓的后背被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章桐急匆匆地走回了自己的法医办公室,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慌意外,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做。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她并不善于应对,也就只能选择逃离。
重重地关上门,她靠在门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直到彻底冷静下来后,这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伸手打开那盏黄色桌案灯。
法医办公室就在解剖室的旁边,门口没有挂识别牌,原来的那块坏了后,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来,所以也就懒得去弄新的了。整个房间是老式的石棉瓦结构,冬冷夏热,连窗户都没有,所以房间里即使是大白天也不得不开着灯。
老法医主任方振武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退休,另外两个年轻法医一个去读博士了,另一个则由于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连站直了都是一件奢侈的事,那就更别提平时的出警工作了。
但是眼前这一切对于章桐来讲,却都不重要。
她打开电脑屏幕,开始一张张认真地查看起了现场拍摄下来的尸体遗骸相片。安平北中是市里出了名的公立初中,每年就读四星级高中的学生占据了当届毕业生人数的五成以上,而学校里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向都很平静。那么,这一次,为什么会有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在这所校园里?如果单纯只是自杀的话,那就可以只归结于心理层面的问题,可章桐怎么也想不明白死者竟然会一动不动,更不用说尸体的姿势这么怪异。在这之前,她也见过被烧死的尸体,但绝对不会是这种状态,就好像……
思绪中断了,章桐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的声音。她上前打开门口,不禁愣住了,门外走廊里站着的正是刘春晓,只不过他的目光就像是刀子一般刺进了自己的皮肤。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章桐皱眉,口气软了许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该让你当众丢面子。”
刘春晓摇摇头,目光看向了章桐身后:“我能进去坐坐吗?”
章桐犹如被针扎了一般,迅速闪过一旁,小声嘀咕:“进来吧。”
刘春晓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刘春晓随手拉了张凳子,在章桐右手边坐了下来,房间里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刘春晓的目光落在了电脑中那些现场相片上,顿了顿,便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在怀疑安平高中这个受害者的死因?”
章桐欲言又止。
“我刚才找你,其实也是想提这个事,”刘春晓的目光若有所思,“我以前在底下派出所工作,辖区是那种老旧的老小区,几乎都是防灾重点户,但是每年到了秋冬季却也还是会出事,两年多前,我记得有个老太太,住三楼,老头早就去世了,唯一的孩子在外地工作,那天半夜家里着火,她就没跑出去。”
“那是不是因为腿脚不灵便的缘故?”章桐问,“年纪大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可能。”
刘春晓摇头:“消防和法医看了,她是被烧死的,尸体自始至终都是躺在床上,状态显得很平静,身上还盖着被子,而起火点,就是那床被子,被浇上了酒精。”说着,他转头看向章桐,“所幸的是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被烧毁的,也就只是卧室和大半个起居室而已,我们在阳台上一只铁皮箱子里发现了老人留下的遗书,那时候才知道老人是自杀的,因为她被确诊患上了胃癌,彻夜的疼痛终于让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章桐想了想,说:“老人和年轻人不同,在密闭的空间内很容易吸入一氧化碳过量而导致深度昏迷,整个死亡过程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身体没有产生抵抗反应也是逻辑上能解释得通的,但是安平北中这个案子,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像死者这个年龄段,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状态。除非……”
“什么?”刘春晓敏锐地捕捉到了章桐语气中的异样。
章桐的目光中闪过一道阴影:“除非受害者已经不能动了。在验尸过程中,我发现受害者的颅骨外板出现了烧焦和碳化的痕迹,虽然不是非常严重,但是也足见当时火势的猛烈,而颅内贴近颅骨边缘的残存血肿非常松软,显微镜下可以很容易辨别出样本内部脂肪和气泡呈现出了典型的窝状。这些都可以确定受害者是被烧死的。但是他却偏偏违背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这一点,我始终都无法接受,所以我在考虑是不是他曾经使用过什么药物,以至于根本就无法反抗被烧死的结局。”
“你有没有考虑过他是被外部条件束缚了,比如说绳子之类,而这些东西被火一烧也是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刘春晓问。
章桐点点头,伸手一指屏幕上的案发现场相片:“你注意看他周围有没有固定点?”
“没有,最近的球门也要在五米开外。”
“如果没有固定点的话,你说,即使捆住了你的手脚,一个成年人,面对可以致自己于死地的大火,你会没有出于生理本能的反抗?”说着,她双眉一扬,“你至少会打个滚吧,对不对?但是你看看周围的草皮,所有的过火面积,都是在一个固定范围之内,也就是说,他真的一动都没有动。”
刘春晓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神情,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现场周围的分布图,不禁皱眉自言自语道:“离尸骸发现最近的地方是一片山樱花树林,后面则是一堵围墙隔开了学校和外面的小巷,案发前后并没有看到死者进入过校园,那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死在那里的?”
“对了,死者有个显著特征,或许能帮助你们确定他的身份。”章桐伸手从办公桌上的文件栏里拿出一张素描图,递给刘春晓,“这是我根据受害者的颅骨特征结合他的大致年龄所绘制出的人面像,我注意到他的前门牙做过烤瓷,是典型的‘长江大桥’,上颚十一颗牙齿都做了,这种手术在牙科诊所是很少见的,说实话因为很缺德,据我所知,如果不是患者特别要求,医生是绝对不会建议这么做的。”
“长,长江大桥?”刘春晓不解地看着她。
章桐点点头:“所有的烤瓷牙都被连在了同一个基座上,你要知道我们人类牙齿在日常生活中的磨损程度是不一样的,而且烤瓷牙也不是终身不必更换,所以,整体做在一起,看上去确实是会显得美观和整齐,成本也低,但是对于日后的更换和修补,就将是一件非人的工作了。”
刘春晓听了,不禁重重地出了口气:“好吧,等下我和梁哥再去下牙科诊所问问。”
章桐又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了他:“这就是我从尸体颅骨上颚取下的烤瓷牙残留物相片,给你带着,做个参考。”
“谢谢。”刘春晓边说边接过相片,正要起身离开。
章桐却叫住了他:“等等,刚才……你真的不怪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没事,都怪我不好,不该那么突然。再说了,你那也是本能的反应,不能怪你。”
“是嘛……那,那就算了,谢谢你。”章桐双手插在兜里,小声嘀咕了句,“其实我是想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了,案子有什么情况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这里,难道就没人帮你吗?”走到门口,刘春晓停下脚步,终于憋出了这句话。
“没事,我习惯了。”
刘春晓回头看了看章桐,欲言又止,便轻轻带上了办公室门,直到站在走廊里,愣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再见。”
屋内,又一次恢复了安静,昏黄的案头台灯灯光下,章桐用鼠标在电脑屏幕上点击下一张相片,无意中却放大了相片的一角,突然,她看到了一个几乎被自己忽略的东西——一道异常的白色的标线,因为案子发生在足球场,地上本就有一些白色的标线,所以先前勘验现场的时候明显被完全忽视了。
在对比过其余的现场相片后,章桐脸上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她赶紧拨通了痕检高级工程师欧阳力的电话:“欧阳工程师,如果我问你,在一群白猫中间,我丢进去一只浅灰色猫的话,光凭视觉,你能不能在第一眼就能把它找出来?”
“这……这从理论上来说确实有点难度。”欧阳工程师嘿嘿一笑:“章医生,你发现什么了?”
“现场相片编号007,我想你手下的那帮小伙子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欧阳工程师,你把这张相片放大了仔细看,就在相片的右下角,你再结合球场的整个布局,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了。”
顿了几秒钟,电话那头欧阳的声调顿时变了,他沉声说道:“多谢指点,我马上去做。”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好了,这个案子的性质现在已经是他杀无疑,那么,死者又是怎么才能做到一动不动地被人架在火上烧呢?
章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警车无声地穿行在安平市的环城高架上。午后的阳光让倚靠在副驾驶座上的刘春晓感觉有些昏昏欲睡。梁水生瞥了他一眼,随即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嘀咕了句:“哎,兄弟,快醒醒,咱聊会儿,没想到你居然还认识咱们新来的法医?”
“她是我初中同学。”
“那说说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春晓听了,皱了皱眉,勉强调整了下尴尬的坐姿,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车窗外,似乎在犹豫着到底该从何说起。终于,他叹了口气:“说起她呢,其实也没啥,就是有点神秘。”
“‘神秘’?”梁水生好奇地问。
“是的,她初一下半学期的时候转学到我们班,就坐在我前面的第二排,成绩非常好……”刘春晓喃喃地说着,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梁水生不以为然地笑了:“这不叫‘神秘’,咱技术大队那欧阳‘大心理学家’早就说过了,初中阶段的女孩子,智力加上勤奋,结果就铁定能在智商上甩男孩好几条大街呢。”他说的欧阳,自然指的就是痕检办公室的负责人欧阳力高级工程师,安平公安局出了名的‘百晓生’。
刘春晓幽幽说道:“不,我所说的‘非常好’,指的是各科成绩都是满分,毫不夸张地说,就连我们学校的校医,都不得不经常向她咨询问题。”
前面正好是红绿灯,梁水生猛地一个急刹车:“你没开玩笑吧?初一?那充其量也才14、5岁的年纪,难不成校医向她请教怎么辅导孩子做作业?”
刘春晓摸着被撞疼了的前额,不满地小声嘀咕:“那回我记得很清楚,学校运动会上,初三年级的一个胖墩倒霉被学校的展板给砸到了,当时我和几个体育委员就一起送他去了校医室,简单处理了一下头上的擦伤,校医说没事,就让他走了,你想那家伙皮糙肉厚的,磕着碰着也还生龙活虎的,所以我们大家都没当回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们的小章同学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和校医拍桌子,逼着他带那胖墩去医院拍片,说去晚了可能就没命了。这事儿后来闹大了,校长当然知道小章同学的背景,犹豫再三吧,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还就真的带着那倒霉蛋去医院挂了急诊。结果……”说到这儿,刘春晓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车窗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梁水生赶紧踩下油门,继续开车:“说啊,你傻笑干什么?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刘春晓耸了耸肩:“当然是救了人家一命咯,外伤导致的脑硬膜下血肿的严重性你可是知道的,去晚了,第二天,最初第三天就必死无疑。从那以后,学校里不只是那傲慢的校医,就连校长都是对她客客气气的。”
“她……才14岁多,怎么会看出这个来的?我都根本看不出来。”梁水生一边嘀咕,一边把车开下了高架,前面拐个弯便是安平最著名的‘牙医一条街’,有两家上规模的口腔医院,好几个牙科诊所。
警车在口腔医院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钻出警车的时候,刘春晓长长地出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双腿。
“哎,你还没说呢,她家到底是什么背景?”梁水生的好奇心被彻底激了起来。
“她父亲,‘章鹏’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两人顺着坡道并肩走进了门诊大楼。
“等等……这个名字,”梁水生突然站住了,他认真地看着刘春晓,“你所说的,不会恰好就是那个‘章医生’吧?”
刘春晓目光复杂,默默点了点头:“虎父无犬女!”
安平市公安局一楼门卫室旁长长的走廊橱窗里有一块特殊的区域,那里整齐地排列着从安平市公安局正式建立以来的所有‘有功之臣’,标准的五寸相片旁是一段简单的文字。
千百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读过这些文字,但是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其中的一张相片,久久的,直到双眼模糊。毕竟上了点岁数呢。他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把袖口用力往外拉了拉,努力遮盖住手臂上的记忆,然后周身上下扫视了一眼后,确保干净整洁,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终于,耳畔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身后停下,随即便传来了章桐欣喜的声音:“千百叔,你怎么来了?”
千百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慈祥:“丫头,我正好顺路,怕你吃不惯新单位的伙食,就给你带了点鸡汤和肉酿面筋,都是你喜欢吃的。”说着,便把手中的保温瓶递了过去。
章桐也不客气,接过保温瓶后,笑着说道:“谢谢千百叔。我在这里挺好的,只是我妈那边,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最近有案子,我也不能按时回家。”
千百听了,却只是摆摆手:“没事的,工作重要嘛。我们两家反正也是邻居,对门就两步路的事,丫头,放心吧,你就安心工作,注意身体,家里那边千百叔会替你照顾好的。”说着,便转身缓缓走出了大楼。
保安老王好奇地探头问道:“章医生,原来这老头是你家邻居啊?经常给你送东西来吃,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呢。”
章桐的目光中闪过阴影,她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千百叔真的是个好人。”
其实,对于章桐来说,千百就已经相当于是父亲一样了,她不知道这个沉默的老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只是有一点很清楚,自从家里出了那件大事以后,如果没有千百叔的出现和担当,那么,她也不会安下心来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一个重要决定。
包括她的人生,也会被彻底改写。
回到办公室,放下保暖瓶,章桐注意到自己的桌面上已经放了一份痕检办公室送过来的报告,便伸手拿起,逐页翻开。
这是一份安平北中足球场的数码模拟图,来源是那几张现场的相片和学校整体的航拍资料,此刻,在模拟图中,一个诡异的形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圆圈。在此之前,本以为被活活烧死的受害者会是圆心,可是如今看来,却偏向于圆的边缘部分,出现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这什么意思?”
章桐想了想,便把这张模拟图倒了过来,让尸体所在的位置处于下方,突然,她屏住了呼吸,立刻放下模拟图,伸手在笔盒里找出一支红蓝铅笔,在那个诡异的圆圈中画了两道,然后再次拿起模拟图,对着灯光,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便又一次打通了欧阳力的电话:“欧阳工程师,问下尸体头部和双脚各自向上3米左右的位置,那个黑点,你们现场确认过吗?”
电话中,欧阳工程师肯定了那个问题,并且表示说那是两个洞,人为挖出来的,并不大。临了,他问:“你发现什么了,章医生?”
“我想,凶手费尽心机想叫我们看的,是一张脸。”章桐冷冷地说道。
“脸?”
“那两个土洞,是眼睛,而嘴,我想,就是那被活活烧死的受害者。”章桐神情凝重地说道,“我现在可以肯定死者必定是被注射了什么麻醉药物,因为这个神经质的凶手必须确保他不动才行。”
“难道是巴比妥类深度麻醉剂?”欧阳力的话语中透露出了一丝不安,“可是尸体都已经烧毁了,现场那堆灰烬中除了那双烧剩下的鞋底,基本都没了,再怎么查?”
“我记得你们的报告中提到说从那小树林里出来,要走过一片松软的泥地,然后穿过跑道直至最后倒下的地方,现场死者的那串足迹是单趟的,并且期间没有犹豫或者踉跄的迹象,就跟我们平常人走路没有什么两样,对不对?”章桐问。
“没错。”
“那么,要是在这之前服用过深度麻醉剂药物的话,死者留在现场的足迹就不会变的这么果断,我虽然没有证据直接证实死者到底是服用的哪种特殊的深度麻醉剂药物,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服用过这种药物的人,是绝对无法准确无误地走到那个特定的‘祭坛’上去的。”说到这儿,她略微顿了顿,“欧阳工程师,我怀疑他被注射了肌松药和速效巴比妥类药物,后者的剂量不会很大,能让他保持清醒,但是前者却是足量的,所以才会导致他倒下后,哪怕被大火烧,都不会动一动,更不用提呼救了。”
听到这儿,欧阳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家伙是不是疯子?”
章桐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面前的数码模拟图上:“‘疯不疯’我不知道,但是显然他很想让我们看见他的那张‘脸’。”
快下班的时候,松桥派出所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紧急的刹车声,出租车司机还没有完全拉下手刹把车停稳,坐在后排的乘客便等不及的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司机见状急了,赶紧探头大声招呼:“喂,你还没给钱呐!这里可是派出所,你急什么急啊!”
慌慌张张的男乘客已经跑出去了将近十米,听了这话,便一脸懊恼地转身折返了回来,随即从兜里摸了几张纸币,看也不看就从打开的车窗丢了进去,接着便又跑向了派出所的位置,这一次,他明显是加快了脚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男乘客一头扎进了派出所的报案大厅,粗暴地推开正要站起来的一位中年妇女,接着便扑在宽大的工作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值班民警,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半天才缓过神来。
谁曾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整个报案大厅里的值班人员都呆住了——“警察同志,快,快,赶紧把我抓起来,快点,快点,再晚了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