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岛府邸位于街道的东端。那里绿树成荫,道路开阔,车少人稀,没有很高的建筑物,都是宽敞的独门独院。其中一些非常壮观的宅邸,从外面一眼看不到它们的全貌。这想必就是高级住宅区。
其中,水岛府邸最为显眼。由优雅的曲线和曲面构成的建筑外观明显受到法国新艺术派的影响,就连铁栅门也装饰得很华丽。
我摁着和这栋宅邸的外观有些不相配的门铃,自报是市长介绍来的天下一。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门自动开了。
从大门到玄关,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由于四处鲜花盛开,这一段长长的路丝毫没有让我和小绿感到无趣。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玄关前。
“欢迎欢迎。我是管家黑本。”
“我是天下一,她是我的助手。”
“市长跟我提过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呢。”管家嘴上这么说,却毫不掩饰不欢迎的神情。
管家带着我们走上短短的楼梯,推开两扇门进了屋子。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丝毫声响。房间的一角放着一架大三角钢琴,不知道平日是谁弹奏。
管家说了一声“请在这里稍候”,便离开了。
我坐在奢华的高级椅子上,环视整个房间。几张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画装裱在画框里,挂在墙上。这些画应该价值不菲,只是不巧,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水岛雄一郎出现时应该怎么和他谈。说实话,我是有点……不,应该是相当紧张。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整整一天了。昨晚我住在市长帮我预订的宾馆里,整夜无眠。这一切明明就像在梦中一样,我却睡不着,真是有些讽刺。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我依然是天下一。吃早饭时,小绿来找我了。这证明一切不是梦。
她告诉我,市长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与水岛雄一郎见面。水岛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市长是想为我提供一些帮助,可如此迅速地把事情定下来,只会让我不知所措。但是,水岛不轻易见人,我也不好有怨言。
水岛实业的会长、本地最有势力的富豪——我从小绿那里得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些。让我怎么打探呢?我总不能一开口就问:“盗掘地下室的人是你吗?”
“很少有客人光临啊。”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紫色毛衣的矮个男子站在那里。他身材微胖,脸庞宽大,鼻子以上的部位已呈衰老之色,脸颊却很红润,让人难以猜测年龄。
“打扰了,我是天下一。”
“听说你是来采访委员会的事情的。”
市长对水岛说我是一个撰稿人。
“这位小姐是你的助手吗?真是年轻啊。”男子好像并不认识小绿。
“你是……”
“我是水岛雄一郎的儿子。”矮个男子走近钢琴,掀开琴盖,弹了两节《小步舞曲》。弹得很不错。
“很少有人来你家吗?”我很在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问道。
“能让父亲赚钱的人就另当别论了。因为和纪念馆有关,所以才同意见你们。”
“令尊好像对纪念馆特别关心。”
“特别……也不是吧。”水岛的儿子把一只手塞进口袋,撇着嘴说,“不过是打算将纪念馆据为己有。”
“据为己有……你是说买吗?”
“可以买吗?”小绿插话道。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小姐。”
“但是,为什么呢?”我问道。
男子晃了晃那只没有塞进口袋的手,说道:“这不明摆着吗?想把历史弄到手。把纪念馆买下来,就相当于买下了这个小城的过去。”
“令尊为什么要把历史弄到手呢?”
听了我的问题,他一脸无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道:“我没想到还有人笨到需要我把这些都说明白。把历史弄到手,是这个小城的人共同的愿望。”
“我知道。令尊就是为此才加入委员会的吧?但我觉得光买纪念馆没有什么意义。”
“你好像对我父亲一无所知。历史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有利的历史。只要买到纪念馆,他就能公布对他有利的历史。”
“声称是开拓者的后裔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
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种想法,我真不能理解。”
“你不是本地人吧,所以不懂。”
“哦?”
“这里的居民都很不安。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这里?谁也无法解释。比如说我们家,”他说着摊开两手,抬头看着天花板,“这么夸张的一栋宅子,为什么会存在呢?我们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答案在哪儿呢?”他呼了一口气,接着说:“跟你们说也没用。”
“我明白。”小绿说道,“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这里的价值是什么?”
“这位小姐好像是本地人啊。”水岛的儿子点头说道。
正在这时,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在这么厚的地毯上走路都有声音,足以说明这个人非常着急。
管家飞奔进来。“啊,春树少爷,您在这里啊。”
看来春树是这个男子的名字。
“出什么事了?”
“老爷……老爷有些奇怪。”
“你说什么?”春树转向管家,“奇怪……什么意思?”
“我叫了好几次,都没有回应。”
“是在打盹吧。”
“但是我声音那么大,都没有回应……”说到这里,管家停住了,大概是不好说出不吉利的话。
春树走向走廊,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父亲在房间里吗?他没出去?”
“没有。”管家摇头道。
春树往他父亲的房间奔去。我紧随其后,小绿也跟了过来。
来到大厅,春树奔至有着优雅曲线的楼梯,顺着它往上跑。前面就是门。
他用力敲门。“爸!爸!”没有任何回音。春树转动把手,门根本打不开。“钥匙呢?”
“在这里。”管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钥匙塞进锁眼。
咔嚓一声,锁开了。春树拉开了门。
大家立刻都惊呆了。
门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不,那里没有任何景象,只有一块大木板挡在我们面前。
“这是什么?”春树敲着木板。
“像是家具的背板。”我说,“好像是衣柜或书架。”
“老爷的房间里没有衣柜。”管家说道。
“是书架吧。”春树抬头看了看,说道,“父亲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管家不知该怎么回答,一脸不安地摇了摇头。
“先把它挪开再说吧。”我说道。
“也是,但……”春树稍稍用力推了一下,摇头道,“没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而且很重,往旁边推是不可能的。”
“老爷,老爷!”管家再次喊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没有办法挪开了,只能把它推倒。”我说道。
“我也这么想。能帮我吗?”春树说。
“当然。”
春树和我开始推书架的上部,管家和小绿也来帮忙。
书架很快就倾斜了,只听噼里啪啦的,书都掉了下去。接着,咣当一声,书架像一棵大树般倒在地上。
我们这才看清房间内部,有一个人倒在正中央。
“啊,老爷!”最先发出声音的是管家。他用一种与肥胖的体形极不相称的速度跨过书架,跑到房间的中央。
春树也跟了进去,我和小绿紧随其后。我跨过书架,环视整个房间。水岛雄一郎倒在地上这件事就很不寻常,房间的布置也十分奇怪。
桌子、椅子、沙发等都紧贴着墙摆放。当然,某些家具可能原本就在那里,但大部分家具摆放的位置都显得很不自然,比如高高的办公桌被摆在了窗前。门前的书架当然也是挪过来的。架上的书散落在地,其中有一些是百科全书。
房间的中央,水岛躺在圆形的地毯上,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东西。管家跪在他旁边,哭了起来。“老爷!啊,老爷!怎么会这样呢?”
水岛套着一件金色长袍,里面好像还穿着睡衣。他满头的白发大部分已被血染成黑褐色,仔细一看,右鬓角处有弹痕。他的右手拿着一支枪。
“父亲自杀了。”春树小声说道。
从县警本部来的警部[1]姓大河原,蓄着胡子,很是嚣张傲慢。但是,他对待水岛家人和对待我的态度截然不同。当然,想不让他觉得我形迹可疑,也着实很难。
向我们这些发现人打听完情况后,警部让水岛府邸的所有人在餐厅集合。餐厅中央摆着一张长长的餐桌,足够二十余人一起进餐。水岛平日总坐在上座吧,我能想象出那张严肃的面孔。
“最后见到死者的是哪位?”警部看了我们一眼,问道。
除了春树,水岛的另外三个孩子也都出现了,按长幼依次是夏子、秋雄和冬彦。春树是长子。
“我早晨见过父亲。”乍一看像是高级应召女郎的夏子努力将沉痛的表情挂在脸上,“我经过走廊的时候,父亲正巧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我向他说了一声‘早上好’,他也回道‘早上好’,那时父亲还很有精神。”她拿起手帕捂住脸,肩膀微颤。
“那是几点?”
“十点左右。”
“在那之后谁还见过他?”警部看着其他人。
“我在接近正午的时候见过。”又瘦又矮的秋雄趴在桌上,两手托着脸,“父亲那时候在上洗手间。”
“还有人见过吗?”
没有人回答。
“午饭怎么吃的?”警部问管家。
“老爷是十点半吃的早饭,在这种情况下,一般到晚饭之前他都不会再吃东西。”
“哦,发现尸体是在两点半左右……”警部看了一下手表,接着说,“那么,水岛先生是在秋雄少爷见到他后约两个半小时内去世的。”
“废话!这谁不知道。”高个子的冬彦在我旁边小声说道。要是有点运动细胞,他一定能成为篮球运动员,但从苍白的脸色判断,他没有那方面的才能。
“接着是水岛先生的房间。那些家具的布局,有谁能向我说明一下?房间的摆设原本就那么奇怪吗?”
大家好像都在等别人发表意见。过了一会儿,春树开口了:“平日的摆放方式当然不是那样的。”
“为什么今天那样摆放呢?”
“这个……父亲是个怪人,大概一时心血来潮吧。”春树的语气很粗鲁。
“父亲很迷信,说不定那样摆放是有什么用意。”手中依旧拿着手帕的夏子说道。
水岛的孩子似乎认为搬动家具、开枪都是水岛本人所为,至少,他们的话听起来是这种意思。
我想听听警方的看法,不料大河原警部这般说道:“原来如此。成功人士往往会有这样那样的迷信,死的时候也仍然这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关于水岛先生自杀的事情,大家有什么线索吗?”
我吃惊地看着警部。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发言很怪。
“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让人心烦吧,”春树说道,“父亲的公司最近不太景气。”
“还有身体的原因,”秋雄说道,“最近他好像很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糊涂。”
“这些恐怕都是自杀动机。”冬彦总结道。
“啊,可怜的爸爸!”夏子又开始哭泣。
警部用力点了点头。“唉,如此气派的宅邸主人,也有外人不知道的苦衷啊。我明白了。这方面的情况,我们再调查一下。真是可怜啊,请节哀顺变。”他好像不准备继续调查下去了,向部下下令,准备撤退。
我忍不住举起手,说道:“我说,大河原先生……”
警部一副老师上课被学生打断时的表情。“什么事啊?”
我一边用余光偷偷观察着身旁一脸惊讶的水岛一家,一边问道:“能这样就断定是自杀吗?”
警部看着我,就像在看一种十分奇怪的生物。“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咳嗽了一声,说道,“你没有考虑过他杀的可能性吗?”
“他杀……”春树大声问道,“你是说父亲是被人杀害的?”
“还不确定,难道不用考虑这种可能性吗?”
冬彦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这个人说话真有意思。作为尸体的发现人,难道不明白那种状况意味着什么吗?我们一看就知道,只能断定为自杀。”
“我清楚现场的状况。”我看着冬彦,说道,“门窗被反锁、门窗前摆着家具,而且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
“既然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那么说呢?”警部很不高兴地说,“说什么有可能是他杀。”
“我是说,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他杀的可能性。”
“那请你说明一下,父亲若是死于他杀,凶手是怎么逃走的?逃走后又怎么把书架挪到门后?”夏子歇斯底里地说。
“这个我还不知道。但若是他杀,凶手肯定用了某种诡计。”
“诡计?”警部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怎么冒出电影里的台词来?”
“不是电影台词。”
“还说不是,刚才还说什么诡计。”
“我是说杀人诡计。”
“杀人诡计……那是什么啊?”
“这……”我看着周围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大家都摆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我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接受自杀的说法。乍一看,现场的确无法出入。但不是有在这种情况下发生杀人事件的案例吗?所谓密室杀人事件……”我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周围的人却十分淡定,让人惊讶。他们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在据理力争。
“Mishi……”春树皱着眉头,“那是什么?怎么写?”
“你们不知道密室是什么?”我看着大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密闭的密,室内的室。一个不可能进出的房间,被称为密室。在这种房间里发生的杀人事件,叫密室杀人事件。”
“密室……杀人事件?”春树重复了一遍,又看看弟弟妹妹,像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有点矛盾,”冬彦说道,“既然不可能进出,那么凶手也同样如此啊。也就是说,凶手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犯罪,这样也就不可能发生杀人事件。密室杀人这个词本身就有矛盾。”
“不……”我有些头疼,赶忙调整了一下呼吸,“是在乍一看像是密室的地方发生杀人事件,实际上不是绝对的密室。”
“那个房间绝不可能有人进出,绝不可能。”春树断言道。
“我觉得有必要再调查一下,凶手说不定用了什么诡计。”
“你说的话有些本末倒置。”秋雄低声说道,“一般情况下,先确认有凶手进出的痕迹,然后才能确认他杀的可能性。你却先认定为他杀,为了印证这一推测而怀疑房间是否真的无法进出。这不是颠倒顺序了吗?”
“但通常来说,在密室中发现尸体,不是首先应该想到他杀而不是自杀吗?我刚才也说了,古今中外,这样的密室诡计不胜枚举,谁又能说这次凶手没有使用类似的诡计呢?”
“关键是,”警部揉着太阳穴,似乎在尽量忍受头痛,“凶手如何进出不可能进出的房间呢?难道用了魔法?”
“不是魔法,是诡计,利用人们的错觉或盲点。”
“哦。”警部似乎依然一头雾水。
我再次环视周围,大家好像也都不明白。
“使用这种诡计的案件,古今中外一共有几起呢?”警部稍稍歪了歪脑袋,问道。
“有很多啊,《莫格街凶杀案》《黄色房间之谜》《犹大之窗》等都是。日本也有很多,比如《本阵杀人事件》之类的。你没有听说过吗?”[2]
“完全没有。”
“我也没有。”春树说道。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我看了一眼在场的人。“你们读过本格推理小说吗?”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发言代表的春树说道:“本格推理……是什么东西啊?”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种满洋葵的花坛。水岛府邸的东面有一个类似公园的庭院。绿色的草坪间隐现曲折迂回的散步小道,草坪正中有一个小小的喷泉。
“你也没有听说过‘密室’这个词吗?”我问身旁的小绿。
她看着前方,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看见尸体受到了惊吓,她没有说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幽灵一样站在我旁边。
“那么本格推理呢?你知道这种类型的小说吗?”
她仍旧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哦……”我又把视线投向花坛。
世界上不读书的人有很多,对推理小说不感兴趣的人今天齐聚一堂,也不奇怪。但是,其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密室杀人”这个词,怎么想都不正常。水岛家的人也就罢了,那些警察,再怎么瞧不起本格推理小说,但至少也会有一两个人知道这种小说吧。
“去图书馆看看。”我站了起来。
“图书馆……去干什么?”小绿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我和小绿在水岛府邸前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图书馆。到了图书馆,我环视周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昨天我迷路时一样,这里仍散发着老教室的味道。准确地说,是涂在木地板上的油漆的味道。踏入成排的书架间时,我有一种深入茫茫林海的紧张感。
我走向服务台。那里只有一个穿着藏蓝色羊毛衫、约四十岁的女人,浓妆,厚粉,口红艳丽。
“请问有本格推理小说这一分类吗?”
女馆员皱起画得很浓的眉毛,问道:“什么?”
“本格推理小说。”
“那是什么小说?”
“以解开凶杀案中的谜团为主要目的的小说。”我嘴上这么说,却并不自信。关于本格推理小说的概念,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当然,这是我以前所住的那个世界的情况。
“凶杀……”女馆员想了想,走出服务台,说道,“您跟我来吧。”她带我们来到文学区一个标明“娱乐”的书架前。“这里有那类书。”
“谢谢。”我抬头看着书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零的焦点》。看来这个世界也有叫松本清张的作家。此外,还有松本清张的《隔墙有眼》《苍白的轨迹》《黄色风土》《重重迷雾》《存活的帕斯卡》等其他作品。只是没有看到以时刻表诡计闻名的《点与线》。
书架上还有水上勉和黑岩重吾等社会派推理[3]小说家及生岛治郎等冷硬派推理[4]小说家的作品。这些作家好像也都存于这个世界。
在翻译类作品中,几乎全是间谍小说和惊险小说,如若不是,便是冷硬派小说。杰克·希金斯、加文·莱尔以及雷蒙德·钱德勒等人的名字映入眼帘。
绕着书架走了一圈之后,我确信无疑了。
小绿问道:“好了吗?”
“好了,我明白了。”
走出图书馆,我和小绿在市政府前面的公园里挑了张长椅坐下,吃了些热狗,喝了点可乐,作为晚饭。日落之后,公园里的照明灯亮了。手指远方的开拓者雕像在夜幕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开拓者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捏着热狗的包装袋,问道。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呢?”
“我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地方了。”我把袋子揉成一团向垃圾桶投去,竟然很难得地命中了,“这里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说,只有社会派推理小说、惊险小说、冷硬派推理小说等。在这里,所谓的推理小说专指这些。”
“您说的本格推理小说和这些不一样,是吧?”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同之处。有些本格推理小说就加入了社会派和冷硬派的要素,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两者是不一样的。但小城根本就不存在本格推理的概念。所以,在密室里发现尸体,没有人会怀疑其中有诈——这里的人根本想不到凶手会用诡计杀人。”
“但您觉得水岛先生就是死于这种凶杀,对吗?”
“还不好断言,但我觉得没有人会那样自杀。”
“如果是他杀,就成了您所说的本格推理小说了吗?”
“是啊,”我点点头,“正是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
“这里从没有本格推理小说这个概念,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呢?”
“不知道。可能是有人把这个概念带了进来。”
“密室之谜能解开吗?”
“当然能,诡计既然是人设计的,就不可能解不开。”我站起身,“好了,我们回水岛府邸吧。”
我们回到水岛府邸,管家似乎很意外。“又怎么了?”
“警察已经离开了吗?”
“只有警部和两三个部下还在。”
“太好了。实际上,我有些事情要问警部,也想再看一下现场。能让我进去吗?”
“请稍等。”管家说着走进宅邸,几分钟后又出来了,表示我们可以进去。“前提是您不能打扰他们工作。”
“好,我明白。”
水岛房间里的家具原封未动,还都贴着墙,只是紧靠房门的书架——就是被我们推倒的那个,被移开了一些。书架高约两米,长度与此差不多,从正面看差不多是一个正方形。书架设计简约,没有玻璃,几个简单的隔板将它分为几层。推倒书架时掉落在地上的书也都塞回了原处,每一层都放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空隙。上层多是平装本,越往下,大部头的精装书越多。最下层都是百科全书,按照五十音图排列,粗略一算也有三十本以上。我开始查看书架上是否有本格推理小说,结果一本都没有发现。
大河原警部和年轻的刑警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摊着一本什么东西,像是笔记本。
“你还有什么事吗?”警部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想采访你,关于这起命案。”
“你要采访的,应该是委员会的事情吧。”
“这个……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暗忖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是为了接近水岛才伪装成撰稿人的,接着说道,“但不是正职。”
“什么?”
“嗯……我的正职是侦探。”
“侦探?就是调查别人行踪之类的工作吧。”警部说出了一般人的想法。
“那种工作我也做。”我本想说我还会侦破杀人事件,却又担心他无法理解。
“你可以在这里看热闹,但请别捣乱。之前都是因为你,我的脑子都乱了。都是你,说什么水岛先生有可能是死于他杀,说什么凶手有可能出入这个房间……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他说完之后,转向部下,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正在检查抽屉的刑警答道。
“你们在做什么呢?”
“这种事看一眼不就知道了?正在调查水岛先生自杀的原因。”
怎么可能看一眼就知道?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那个笔记本是什么?”我指着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问。
“是水岛先生的日记,春树少爷发现后拿给我们的。根据里面的内容判断,他最近好像有些烦恼。”警部看着我,笑了一下,“很遗憾啊,你的猜测好像不对。”
“能给我看看吗?”
“不行,我们有责任保护逝者的隐私。我也只看了春树少爷让我们看的地方。”
“那我也只看那个地方行吗?”
警部想了想,像是怕我纠缠不休,于是翻开笔记本的某一页,递到我面前,指着一段文字说:“这里。”
那是前天写的日记,内容如下:
最近一直睡眠不足。都是因为那个东西,我每天都睡不着。今天晚上肯定也会失眠。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烦恼,这么痛苦。
看完日记,我抬起头来。“哦,原来他是在找这上面所写的那个东西啊。”
“嗯,就是这样。”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我这个外行一眼识破,警部露出一丝尴尬,摸了摸胡子。
“你觉得这个东西是什么?”
“要是知道,我们就不在这里费劲了。”
“在找不知究竟为何物的东西啊。”我看着似乎没什么干劲但依旧在翻弄抽屉的刑警的背影,说道。
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寻找不知究竟为何物的东西——这不正是市长拜托我调查的吗?我也在寻找所谓被盗物品,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那个东西”是不是被盗物品呢?若是,水岛就是窃贼。但他为什么会为这个而烦恼失眠呢?我呼了一口气。“那个东西就是被盗物品”这一想法很有吸引力,但若想继续推理,线索太少了。我还是先挑战密室之谜吧。
我开始回忆发现尸体后的情景。春树发现父亲死了之后,先是让管家通知弟弟妹妹,然后用房间的电话报了警。
兄妹几人很快就赶到了这里。之前,夏子和秋雄在自己的房间,冬彦则在别屋的画室画画。
其间,我查看了室内所有地方。无论怎么看,也找不到可供人藏身之处。而且,即便有,人也不可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脱身。警察到来之前,没有人离开过那个房间。
“不会是哪里有个小洞吧。”小绿小声说道,“要是那样,凶手就能逃出去了。”
“没错,但在这起案件中应该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有,警察应该能发现。”
“也有可能那个小洞隐藏得很好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只是……”我有些支支吾吾了。小绿的话没错,或许我应该更加积极地寻找凶手有可能脱身的地方,但是,我不想那么做。不是那样的——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
“调查出什么东西了吗?”我问警部。
“这个嘛,有很多,比如因枪击致头部受伤,子弹从右至左贯通脑部,当场死亡。据推测,死亡时间为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
“有人听到枪声吗?”
“没有,枪装着消音器。”
“从正午到下午一点之间,大家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做自己喜欢的事。”
大家似乎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盲点在哪里呢?难道水岛真的死于自杀?不,这不可能。无论哪个世界,都不会有人采用这样夸张的方式自杀。
“你可以发挥想象,但请不要忘了,这是现实中的案件。那种魔法故事的确很多,却只存在于小说中。”警部非常生气地说。他好像还没有明白诡计和魔法的区别。
我走出水岛的房间,下了楼梯,听到餐厅有声音传来。门开着,能轻易听到里面的声音。虽然不礼貌,但我还是把耳朵贴近门边,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别墅就给你吧,父亲说过要给冬彦你的。这样还不行吗?”这是春树的声音。
“别开玩笑了,那不值几个钱,还是赶紧把这个宅子卖了吧。这才是最好的呢。”
“我反对。现在急着卖,会被卖家杀价,收不了好价钱。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分银行里的钱吧。”
“那个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分东西吧。”春树说。
“那我要美术品。父亲以前就跟我说过,要把画和古董之类的都给我。”
“口头上的许诺没有什么法律效力。”
“那为什么把别墅给冬彦呢?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他排行最小。”
“这跟排行没有关系。”
“你们怎么分都行,该归我的那部分谁也别忘了。”这是秋雄的声音。
唉,又是这种故事套路。我摇摇头,轻拍一下小绿的后背,走开了。
“水岛死后,他的子女做的第一件事只怕是分配遗产。”市长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端着盛有白兰地的杯子,说道。
我们正在市长家。送小绿回到家,我顺便向市长报告了这件案子。他已经从警察局局长那里听说了大概。
“那几个孩子不和,是出了名的。”市长轻轻晃动手中的杯子,嘴角泛起微笑,“他们几个同父异母,母亲都不是正室,从小就和母亲过单亲家庭生活。在修建了这栋宅邸之后才被接来一起生活,但那时他们都已成年了。”
“原来他们并不亲近啊。”
“正是。让他们好好相处,说着容易,其实很难。何况水岛又是个大财主,不发生争执才怪。”市长以旁观者的语调说完,用酒润了润嘴唇,接着又抿着嘴缓缓摇了摇头,“可是,水岛竟然死了,真是令人慨叹啊。都说人生就像爬山,每一步都要小心,真是不假。对他来说,人生就这样猝然闭幕了。”
“若是自己谢幕,也还好啊。”
听到我这样说,市长把杯子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稍稍探出身子。“哦?听小绿说,你认为是他杀?”
“但要想证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是密室之谜吧?我听小绿说了,真厉害!”市长叼起烟卷,很有兴致的样子,“这真是一个大好时机。你遇到这件案子绝不是偶然,是奇迹。请你发挥聪明才智,让我开开眼界。”
“但是如果没有人委托,我对此进行调查就很贸然。”
“我委托你啊。先前我拜托你调查的盗掘一事,往后拖拖也没关系。”
“啊……”看到市长这么兴奋,我有点不知所措。此外,我一直很在意小绿。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像是因为看到尸体受了惊吓。现在她应该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个密室之谜……”市长问道,“怎么样?能解开吗?”
“还不清楚。”
“听小绿说,你很自信。”
“应该会有办法。”
“真是让人放心啊。”市长似乎很满意,悠然地吐了个烟圈。灰色的烟圈笔直向上升,到吊灯附近才缓缓散开。“像你这样的人才,应该侦破过不少类似案件吧?”
“遇到过几次。”
暴风雪山庄、童谣杀人……各种各样的场景在记忆中复苏了,但那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侦探天下一的。
“那些经验能派上用场吗?既然都是密室,应该有相通之处吧?”
“没那么简单。”我尝了一口白兰地,酒中带有法国夏朗德的泥土的芬芳。
“密室也分很多种吗?”市长问道。
“千差万别。”我答道,“但如果概括一下,大致可分为七类。”
“请给我讲讲吧。”市长交叉双脚,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第一种,实际上没有发生凶杀,但由于各种巧合,看起来像是发生了凶杀。”
“如果以本案为例,就是死者本是自杀,但因为某种巧合,自杀地点变成了密室?”
“是这样,但家具自身不会移动,所以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第二种呢,虽为他杀,但不是凶手直接所为,而是被害人被逼自杀或遭遇意外。但水岛先生不可能自己搬动家具,这种情况也能排除。”
“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就是,凶手在房间中设计机关,由机关自动达成杀人的目的。”
“本案应该不是这样吧?”
“不是。水岛先生的头部被他自己手中的枪击中,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手枪上也没有发现机关。”
“说一下第四种吧。”
“第四种与第一种有点相像,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死者为陷害某个人,不惜以自己的生命设下圈套。但因设想不周,自杀场所偶然之中变成了密室。”
“这也不可能啊。伪装成他杀陷害别人,为什么还要故意放一个书架挡门呢?”
“你说得对。第五种是,被害人早已死亡,凶手利用错觉或通过伪装,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这样可以变成密室吗?”
“可以。比如这个诡计:大雪纷飞的夜晚,在宅邸的某一别屋中,凶手使用消音器等装置枪杀了对方。接着,凶手设置机关,让录音机在一定时间后自动开启,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去和众人谈笑风生。不久,录音机里的磁带开始转动。听到枪声和惨叫的众人飞奔出去时,大雪已经覆盖了庭院中凶手的脚印。众人到达别屋之后,才发现人已被杀。凶手则趁忙乱之际收回录音机。”
我话音刚落,市长叼着烟卷噼啪鼓掌。“啊,真是太精彩了!这也是你侦破过的案子吗?”
“不,是我根据其他案件改编的。这是一种非常基本的诡计类型。”
“这还算基本?真是深奥啊。”
本格推理小说迷们要是听到市长的这番话,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六种呢,恰恰与第五种相反。被害人还活着,凶手却令目击者产生错觉,以为被害人已死在房间里。之后,凶手再打开密室,把人杀掉。”
“本案不符合这种类型吗?”
“应该不行。我们推倒书架的时候,水岛先生的确已死,我们当时就发现了尸体,而且据现场判断,他不是刚被杀的。”
“那么最后一种类型呢?”
“这种类型很好理解。凶手对门窗、烟囱等进行改造,制造一种乍一看不可能进出的假象。在屋外使用线和金属器具扣动屋内扳机也属于这种类型。”
“的确不难理解,但从外面移动书架肯定是不可能的。”
“若是空书架,倒还有可能。但水岛先生房间里的书架塞满了书。”我想起了书架上排列得没有任何空隙的百科全书。
市长“嗯”了一声。“这么多的类型,却没有一个与本案相符,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有符合的,只是我们还不清楚是哪个。这部分就是凶手的独创性所在。”
“也是凶手的本事所在?”
“是的。”
“那么也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啊。”市长笑着说,好像乐在其中。
“应该会有一些蛛丝马迹。”我说完,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香醇的酒似乎能刺激我的脑细胞。
“家具被搬动和密室有什么关系吗?”
“绝对有,”我断言,“这不是因一时兴起或者喝醉了做出的事。凶手肯定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我想不出来。”市长抬起手来摆了摆。
紧靠墙壁的书架和其他家具浮现在我眼前。那意味着什么呢?我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沉默将我们包围。
“那……”市长变换了语调,眼神似乎在暗示什么,“若是他杀,凶手会是四个孩子之一吗?”
“还不清楚,虽然……”我缄口。
“怎么了?”
“要是那样,就太……”
“太什么?”
我决定一口气说出来:“动机就太单纯了。”
“是吗?”
“四个孩子的母亲在做什么?”
“去世了。”
“都去世了?”
“是的。这也只是谣传……”市长压低声音,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听说水岛喜欢病恹恹的类型。”
真是让人语塞。
“是因为不得不独自抚养孩子,积劳成疾,才早逝的吧?”
“你很清楚啊。”
我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皮。“如此说来,四个孩子虽然是水岛先生的亲生骨肉,却都对他抱有怨恨之心,是吧?”
“据说是这样。”
“而且水岛先生死了,他们还能继承遗产。”
“数额非常庞大。”
我再次挠了挠头皮。大概是看到有头屑掉下来,市长有些不快。
“太老套了,都能背下来。觊觎遗产兼为母报仇,这么普通的动机很少见呢。这样说虽然很奇怪,但这种动机就是老套,让人失望。四个孩子的母亲死因相同,已是敷衍了,这样会被人骂的。”
“被人骂?”市长用手指夹着香烟,瞪大了眼睛,“会被谁骂?”
“这……”我一时语塞。
对,会被谁骂呢?我在意的是谁的目光?为什么如此普通乃至老套的动机会令我感到这么不安?
“总之,就是会被知道这起案件的人骂。这么有钱有势的家族,竟会因这种事失去一家之主,就是这样。”我嘴上这么说,内心却在否定自己的说法——不是这个意思。我更在意别的东西,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市长并不了解我的困惑,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但越是有钱,家庭关系越是丑陋和复杂,这很常见。”说完,市长又叼起一根烟。他本想用打火机点烟,但怎么打都不出火苗,只好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火柴盒。
“不过,还不能确定凶手就在这四个人当中。”我说道。
“是啊。”市长推开火柴盒,正要取出一根火柴,手一滑,盒子掉到了地上。“啊,坏了。”他慌忙俯身,准备捡拾火柴。
幸运的是,火柴盒只开了一半,而且掉在地上时没有四下翻滚,所以火柴并没有掉落出来。
我脑中倏地浮现出一个场景,我发现了其中隐含的重要信息。脑细胞运转了数十秒后,某个模模糊糊地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我对市长说,“我好像知道答案了,密室之谜的答案。”
第二天,我带着小绿来到水岛府邸。和上次一样,管家站在玄关前等候。或许是我的错觉,他这次看我们的眼神似乎多了一些善意。
“欢迎欢迎。”管家客套了一番,说道,“我已经听市长说了,大家都在餐厅等着呢。”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我说……”管家以手掩口,在我耳边低语道,“市长说的是真的吗?老爷果真不是死于自杀?”
看着管家一脸期待的神色,我心想,他也不太赞同自杀的说法。“一会儿我再详说。”我不会提前泄密。侦探最在意的就是揭晓谜底的时刻。
但是管家依旧小声说道:“自从老爷去世,春树少爷他们就一直在讨论遗产继承问题。他们似乎只关心遗产,连葬礼都全权委托给了公司人员,在天堂里的老爷看了一定会伤心。更何况,其中还有夺走老爷性命的人……请务必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只负责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就交给法官吧。”
我们由玄关走进宽敞的大厅。我没有直奔餐厅,而是带着管家和小绿来到了水岛的房间。
室内没有任何变动,与昨天我和警部交谈时一样。发现尸体前阻挡我们进屋的那个书架也原样未动。我走近了书架。
我打开餐厅的门,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水岛家的四个孩子和以大河原警部为首的警察都在这里。
“咦,就你一个人?”春树看了看我身后,“黑本呢?”
“我让管家和助手小绿帮我做一些准备。”
“什么准备?”
“这个……敬请期待。”
“爱准备什么准备什么。”坐在最里面的冬彦把脚搭到桌子上,傲慢地说,“是市长请求我们在这里集合等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没工夫听你瞎扯。”
“是啊,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呢。不管怎么说,这才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
“所谓的很多事,其实就是遗产分配吧。”
夏子瞪了我一眼,其他三人的脸色也忽然变得可怖起来。
“喂,喂喂,”警部一脸无奈地向前迈了一步,“你怎么回事,说话这么无礼?你是故意来让大家生气的吗?看在市长介绍的分上,我就睁只眼,闭只眼,但你自己得清楚,你可不受大家欢迎。”
“若是我说的话让各位感到不高兴,我道歉。但是,你们昨天在这里讨论如何分配遗产,我全都听到了。”
大概想起了昨天的对话,四人面面相觑,显得很尴尬。
“是时候开始了。”我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似曾相识之感又涌了上来。在众人面前陈述我的推理——我曾做过很多次,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舞台,我回到了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我吸了一口气,张口道:“各位。”
众人屏气凝神,等着我的下一句话。紧张的气氛令我非常舒服。
“水岛先生的死……”我稍事停顿,看了大家一眼,确定所有人都注视着我后,才继续说道,“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即被他人杀害。”
我听到了一片惊呼。随后,理所当然地,水岛家的兄弟姐妹们大骂起来。
“胡说八道!”
“居然这样说!”
“神经病!”
“去看医生吧!”
“安静,请大家安静。”意外的是,警部开始维持室内的秩序了,“我们先听听,先听完。”
多亏了他,室内又变得安静了。只有冬彦最后嘟囔了一句:“我们没空听疯子说话。”
“也难怪大家吃惊。的确,从现场看,凶手不可能从房间脱身。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设置一个机关,就能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胡说什么啊!”春树说,“当时,你不也和我们在一起吗?房间里没有任何机关。”
“但是,房间的布置让人难以理解,家具全都紧贴着墙。”
警部说道:“的确令人难以理解,但这又怎样呢?我们查看了每一件家具的后面,没有可供脱身的暗道。”
“怎么可能有!”秋雄说道,“即便有,凶手又是如何在脱身后将家具堵住暗道入口的呢?”
“你说得对。”我看着秋雄像少年般瘦小的肩膀,点了点头,“不管是暗道还是房门,乍一看,凶手在出去之后,都不可能将家具堵在那里,这毫无疑问。”
“凶手不在房间内,这也毫无疑问。”春树大声说,“你应该可以作证啊。”他指着我。
“这个嘛,其实有些微妙……”
“微妙……”警部忽然大声问道,“什么意思?”
“凶手不在房间内,也不在房间外。”
“你说什么?”
“无稽之谈!”夏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凶手不在房间内,也不在房间外,这不等于根本就没有凶手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抬头面对众人,“解谜的时候到了,请大家随我来。”我走出餐厅,登上楼梯。
这时,我所认定的凶手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我佯装不知,来到水岛的房间门前。“门锁着,这没有什么,因为凶手可以从里面锁门。问题在于门的那一头。”我用力拉开了门。
大家发出了惊讶的叫声。门内和当时一样,立着一个书架。
“警部,请帮帮忙。”我向警部说,“请把这个书架推倒。”
“是和当时同样的情境吗?”警部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
我们齐声喊“推”,一起发力。书架很快就倾斜了,因为小绿他们事先减少了书的数量。
很快,书架倒在了地上,我们看到了屋内的情形。没有尸体,只有管家站在房间中央,看着我们。
“黑本,你为什么站在那里?”春树问道。
“是天下一先生的指示。”
“什么指示?”
“这个……天下一先生会解释的。”管家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看来,他对这个家的孩子并不忠诚。
“这是怎么回事,天下一先生?”警部问道,“的确,门的那一头有个书架,和发现尸体时一样。但是现在屋里是一个大活人,这可完全不一样啊。”
“警部,请别着急,先进屋看看。”
“什么啊,怎么回事?”警部跨过书架,走进屋内。
“你发现什么了吗?”
警部扫视一圈,说道:“没有什么异常啊。”
“是吗?如果管家是凶手,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他能在你的眼皮底下逃走吗?”
“什么?”警部看看管家,又看看屋子,最后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可能,不管他藏在哪里,我都能看见。”
“是吗?”我回头问四兄妹,“你们觉得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冬彦的声音里透着焦急,“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啊。”
“那我就揭开谜底吧。”我扭头看着警部,“发现尸体的时候,凶手就在我们旁边,然后,他从我们眼皮底下偷偷溜走了。”
“他是怎么做的?”警部噘着嘴,问道。
“就像这样。”我把拇指和食指伸到口中,吹了个口哨。
咔嗒!倒落在我们脚下的书架里传来一个声音。书架正对房门的底部被打开了。底板从内侧被卸了下来,小绿从空隙中爬了出来。
“啊!”警察们惊讶地叫了起来。
爬出书架的小绿将书架底部复原,站了起来,对着警部做出体操运动员落地时的标准动作——挺起胸脯,双手向上伸开。
“啊!”警部吃惊地跑了过来,“你干了什么?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藏在哪里?”
“这里。”我用手杖捅了捅书架底部,底板咔嗒一声倒向另一边。
“啊!”警部张大了嘴,“这个地方……”
“真是一个非常完美的诡计。将书架摆在门前,要想进屋就只能把书架推倒。看到水岛先生倒在屋子中央,无论是谁都会先跨过书架上前查看。就在这个瞬间,对凶手而言再有利不过的死角出现了——屋里的人是看不见凶手从书架里爬出来的。”
“且慢,凶手是什么时候藏到书架里的呢?”警部问道。
“这个很简单,听到有人敲门时藏进去就行了。”
“但是,当我们后来把书摆回书架上时,架子上几乎没有空隙,哪有凶手的藏身之处啊?”
“那也是一个诡计,而且正是它令我想到可能有这种机关。”
“怎么回事?”
“请回想书架被推倒时的情况,或者查看现场照片——当时百科全书掉在了书架旁边。”
“这个我记得,有什么异常吗?书架倒在地上,里面的书掉了出来,这没什么啊。”
“若是书架上层的书掉出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百科全书是放在最下层的,而且排列得很紧密,几乎没有缝隙。在这种状态下,虽然书架向前仆倒,里面的书却不可能掉出来,更别说是散落在书架旁边了。”
警部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接着又沉闷地“嗯”了一声。“的确是这样的。”
“百科全书掉在地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凶手事先将书拿出来,自己躲在了书架最底层——当然,他早已对书架的底板做了手脚,只等外面的人开门。”
“那么,”警部若有所思地问道,“在复原书架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如果知道有人会这样做手脚,就很容易查出来。如果从未想过,当然就很难发现了。”顾及警部的面子,我这样说道,“我想大家现在知道其他家具都靠墙而放的原因了吧。凶手是为了分散注意力,避免大家关注门前的书架。”
“原来如此。”警部咬咬嘴唇,问道,“凶手到底是谁呢?”
“在揭穿这个诡计的时候,凶手是谁已基本确定了。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向管家确认,”我看着管家,说道,“关于水岛先生的生活习惯。”
“什么?”
“发现尸体时,水岛先生穿着睡衣和长袍;而警方认为,他的死亡时间为正午到一点之间。如此说来,至少到正午,水岛先生都还穿着睡衣和长袍。对此,你觉得正常吗?”
“这……”管家半张着嘴,想了想,说道,“您这么一说,倒的确有些反常。老爷一般十一点左右就换衣服了。”
我点点头,看着警部,问道:“水岛先生的死亡时间真的是正午以后吗?有那之前的可能性吗?”
“啊,实际上,也有人认为应该更早一个小时,但是秋雄少爷说他在接近正午时见过……”警部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严肃地看着秋雄,“啊,难道……”
我早就发现,秋雄从一开始就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但直到此刻,我才扭过头来看他,他却倏地把脸转向一边。
“凶手杀害水岛先生的时间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之后,正如大家所知,他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搬动家具。因为水岛先生与我约好下午两点见面,因此凶手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其间,他把所有家具搬到墙边,把做了手脚的书架搬到门前。在成功制造出密室杀人的假象后,他还有一个顾忌,即这三个小时之间没人见过水岛先生,也没人见过自己。为了掩饰这一疑点,凶手才谎称上午见过水岛先生。”
“不是的,不是我!”秋雄用力摇头,“证据呢?说我是凶手,请拿出证据。的确,你的推理听起来挺对的,但不能因此就确定我是凶手。按照你所说的方法,谁都能制造出密室。”
这回轮到我摇头了。“不,秋雄少爷,你就是凶手。你是唯一可能的人,因为……”我指着倒在地上的书架,说道,“这么小的空间,只有你能进去啊。”
有人“啊”了一声,不是秋雄,而是警部。他似乎也已经确定秋雄就是凶手了。
秋雄像是失去了反驳的力量。他咬着嘴唇,颤抖起来,拳头紧紧攥起。“不止我一个!”他喊道,“凶手不止我一个!”
“秋雄!”春树大声说,“你在说什么啊!”
“怎么回事?”警部往秋雄的方向走了一步。
“的确,杀了父亲的人是我,但那是我们商量好的。”
“商量?”
“秋雄,你可别瞎说!”夏子喊道,声音略带颤抖,仿佛有些惊恐。
秋雄看着姐姐,冷笑一声。“已经完了,这种时候了,我可不想一个人进监狱,没有这样的道理。警部,这件事是我们四个人决定的——杀死父亲的人,能够分到一半遗产。就因为这样,我才动了手。”
冬彦忽然笑了起来。“哥哥,你说什么呢?警部,他疯了,请快把他带走吧!”
“你们装傻也没用。你们以为我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杀死父亲吗?我们约定的证据,我早留下了。”
“别胡扯了!”春树怒吼。
“是录像带。”秋雄说道,“你们没有发现吧?在我们商量谁杀死父亲就分给谁一半遗产的时候,我用针孔摄像头录下了全部过程,以防事后你们赖账。现在你们不承认也没用。”他转向警部,说道:“录像带在我房间里,挂在墙上的画框后面。”
“赶快去确认。”警部对部下发出指示。
对于秋雄的反击,另外三人无计可施。春树板着脸看着天花板,夏子歪着涂得很浓的丑陋嘴唇没有说话,冬彦则满脸厌恶地挠着下巴。
“看来有必要听听你们几个的说法。”说完,警部向部下指示,“把他们都带回局里。”
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带走了贪婪的三人,秋雄因对警察说“请稍等一下”而留了下来。
“你有什么怨言吗?”警部问道。
“没有怨言,我只是有话跟天下一先生说。”
“什么?”我扭过头来看着他。
秋雄说道:“你的推理很棒。”
“谢谢。”
“只是……”他歪了歪脑袋,说道,“不完美。我还有几点想要补充,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我很想听听。”
他点了点头,开口说道:“那个机关——哦,借用你的说法,好像是叫诡计,不是我想出来的。”
“哦?”我看着秋雄尖细的下巴,“是吗?那是谁?”
“不知道是谁,我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
“从水岛先生那里?”
“对。事发前夜,父亲叫我去他的房间,对我说起奇怪的事情。他说某户人家发生了命案,尸体倒在房屋中央,家具靠墙而立,门被书架堵死了,凶手却不见踪影。”
“不是和本案完全一样吗?”警部瞪大了眼睛。
“父亲问我,你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吗?我当然不知道。于是父亲画图向我解释,然后又对我说,你不想试试看吗?”
“试……什么意思?”我问道。
“当然不是真的去杀人,而是试试这个设计是否可行。为了对书架的底板进行改造,父亲还专门准备了木工工具。”
“老爷啊,”管家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就像个孩子。”
“让大家大吃一惊——父亲这样对我说。父亲之所以选择我,正如你所说,是因为我个子小。”
“第二天,也就是事发当天,你就真的试了?”
“对。父亲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一起搬动家具,然后准备好机关。待管家来叫门,父亲不应声。不久,外面肯定会有人开门,这时我就藏进书架,父亲则装死。待发现者吃惊地跑到房间中央时,父亲猛地坐起来,向他们提问。”
“凶手是谁,怎样逃出房间——是要这样问吧?”
“是的。”秋雄连连点头。
“你全按计划做了,除了一点。”
“对,除了那一点。”秋雄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父亲对我没有任何怀疑,连我拿着手枪接近他时也没有任何戒备。也许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杀死吧。真是天真。”
“老爷很爱你们。”
秋雄瞪了管家一眼。“那是天真,那个人完全不懂什么是爱。”然后他看着我,说道,“就这些,接下来的就和你说的一样了。我刚才也说了,你的推理真的很棒。”
“谢谢夸奖,我很荣幸。但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令尊是从哪里知道这个诡计的呢?”
“不知道。父亲是这么说的:这种谜题,若无他人相告,我们是想不出答案的。所以他肯定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
“原来如此。”
在这个不存在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水岛是从哪里得到这一知识的呢?如果是他人所授,那个人又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诡计被你识破了,真遗憾。但是,天下一先生,”秋雄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我一点都不后悔。这件事让我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此话怎讲?”
“你应该知道,本地的居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也是。我为什么是这个家的次子,为什么会和大家一起争夺财产,又为什么如此瘦小?我一直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通过这起案件,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实施这场谋杀而生的。本案凶手,正是上天赋予我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秋雄微微一笑,接着说,“我现在很满足。”
他那少年般尖细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从他的表情来看,不像是虚张声势。
“好了,我们走吧。”秋雄对旁边的刑警说。刑警似乎如梦初醒,慌忙把他带走。
我们目送他远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警部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好像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是吗?”
“嗯,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当警部,好像不仅仅是为了侦破案件……”发现我们都在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可能是我多想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再会。”
我目送警部远去。
管家黑本开车送我和小绿去市政府。我们已打电话告诉市长案子破了,但他似乎想尽快听我亲口讲述事情的始末。
“水岛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种诡计,仍是一个谜啊。”我在车里说。
“关于这一点,我倒有点线索。”管家握着方向盘,侧过脸对我说。
“什么?”我探出身子。
“老爷被杀的前一天中午,来了一个客人。他们在房间里谈了很久。”
“客人是谁?”
“火田俊介先生。”
“那个作家?”小绿问道。
“是的。”
“是一个畅销作家,”小绿转身对我说,“他也住在这座城里。”
“等一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摊开来,“果然如此,是纪念馆保存委员会成员。”
“啊,确实是啊。”
正当此时,管家失声喊道:“啊!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亮着红灯,我们的车却在十字路口径直往前开去。没有撞车,只能说是幸运。
“怎么了?!”
“刹车……刹车……”管家奋力踩着脚刹,车子的速度却丝毫未减。
公路左侧有一个工地,土堆得很高。
“去那边!”我大喊。在我开口之前,管家好像已做出同样的决定。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改变了方向,朝土堆开去。我抱住小绿,伏下身子。
剧烈的冲击袭来。
[1]日本警察的警衔由高至低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
[2]这几部作品的作者依次为爱伦·坡、加斯通·勒鲁、约翰·迪克森·卡尔和横沟正史。
[3]推理小说流派之一,与本格推理分庭抗礼,反对将推理作为纯粹的解谜游戏,主张反映社会现实。
[4]推理小说流派之一,多以“硬汉”为主人公,故事以写实为导向,动作场面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