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图书馆之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景色。道路上铺的不是柏油,而是石板。建筑物多是石头之类的东西垒成的,间或也有墙壁上雕着石像或者窗棂上刻有浮雕的房子。回头一看,图书馆也已变成那种风格,显得格外庄严,极具特色。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小绿。
“墓礼路市风景区。”
“波莱罗市?[1]是在日本?”
“当然是啦。这个问题可真奇怪。”小绿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和小绿并排在石板路上走着。偶尔会有汽车从身边驶过,都是老爷车。路上行人的衣服也让人想起以前的时代,但不是日本的,而是国外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努力回忆刚才所属的那个世界流行的东西,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的大脑在拒绝想那些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带有喷泉的广场。喷泉周围是一个小小的公园,中间立着一尊青铜雕像——一个男子,戴着一顶大礼帽,西装革履,一手指向远方,一手握着放大镜。
“那是谁?”从雕像旁边经过时,我问小绿。
“没有名字。是创造了这个小城的人。”
“创造了这个小城……是第一任市长吗?”
“不。”小绿摇摇头,“是创造了这个小城的人。”
“哦。”我不理解她的这个概念,但没有追问。
以广场为圆心绕半圈,有一座砖砌的古旧建筑,小绿告诉我这就是市政府。墙壁上绘有些许花纹,但很模糊,几乎看不见了。数了数拱形的窗户,我确定这是一座三层建筑。正面有一扇凭一人之力难以打开的大铁门,此时完全敞开着。我们走进去,里面非常昏暗。
眼前是一段楼梯,很宽,铺着胭脂色的地毯。小绿上了楼梯。
我跟着她走上二楼。昏暗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木门。小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请进。”小绿推开了门。
一张皮质大沙发首先映入眼帘。对面有一张桌子,再往前是一扇窗,一个肩膀很宽的男子背窗而立。他慢慢地走近我们,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
男子梳着大背头,满头乌发,根根如铁丝般发着亮光。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我。
“这位是……”
“天下一先生。”小绿对他说。
“啊,我知道。”黑发男子点点头,“和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样。”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声如洪钟。
“报纸……”
“就是这个。”男子拿起沙发前面桌子上的报纸,递给我。报纸是叠着的,社会版恰好在首页,一眼便能看见。
上面载有这样一则报道:
头脑清晰的侦探天下一,成功侦破壁神家杀人事件……
文字旁边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头发蓬乱、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子就是我。
我正要说不知道这件案子,话要出口时又停了下来。壁神家杀人事件——好像有点印象。
对,好像的确有这么一件案子,是在深山的小村子里发生的,下了大雪的第二天,有人在密室里发现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鲜活的记忆在眼前复苏了,就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为什么?明明不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难道,那件案子……真的是我破的吗?
我渐渐觉得确实是我破的。壁神传说,还有,凶手令人意外地是一个女人……
“我是市长日野。欢迎欢迎。”黑发男子打断了我的回忆。
“日野……”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绿。
“是我父亲。”她说完,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哦。”我点点头,将视线转向她父亲,拿出了刚才的信,“写这封信的是你吗?”
“是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不,在此之前,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拜托我?”
“就是通过这份报纸。”市长敲了敲报纸,“我读了它才知道你。我想,只有你才能迅速及时地帮我解决眼下的问题。”他说话时轻轻地挥动着拳头,就像在演讲一样。或许是在议会上的习惯吧。
“你是说,你看中了侦探天下一的实力,是吗?”
“是的。我看中了你的头脑。”市长干脆地说。
我略感头痛。我真的是天下一吗?如果是,直到昨天为止的那个我是谁?在那个狭小的工作室写推理小说的人又是谁?
“啊,坐下说吧。”
市长让我坐到沙发上。我落座之后,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小绿坐在我旁边。
市长从桌子上的水晶盒中抽出一支香烟,用水晶打火机点燃。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摇。“我请你来,不为别的,只为找回一样东西。”他在烟雾那端说。
“一样东西……是什么呢?”
“被偷走的东西。”
“被偷走的?”
市长将香烟夹在指间,回头看着窗外。“看到前面的公园了吗?”
“看到了……”
“如果是说开拓者的雕像,我已经解释过了。”小绿在旁边插口道。
“是吗?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那尊雕像叫开拓者吗?”
“他创造了这个小城,所以这里的人称他开拓者。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征,那个人是否存在过,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日野小姐跟我说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创造了这个小城。”
听了我的问题,市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是啊,就连我们也都不明白呢。”
“什么意思?”
市长将没抽几口的烟放到水晶烟灰缸中掐灭。“这个小城,没有历史。”
“没有历史……你是指,这是一个新城吗?”
“我没有打比方,它是真的没有历史。再说得简单一点,这个小城来历不明。住在其中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小城。”
“怎么可能?”
“也难怪你不相信。但是,在工作开始之前,请务必先相信这一点,否则你就无法明白我拜托你调查这件事的意义。”
听市长的语气,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也不像是在吓唬我。我看看小绿,又将视线转向她父亲。“请接着往下说。”
市长点了点头。“小城没有历史,却有传说。据传,小城里的居民都是移民。这里原本渺无人烟,后来有人陆续移居,才开拓并发展成这样的小城。”
“是开拓者吗?”
“是的。开拓者就是指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当然,并不一定是一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终究只是想象中的人物。”
“开拓者怎么了?”
“开拓者的居住地正是小城的中央。”
“那地方也是根据传说创建的吗?”
“不是,是实际存在的。从出土年代推断,是第一代移民的住所无疑,大家都说那是开拓者的家。它的正式名称是圣人纪念馆,一般简称纪念馆。”
“纪念馆又怎么了?”
“实际上,一个月前有一个重大发现——原本公认只有两层的纪念馆里发现了地下室。发现那个地下室的入口纯属偶然,打开那扇暗门一看……”市长有点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咧嘴笑笑,“你猜发现了什么?”
“尸体?”
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料到市长瞪大了双眼。“不愧是名侦探,真是敏锐啊!正如你所说,发现了尸体。”
“当真?”
“但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而是木乃伊。”
我不由得猛吸了一口气。“装在棺材之类的里面?”
“不,坐在椅子上。那个房间的用途现在还不清楚,里面除了椅子,就是几张简陋的桌子。”
“因此我想,那该不会是木乃伊的书房吧?”小绿插口道。
“学习的地方?”
“还没有对此进行详细的调查,木乃伊到底是谁,也不确定。”市长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说道,“但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因为它极有可能解开小城的起源之谜。”
“木乃伊就是开拓者吗?”
“不知道,有可能。我们认为有必要进行慎重的调查,于是组建了一支调查团,准备在接下来的一周着手调查,没想到……”说到这里,市长双唇紧闭,似乎十分痛苦。
我想起了他刚才的话。“在那之前,发生了盗窃事件,是吗?”
市长一脸悲伤地摇摇头。“真是出人意料啊,没想到有人会去那里偷东西。”
我渐渐明白事情的大致原委了。“就像《夺宝奇兵》一样啊。”我说道。
“谁?”
“没什么,”我摆摆手,“请接着往下说吧。被偷走的是什么?不是木乃伊吧?”
“木乃伊平安无事。被偷走的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意思?”
“现场只有一个被填埋过的坑洞的痕迹。洞里原来埋着什么,只有窃贼才知道。”
“也可能什么都没被偷走啊。窃贼或许只是挖了一个洞而已。”
“不,这不太可能。”
“为什么?”
“据调查发现,坑洞几乎呈一个标准的四边形。可见,里面原本埋着那种形状的东西。”
“坑洞的大小呢?”
“大概这么大。”市长伸出两手比画了一下,长度不足三十厘米,“不是正方形,是长方形。”
我想到了扁平的饭盒。“报警了吗?”
“没有,这件事还在保密之中。”
“为什么?调查这样的盗窃事件,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啊。”
“当然,若是普通的盗墓,我会毫不犹豫地报警。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
市长皱着眉头,伸手去拿香烟。“实际上,还没有对外公布发现了地下室与木乃伊的事。”
“啊……”我舔了舔嘴唇,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都准备开始调查了吗?”
“调查也准备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直到调查结果出来为止。”
“为什么?”
“要明白这一点,你得先了解一下小城的特殊性。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这个小城没有确凿的历史,大家都在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历史。举个例子,自称开拓者后裔的,据我所知,就有五家。”
“其中就有我们家呢。”一旁的小绿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惊讶地看着市长,问:“真的?”
“先父曾这样认为,”他苦笑道,“还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这不像是在开玩笑。“也许真有这种可能呢。”
“总之,关于小城起源这个话题,非常微妙。”
“所以,发现木乃伊一事,不能轻易公之于众。”
“是的。”他吐出一口烟。
“知道地下室和木乃伊的都有谁?”
“首先是调查团的成员。之前设立的纪念馆保存委员会成员都转为调查团成员,我也是其中之一。外加纪念馆管理员与发现地下室的工匠。就这些。”
“落下一个。”小绿指着自己说道。
“哦,是啊。”市长笑着看了看女儿,又将目光转向我,“在对发现地下室一事进行委员会内部通报时,这孩子碰巧也在场。我一再嘱咐,对任何人,哪怕是家人,也绝对不能说。”
“人的嘴可没有把门的。”
“你说得对,但是我打算暂且相信他们。”
“这样啊,暂且……”我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实际上不那么相信,对吗?”
“天下一先生的脑子真是好用啊。说到这里,你大概也能明白我的心情和我不报警的原因了吧。”
“我明白了。”
如果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成员是窃贼,作为其中之一的市长也没有面子。他肯定是想,等找到被偷走的东西之后,再将窃贼从委员会中除名。
“那么,你能接受我的委托吗?”市长的声音铿锵有力,语气沉稳,十分威严。
“这工作很难做啊。”
“你若是不接受,我会很为难。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何况,你已经知道了地下室与木乃伊的事情。”
“又不是我自己想知道的。”
“但也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去。”他微微撇了撇嘴。
“这是威胁吗?”
“是也罢不是也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政治家,虽然我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地的市长。”
我无奈地将双臂环抱于胸前,陷入沉思。我似乎已逐渐习惯这个世界,并认为自己的确是姓天下一的侦探,为某种目的来到这里。
无疑,这里不是我原来居住的那个世界。如此说来,这也算一种穿越吧。有这种可能性。因为,这显然不可能是死后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被赋予了天下一这个姓氏和侦探这个角色。另外,这起令我的存在成为必要的事件也不像是偶然发生的。有一种必然性将我带到这里,并使我陷入这一棘手的状况之中。只有直面眼前的一切,才能解开所有谜团。
我决定了。“有纪念馆保存委员会的名单吗?”
“有,准备好了。”市长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管理员和工匠的名字也写在上面了。请拿去吧。”
“好。”
“在调查中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我会尽力协助。”
“很快就会请你帮忙的。”
市长点点头,站起身来,转到桌子对面,拉开了抽屉。待他走回来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把它放在我面前。是一个茶色的信封。“这是目前的调查费用,如若不够尽管告诉我。事成之后,另有报酬。”
我拿起信封确认了一下,里边有几十张印着圣德太子肖像的纸币。[2]“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把信封塞进上衣内侧的口袋。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客气。
“那么,你会从什么地方着手呢?”市长搓着手,问道。
“我想先参观一下纪念馆。”我说道。
“好的,让小绿带你去。往后你就把这孩子当成联络人兼助手吧,她现在放春假。我是她父亲,这么说似乎不够谦虚,但我还是觉得,这孩子能帮上不少忙。”
“春假?”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现在好像是春季。
“请多关照。”小绿轻快地鞠了一躬。
“那里会有人对纪念馆进行详细的解说吗?”
“有管理员,但恐怕他说不大清楚。我打电话给馆长吧,看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馆长?”
“市立大学的月村博士,考古学专业出身,也是我们这个调查团的团长,很有个性又魅力十足,你见到后多少会感到吃惊。”市长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那个博士也知道盗掘一事吧?”
“当然,但是其他成员不知道。月村博士的意见是,最好先不要跟他们说。”
“哦……”我猛吸一口气,然后看着市长将气吐出,说道,“应该没有相信那个博士的理由吧。”
市长的右眉微微一挑,嘴角渗出微笑,说道:“说得对,那个人也是嫌疑人。”
“如果再进一步……”
“也没有理由相信我?”
“对。”我绷着脸,闭上了嘴。我不是在开玩笑。
“真是个可靠的人,”市长说着就要和我握手,“不愧是名侦探!”
我没有理会他,拿起手杖,站起身来。“那我先去请月村博士和我一起去纪念馆吧。”
“祝你调查顺利。”
“我们走吧。”我说。
“是!”小绿精神饱满地回答。
我和小绿搭乘形似扩大版Mini Cooper的出租车,朝市立大学出发。据小绿说,大学在一个叫文教区的地方。
文教区的绿色植物很多,小公园随处可见,居民也都像约好了似的,家家门前一块草坪。马路两侧是整齐排列的行道树。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风景似曾相识,我好像来过这里。这种感觉比既视感[3]更为强烈。我甚至能模模糊糊地想起这里的地图。至于自己什么时候来的、做了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
很快,出租车在一栋砖砌建筑前停下。建筑物的墙壁上布满浮雕,让人想起古代的欧洲。
“这就是市立大学。”小绿说道,“月村博士的研究室就在里面。”
我们从昏暗的正门走了进去。阴冷的空气中夹杂着霉味。没有算得上入口的地方,石壁围成的通道直抵庭院,走廊从那里左右分开,形成环绕庭院的回廊。
庭院中有一片漂亮的草坪,上面摆有几条白色长椅。
我跟在小绿后面,沿着回廊往右拐。三名身穿白衣的女学生像是在认真地讨论着什么,视若无睹地与我们擦肩而过。
“这就是博士的研究室。”小绿在一扇破旧的深茶色门前停下了脚步,门上挂着一个写有“第十三研究室”的牌子。我犹豫片刻,伸出拳头敲了两下门。没有听到回答。我抬手正准备再用力敲一次,门忽然开了。
“我听到敲门声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瘦高女人正盯着我们。
“啊,实在不好意思,呃……”我一时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她不睬我,对着小绿笑道:“欢迎,好久不见了。”
“你好。”
“呃……我是……”
“市长给我打电话了,是侦探天下一先生吧?请进。”说着,她将门完全敞开。
走进房间,首先看到的是像比萨斜塔一般耸立的书堆,而且有好几座,杂乱林立。房间四壁都是书架,书上全是灰尘,空气也略显浑浊,我就像置身于火山爆发之后的城市。
“有点乱,请原谅。没有时间打扫。”她在堆着厚厚一摞书的桌子前坐下,“你们随便坐吧,坐在书上也没关系。”
“那就失礼了。”我坐到一摞图鉴上,小绿则站着。
女人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她的下巴又尖又长,脸颊上略有雀斑,但她好像并不想通过化妆遮掩。像用直尺勾出的笔直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圆框眼镜。
“我的脸有什么观察的价值吗,侦探先生?”她忽然抬起头来说道,“还是你和世间一般男性有着同样的感想,对于我是女人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并因此激发起了好奇心?”
“失礼了。我原本没打算盯着你看,只是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变得慎重了。”我低下头,“对于你是女性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意外。市长跟我说起你时,我多少已感觉到了。”
“市长说了什么?”
“说你‘魅力十足’。此外,他从未透露你的性别。”
她闻言耸了耸肩,然后正视着我,说:“我是第十三研究室的月村。”
“我是天下一。”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习惯这个称呼了。
“那么……”月村博士说道,“我应该先说些什么,还是先带你去纪念馆呢?”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关于窃贼,你有什么线索吗?”
女学者当即摇头:“没有。”
“真干脆啊。”
“要是有什么线索,哪还需要你来调查?”
“倒也是。可是既然知道窃贼很可能就是与纪念馆有关联的人,至少也该有一点点线索吧。”
“真不巧,我没有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中伤他人的癖好。”她那种坚毅的口吻和女学者的形象很相称。似乎她也赞同窃贼出自内部的看法。当然,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是清白的。
“我换一个问题。你觉得窃贼为什么要去地下室偷东西呢?你只要说一下看法就行。”
“想必是企图独吞某样东西。那样东西要是被调查团发掘出来,会成为公有财产。”
“会是价值昂贵的东西吗?”
“不一定。有人就痴迷于此。”
“听市长说,调查木乃伊和地下室或许能够找到解开小城之谜的线索。”
“我也希望这样。”
“但是,应该也有人不希望吧。比如,自称开拓者后裔的人。”
月村博士耸耸肩膀,说道:“你是说市长吗?”
小绿猛地抬起头来。
“这里的好几家人都有那种想法。难道我们不能这么认为:有那种想法的人,雇用或委托别人盗走了东西吗?”
博士紧盯了我一会儿,十指交握。“要使这种说法成立,需要一个条件——窃贼知道自己要偷什么。”
“这不可能吗?”
“不可能。关于纪念馆,我们还一无所知。”
“但是,窃贼肯定知道那里有东西,否则怎么会去偷呢?”
她挠挠头皮站起身来。“我带你去纪念馆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乘坐着轮胎上布满泥巴的皮卡车,我们前往纪念馆。前面是横排长座,但坐三个人还是有些挤。这辆车好像是博士的爱车,发动机很吵,速度很慢。博士时不时踢踢它,说一句“真没用”。
卡车径直开向石板路。中途经过好几个交通信号灯,支着胳膊把着方向盘的博士却从没有转动过方向盘。
“到纪念馆的路是一条直线。”像是为了打消我的疑惑,身边的小绿开口道,“纪念馆位于城中心,道路像射线般以纪念馆为中心向四周延伸。所以,不管从哪里出发去纪念馆都走直线。”
“原来如此。”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面白墙。博士这才左拐,沿着白墙前行。白墙弯弯曲曲,画出一道柔和的曲线。我能看见墙那一头露出的树梢。
白墙出现了一个缺口,好像是入口,旁边竖着一个标牌:“维修期间,纪念馆暂停开放。”月村博士开车右拐,驶进入口。眼前是一个停车场,停着几辆小型汽车。
“又是违章停车。”博士皱着眉头说道。
停车场前是一片树林,一条宽约三米的道路纵贯其中,路的尽头有两根粗门柱,隐约能够看到一栋黑色小屋。
只见小屋中走出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灰色衬衫,挽着袖子,外披一件深茶色马甲,满脸胡子,长得像头熊。他应该就是这里的管理员,但看那架势,称他门卫更为合适。
“没有人再进来过吧?”月村博士问道。
“那是当然,门一直是关着的。”
我往小屋的窗户里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咖啡杯和低俗杂志,咖啡杯还冒着热气。更里面好像是厨房,靠墙摆着一把长长的藤椅。
“门关着,也可能有人翻越铁栅栏啊。”
“不会的,我用这两只大眼睛看着呢。”门卫指着双眼,笑嘻嘻地说。
“那就好。对了,我想进里边看看。”
“当然没问题,可是……”门卫这才看了我一眼。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侦探天下一先生。”
“哦?侦探先生?”他露出看稀有动物一般的眼神。
“上次那件事,市长拜托他调查。”
“是吗?那么还请多关照。”
“不要对其他人说起天下一先生是侦探的事情,那会惹来麻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明白,我又不是傻瓜。”门卫拿起挂在腰间的钥匙串,打开了铁门。
“我带他们进去吧,把钥匙给我。你在这里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啊……好吧。”门卫大概原想跟进来听听侦探的推理,闻言一脸遗憾地将钥匙串递给博士。
“管理员只有他一个人吗?”我边走边问。
“是的,一直就他一个人,因为预算不够。”博士似有不满。
“发生盗掘事件时,他也在吧?”
“是的。”
“他嘴巴紧吗?不会跟别人说起我吗?”
“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敢保证他不会轻易说出去。不管怎样,这关系到他能不能保住职位。”
“但是父亲说,等事情解决之后就开除他呢。”
“或许那样也好。”我对小绿说。
虽叫纪念馆,其实只是一间简单的小屋,旧木门上挂着一把简陋的锁。月村博士从钥匙串中找出一把,打开了门。
室内略有霉味,没有铺地板,餐桌和几把椅子并排摆在小窗附近。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古旧的暖炉,烟囱延伸到室外。暖炉对面放着几件旧家具,有的带抽屉,有的单纯是木箱的组合。
刷了漆的墙壁上贴着一些照片,每张下面都附有一张纸,上书说明性文字。仔细一看,是某些富人捐钱修缮纪念馆时的纪念照,还有外国客人来访时的留影。
“我听说纪念馆是一栋两层建筑。”
“通往二楼的路在这边,上面几乎什么都没有。”
博士打开了一扇门,约一平方米的方形空间里竖着一架梯子。这架梯子像是新造的。
爬上梯子,上面是一个八叠[4]左右的房间,铺着木地板,角落里放着一张床,除此别无他物。床上铺着一床格子被,非常漂亮。到目前为止,这床被子没有被人偷走,真是万幸,我暗想。
窗子对面有一扇门。我以为隔壁还有房间,但无论怎么推拉把手,门都纹丝不动。
“那个打不开的。”小绿从下面探出头来说。
“有意锁上了?”
“不是,原本就打不开。”
“有人曾试图打开过吗?”
小绿哧哧地笑了起来。“哪有人会那么做!”
“为什么?”
“谁都知道,即便打开了,门后也不会有什么啊。”
“是吗?可不打开怎么知道呢?”
“打开门就是外面了啊。”
“外面?”
“是啊,即便打开了,也什么都没有,会掉下去的,就像卓别林的电影一样。”
“那为什么这里会有门?”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据说这也是纪念馆的一个谜。”
“哦。”我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门上刻有文字。是从A到Z排列的字母,字母上方是这样一句话:
WHO DONE IT?
是谁干的?直译就是这样,但这一表达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另有含义。Whodunit专指以寻找真凶为主题的作品。[5]
“关于这句话,你听说过什么吗?”
“父亲说那也是一个谜。”
“有人知道答案吗?”
“据说没有。”
我又看了一眼那扇门,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发现什么了吗?”在下面等着的月村博士问。
我说起了那扇奇怪的门。
“关于那扇门,我们也深受困扰。”她说,“不知是信仰还是巫术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线索。可能仅仅是设计上的失误,也可能是建造时材料短缺,只好把其他地方的门挪到这里。到现在为止,谁也不敢断言。现在又发现了地下室,大家更期待解开这个谜团了。”
“听说没有人打开过那扇门。”
“啊,人们对打开它这一行为的意义也存有疑问。不管怎样,到现在没有人打开过。或许是用钉子钉住了吧,也没必要刻意破坏它。”
“门上写着‘WHO DONE IT? ’。”
“那也是一个谜,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本想说这是推理小说的一种形式,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不管怎么想,推理小说和目前的情况都没有什么关联。“地下室呢?”我问道。
“在这边。”博士走到一个高度几乎齐腰的柜子旁。它的大小恰似旧式冰箱,而且与冰箱一样,前面有一扇门,上面挂着一把简陋的锁。挂锁是这里所有家具的共性。博士打开了锁。
“上锁是在发现地下室之后吗?”
“当然啦。之前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柜子呢。”
“有几把钥匙?”
“两把。另一把市长拿着。”
“请给我看一下。”我检查了一下钥匙,是很简单的样式,“配这样一把钥匙也不难啊。虽然把蜡倒进锁眼获取模型比较困难,但拿着这把钥匙,用黏土取型恐怕很容易。”
“但是,钥匙归管理员管啊。”小绿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们应该无条件相信那个门卫。我刚才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清晰的编织物纹样,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编织物纹样……我没有留意。是为什么呢?”
“那是他刚才躺在藤椅上打盹的证据。杂志也散落在地上,它们本在椅子上,只怕是因为妨碍他睡午觉,才被扔到地上。刚沏好的咖啡,是睡醒之后用来提神的。”
小绿瞪大了眼睛。“刚发生盗掘事件,就在大白天睡觉!”
“习惯真是可怕,或许,刚才正是他以往睡午觉的时间吧。趁他睡午觉时,偷来钥匙做一个模型也不难啊。”
“这算什么啊,我得告诉父亲。”小绿噘着嘴说道。
“不愧是名侦探啊。”一直在旁边听我说话的月村博士面无表情地说道。
“过奖了。”我高兴地说。
博士打开柜门,里面什么也没有,底下铺着廉价的三合板。她抓住三合板的一端,用力一拉,板子随着她的手移动起来,出现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口。
“这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说。
“是维修这个柜子的工匠发现的。”
“工匠有嫌疑吗?”
“没有,他只发现了这个入口,完全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博士把手伸进去,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手电筒。她打开手电筒,踏进那个狭窄的洞口。里面像是有楼梯。
“进来的时候小心,地很滑。”她在通道中说。
我把手杖倚在柜子旁边,小心地潜入通道。里面果然有楼梯,不过只是简单堆砌的石板,正如博士所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我小心翼翼地弯腰进入,生怕碰头,进去后却发现洞顶其实很高。楼梯宽约一米,没有扶手,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往下走。下了楼梯之后,我发现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煤油灯。博士用打火机点燃它,周围顿时亮了起来,我们的影子在四周的墙壁上晃动,令人毛骨悚然。小绿似乎在等我们点灯,灯亮后她也下来了。
前面有一扇木门,门框是铁制的。门的右侧挂着一个直径约十厘米的铁环,好像是拉手。博士没有拉铁环,而是把手伸向稍高的地方。随着刺耳的声音,门朝里面开了。
手电筒和煤油灯的光线射进了封闭的黑暗空间。我向前走了一步,差点惊叫起来。一个人出现在我眼前。
当然,那不是一个活人。
木乃伊坐在椅子上,右手放在膝头,左肘抵在旁边的桌子上。桌上摆着一个插着短蜡烛的烛台。
我正想靠近,又犹豫了。木乃伊的周围用绳子拦着。
“请走近看吧。”博士说着把手电筒递给了我。我接过手电筒,跨过绳子。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地下室,不如说是狭窄的洞穴。墙壁和地板都是光秃秃的石面,没有任何可供生活的设施。要说像样的家具,那就只有木乃伊所使用的桌椅。
木乃伊穿着灰色的衬衫和裤子,当然,以前可能是别的颜色。头发很长,遮住了额头和耳朵。眼球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黑洞。通过体形,我推断这具木乃伊为男性。
一个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拨开“他”前额的头发,然后又复归原位,回头看着博士,问道:“那……被盗的是哪里呢?”
月村博士蹲下身子,掀开木乃伊脚下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形毯子。市长说的那个坑洞出现在我们面前。
“刚发现的时候,坑洞已经被填回去了,但一眼就能看出来。”博士说道。
“发现坑洞的人是你吗?”我问。
“是的。我想下来勘查一下,和管理员一起进来时发现的。”
“在这之前你什么时候进来过?”
“在这个地下室刚被发现的时候。”
“当时有谁和你在一起吗?”
“只有委员会的成员。”
“当时没有着手调查吗?”
“当然没有,我们不可能在什么都没决定的情况下就着手调查。”
我又看了看坑洞,好像没有其他被挖掘的痕迹。“窃贼为什么会挖这个地方呢?”
听我这样问,博士从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看看这个。”
是在这个房间拍的,而且是木乃伊脚部的特写——脚底下的毯子被掀开了,在目前被填埋的地方,标着一个“?”。
“这是什么?这个标记……”
“不知道。我们都觉得这个地方可能埋着什么东西,决定改天挖掘。”
“这么说,是窃贼抢先挖走了埋在这里的东西?”
“难道这样认为不对吗?”
这是一个正确的推断,但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道:“你认为里面埋的会是什么呢?”
“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博士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是带有诅咒的东西吧。”一直在不远处盯着墙壁的小绿忽然扭头看着我们说道,“父亲是这么说的。”
“带有诅咒的东西……”我看着博士,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迷信。”博士眉间露出厌恶的神色,“有那么一种传闻。”
“好像很有意思啊。”
“侦探先生该不会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吧。传说本城曾受到邪恶的诅咒,一位圣贤将那个诅咒的根源封住了,而封存之地就是这个纪念馆。”
哎呀!我叹了一口气。木乃伊之后是诅咒,越来越像《夺宝奇兵》了。
“好像哪个国家都有类似的传说,这种传说往往也暗示着某种事实,不是吗?”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这种传说对于解决本次盗掘事件能起到什么作用吗?”
“还不清楚。”
我们沿着狭窄的通道回到一楼。
“首先还是把目标锁定在委员会的人身上吧。”我说。
“请你尽快帮我们找出窃贼。不,窃贼是谁已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取回被盗的东西。”
“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被盗的是什么,有点麻烦。”我扶了一下眼镜,鼻子上方有点疼,“那具木乃伊是多少年前的?”
“现在还没有开展详细的调查,我们认为,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
“一百五十年前……”那就是一八五〇年左右了,不用说,是江户时代[6]。但是,木乃伊的模样、被称为纪念馆的建筑,完全没有那个时代的感觉。或者,在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江户时代。“被偷走的就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喽?”
“是啊,所以,肯定不是短波收音机或者方便面之类的东西。”月村博士一本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会是与宗教有关的东西吗?比如祭祀时用的道具之类。”
“本城不存在宗教。”博士的语气很坚决,我有点吃惊地看着她。她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很奇怪的话。
“木乃伊的死因呢?”
博士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讶,然后以平静的语气问:“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这与盗掘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纯粹出于个人兴趣,因为我看到了木乃伊的额头。”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果然是观察能力超群啊。”
“额头上有个小洞。在古代的文明国家中,也曾有在头盖骨上开一个小洞做外科手术的事情,但与这完全不同。这明显是枪伤或箭伤,他是被人杀害的。”
“这个推论与我现在的想法一致。”
“他为什么会被杀害呢?凶手是谁?”
“这个……要想弄清这个问题,只能拜托一百五十年前的侦探了。”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我看着女学者说道,“仅仅过了一百五十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明之处呢?据说这座小城是由移民创建的,从那时到现在的事情难道没有通过某种形式流传下来吗?”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深呼吸一次,又缓缓睁开双眼。“你那样想是自然的。但是,这里的确不存在历史。不管问这个小城里多年迈的老人,他们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的父母同样如此。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这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地方,它失忆了。”
“你认为取回记忆的关键在那具木乃伊身上?”
“是的。”
“被盗物品说不定也是关键。”
“很可能啊。让人痛心的是,它被人偷走了。不过……”博士咬着嘴唇继续说道,“取回记忆便能引导我们走向幸福,这件事谁也说不准呢。”
[1]在日语中,“波莱罗”与“墓礼路”发音相同。波莱罗(Bolero)本是一种西班牙双人舞,法国作曲家拉威尔以此为名创作了著名的管弦乐舞曲,其特点是旋律和节奏不断反复后,力度逐渐增强,最终以强烈的节奏达到高潮。
[2]圣德太子(574-622),日本著名政治家。其肖像自1930年起依次出现在面额为一百、一千、五千、一万的纸币上。1986年以后,印有其肖像的纸币不再发行。
[3]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刻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4]日本计量房屋面积的单位,1叠约为1.62平方米。
[5]Whodunit一词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由句子“Who (has) done it?”转化而来,后逐渐演变为推理界约定俗成的术语。
[6]日本德川家族统治的时代,时间为1603年到186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