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撤离

听到萧朝贵负伤的消息,洪秀全霎时面色苍白。杨秀清紧咬嘴唇,紧攥拳头,低头不语。

韦昌辉皱着眉头朝东王瞅了一眼,心中涌起一团疑云:“他如此悲痛,是出自本心吗?西王一死,最高兴的恐怕就是他吧?不就是他建议西王攻打长沙的吗?”韦昌辉把萧朝贵的事当作教训:一定要小心,不能做西王第二!

郴州城一片暗淡。

“全军开往长沙!”洪秀全下令。这是十分罕见的,因为很早开始,太平军基本就是杨秀清在指挥了。

“沿着西王所走的路线!”杨秀清补充道。

洪秀下完命令就离开了,之后的事都交给杨秀清。他认为自己没有军事上的才华,他要钻研的只有教义。

洪秀全脚步沉重。妹妹的房门开着。

宣娇先开口道:“我听说了。”她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泪痕。

“消息说是负了重伤……”

“恐怕性命难保。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

“情况还不太清楚……”

“做好思想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那倒也是。不过……”洪秀全声音发颤,而妹妹跟平常却没什么不同。这丫头从小就要强。

“我这就准备出发。”宣娇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她的牙齿特别好看,她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从不涂脂抹粉。

看到妹妹洁白的牙齿和微笑,洪秀全越发感到妹妹可怜。他的地位日益受到杨秀清的威胁,宣娇成为萧朝贵的妻子,等于为他添了一个强大的后盾。失去萧朝贵,太平天国内部的力量对比便会有微妙的变化。太平军中的人也感觉到了这点。

郴州的太平军一下子沸腾起来,三百多公里的长征马上要开始。

阴历八月十二日,太平军大举进发。

江忠源已到长沙,驻扎在小吴门外。长沙城外的太平军士气低落。中秋,江忠源转守为攻,太平军大败。几天后,张亮基到达长沙城外,左宗棠和他同行。太平军并没有彻底包围长沙,因为萧朝贵的带兵太少,仅能封锁南门,其他各门仍可自由出入,既可开进军队,也可运进粮草。

决心雪耻的太平军主力已到达醴陵一带。

“要挖!要挖!……”萧朝贵反复说着谵语。

“明白。已经命令他们去挖。现在正在准备。”李开芳和林凤祥在萧朝贵床边,但他意志模糊,无法听到部下的声音了。他的意思是要挖坑道,破城墙。萧朝贵带来了三百矿工,早已定好挖坑道、装炸药,突然袭击,一举攻下长沙的上策。萧朝贵今年三十刚出头,李开芳和林凤祥都只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然而矿工们着手的第一件工作,不是挖坑道、装炸药,而是为萧朝贵挖坟墓。

西王葬在老龙潭。

军中无法举行盛大隆重的葬礼,统帅死亡的消息不能让敌人知道。老龙潭地形好,不在城上视野之内。

“等旗开得胜,定要举行正式葬礼。”李开芳和林凤祥在西王墓前发誓。

“云山先生在金田村所说的,就是指这种情况吧?有困难的人要互相帮助,要让穷人吃得上饭,不就是这样吗?”新妹道。她以前称冯云山为南王,现在为划清界限,她称天王为秀全兄,南王为云山先生,西王为朝贵兄,不过总算还加个敬称,对东王和北王,她便直呼其姓名。

新妹从街上走了一圈回来,心情似乎还有点激动。她心中始终铭刻着一个“侠”字。这个“侠”字使她总不能平静。要有一个穷人、弱者不受侮辱,不挨饥受冻的世道——冯云山曾如此宣传。要起来为创造这样的世道而奋斗——冯云山的号召曾震撼了她的侠义之心。可是,在被拥有这种理想的太平军包围之下的长沙城内,竟出现了近似天国愿景的理想世道。大批物资运进长沙,贫民无偿地获得了粮食。官吏和军队在商店里买东西都付现款。城里一片繁荣,治安良好。每晚夜市大开,戏院满座,盛况空前。人们生活得很愉快。冯云山所描绘的天国,在这里不是已经部分实现了吗?

“尽管是暂时的,大家都很高兴啊!”新妹闭上眼睛,脑中回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景象。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追问理文:“是这样吧?”

“云山先生传教时所讲的最主要的一点,在这里漏掉了。”

“最主要的一点?”

“太平军要建立的是既无财主也无穷人的世道,这还没有实现吧?”

“是呀……”

冯云山提倡的平等,确实深深打动人心。

远处,传来口哨声。来人正是久未露面的谭七。

“到处都是军队!”谭七摇头。他负责向太平军报告长沙城内的状况。长沙七座城门,太平军仅封锁了南门,其余六门仍和平时一样敞开。城门处熙熙攘攘,比平时更加热闹。

各地援军已经进城。

“估计有五万人吧?”理文道。

“也许更多。我想调查一下,可这一次不能派很多人。”谭七又摇了摇头。

“太平军到什么地方了?”

“先头部队已到醴陵,杀气腾腾。”

“全州事件可不能再次重演啊!”

谭七搞谍报工作,他说不能用很多人,是说很难找到人协助。用钱雇来的人靠不住。以前协助太平军的人,大多对当政者怀有敌意,或对现状不满,起码认为现状应当改变。长沙一带天地会势力相当强大,他们反对现有制度,但现在协助的人却很少,谭七感到苦恼。长沙大部分居民都觉得现在的状况不错,要改变,他们不会赞成。谁想破坏目前的好光景,谁就会把百姓推到敌人那一边去。

“这样不行啊!”理文挨近谭七身边,小声说道,“一定要把长沙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天王或东王。百姓对官府现在的做法很满意,很难找到内应。我个人意见,不要打长沙,赶快向前进军。不管能不能接受,我这个意见望一定转达。”

“一定转达。”谭七点了点头。

“对手是左宗棠啊!”理文想把这话说出来,但又打消了这想法。

太平军中不会有人知道左宗棠的名字。长沙城治安好,不是因为那五万军队,而是因为强化了军纪。左宗棠不过是区区幕客,但他凭借幕僚之便,可以对张亮基施加很大的影响。加强军纪、发放库钱、收购物资、救济贫民,都是左宗棠的建议。

在当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高级官僚中,布政使潘铎算是个敢作敢为的有才之人。因为库钱属布政使管辖范围,中国的官僚制度培养了极其强烈的山头主义思想,即使巡抚听取了幕客意见,想用省里的钱库,若布政使不同意,那他也毫无办法。

长沙城的状况出现了很大的好转,治安好了,妇女和孩子可以放心外出,街上自然热闹了。军队的待遇好了,伙食改善了,还有酒喝,士兵自然也不会到街上逞凶。

尽管这些变化是暂时的,但在长沙的百姓看来非常可喜。这是由于政府中出了张亮基、潘铎、左宗棠这些有能力的人。《湘军志》记载,当时人们“忘其为围城焉”。

城内巡逻的士兵也都穿上了制服。当时一提到当兵的,百姓就唾弃。为了扭转这个印象,首先要改善装束,尤其是百姓经常看到的巡逻队,更要穿着漂亮。这也是左宗棠的意见。他这个人有着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特殊本领,那就是自己的意见,即便不是真知灼见,也总能顺利地为上司所采纳。

当然,左宗棠可不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性子。他一面整顿巡逻队的“面子工程”,一面在幕后大量使用下流的角色,从而使自己的建议被接受。在做绿色圆圈里绣着大红“勇”字的制服这件事上,左宗棠是这么说的:“湖南会党众多,必须严加禁止。发现会党头目,应当立即拘捕,因此大可起用各类密探。若不把违抗政府之人揭发出来,他们就有可能变为敌人的内应。”所谓“各类密探”其实就是指把那些犯有前科、地地道道的人渣暗地放出去。这样肮脏的工作,上层人士是不愿做的,只能交由下级去处理,事后听听汇报了事。

当然,偶尔也有些重要问题会直接传到领导人耳朵里。例如:“发现了大家伙的藏身之地,正在暗地监视着,逃了可了不得,请求军队支援。”

“所谓大家伙,是什么样的人物?”左宗棠问传话的幕僚。

从身份上来说,左宗棠也是巡抚幕僚,和其他幕僚本是同僚关系。但他一向被人们特殊看待,他本人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作特殊人物,对一般幕僚说话很不客气,有时甚至用命令的语气。

“据说是个女的。”

“女的?哦……是天地会的头目吗?”

“是。是天地会的,不过,据说也参加了长毛贼。”

“看来不是苏三娘就是李新妹喽!”

左宗棠的情报网撒得很大,网眼细,情报准。

“啊,是李新妹。”幕僚吃惊地瞪大眼睛。

“李新妹是在长沙呀!长毛贼包围桂林时,李新妹确实在长毛贼中。什么时候离开的呀?”左宗棠用手指抚弄着桌上茶碗,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是大家伙吗?”幕僚反问左宗棠。

“她不知什么原因丢下部下,参加了发贼。她孤身出来,这里面有文章。”

“如果潜入长沙,会有特别任务吧?”

“那还用说!不是搞内应还能干什么!”左宗棠语气略带斥责。

“有道理。长毛贼的大军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了。”

“一定要迅速处理!”

“是,明白。”

“抓到后,我要亲自审理。”左宗棠道。

太平军主力军在洪秀全和杨秀清的率领下,从郴州出发,沿着和肖朝贵军大致相同的路线北上。他们占领酆凌城不过两天,在此之前传来了肖朝贵死去的消息。军中笼罩着一股异常的气氛。

洪秀全到达长沙南边是阴历九月初一。萧朝贵麾下太平军不足五千,失去了主将,仍同官军苦战了一个多月。期间,向荣终于进了长沙。徐广缙向北京弹劾向荣在桂林“推诿不前”,所以北京决定给向荣“流放新疆”的严厉处分。向荣进长沙时,知道了北京的决定,他不得不在这里拼死力奋战,开始精励军务,跟从前判若两人。以前长沙借口没有炮台,所以没有使用三千斤炮和五千斤炮,现在向荣把大炮抬到天心阁上,朝太平军猛烈轰击。太平军不得不把战线后撤。

李新妹飞快地踅进左手一条巷子,但在巷子前方的拐角上,走出来三条汉子,他们好像一早就等着似的。李新妹回头,看到身后还有三个汉子,估计是盯梢的。

新妹发觉有人跟踪时已经晚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她侧着半边身子。毕竟是当过那些粗野男人集团的头儿,她一直很沉着。

汉子们没答话,向她走来。

“出了奸细。”新妹暗暗道。左右是墙壁,前后有汉子,她无处可逃。既然挣扎没用,还是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她不止一次经历过杀人的场面,她可不想自己在这儿就被杀。这里距离糕点坊不远,只要一吹口哨,说不定理文就会跑过来,但她不想把理文卷进来,只是想告诉理文自己被人抓走了。然而,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事已至此,我自己承担吧。”

汉子们从前后向李新妹逼近,给她绑上绳子,她丝毫没有抵抗。

“嗨,原来只是嘴上说说的呀!”一个汉子道。他们本以为会遭到激烈的反抗。

新妹的胳膊被绑在背后,脊背被汉子们推搡着,走到巷子尽头。从巷子里看不见,但是从巷子尽头一转弯,迎面放着一顶轿子。

新妹自己走进了轿子。她不知经过了哪些地方。长沙街道她不熟,但外面的气氛她能感觉得到。叫卖的声音越来越远,生活的气氛逐渐消失,轿子是在僻静的地方通过的。“是去衙门?”她心里在琢磨着,但又不像是监狱那种肮脏杂乱的地方。

不一会儿,一股幽香飘来。轿子被抬进了一座建筑,走了好一段路后,轿子停放在地上。

外面有谈话声:

“还绑着吗?”

“那样不好吧。”

“跑了怎么办?”

“在这儿能跑得了吗?房子上了锁,还有好几个岗哨。”

“那就解开绳子吧。”

“还是松绑好了。”

“不会咬季高先生吧。”

“瞎说,左举人用左手就能把她摁倒。”

“哈哈哈!左先生的左手。”

新妹虽没受过正规教育,但脑子灵光,她想,莫非就是理文以前常提到的那个左宗棠?她回想起和理文在湘江泛舟的愉快时光。理文一向崇拜林则徐,常谈起林则徐周围的人,其中有关于左宗棠的一段好笑插曲,她隐约记得左宗棠的字是季高。

新妹从轿子里被拉出来,有人给她解开身上绳索。

“绳子的绑法不像样子,不再练习练习,一点也不顶用。”新妹道。

“别嘴硬了!”在巷子里说过话的汉子答道。

这里是院子边的走廊,朝前面房屋一看,像是庙宇,但没有寺院那种独特气氛。

“是书院吧。”新妹觉察出来了。

当时,很多人把学校称作书院。书院一定有祭祀孔子的地方。太平军在进军途中,不仅破坏庙宇,而且要进书院捣毁孔子的牌位雕像。书院往往也是高级官僚用来办公的地方。林则徐在鸦片战争前夕进入广州时,也把越华书院当作宿舍兼办公的地方。

拐过走廊,那里有扇绿漆门,半开着。

“进这里面去!”有人冲新妹背后吼了一声。

新妹回头瞪了他一眼,进了屋子。屋里摆了张朱红桌子,四把椅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背后传来关门和上锁声,接着传来一句:“贼婆!”

新妹坐到椅子上。她以前是盗匪头目,一旦被官府发现,就会被抓起来砍头,所以警惕性很高,不论见到什么人,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对方是官吏或官吏的走狗。如今,这种警惕性完全丧失了。或许是参加太平天国后,不再认为自己是盗匪了吧;也或许是因为长沙离她以前进行盗匪活动的地区很远,她不再担心有人会认出她;又或许,她早就认为自己不是一个被通缉的人了。

“不知不觉竟变成真正的人了!”想到这里,她苦笑起来。就这样作为“真正的人”被砍了脑袋,也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太平军主力先头部队到达长沙城外的第二天,就和劲敌江忠源及贵州总兵秦定三交战了。实际上十天前,双方已发生过激战,当时政府军战败,江忠源负了轻伤,参将任大贵阵亡。因此,这算是江忠源和秦定三的雪耻之战。

激战在浏阳门外展开。长沙城外的浏阳水从城东绕过城北,注入湘江。面对这条河的城门,叫浏阳门。以前太平军人少,不能分散兵力。他们曾想攻打长沙东侧,但必须抽调南门兵力,如此,若南门封锁被破,则本利全失。现在,太平军得到主力增援,于是准备攻打东侧的浏阳门。马王堆就在那附近,一百二十多年后,由于发现了汉墓和栩栩如生的女尸,马王堆就此闻名天下。

激战的结果是太平军大败。江忠源一直很有信心,十天前吃了败仗,这一次斗志更高。太平军用新编制打全面战争,这还是头一次。太平军把湖南会党大批吸收进来,这些新兵不习惯太平军战法。而且,他们都是湖南南部的人,对长沙地理并不熟悉。

太平军阵亡五百人。大军决定放弃东线,在西部建立据点。他们渡到湘江西岸建立基地。湘江西岸耸立着岳麓山,西部基地虽和长沙城相隔一道湘江,但它给长沙城带来了巨大压力。

九月初九,赛尚阿进入长沙,虽未接到通知,但实际上,他已不是钦差大臣了。七天前的九月初二,朝廷已决定解除塞尚阿的职务,召他回京。湖广总督程矞采也被革职了,不过并未被召回,而是奉命留在当地担当军队后勤工作。徐广缙接任钦差大臣,也接任了程矞采的职务,长沙一切文武要员,均在他的监督之下,不过他还没到长沙。

以前主战场在城南,如今转移到了城西,但战局依然不明朗。

太平军为缺盐缺油而苦恼。这些物资本由后方补充,但现在后方是政府军。徐广缙拥兵万余,从衡州前进到湘潭,借口“断贼退路”,待在原地不动。太平军原本就不准备后退,但盐油供给却被清军“意外”阻断了。

根据西王的遗嘱,太平军继续挖坑道,随着主力军的来到,新的矿工也参加进来,工程逐渐有了进展。同时,战斗主要是在城西,这也有利于从城南挖坑道。

曾国藩因服丧而踏上返乡之路,在武昌得知长沙遭到包围。他没有走水路,而是爬山越岭到了湘阴。这时已是八月二十三,故乡也动荡起来了。湘阴离长沙只有六十公里。

理文这一天一直在外面。

长沙开来了很多军队,加上不少外地人听说长沙繁荣也跑来了,因此,即便是陌生人在长沙城内游逛,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理文在街上认真地查看了一番,得出结论:松弛现象显著。虽说军纪严厉,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士兵们懂得取巧,违纪的事干得巧妙。理文和送糕点的人一起去兵营看过,那里简直是个大赌场。天气好时,兵营院子里都到处开着赌局。送糕点的送完点心,就挤进认识的士兵群中赌上两把。仔细看,很多人并不是士兵。

把这个情况报告上去,会不会给天王和东王增加信心呢?理文心里惦记着这事。先前他让谭七转达自己的意见:不必非攻打长沙不可,可以奔袭岳州。但此时如果又说长沙军纪松弛,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还是觉得长沙可以不打。

在回糕点坊的途中,理文听到有人小声叫他。不知何时,谭七来了。

“理文,你不能回那儿去!”谭七个子矮,理文觉得他就像在自己的肩膀下说话。

“为什么?”理文低声地问道。

“大姐被捕了!”

“什么!新妹?”

“是,大概是巡抚衙门干的。”

“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对了,巡抚和左公都……”张亮基和左宗棠,都和林则徐有关系。从他们那里可以得到高级情报,所以理文一直想尽快去拜望他们。他们俩都认识父亲,只要一提父亲名字,肯定会接见的。

“应当想办法,不过,你可不能去。”谭七道,“他们已知道你跟大姐住在一起。再说,你也是有来头的人。即使他们不知道你在太平军里待过,你是连维材之子,谁都知道。”

“那该怎么办呀?”

“先到我那窝里避避。大姐自有办法,他们不会马上杀她的。我跟在衙门里的人交上了朋友,他会打听出一点消息来。”

“回到那儿会被捕吗?”

“肯定会被抓走!”

“余先生呢?”理文担心会牵累关照他们的糕点坊老板余光添。

“余先生不要紧,他家五代在长沙做糕点,谁也不会怀疑他。再说,那楼上就是为了出租的,他在衙门里也有脸面,不用担心,你要赶快躲起来……跟我来!”

谭七踅进右手的一条小巷,理文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跟在他后面。

“我那个窝很窄,你将就点。那儿还有个客人。”谭七用闲谈的语气跟理文搭话。

“客人?”

“嗯,是个孩子!就是那个陈丕成。”

“是那个孩子!”理文一直担心着新妹的事,这时他的表情才不觉和缓下来。陈丕成今年十五岁,杨秀清说他是有希望的少年,曾把他寄放在理文身边,理文离开太平军后,还一直挂念着他,只是谭七说他很健壮。大概是谭七看出了理文的心情,把他从太平军中带了出来。

“有那个孩子太好了!”理文道。

“带着孩子就不会受到人们的怀疑,所以我把他要来了。”谭七笑道。

这天晚上,在巡抚临时公署的一个屋子里,左宗棠跟李新妹面对面坐着。一个七十出头的老书记员坐在屋角一张小桌前,看起来就像相扑裁判。此外别无他人。

“用的什么花招,把连维材的儿子骗到手的?”左宗棠一进屋子就问道。

“什么?让我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就要问我这事吗?”新妹反驳。

“重要的事当然不会最先问,这是常识。”左宗棠早就接到部下的报告,说她是个厉害的女人,但见她竟敢抗上,还是有点儿吃惊。他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形色。这关系到威严。

“要问什么呢?是太平天国的事吗?”新妹好似在催促。

“今天只是见个面,哄骗男人的手腕,我们大体也了解了。”

“那个男人从未受哄骗。”

“什么?”

“明白地说,他不是那种喜欢哄骗的男人。”

“你这是夸奖他吧?”

“嗯,算是吧。至于手腕,上林公的船,故意掉在湘江里的那一手,确实高妙。”

“什么!”左宗棠脸色变了。

“这是在长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呀!”新妹故意挑衅。她已脱离了太平天国,但她讨厌官府的习性依旧。

这时,进来了一个下级幕僚。“连理文还没有回来。”这家伙报告。

左宗棠朝新妹看了一眼。

“大概有人告诉他,女人已被抓起来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幕僚直立不动。

“我这可安心了!”新妹故意大声说道。

“马上给我找到!”左宗棠站起来,“把她关在魁星楼,我要慢慢审问。”

太平军主力虽已到来,但要全面包围长沙,力量还不够。钦差大臣徐广缙好不容易从衡州来到湘潭,到此不再前进。从湘潭到长沙仅有三十几公里,他那一万清军驻扎在长沙南边,给太平军造成巨大的压力。不过后来,徐广缙因这事遭到朝廷的谴责。

太平军所选择的重点作战区是在长沙城西。城东和城西都试验过,东边吃了江忠源军一次大败仗,因此自然把兵力投放到西边。长沙城西边有湘江流过,湘江中有傅家洲、水陆洲,两军在两岸进行争夺。

向荣在过去的作战中已暴露出本性。这人很难和别人合作,且常在战场上泄私愤。他跟总兵王锦绣不和,利用统帅权把王锦绣派到最危险的水陆洲。结果,王总兵率领的千名河南兵全军覆没,而他则只身逃进了长沙。

太平军渡过湘江,控制了西岸。向荣想夺回控制权,亲自带三千士兵强行渡江,发起猛攻,但完全中了圈套,最后惨败。

这次战斗从长沙城头上可以看到,城墙上简直就像观览台,士兵们一群一群地挤在一起,大声地呐喊助威。江岸边约有三百名太平军构筑了简单的堡垒防守。登岸的三千清军向太平军发起了冲锋。单从人数上来看,太平军就不可能守住,他们开始撤退。

“不行!不行呀!”张亮基在城墙上大声喊。

“什么不行?”幕僚露出惊讶神情问道。

“伏兵!定有伏兵!背后不是有一片树林吗?”

“怎么知道有伏兵呢?”

“堡垒附近是原野,不是道路,长毛贼却朝着同一个方向逃跑。军队在这样的地方溃败,一定是四散逃跑的,他们没有分散,而是结成堆逃跑,这是诱敌之计!”张亮基虽是文官,但喜欢读书,从高处往下一看,局面十分清楚。

左宗棠也扯着嗓门儿,大声喊道:“回来!回来!有伏兵!”

树林那边黝黑一片,看不清是否有伏兵,但看太平军逃跑的情况,两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一判断。然而,在现场打仗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只知道,敌人跑了那就要追。

向荣情绪激动,这是决定自己会不会流放新疆的关键时刻,尽管他知道这是蛮干,但不冒险就不能立大功。“追!一个也不放过!”他大声喊着。

在逼近树林子时,太平军大军杀了出来,从城墙上看,那情景可谓壮观。转瞬间,淡红色的土地变成了漆黑色,刚才还在追赶太平军的清军,立马转过身子朝江岸边逃来。

向荣一直在马上。在甘肃固原时,他的马术就已然十分了得。在清军高级将领中,他是屈指可数的马术专家。他扬起鞭子,拼命飞奔。“乌兰泰也是在马上死的!”他想起了跟他关系恶劣的同僚。他并没有亲眼看到乌兰泰的死,但听说了当时的情景,于是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当时的画面。

不愧是骑马的名家,向荣成功渡过了湘江。

“拉缰绳的动作真是漂亮!”左宗棠鄙弃道。

这次战斗清军惨败,大多数是淹死的,参将肖逢春、都司姬圣脉战死。长沙攻防战在这之后又继续了一个月。

太平军挖了坑道,装进炸药,可是好不容易炸毁了一截城墙,清军很快又把它修补上了,大军根本冲不进城去。

“把瞎子都召来!”左宗棠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瞎子丧失了视觉,但据说听觉要比常人敏锐得多。左宗棠命瞎子把耳朵贴在地上,要他们搜索挖坑道的声音。坑道爆破共进行了五次,但每次破坏力都不大。

“早就听人说过,果然是天下名城啊!……”刚强的杨秀清也仰望着眼面前的长沙城墙,叹了一口气。

进行第五次坑道爆破时,杨秀清说道:“全军悄悄准备行动!或是冲进长沙城,或是撤围北上,总之我军要行动起来!”

谭七获取消息的能力可谓十分高超,很快,他就得知新妹被关在魁星楼一个拐角里。

“我们要想办法把她救出来!”理文焦急得坐卧不宁,他现在才知道新妹是多么的宝贵。

根据谭七刺的情报,目前还没要杀新妹的征兆。据说左宗棠很欣赏她的性格,给她的待遇也不差。不过,要是太平军冲进城来,她的性命就很难保全了。每当发生混乱,一般都要杀死悬案未决的重要犯人。理文不希望太平军冲入长沙。

“我拟定了一个小小的作战方案。”谭七在“窝”里小声地跟理文说。

“作战方案?”

“对。我收买当兵的,偷偷地弄来了炸药。我想利用炸药。”

“用炸药炸开魁星楼那间房子的门吗?”

“对,只有这个办法。”

“卫兵很多,收买?不可能全部收买吧?”

“那是不行的,一两个还好说,那儿有近二十个人啊!”

“那怎么办呢?”

“让这二十人一下子都从那里退走。”

谭七笑嘻嘻地谈起他的作战方案——在挨近魁星楼的地方点燃炸药,一阵混乱就可以把卫兵从魁星楼全部引出去。其中可能有一些值得钦佩的士兵守着岗位。这时,理文就要在那里大声喊道,上级的命令,赶快去帮忙救火。利用这个空隙,用炸药炸毁魁星楼禁闭室的门锁。只是炸锁,需要的量不会很多。为了能接近魁星楼,谭七早已准备好了清军的制服。

“谢谢你了!”理文行了一个礼,连自己也感到自己的眼角发热了。

“在这样的时刻,为了一个女人……”

“十八日进行!就这么决定啦!”

十月已过去一半,到了月底,距萧朝贵到达长沙城外就三个月了。这真是漫长的攻防战。

不知为什么,谭七说话时总面带笑容,理文从他表情中得到了安慰。

风已带凉意,且比平常刮得大,天空阴沉。

理文身着清军制服,跟谭七一块儿朝魁星楼走去。谭七拉着辆载米袋的车子。他个子矮,清军中又有许多熟人,所以他不能化装成清兵。陈丕成从后面推着车子,带着小孩子一起走,降低敌人的警惕。

“挺好吧?天气真糟糕,明天一定会下雨。”谭七不时地跟熟识的士兵打招呼。

魁星楼旁边有一排柳树。

“在这儿休息吧,等时间到了。”谭七道。

三人都跟着谭七坐在柳树根下。

“炸药什么时候装?”谭七太过于悠闲自在,理文有点不放心,小声问道。

“已经装上了。”

“啊?”

“现在只等着爆炸。”谭七笑了笑,拍了拍理文肩头。

谭七同城外的太平军常取得联系,他早知太平军第五次坑道爆破的作战计划。这次作战是要炸毁魁星楼附近的城墙。时间事先早已决定了。城外的太平军早已做了冲锋的准备。谭七画了个草图,做了一些解释,不一会儿,突然躺了下来。

“卧倒!”

预定的时刻快到了。三人装作俯卧的样子,俯伏在地上。他们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但其实还不到五分钟。轰隆隆接连发出巨响,地面摇晃起来。

“走!”三人朝着魁星楼跑去。

理文已不需要向魁星楼上的卫兵发号召,真正的军官早已声嘶力竭地在喊叫:“快去!把准备好的土袋堆到炸毁的城墙上去!别磨磨蹭蹭!现在需要人!”清军早预料到会有地雷战。到处都堆放着土袋,以便及时采用。他们知道用作填补缺口最方便的是棺材,所以也准备了大批的棺材。棺材里填上土,就成为最好的堵塞物。

“哈哈哈!”谭七站在牢房门前笑了起来。

“连火药也不需要啦!”

卫兵刚刚大概是正在开门,钥匙还插在锁上。谭七慢慢转动钥匙,把两扇沉重的牢门向左右推开。

第五次爆破炸塌了二十米长的一段城墙。清军总动员起来把缺口堵住了,填满泥土的棺材起了很大的作用。太平军对这里进行了炮击,但始终未能冲进来。参将张协中被太平军炮弹打死,但太平军也退了下去。

第二天夜晚,根据既定方针,太平军决定撤围退走。这是一个雨大风强的夜晚,太平军在湘江上搭起浮桥。东岸部队已渡过湘江。猛烈的风雨声掩盖了太平军的行动。翼王的部队驻扎在西岸。东岸友军的先头部队一到达,翼王军的先头部队就静静地向北开始行军。长沙城内外的清军一点儿也未发觉数万太平军的移动。

“喂——!没有啦!喂——!敌人没啦!”

城上的哨兵喊叫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城内传来了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