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永安失守的消息尚未传到北京,但北京朝廷也不轻松。大臣们都感觉到上帝会有一种与以往的骚乱不同的可怕,年轻的咸丰皇帝将遏必隆宝刀授给钦差大臣赛尚阿,表明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北京的老百姓们自然也知道南方发生了耶稣教叛乱,但他们总觉得那是离自己很遥远,他们关心“捻匪”在安徽的骚乱。相比之下,安徽离北京近多了。有人认为“捻”就是“结党”的意思。捻军和太平军有点不同,他们跟贩卖私盐的组织有关系,基本不带宗教色彩,更接近天地会的性质。海上也发生了多起造反事件,太平军占领永安两月前,山东半岛的海面上,政府海军兵船遭海盗袭击,副将战死。对于这些造反运动,北京老百姓的态度多半是:
“都欺侮到官府头上啦!”
“官府当然吃瘪啦,那些兵老爷有啥能耐啊。”
“得啦,让他们好好干吧!”
“让谁好好干呀?”
“谁都行。”
什么是爱国?连维材在北京街上边走边考虑这个问题。他已考虑了多次,想了好几年。太平军要建立新国家,官军要镇压,站在哪边才是真正的爱国?他朝着外城棉花头条胡同走去。他要去见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沈葆桢于四年前——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中进士,现任武英殿纂修。他是林则徐二女儿普晴的丈夫,也是林则徐妹妹的儿子。那时候,即使无血缘关系,同姓也不能结婚;但只要不同姓,即便近亲也能结婚。
约会地点在招园。招园既不是饭庄,也不是旅馆,更不是谁家的别墅。招园主人是连维材,但平常这里都不住人。招园所在的棉花头条胡同,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地方。人们称这里是“燕市凶宅”,燕市当然指北京,据说若在这一带建宅,其主一定会没落。
明末有位女将军叫秦良玉,原是四川石硅宣抚使之妻,丈夫死后被推为少数民族首领,麾下勇猛善战。明朝对东北战局一筹莫展,便将秦良玉军当作很有力的支柱,她的部队军纪严厉,凡战场上随便退却、不从命令、抢夺居民财物者,都要被斩首。而这支部队在京期间驻扎在刑场一带,也就是棉花头条胡同。
传说这一带“孤魂无归,时出为祟”,谁也不愿在此居住,地价自然便宜。连维材买下这里,将大部分土地改为庭园,建造亭阁。若此地还有徘徊了二百余年的亡魂,他愿招请他们来此成佛,故而起了“招园”这个名字。连维材所招的不仅是亡魂,他一到北京,还常招京官们。
京官是相对地方官而言的,是指在北京的中央机构任职的人,大多是杰出之辈,但薪俸不多。地方官虽也领取同样薪俸,但灰色收入多。京官只靠薪俸生活,而在交际场中又难免要摆阔气,不少京官常会出现赤字。因而他们希望自己能被派到地方去,不论负多少债,一旦去了地方,马上就可全部偿还。由此看来,一开始就去当地方官岂不更好?但一般的观念认为,若无京官经历,将来便不可能有大成就。同样进士及第,成绩优良者常留在中央,担任有进修提高性质的官职;成绩中下者则被任命为正七品知县派往地方。
京官虽在赤字生活中挣扎,但前途无忧。由京官派往地方时,便可被任命为从四品知府或正四品道员,薪俸外的收入非常多。生意人自然都想巴结进士及第的京官。不过,连维材资助沈葆桢并不是为了赚钱,也不完全因为沈葆桢是林则徐的亲戚,而是因为看中他是国家栋梁。
武英殿在紫禁城内西南角,是国营的“图书出版社”,其主要任务是利用国家经费刊刻各种古籍善本,收集各种图书版本,加以校订,编成定本。此工作对沈葆桢而言是一种进修提高。也因此,他没有别的收入,但他迟早是要当上朝廷大官的,所以必须同各方要员保持友好关系,这是很费钱的。
连维材一方面资助沈葆桢,一方面又援助太平军。同时帮助统治阶级和反统治阶级,这显然是矛盾的,即便被人说成脚踏两只船,他也无可辩驳。不过,他有个不变的标准,那就是为老百姓谋幸福。连维材对中国现状感到失望,要改变现状,要改革,但他还不确定应当寄希望于统治阶级中能干的人才,还是寄希望于要推翻政府的“乱党”。为了解“乱党”的实际情况,他把儿子理文送进太平军,而他自己,则进京观察统治阶级的情况。
被请到招园来的除了沈葆桢,还有几位跟他同期的进士。那一期的状元叫张之万,已赴任河南做正考官,目前不在京。进士成绩优秀者,虽说一般会留在中央进修提高,但作为实习,往往也会被派去地方做科考的考官。张之万是状元,出去得早,而沈葆桢要等到来年才会被派到顺天做乡试考官。
安徽合肥人李鸿章也来到了招园。他和沈葆桢一样,在翰林院进修。当时担任编修官的,还有个编修叫何璩,是广东香山县人。和沈葆桢同姓的江苏吴江人沈桂芬,也曾出差去浙江当考官,最近刚回到北京。
不是同期进士的,只有一人受邀。他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进士,比沈葆桢早九年及第,名叫曾国藩,是湖南省湘乡人,今年四十岁,已官至刑部左侍郎。
为什么要请一个非同期的人呢?其实这次聚会林则徐的长子林汝舟是应该来的,他和曾国藩是同期进士,但他在福建守丧,避讳出远门。连维材在上京途中路过福州时,林汝舟曾对他说:“我的同期中,曾国藩是最杰出的。您去北京时,定要见见他,我给您写封介绍信。”林汝舟当年以第六名的优秀成绩中进士,但在进修期间,跟随遭贬职的父亲去了新疆,以后便一直没有当官。他在北京翰林院待过两年,这期间他对同期的人做了观察,连维材要他从目前仍在京的同期人中推荐一名人才,他立即报了曾国藩的名字。招园聚会的名义是“听曾公谈时局”,所以曾国藩来参加是很自然的。
这一天的聚会变成了清末动乱时期政府要人的集会。
“好久未见玉泉兄了,他身体好吗?”曾国藩问李鸿章。
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字玉泉,是道光十八年进士。李文安与曾国藩、林汝舟虽是同期,但在一百九十四名同期进士中是第一百一十二名,未能进翰林院,历任刑部主事和郎中等职,主要在司法界活动。曾国藩则青云直上,因而尽管两人都在北京,却少有见面的机会。进士及第的名次虽不能说明一切,但确实有相当重要的分量,左右着一个人的一生。
太平军很自然地成了他们的话题。
“鹤人还在出事的桂平做同知,听说他打仗很勇敢。”
“他可不是一般的文官,很有胆量。”
“我欣赏他那种顽强的奋斗精神。”
鹤人是李孟群的字,也是他们的同期进士,他及第时名次很低,所以被派去地方做知县。知县是正七品,同知是正五品。在同期名列前茅的进士们还以从六品担任北京翰林院修撰期间,这位名次很低的李孟群却已获得了正五品同知的资格。官僚们对品位等级万分关注,每每谈及,连眼神都变了。
“非也,前些日子李孟群已是知府了。”曾国藩道。他是朝中大官,获取消息要比这些进修生快多了。
“啊?!”
知府是从四品,座中一片惊叹。只要能立战功,就能不看考试名次而被破格录取吗?看来乱世已至啊!
“时代在变。”
才子们有些已不觉跃跃欲试起来。连维材注意到李鸿章的眼睛闪闪发亮,姑且不说才能,就野心来说,李鸿章恐怕要比沈葆桢大得多。
“叫鹤人务必坚持追击,早日把匪徒消灭!”何璩道。他的故乡是广东,自然比谁都关心太平军。
“他们结党不久,内部关系恐怕还不牢固,可以考虑从内部瓦解他们。”李鸿章道。
“不错,已经这么在做了。”曾国藩道。
“哦。曾公,是您?”李鸿章眨巴着眼睛。
“我已推举了湖南的江忠源。此人以前在剿匪中立过功,有胆量,有智谋。至于如何从内部破坏敌人,我也已写信告诉他,江忠源现在已在钦差大臣的手下工作了。”曾国藩说道。
“这下可以放心了。”年轻的京官们望着前辈的脸,他们仿佛从曾国藩身上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连维材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激情,一种因对国家忧虑而产生的激情,当然也夹杂着对仕途能够青云直上的憧憬。
江忠源已根据曾国藩的指示,进行着搅乱太平军的工作。对于永安城,清军暂时没有积极进攻,表面上看这是因为军中恶疫流行。所谓恶疫是指疟疾。疟疾确实猖獗,尤其是北路军中患者甚多,连向荣、巴清德这些将军也染上了疟疾。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收到了江忠源的信,信上写道:“非贼众我寡,乃贼强我弱。兵不从命,将不知兵,上下隔阂,将官不睦。”
清军对如何进攻永安一直悬而未决。乌兰泰主战,他认为对方不过是外行的农民兵,以前被他们溜了是运气,这次集中在城里,正好一网打尽。向荣则主张慎重。他比乌兰泰更了解太平军。
江忠源虽也主战,但他和乌兰泰的看法还不一样。他认为,若立即进攻,永安城也许能夺回来,但无法一举歼灭太平军,大多数敌人会弃城逃跑,清军还要追击,因此他认为:“当在确保能全歼敌人时发动总攻。”
“何时能确保?”乌兰泰反驳道,“城里有的是粮食!”
“等到敌人士气低落吧。”
“何时才能士气低落?说不定我们的士气先低落了。”
“当然不是干等着,我们要做点什么。”江忠源答道。他要采取破坏、搅乱的策略,诱使敌人阵营内的不满分子上钩,使敌人内部分裂。
“周锡能不是失败了吗?”乌兰泰道。
周锡能投靠了清军,进入永安后,他诱骗朋友朱锡琨、黄文安等人。但朱、黄没有听从。十月二十九日,获悉消息的杨秀清利用“天父下凡”,在百姓面前宣布耶和华的圣谕:“城中有反骨妖人,名叫周锡能,追随他的妖人还有朱八和陈五。”北王韦昌辉审讯了周锡能,并取得了朱锡琨和黄文安的证词。
人们纷纷议论:
“干了坏事,天父会知道的。”
“有万能的天父在,坏人休想得逞。”
次日,周锡能及其妻子蔡晚妹、儿子周理真,还有朱八、陈五等人被斩首。
乌兰泰引用周锡能的例子,意在说明搞破坏、搅乱工作并不容易。
“周锡能的失败是必然的。”江忠源道。
“在上帝会内进行活动,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为什么?不在上帝会内进行活动,到哪儿去活动?”乌兰泰问道。
“上帝会里的人都有着坚定的信仰,挖墙脚太困难。但现在永安城中也不都是上帝会的呀,那个攻陷永安城的罗大纲,就是天地会的人。他借助在城内潜伏的天地会残党,里应外合,才把城攻下来。我们的活动目标当然要对准天地会。”
“对,还有罗大纲。”
“不行,贸然去找罗大纲太危险。”
“那跟谁去谈?跟女的?倒是有李新妹、苏三娘那些天地会的娘们儿。”
“不行,这两人也稍远了点。有个人还是比较容易攀得上的。他叫焦亮,湖南人。咱们跟他还有些联系。”
“焦亮?没有听说过。”乌兰泰从广州来,不了解湖南现状。
“他在湖南新宁还是有点名气的。”
“是吗,在新宁……”乌兰泰点了点头。
江忠源也是新宁人,四年前,他曾征讨天地会的雷再浩,自然知道天地会里的同乡。焦亮后来有过一些小动作,但或许是因为江忠源当知县时管控得严,不久便销声匿迹了。天地会的人以为他只是蛰伏一段时间,满怀信心地等他杀回来,结果不知何时他竟进了太平军。如今,这消息已被证实。关于焦亮的家庭状况和交往之人,江忠源也都做了详细的了解。他得到的消息是,焦亮打进上帝会内部,是想寻找机会把整个组织夺过来。但这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他至今还没有钻进领导核心,只是到处吹牛,他心里也很焦躁。
既然焦亮心中焦躁,那就引他上钩,要搅乱太平会内部,这是个好机会。江忠源叫来谢六——他在广西各地跑买卖,是焦亮妻子的表哥,他和焦亮自小一起玩耍,可以说是焦亮为数不多的知心者之一。
“在永安城内网罗党羽,培养一支势力,起码在清军攻城时能做内应,至于封赏大可放心。”江忠源让谢六带去了这几句话勾引焦亮。不过口说无凭,焦亮当然不会相信。即使在高唱江湖义气的组织里,也要靠金钱说话。要网罗党羽,总得给他们饭吃,因此,江忠源决定先拿出八百两现银作为经费。
“目前有些困难啊。”连理文摇了摇头。
“不行吗?”焦亮用大拇指顶着额头。
“他们不会放人的。”
“每个人都少给一点也行,比如那边给十个,这边给二十个……看来还是不信任我的能力呀!”焦亮的大拇指开始抚摩着下巴。
“啊呀,这……”连理文笑了笑。他不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其实是在下逐客令。
最近焦亮常到连理文这儿来。他俩都被称为“先生”,是太平军的客人。不过,连理文同太平军最高领导有着密切的联系,而焦亮却未受到重视,只是偶尔起草个文稿,也不是什么重要文件。焦亮向来以诸葛孔明自居,当然心有不满。现在他到连理文这儿来是求理文为他办件事——“我想带点兵,你能不能帮我跟上头说说,让我指挥一部分军队?”
太平军已形成了严密的军事组织。同样是天地会首领,罗大纲和苏三娘都有自己的军队,焦亮却是单身一人跑进太平军的,现在还提出给他军队,这当然不可能。所以他才要求从各部队里分出些人,由他来组建一支自己指挥的军队。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焦亮是在武宣自己跑来参加的,可说对太平军毫无贡献。何况许多金田村时期的上帝会骨干,至今也没有一兵一卒。理文根本不想帮焦亮转达这无理的要求。
“你们会后悔的!”焦亮说完这句话便回去了。
不一会儿,苏三娘和李新妹来了。她俩现在是太平军中为数不多的女司令官。
“刚才看到了焦亮,他来做什么?”李新妹问道。她跟焦亮擦身而过。
“他说想带兵,让我跟上头说说。”
“这人就爱当头头,最近好像收了些徒弟,还请客呢。”
“我也听说了,他是不当头头就不甘心。”苏三娘皱着眉头。
“徒弟不止两三个,可能有十几个,好像主要是何洪基手下的人。”李新妹道。
太平军占领永安后,逃往各地的何洪基手下回到了城内,据说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到两百人,他们大多数还没有正式参加太平军,焦亮想收罗部下,当然会看中这些人。
“听我那儿的年轻人说,最近焦亮请了三十个人,办了个宴会啥的。”苏三娘道。
“宴会?”连理文做了个缩脑袋姿势。战争期间,举办宴会实在难以想象。
“说是宴会,”苏三娘补充说道,“其实不过是请客吃饭。找个空场子,找人做点菜,这也不是办不到的。”
“是呀,材料可以弄到,只要能花钱。”
“这事我有点担心,钱肯定是焦亮出的,但他从哪儿来的钱呀?”李新妹接过话来。
“是呀。从武宣到这儿,他从未请过客。对,钱是问题!”苏三娘稍微放低了声音。
太平军不允许有个人财产,全都上缴圣库了。当然,对于客人来说,这个规定可以不遵守。例如,连理文虽在太平军担任财务管理工作,但他身上常有私房钱,为太平军购买物资时,往往也用他自己的钱。这事领导人都知道。然而,虽然焦亮也是客人,但谁都知道他没钱,把他当一般的太平会成员看待。
连理文也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是抢来的,抢劫是绝不可能的。”
无论是太平军还是普通百姓,“抢劫者斩”这条规则都是适用的。既然不是抢的,那就是有人给的。究竟是谁给的呢?又为什么要给呢?
“焦亮值得怀疑。这事要不要跟东王说?”连理文心里拿不定主意。从周锡能事件可以看出,东王的“天父下凡”毫不容情。
“对了,最近有个跑单帮的商人来见过焦亮。”苏三娘想起了这件事。
“是有这事,听说是新宁人,他同乡。”连理文也想起来了。清军一时还不能封锁永安,太平军为加强补给,十分欢迎商人往来。对商人来说,照价付款的太平军也是可靠的买卖对象。
“新宁人!”李新妹好似想起了什么,“敌军中有支湖南志愿军,头头不就是新宁人吗?”
“是呀,江忠源是新宁人。”连理文接着压低声音说道,“焦亮确实可疑,暂时观察观察吧。我想还是不跟东王说好。”
“你说的对。”两个女人同时点点头,了解杨秀清秉性的人,都会认为连理文的话有道理。
连理文把屋子扫视了一遍,陈丕成不在,他出去办事还未回来。
永安城内的太平军不可能再增加兵力,而围城的清军却可得到增援。最初,清军还不能彻底封锁永安城此时兵力一增多,很快也就要行动了。太平军终究是要退出永安城,长久待在这里不可能生存下去。何时退出,太平军——不,也许应称作太平天国政府——的首脑们早就在考虑了。太平军曾多次出击,但都被清军击退回来。从城里出去作战,然后再回到城内,不管战果如何,在清军看来,敌人都是被“击退”的。
在周锡能被处死的两周后,即十一月十五日,太平军分三路打了出去,但都被向荣和长瑞率领的清军击退。十一月二十二日,太平军全军出击,被向荣与李孟群等人打回城中。同一天,乌兰泰进攻莫家村太平军阵地获胜。进入十二月后不久,罗大纲军的先锋队长黄满在战斗中被俘。十二月十七日,向荣恢复了广西提督官职。他虽指挥着军队,但因被追究战败责任,早已被剥夺了官职,现在官复原职,说明上头对事态朝有利方向发展表示了认可。十二月十八日,驻在阳朔县的赛尚阿动身来永安,二十六日到达永安州境内。
“大家要齐心协力,奋勉图功。不服命令者,将以皇上钦赐之遏必隆宝刀立斩不赦!”清军已决心对永安城发动总攻。赛尚阿原本在乌兰泰的速战论与向荣的慎重论间犹豫不定,这时也终于决定积极进攻。
“谁有意见?”赛尚阿问道。他看着清军头目,当目光转到江忠源脸上时,江忠源轻轻点点头,低下了脑袋。其实江忠源很有意见。若再围一月,太平军士气就会由于彻底封锁而大大低落。那时恐怕连脱逃的气力也没有了。
“现在焦亮的工作正碰到困难,若能继续彻底封锁下去,不满分子就会增多,工作就会好开展些。有了内应,就可把太平军在此歼灭。”江忠源心想,但他知道要阻止总攻是极为困难的。
“为什么永安还不夺回来?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在京大臣们不了解当地情况,只管一直火急地催促着。赛尚阿甚至多次梦见军机大臣们在乾清宫御座前说自己的坏话。
“由于多次出击,匪贼战斗力正在削弱。我军又有了增援,若拿出我们全部力量,永安不是不可夺回的。”江忠源听了赛尚阿这番话,心想:永安城定是能夺回,但反贼也肯定会逃脱的。
太平军将士留了全发,但这在清朝方面看,就是长发。所以清军逐渐就用“长发贼”这称呼来代替一般的匪贼称呼,简称为“发贼”。情报立即传到了太平军大营,平民百姓都成了太平军的耳目。就连那些在清营高级将领会议上端茶倒水的仆役,往往也把他们偶然听到的发言内容通报给了太平军。
太平军开始讨论撤退计划。
此时已是二月,阳历三月中旬到四月,这个季节,广西多雨。太平军决定乘雨季脱逃,时间选在二月中旬雨最大的日子,全军从东路前进,由昭平、平乐北进,奔赴桂林。通过侦察,太平军得知,清军东路最为薄弱。清军自以为布了天罗地网,其实关于清军的实况,太平军比清军自己还清楚。永安城东有条小溪名古苏冲。驻守在那儿的清军是安徽省寿春镇的部队,战斗力不强。寿春兵是辎重兵,专门转运粮食、弹药,并非战斗部队。但清军为凑人数,一向把寿春兵也算作战斗力。
二月十五日,清明节,天王发布诏令,全军冒雨脱逃。
先锋部队由罗大纲率领。
古苏冲的清军惊慌失措。他们本就是不准备打仗的军队,一发现雨中出现大批敌军,立即四散逃命。太平军一举打垮清军后,穿过清军阵地,奔向龙寮岭。但这一带山路极其狭窄,必须一列前进,很费时间。这也是太平军创立以来初次遭受最大损失的原因。南路的乌兰泰获悉太平军从东路脱逃,急忙率军奔赴古苏冲。古苏冲山路哪怕再宽一倍,太平军就不可能被追上。可是,只能一列纵队通过,加上下雨路滑,走路要倍加小心,所以速度更加减慢。当乌兰泰军急行赶到时,太平军后尾部队还堵在这里。男女老幼两千人在这里被残忍杀害,其中包含北王韦昌辉的叔父韦源洗。
“杀!杀!”前线清军将官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笨蛋!”乌兰泰大声怒吼,“大人物不能杀!要捉活的!”
敌我双方,浑身尽皆泥泞。
“抓住了大头目啦!”
“是谁?洪秀全吗?”乌兰泰非常兴奋地问幕僚。
“啊呀,不清楚。”
“快去问清楚!”设在古苏冲的临时司令部里,有江忠源,也有张敬修、冯景尼等寿春军中幸存的军官。惨败之后获得大胜,司令部里沸腾了起来。
“好像是杨秀清。当地人说是杨秀清。”幕僚回来报告道。
“快快带来!洪秀全也好,杨秀清也好,肯定是个大家伙。”乌兰泰十分急躁。不一会儿,一个汉子双手绑在背后,被押了进来。大约三十五岁左右,脖子上套着铁链子,当然,是长发。一对大眼冒油似的闪闪发亮,鼻子下蓄着黑森森的胡子。一见这汉子,江忠源心里猛地一惊。这人正是焦亮,是他委托去搞破坏搅乱工作的焦亮。江忠源数年前曾见过焦亮,焦亮当然也认识江忠源——他一向是新宁的名士。押着焦亮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他,恰好在乌兰泰面前,焦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喂,你是杨秀清吗?”乌兰泰问道。
“哈哈哈!”焦亮大笑,“谁是杨秀清!你可不要看错了,杨秀清是我部下。”
“那你是什么人?”
“我?哈哈哈!我叫洪大全。”
“什么洪大全,洪秀全倒听说过,谁是洪大全?”
“那也难怪嘛。我还有另外的名字,进上帝会后才丢了以前的名字。我跟洪秀全结成把兄弟,名字也就改为了洪大全。”
“把兄弟,谁是哥哥?”
“他年岁比我大,我是弟弟。”
“你们兄弟像吗?”乌兰泰问道。
“我爱喝酒,他爱女人,怎么能像!”焦亮一边用眼角不时瞅着江忠源,一边答道。
“为什么脖子上套着链子呀?”
“兄弟吵架呗。我说他玩女人玩得太过了,洪秀全这小子就让他部下杨秀清把我绑了起来,套上链子。”焦亮抖了下肩膀,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起来。
在古苏冲战斗后,清军军官把一百多名俘虏集中到一起,问他们当中有没有头目,谁也不说话。于是审问的军官就注意观察每个俘虏的态度和眼神,断定这个脖子上套铁链子的家伙很可疑。
“你是个相当大的头目吧!”审问官跟他搭话。
“没办法啊,锋芒毕露啊,你说的完全对。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我是头目,是头目的头目——总头目!”这汉子毫不胆怯,不仅不胆怯,简直在自吹自擂。他说是总头目,传到司令部里就成了杨秀清。最近清军也了解了一些敌情,知道长发贼总头目虽是洪秀全,但副头目杨秀清的地位几乎已提高到与洪秀全相等的程度,而且在掌握实权方面,杨秀清已超过了洪秀全。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呀?是耍弄清军吗?江忠源深思。也许他认为自己没有生命危险,证人迟早会证明他线人的身份,所以才满不在乎地耍弄清军吧。
其实是没有证人的。谢六已回湖南,委托的话那只是谢六跟焦亮说的,只要江忠源否认,便无可对证。破坏工作没什么成效,钱倒是花了不少,江忠源早就对焦亮不满。他甚至感到后悔,并为自己看中这样的人而感到羞愧。他决定不予承认,并准备好了说辞:我不记得托这家伙干过些什么事,我的眼睛还不至于瞎到这种地步。
焦亮脖子上的锁链引起了江忠源的注意。
一定是太平军方面识破了这家伙的阴谋,因此把他抓了起来,给他套上锁链。江忠源推测,在太平军脱逃时,不是打开牢门释放了犯人,便是犯人冲破牢门跑了出来。至于什么同洪秀全之间兄弟吵架,完全是焦亮故弄玄虚。江忠源对此感到憎恶,这种人已没有搭救的价值。
“把我押送北京吧,这是我的要求。”焦亮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位喜剧囚犯在乌兰泰面前大摆架子。
“放肆!不在这儿砍头,就在北京砍头,下场反正都一样!”乌兰泰从椅子上站起来,扬腿朝焦亮脸上踢了一脚。对方的态度给了他很坏的印象。
“哼!等着瞧吧!”焦亮被踢翻在地,轻蔑地笑了一笑。
乌兰泰在古苏冲杀害了两千太平军将士,并把“洪大全”及大批俘虏送往后方后,立即准备追击。江忠源也建议追击。损失两千人,对太平军来说当然是痛心的。但从全军来看,这只不过是极少一部分,两千人估计不到太平军的十分之一,他们的主力健在。江忠源认为这一来反而更糟。他主张此次作战重点是歼灭太平军,而非夺城。所以如不急追,迅速把太平军主力打垮,拿下永安也是失败。可是,恢复提督原职的向荣却率大军跑到这里来了。江忠源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按原计划,向荣应从富玉冲山路出昭平,在那儿堵住太平军的进路,前有向荣,后有乌兰泰,太平军插翅难逃。
“富玉冲山路不通,有情报说道路被雨冲垮了,所以绕到这儿来。”向荣道。
其实,富玉冲山路根本就没垮,也没有这情报,是向荣随意地改变了行军方向。他深知敌人军纪的严厉和将士的勇猛,也亲身领教过太平军的可怕。富玉冲山路是近道,从这里去昭平要快得多。太平军之所以没走富玉冲,只是因为那里清军多。向荣若绕到前面去等太平军,就一定要同太平军中十分勇猛的先锋队交战。太平军现在是受了伤的猛兽,一定会拼死决斗。他绝不会去阻挡这般勇猛突击的敌人,因此捏造个理由,把部队开到了古苏冲。从背后追击逃跑的敌人自然既轻松又安全。
“既是道路不通,那也没办法,就从这古苏冲尽快追吧。”乌兰泰道。
“追是当然的,不过,先派出侦察队,侦察了敌情后再追,不是更好吗!”向荣又拿出他那套慎重的主张。
“什么!”乌兰泰连脸色都变了,大声说道,“敌情?敌情再清楚不过了!刚才全歼了敌人的后尾部队,残匪正拼命逃跑。还有什么敌情?只有追!一刻也不能犹豫!”
乌兰泰根本不容许讨论,他跳上马背,胸脯还在剧烈起伏。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向荣这小子嫉妒我的战功!古苏冲大捷是我乌兰泰一人的功劳。他向荣道路不通,绕了道,来晚了,未能参加战斗。若在追击战中再让我乌兰泰立功,他便颜面扫地了。方才听他口气,似在极力贬低古苏冲大捷,竟说什么要侦察敌情,这不过是不相信敌人已被我追击得快要覆灭了。若敌人还保持着战斗力,侦察后再战倒还有些道理。此时敌人已乱了套,根本是在逃窜嘛!
乌兰泰越想越气愤。“前进!前进!”他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大声叫喊着。
江忠源虽感到这样很危险,但他已无法阻止乌兰泰,大军早被他拉跑了。长瑞、长寿、董光甲、邵鹤龄四支部队跟在乌兰泰军后面,向荣也只好带部队前进。
太平军强行军到达了仙遛岭,全军停在那里。他们早就预计到清军会追击,他们决定打,而不是逃。杨秀清向李以文打听了这山中地形,在大洞山埋下了大批伏兵。
“必须打!”
杨秀清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并没说理由。不过,连理文完全理解。太平军以信仰为核心,是依靠士气的军团。败逃的兵,士气低落,本身就有崩溃的危险。因此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打一个胜仗,谁都会把目前的状况看作是败逃,但是,若能在此地打一个胜仗,那“败逃”就会变为“转移”。况且清军一心以为敌人是在溃逃,根本未预想到会正面迎战。出其不意,正是时机。太平军在古苏冲穿过寿春兵阵地时,缴获了大批大炮和弹药,太平军中有的是善用弹药的矿工。
上有排炮,下有伏兵。太平军静静地等待着清军。
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声,清军已然屁滚尿流,伏兵齐声呐喊,清军不战已败。
这一战,清军死了四千人,损失了四镇总兵官。他们是:
天津总兵 长 瑞
凉州总兵 长 寿
河北总兵 董光甲
郧阳总兵 邵鹤龄
战死的重要军官还有副将成林和田学韬、游击王瑞及知州林光谦。向荣在队伍最后,逃脱了性命。乌兰泰则从山崖上掉了下来,还好落到了溪水里,这才保住了性命。他好不容易爬到岸上,这才发现河边草丛里有一个汉子漠然地坐在那儿。
“江忠源!”乌兰泰用嘶哑的嗓子喊着他的名字。
江忠源脸皮颤动了一下,也许他自以为是笑了一笑,接着还抖动了一下嘴唇。这里激流湍急,声响很大,乌兰泰并未听清江忠源究竟说了什么。
江忠源说的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