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威廉挑的那个妓女并不怎么漂亮,但她蓬松的鬈发吸引了他。她在他面前扭动着屁股晃过去,他看出她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大些,大概有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当她的嘴唇做出天真的笑意时,眼睛里却是冷漠无情和老谋深算的。瓦尔特随手挑了一个小个子姑娘,有一个男孩似的胸脯、扁平的身材和一副脆弱的模样。威廉和瓦尔特挑完之后,另外四名骑士走了过来。

威廉带他们来逛妓院,是因为他们需要轻松轻松。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打仗,个个都感到不痛快,想吵架。

一年以前在斯蒂芬国王及其对手——所谓的皇后莫德之间爆发的国内战争,如今已经平息了。威廉和他的人马追随着斯蒂芬转战英格兰西南部各地。斯蒂芬的战略是进取的运动战。他会以极大的热情袭击莫德的一个据点;但如果他初战不能取胜,很快就会厌倦包围战,而加以转移。叛军的首领并非莫德本人,而是她的同父异母兄弟,格洛斯特的伯爵罗伯特;斯蒂芬一直未能迫使他当面决战。这是一场非决定性的战争,运动多,实际战争少,因此参战的人都很烦躁。

这家妓院由屏风隔成小间,每间都有一个草垫。威廉和他的骑士带着各自挑好的女人都到了屏风背后。威廉的妓女把屏风挡得严密些,然后把她的衬衣从头上褪下来。如同威廉从外面看到的,她胸前青筋暴露,是喂过奶的女人的样子,威廉感到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把她拉过来。“轻点嘛,”她用一种柔和的抗议声说着。她伸出双臂搂住他,按着他的屁股往怀里拉,用她自己的身体在他前面蹭着。过了一会儿,她把一只手插进他俩身体中间,去摸他的腿裆。

他低声骂着。他的身体没有反应。

“别担心,”她喃喃地说。她那种屈尊俯就的声调让他很气愤,但他什么也没说,这时她从他的拥抱中脱身出来,跪下去,撩起他紧身衣的前襟,用嘴吮起来。

起初,那种刺激让他很高兴,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但初始的涌动过去之后,他又没兴趣了。他盯着她的脸,有时候这也可以激起他的欲火,但此时他只想到他的表现如何不济事。他开始觉得生气,阳痿益发严重了。

她停下来,说:“尽量放松点。”她重新开始之后,嘬吮得太使劲,把他弄疼了。他往回一抽,她的牙齿刮到了他的嫩皮,他叫了出来。他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她喘着气,侧身摔倒了。

“笨婊子,”他吼着。她躺在他脚边的席子上,抬起头畏惧地望着他。他胡乱踢了她一脚,真是恼羞成怒了。那一脚踢到她肚子上,踢得很狠,其实他并没想使这么大劲,她痛得收起肚子,弓着身子。

他意识到,他的身体终于有反应了。

他跪下去,把她翻过身,仰卧着,还劈开她的两条腿。她仰望着他,眼睛里是痛苦和恐惧的神色。他把她的衣裙撩起到腰际,看着她的身体,摆弄着自己的下身,他那儿还不够硬挺。她眼中流露出恐惧。他觉得,她是诚心分他的心,竭力打消他的欲火,以便不必伺候他,想到这里,他给激怒了,撩起拳头狠狠捣了她的脸。

她尖叫着,想从他身体下面挣脱出来。他把他的体重压到她身上,把她钉牢在地,但她仍一个劲挣扎叫嚷。这时他已经充分勃起了,想强迫她叉开双腿,但她抗拒着。

屏风给推到一边,瓦尔特进来了。他只穿着靴子和衬衫。他后边又进来两名骑士:丑鬼格瓦斯和斧头休。

“替我按住她,小伙子们,”威廉对他们说。

三名骑士跪下去,围在那妓女周围,按住她动弹不得。

威廉摆好位置准备进到她里边去,然后停下来,享受着事前的快感。

瓦尔特说:“出什么事了,老爷?”

“她看见这么大个头,就变了主意了,”威廉狞笑着说。

他们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威廉插进了她。他喜欢旁边有人看着。

瓦尔特说:“我刚要进去,就让你给搅了。”

威廉看出来,瓦尔特还没有尽兴。“插到这家伙的嘴里,”他说,“她喜欢这样。”

“我来试试看。”瓦尔特换了个位置,抓住那女人的头发,拽起了她的头。这会儿,她已经吓得任人摆布,情愿合作了。格瓦斯和休没必要再按着她了,但他们还待在那儿看着。他们着迷地看着,大概还从来没看过一个女人同时被两个男人玩弄。威廉也没见过,其中有种令人好奇的激动。瓦尔特似乎也有同感,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喘起气,痉挛地抖动起来。威廉看着他,稍迟一点也到了高潮。

过了一会儿,他俩站起了身。威廉仍很激动。“你们俩干吗不干她一下?”他对格瓦斯和休说。他喜欢再看一次重复的表演。

然而,那两人并不热衷。“我还有个小乖乖等着我呢,”休说。格瓦斯说:“我也是。”

那妓女站起身,抻了抻衣裙,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威廉对她说:“还算不赖,是吧?”

她站在他跟前,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一皱嘴唇,吐了出来。他感到他脸上糊上一层又热又黏的液体:她把瓦尔特的精液存在嘴里了。那玩意儿蒙住了他的视线。他怒气冲冲地举起一只手去打她,但她从屏风之间躲了出去。瓦尔特和那两名骑士爆发出一阵大笑。威廉并不觉得可笑,但他满脸精液又不能走近那姑娘,他明白,保持尊严的唯一途径是装作满不在乎,于是也放声大笑起来。

丑鬼格瓦斯说:“唉,老爷,这下,我希望你不致怀上瓦尔特的孩子!”他们都哄堂大笑。连威廉也觉得这事可笑了。他们一起走出那小房间,互相挤靠着,抹着眼睛。别的姑娘们都忧心忡忡地观望着他们。她们都听到陪威廉的那个妓女的尖叫,担心会惹出事情。有一两个嫖客从别的小屋里好奇地往外窥视。瓦尔特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姑娘喷出那玩意儿!”他们又捧腹大笑起来。

威廉的一个扈从正站在门边,样子很急切。他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大概以前还从来没进过妓院。他不自然地微笑着,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欢笑。威廉对他说:“你在这儿干吗,你这麻脸的傻瓜?”

“给您送信来了,老爷,”那扈从说。

“喂,别浪费时间,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很难过,老爷,”那孩子说。他那样子着实惊慌,威廉觉得他会立刻转身跑出妓院的。

“你难过什么,你这狗屎?”威廉吼着,“把信告诉我!”

“您父亲去世了,老爷,”那孩子脱口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威廉目瞪口呆。死了?他想。死了?“但是他身体十分健康啊!”他痴呆地叫着。确实,父亲不能再驰骋沙场了,但这对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说毫不奇怪。那扈从还在哭。威廉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父亲的样子:身体结实,面色红润,脾气火暴,日子过得生气勃勃的,那不过是……他这才有点吃惊地意识到,他已经有快一年没有见到他父亲了。“是怎么回事?”他对那扈从说,“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突然发病了,老爷,”那扈从抽泣着说。

突然发病了。这消息慢慢渗进他心里。父亲死了。那个身材高大、健壮,随时都会发脾气的人,在什么地方的一块石板上躺着,冷冰冰的,无可奈何——

“我得回家,”威廉突然说。

瓦尔特转声说:“你得先向国王请假。”

“是啊,不错,”威廉含糊地说,“我得先请假。”他脑子里一团糟。

“我要不要给老鸨钱?”瓦尔特说。

“要。”威廉把他的钱袋递给瓦尔特。一个人把威廉的斗篷给他披到肩上。瓦尔特向老鸨嘀咕了句什么,把钱给了她。斧头休为威廉打开门,他们全都走了出去。

他们默默地在小镇的街上穿行。威廉有一种奇妙的孤独感,似乎他在超然地看着一切。他无法接受父亲已经不在的这一事实。他们走近大本营时,他尽量打起精神。

斯蒂芬国王把教堂权充宫廷,因为这里既没有城堡,也没有市政厅。这座教堂不大,是石头盖的,结构很简单,墙内侧涂着鲜亮的红色、蓝色和橙色。地面的中间点着一堆火,长着满头茶褐色头发的英俊国王坐在火边的一张木制御座上,两条腿还如往常那么放松地往前伸着。他穿着战士的服装,高统皮靴,皮紧身衣,但头上戴的是王冠而不是头盔。威廉和瓦尔特推开聚在教堂门前请愿的人群,向挡着人群不让进门的卫兵们点点头,就大步走了进去。斯蒂芬正在和一个刚到的伯爵说话,但他注意到了威廉,马上就中止了谈话。“威廉,我的朋友。你已经听说了。”

威廉鞠躬。“我的国王陛下。”

斯蒂芬站起身来。“我向你致哀,”他说。他抱住威廉,搂了一会儿才放手。

他的同情让威廉眼里第一次充满了泪水。“我要向您请假,回家一趟,”他说。

“我很愿意批准,尽管我并不高兴,”国王说,“我们会怀念你这强有力的右臂的。”

“感谢您,陛下。”

“我还批准你监管夏陵的采邑,收取那里的全部租税,直到继承权的问题决定下来。回家吧,安葬你的父亲,然后尽快回到我们这里来。”

威廉又鞠了一躬,退了下去。国王重新开始了他与那位伯爵的谈话。廷臣们围着威廉,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他一边应答着他们,一边想到国王刚才那番话颇有深意。国王批准他监管伯爵的采邑,直到继承权问题决定下来。什么问题呢?威廉是他父亲的独子,怎么会有问题呢?他望着周围的面孔,目光落在一位年轻的教士身上——他是国王身边文书中颇有见识的一位。他把那教士拉到跟前,悄声说:“见鬼,他指的继承权‘问题’是什么意思,约瑟夫?”

“还有一个人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约瑟夫回答说。

“还有一个人?”威廉吃惊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同父异母兄弟,没有非法的兄弟,也没有堂兄弟……“是谁?”

约瑟夫指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那人和刚到的那些人在一起,穿的是乡绅的服饰。

“但他连骑士还不是呢!”威廉大声说,“我父亲原先是夏陵的伯爵!”

那位乡绅听到了他的话,转过身来,“我父亲原先也是夏陵的伯爵。”

威廉起初没认出他。他是个十八岁上下宽肩膀的英俊青年,身穿对乡绅来说相当考究的衣服,佩着一把漂亮的长剑。他站立的姿势很自信,甚至很自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用纯粹仇恨的目光瞪着威廉,使威廉畏缩了。

那张面孔很熟悉,但已经变了。而威廉还是想不起来。随后,他看到了那乡绅的右耳垂上有一道愤怒的疤痕,显然是原先被切掉了一块。他脑海中闪过清晰生动的记忆:他看到一小块白肉落到了一个吓坏了的处女起伏着的胸脯上,还听到了一个男孩痛得直叫。这是理查,叛逆巴塞洛缪的儿子,阿莲娜的弟弟。那个被迫眼看着姐姐被两个男人强奸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一个令人生畏的男子汉,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复仇的光芒,威廉突然给吓慌了。

“你还记得,是吧?”理查说,他那稍稍拖长的声音并没有掩饰住深藏着的冷峻的愤怒。

威廉点点头。“我记得。”

“我也记得,威廉·汉姆雷,”理查说,“我也记得。”

威廉坐在桌子头上的一把大椅子上,那是他父亲原先的座位。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占据这个座位的。他曾经想象过,一旦坐到那座位上,就会感到极其强大,但事实上他有点恐慌。他怕人们会说,他不是他父亲那样的人,他们会不尊重他。

母亲坐在他的右手。父亲坐在这把椅子上时,他时常观察着她,思量着她如何利用父亲的畏惧和软弱来自行其事。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她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演。

他的左手坐着亚瑟,是个头发灰白、态度和蔼的人,一直管理着巴塞洛缪伯爵的采邑。父亲被封为伯爵后,仍旧雇用了他,因为他对采邑了如指掌。威廉一向对这一理由心存怀疑。别人的仆人有时会按过去主人的办法行事。

“斯蒂芬国王不可能封理查为伯爵,”母亲正忿忿然地说,“他不过是个乡绅!”

“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会熬成个乡绅,”威廉气愤地说,“我原以为他们已分文不剩了。但他穿着考究的衣服,佩着漂亮的长剑。他从哪儿弄来的钱呢?”

“他靠当羊毛商一路爬上来的,”母亲说,“他弄到了他所需要的所有的钱。或者确切地说,他姐姐赚到了钱——我听说阿莲娜经营着他的生意。”

阿莲娜,原来是她在幕后。威廉从来没有真正忘记她,不过,从战争爆发开始,直到见到理查,她也并没有那么厉害地咬啮他的心房。最近,她又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是那么活生生的,漂漂亮亮的,还是那么脆弱,楚楚动人。他恨她居然如此攫住了他。

“这么说,阿莲娜现在有钱了?”他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说。

“不错。不过你已经为国王打了一年的仗了,他不能拒绝你的继承权。”

“理查也一直在勇敢地作战,这是显而易见的,”威廉说,“我跟别人打听过了。更糟糕的是,他的勇敢已经引起了国王的注意。”

母亲的表情从生气的轻蔑变成了深思。“看来他还真有机会。”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对。我们应该击退他。”

威廉不由自主地问:“怎么办?”他本已决心不让母亲插手,但这时还是要听她的主意。

“你应该带着更多的骑士,更多的乡绅和战士,崭新的武器和更好的马匹,回到国王身边去。”

威廉本想不同意她的话,但他明白她是对的。国王最终会把采邑赐给承诺给予最有效支持的人,而不会考虑其中的谁是谁非。

“这还不够,”母亲接着说,“你应该注意一举一动都像个伯爵的样子。这样一来,国王就要把封赐看做是未雨绸缪的必然结局了。”

威廉不由得感兴趣了。“一位伯爵的一举一动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要把你的想法更多地说出来。对各种事情都要拿出主意:国王应该怎样来打这场战争,每次战斗最好的战术是什么,北方的政治形势如何,以及——这一点尤其要注意——其他伯爵的能力和忠心是什么程度。跟一个人议论另一个人。告诉汉丁顿的伯爵,瓦伦涅伯爵是个伟大的战士;告诉伊利的主教,你不信任林肯的郡守。人们会对国王说:‘夏陵的威廉和瓦伦涅伯爵是一派。’或者:‘夏陵的威廉和他的手下反对林肯的郡守。’如果你表现得很强大,国王会给你更多的权力,还感到舒服。”

威廉对这种阴险的小动作没什么兴趣。“我认为,我的人马多少更重要,”他说。他转过脸去,面对那个管理采邑的人。“我的库存里还有多少,亚瑟?”

“一无所有了,老爷,”亚瑟说。

“见鬼,你在说些什么?”威廉板起面孔说,“总该有的。有多少?”

亚瑟的神气有点高傲,如同对威廉无所畏惧。“老爷,库存里一点钱也没有了。”

威廉恨不得掐死他。“这是夏陵的采邑!”他说,声音大得在桌子另一头坐着的骑士和城堡的官员们都抬起头来看。“应该有钱的!”

“钱当然是源源不断地来的,老爷,”亚瑟振振有词地说,“但又都支出了,尤其是在战争时期。”

威廉打量着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苍白面孔。亚瑟也太得意了。他诚实吗?实在没法说。威廉想,要是长着一双能看透人心思的眼睛就好了。

母亲知道威廉在想什么。“亚瑟是诚实的,”她说,不在乎这人就在眼前,“他上了年纪,有点懒,喜欢自作主张,但他是诚实的。”

威廉震惊了。他才刚刚坐到这把椅子上,但权势已经动摇了,似乎有魔法在作怪。他觉得受到了诅咒,似乎有一条法则,要威廉永远做成人中的孩子,不管他长到多大。他虚弱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说:“你父亲病了大半年才死的。我看得出来,他在任凭事情走下坡,但我无法让他采取任何措施。”

母亲居然还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对威廉倒是件新鲜事,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她还会有办不到的事。他转过脸去,面对亚瑟,“我们这儿有全国最肥沃的土地,怎么会一文不名呢?”

“有些农场出了些麻烦,好几个佃户都欠租。”

“为什么呢?”

“我常听到的一个理由是,年轻人不肯在乡下干活,进城去了。”

“那我们就该制止他们!”

亚瑟耸了下肩。“一个农奴一旦在城里住上一年,就成了自由民了。这是法律规定的。”

“那些欠租的佃户怎么样了?你们对他们是怎么办的?”

“我们能怎么办?”亚瑟说,“如果我们要撤佃,他们就永远还不成田租了。因此我们要耐心,指望能有几个好收成,好让他们补足欠租。”

威廉气愤地想,亚瑟对他自己无力解决这些问题也实在太得意了;但他这时只好控制住不发脾气。“好吧!既然所有的年轻人都进城了,我们在夏陵的房产总可以收到租金吧?那一项总可以有些现金进款吧。”

“说来实在古怪,那一项也没进款,”亚瑟说,“夏陵有很多房子空着呢。年轻的男人一定是到别处去了。”

“也许是人们对你撒谎,”威廉说,“我猜想,你还打算说,夏陵镇市场和羊毛集市上的收入也减少了吧?”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增加租金和赋税呢?”

“老爷,我们已经遵照你已故父亲的命令这样做了,然而收入依旧下降。”

“靠这种没收益的产业,巴塞洛缪怎么能维持生计呢?”威廉愠怒地说。

亚瑟竟然还有话回答。“他还有采石场呢。过去,那儿有一大笔进账。”

“如今采石场落入那该死的修士手里了。”威廉气得发抖。正在他需要出一番风头的节骨眼上,他却听说他一文不名。这局面对他太危险了。国王刚刚恩准他监管一片采邑,这可是对他的一种检验。如果他带着一支不大的队伍回转宫廷,那可太丢人,甚至是不忠。

何况,亚瑟所描绘的图景不可能完全真实。威廉心中肯定,人们在欺骗他——他们说不定在背后还嘲笑他呢。想到这里,他气急败坏。他不打算容忍这个,他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在他接受失败的事实之前,要先流点血。

“对什么事你都有借口,”他对亚瑟说,“事实是,在我父亲生病期间,你听任这块采邑荒废了,而你本该加倍努力才是。”

“可是,老爷——”

威廉提高了嗓门儿。“给我闭嘴,不然我就用鞭子抽你。”

亚瑟面色苍白,不做声了。

威廉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对整个采邑巡视一番。我们要到我属下的每个村庄去视察,让他们都清醒清醒。你可能不懂怎么对付那些苦苦哀求的撒谎农民,我懂。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我的采邑到底有多穷。如果是你在对我撒谎,我向上帝起誓,我就先拿你开刀,把你们一个个都绞死。”

除了亚瑟之外,他还带着他的侍从瓦尔特,以及其他四名一年来在他身边作战的骑士:丑鬼格瓦斯、斧头休、雷恩的吉尔伯特和骰子麦尔斯。他们都是大汉子,喜欢耍蛮动粗,脾气火暴,随时都会斗殴打架的。他们骑上最好的马匹,全副武装,以便吓唬农民。威廉的信条是,一个人要是不能让别人怕他,他就无可奈何了。

那是夏末一个炎热的日子,田里立着大捆大捆的小麦。眼前一片丰收年的财富,而他竟然没钱,这使威廉益发气愤。一定有人在掠夺他。他们定是吓得豁出去了。他们家在巴塞洛缪倒霉的时候得到了这块采邑,而如今他分文没有,巴塞洛缪的儿子却有了不少钱!人们在偷他,还笑他对被盗毫不怀疑——这念头咬啮着他如同胃痛,他骑在马上,越走越生气。

他事先定好从北溪开始,那是个远离城堡的偏僻小村子。居民里有农奴,也有自由民。农奴是威廉的财产,不经他允许,什么也不能做。他们在一年的某些时间里欠了他许多天的工,再加上他们收获的一定份额。自由民只给他交租,货币地租或实物地租。其中有五人欠租。威廉有一种想法,他们以为因为远离城堡就可逃租。从这里开始震动震动这帮贱民应该是挑对了地方。

他们骑着马走了很长时间,快到那小村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头顶了。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周围是三块庄稼地,上面却是收割过的短茬。在一块地头上有三株粗大的橡树相邻,不远处就是农舍。威廉带人越走越近,看到多数村民都坐在树荫下吃午饭。他催马小跑过这最后几百码路程,别人紧随着他。他们在村民跟前勒住马,周围扬起一团尘土。

村民们连滚带爬地起身,连忙吞下他们的面包,眯起眼睛躲避着尘土,这时威廉狐疑的目光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场景:一个蓄着黑胡须的中年男人,对一个抱着胖胖的红脸蛋婴儿的胖胖的红脸蛋女孩子悄声而急切地说了句什么。一个小伙子凑过去,就被那男人立即给嘘开了。随后那女孩子朝农舍走去,显然是要躲藏起来,跟着就消失在尘土中了。威廉觉得好奇。整个情况有点鬼鬼祟祟,他想,要是母亲在场解释一下就好了。

他决定暂时先不去管这件事。他向亚瑟发话,声音大得让他们都能听见。“这儿有我的五名佃户欠租,对吗?”

“是的,老爷。”

“欠得最多的是谁?”

“阿瑟尔斯坦有两年没有交租了,但他非常倒霉,他的猪——”

威廉打断他的话,面对众人说:“你们当中谁是阿瑟尔斯坦?”

一个大约四十五岁的高个、拱肩的男人向前迈了一步。他头发稀疏,两眼水汪汪。

威廉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交租?”

“老爷,那是一小块租地,如今我的儿子都到镇上干活儿去了,我没人手帮忙,后来就闹了猪瘟——”

“等一等,”威廉说,“你的儿子们到哪儿去了?”

“到王桥去了,老爷,去修那儿新的大教堂,因为他们要娶媳妇,年轻人理当如此嘛,我的地养活不了三家人。”

威廉把年轻人去修王桥大教堂的事先记下,留到将来再考虑这件事。“你的地反正足够养活一家人的,但你还是没交租。”

阿瑟尔斯坦又讲起他的猪。威廉恶狠狠地瞪着他,根本没听。他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交租;你知道你的东家病了,就存心趁他没法强制行使他的权力时欺瞒他。其他四个欠租的人也抱着同样的打算。你们趁我们软弱的时候掠夺我们!

他一时充满了自怜,觉得这五个人确确实实在为自己的如意算盘窃笑。好嘛,现在就让他们得到点教训。

“吉尔伯特和休,把这个农民按住,别让他动,”他平静地说。

阿瑟尔斯坦还在喋喋不休地饶舌。两名骑士下了马,朝他走去。他那套猪瘟的故事无济于事。那两名骑士拽住了他的臂膀。他吓得脸色煞白。

威廉还用那平静的声音对瓦尔特说:“你带着你那副锁子甲手套了吗?”

“带着呢,老爷。”

“把手套戴上。教训阿瑟尔斯坦一顿。可别让他死了说不成话。”

“遵命,老爷。”瓦尔特从鞍袋里取出一副带金属护手的皮手套,细密的锁子甲一直覆盖到指关节和指背上。他从容地戴好手套。全体村民都害怕地盯着,阿瑟尔斯坦吓得呻吟起来。

瓦尔特下了马,走到阿瑟尔斯坦跟前,用戴着锁子甲手套的拳头朝他肚子揍了一下。那一拳砰的一响,声音大得令人胆寒。阿瑟尔斯坦弯下腰,憋得叫喊不出了。吉尔伯特和休把他拽直,瓦尔特冲着他的脸又是一拳。鲜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涌而出。旁观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女人,大概是他老婆,尖叫一声,扑到瓦尔特跟前,哀求着:“住手吧!饶了他吧!别打死他!”

瓦尔特推开她,另外两个女人拽住她,把她拖了回去。她还在尖叫和挣扎。其余的农民敢怒不敢言,眼看着瓦尔特一下一下地打着阿瑟尔斯坦,直打得他身体瘫软,满脸是血,两眼紧闭,人事不知了。

“放开他吧,”威廉终于说了。

吉尔伯特和休松开了阿瑟尔斯坦。他摔倒在地,一动不动。女人们也松开了他老婆,她哭叫着跑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瓦尔特脱下手套,从锁子甲上抹去鲜血和肉屑。

威廉对阿瑟尔斯坦已经不感兴趣了。他张望了一下村子,看到了在小溪边有一栋新盖的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他指着新房问亚瑟:“那是什么?”

“我以前没见过,老爷,”亚瑟紧张地说。

威廉认为他在说谎。“那是一座水磨坊,对吧?”

亚瑟耸了耸肩,但他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毫无说服力。“我想象不出还能是什么别的,刚好盖在水边嘛。”

他刚刚亲眼目睹了威廉下令把一个农夫打得半死,怎么还能如此傲慢无礼呢?威廉近乎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农奴未经我的允许,可以盖磨坊吗?”

“不行,老爷。”

“你知道为什么不准私建磨坊吗?”

“因为这样他们就会把麦子拿到老爷的磨坊,付钱磨面。”

“那么老爷就有收益。”

“是的,老爷。”亚瑟用那种向小孩子讲普通道理的俯就口吻说,“不过,如果他们出钱修了磨坊,东家同样赚了钱。”

威廉的火气越来越大了。“不,东家赚不到同样的钱。修磨坊出的钱绝对不如农民磨面的钱那么多,所以我父亲才绝不准他们建磨坊。”他不等亚瑟回答,就踢了一下马,向磨坊跑去。他的骑士们也催马跟上,村民们在他们后面拖拖拉拉地尾随着。

威廉下了马。毫无疑问,那是座磨坊。一个大水轮在湍急的溪水的冲刷下转动着,水轮带动着一个穿过磨坊侧壁的轴。那是牢靠的木头装置,做得经久耐用。建磨坊的人显然是想好好用上几年。

磨坊工站在敞开的门外,脸上已经扮就一副受害者的无辜表情。他身后的房子里,整齐地放着一袋袋粮食。威廉下了马。磨坊工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不过,他那副样子是不是隐含着嘲讽呢?威廉又一次痛苦地感到,这些人不把他放在眼里,而他无力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们更使他感到技穷。气愤和沮丧同时涌上他心头,他朝磨坊工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是什么念头让你以为你能逃避责任呢?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接着他冲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那个磨坊工夸张地痛得大叫,还装模作样地倒在了地上。

威廉跨过他,进了磨坊。水轮的轴由一组木制齿轮相连着带动楼上磨盘的中轴。磨好的面粉通过一个斜槽,流到底层的脱粒地面。二层因为要承受磨盘的重量,由四根粗壮的木柱(不用说,也是未经允许,从威廉的树林里砍伐来的)支撑着。木柱一断,整个磨坊就会坍塌。

威廉走了出来。斧头休举着平时捆在马鞍上的武器,那是一柄大斧,他的绰号即由此而来。威廉说:“把你的战斧给我。”休听从了。威廉回到磨坊里,开始砍撑着上层的四根木柱。

农民们精心建起这座磨坊,以便免交他的磨钱,这时他一斧斧地砍着,那种斧刃砍进木头的感觉,给予他极大的满足。他恶狠狠地想着,如今他们不会笑话我了。

瓦尔特走进来,站在一边看着。威廉在一根木柱上砍出了一道深槽,又把第二根木柱砍断了一半。承受着磨盘巨大重量的上层地板,开始颤动了。威廉说:“拿根绳子来。”瓦尔特走了出去。

威廉大着胆子又把另两根木柱砍到还不致断的程度。磨坊眼看着就要塌了。瓦尔特拿了一根绳子回来了。威廉把绳子系到一根木柱子上,把绳子的另一头拽出磨坊,拴到他战马的脖子上。

农民们阴沉着脸,默默地观望着。

绳子系好以后,威廉说:“磨坊工跑到哪儿去了?”

那人走了过来,仍然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威廉说:“格瓦斯,把他捆起来,放到磨坊里边。”

那磨坊工拔腿就跑,但吉尔伯特绊倒了他,骑在他身上,格瓦斯用皮条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两名骑士把他提起来,他挣扎着求饶。

一个村民走出人群,说:“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是谋杀。就是老爷也不能谋害百姓的。”

威廉用颤抖的手指点着他。“要是你再开口,我就把你和他一起扔进磨坊里。”

那人有一阵子满脸不服气,随后改了主意,转身回去了。

两名骑士走出了磨坊。威廉牵着马走到把绳子拽直的地方。他拍了马屁股一巴掌,马把绳子拽紧了。

磨坊工在磨坊里开始尖叫,那叫声让人听了全身的血液都会凝固。那是一个人濒死的恐惧的呼号,一个人眼看着就要被砸得粉身碎骨时发出的绝望的凄厉嘶叫。

那马摆着头,想挣开绕着它脖子的绳子。威廉冲它叫着,踢着它的屁股,催它往前拉,然后又朝他的骑士喊着:“拽着绳子,你们几个!”四名骑士攥住绷紧的绳子,和马一起使劲。村民们发出抗议的呼声,但他们都吓得不敢上前阻挠。亚瑟站在一边,样子很难看。

那磨坊工的叫声更尖利了。威廉想象着,那个等待可怕的死亡的人内心一定充满茫然失措的恐惧。他想,这些农民谁也不会忘记汉姆雷家的报复了。

木柱发出断裂的声响,然后,随着一声巨响,木柱断了,马匹向前一跃,四名骑士松开了绳子。屋顶的一角倾斜了。女人们哭泣起来。磨坊的木墙似乎在颤抖,磨坊工的尖叫已经嘶竭,上层随着轰然坍倒而甩了出来,嘶叫声戛然而止,磨盘落到脱粒地面震得地面抖了一下。墙塌了,顶落了,刹那间磨坊成了一堆破木头,里面压着一个死人。

威廉感到舒服多了。

一些村民跑上前去,开始发狂地掏挖着破木头堆。如果他们想看到那磨坊工活着,只有失望了。他的尸体惨不忍睹,这样只有好处。

威廉四下张望,看到了那个抱着红脸蛋婴儿的红脸蛋女孩子就站在人群背后,似乎尽量不引人注意。他想起来,那个蓄着黑胡子的男人——大概是她父亲——刚才怎么急切地让她躲起来。他决定在离村前要解开这个谜,他和她目光相遇,招呼她前来。她回头去看,希望另有所指。“就是你,”威廉说,“过来。”

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看见了她,气得哼了一声。

威廉说:“谁是你的丈夫,丫头?”

那父亲说:“她没有——”

他太迟了,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说了:“爱德蒙。”

“噢,你已经出嫁了。你父亲是谁?”

“是我,”那个蓄黑胡子的男人说,“西奥博尔德。”

威廉转过脸问亚瑟。“西奥博尔德是自由民吗?”

“他是农奴,老爷。”

“农奴的女儿出嫁的时候,她的东家作为主人是不是享有初夜权呢?”

亚瑟震惊了。“老爷!那种原始的习俗在这块地方早就不再强制施行了!”

“不错,”威廉说,“那做父亲的就要出一笔钱来赎。西奥博尔德交了多少钱?”

“他还没交,老爷,不过——”

“没交!她倒已经有了个胖胖的红脸蛋孩子!”

西奥博尔德说:“我们一直没有那笔钱,老爷,她和爱德蒙有了孩子,而且想结婚,但我们现在交得起钱了,因为我们已经收了庄稼。”

威廉朝那女孩子笑着。“让我来看看这婴儿。”

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走过去把婴儿交给他。威廉走近她,轻轻地从她手里接过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恐惧,但没有抗拒他。

那婴儿开始哭叫。威廉抱了一会儿,然后用一只手抓住孩子的两个脚踝,猛地尽力向空中一抛。

那女孩像是报凶信的女妖似的尖叫起来,看着孩子向空中飞上去。

她父亲伸出两臂向前跑着,准备在婴儿下落时接住。

就在女孩子看着天上,发出尖叫时,威廉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撕开了。她露出了粉红色圆润的年轻胴体。

她父亲把婴儿平安地接住了。

那父亲把婴儿递给一个妇女,转过身来看着威廉。

威廉说:“既然我在新婚夜没有得到应有的权利,而且赎金也还没交,我现在就来取欠我的。”

那父亲朝他冲过去。

威廉拔出了剑。

那父亲站住了。

威廉看着那女孩子,她躺在地上,竭力用双手遮着赤裸的身体。她那恐惧的样子使他勃起了。“等我完事之后,我的骑士们也要玩玩她,”他露出得意的狞笑说。

三年之中,王桥变得难以辨认了。

自从那次圣灵降临,菲利普和他的自愿干活儿的大军挫败了沃尔伦主教的阴谋以来,威廉没再来过这儿。当年,从修道院的大门外直到那座桥的泥泞小路上,散乱地挤着四五十间木头房子,如今,当他穿过起伏的田野走近村子时,看到那儿起码有三倍以上的房子。这些房子围着修道院的灰色石墙,形成一道褐色的镶边,并且布满了修道院与河岸之间的空地。有好几栋房子看起来蛮大的。在修道院的围墙之内,有几栋新的石头建筑,而大教堂的墙壁看来也升高得很快。河边有两座新码头。王桥已经成了一座城镇。

这地方的外观证实了他从战场归来后脑中一直增长着的疑团。在他四下巡视,收敛欠租和恐吓不听话的农奴时,他不断地听人谈起王桥。无地的年轻人到那里去干活;富裕家庭送他们的儿子到修道院的学校去读书;小农到那里把鸡蛋和乳酪卖给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大家在节日都到那里去,尽管还没有大教堂。今天就是个节日——米迦勒节,今年刚好赶上星期日。那是个温和的早秋上午,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那里一定人山人海。威廉想弄清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到王桥去。

他的五名亲信随同他一道骑马前行。他们在一个个村子里干下了件件骇人之事。威廉巡视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乡,开始几天之后,人们就知道了会出现什么事情。在威廉要来时,人们把儿童和年轻妇女送到森林里藏匿起来。人们从内心感到恐惧,这让威廉感到很得意:这下他们总算知道要循规蹈矩了。他们当然都知道如今是他在主事!

他们一行人接近王桥时,威廉策马疾驰,那五个人紧紧相随。这种疾驰而至总会产生更深的印象。别人纷纷退到路边,或者跳到田里,给这些高头大马让路。

他们冲过木桥,蹄声震耳欲聋,根本不理睬收过桥费的修士,但他们前面的窄道被一辆满载着大桶石灰的牛车挡住了,两头硕大的公牛拉着车缓缓地走着;骑士们胯下的马匹被迫突然放慢了速度。

他们跟在牛车的后面走上山坡,威廉往四下看着。匆匆建起的新房子把旧房子间的空地都挤满了,他注意到一家饭馆、一家酒馆、一个铁匠铺和一个制鞋作坊。那种繁荣的气象是不容置疑的。威廉心中满怀嫉妒。

然而,街上人并不多。或许他们都上坡到修道院去了。

他率领着他的骑士,跟着牛车,穿过修道院的大门。这不是他喜欢走的那种大门,他忧心忡忡,唯恐人们会注意到他,嘲笑他,所幸根本没人正眼看他。

和墙外清清冷冷的城镇相反,修道院内却是一派忙碌景象。

威廉勒住马,四下张望,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这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活动众多,起初他感到目不暇接,有点眼花缭乱。后来才看出有三大活动区。

离他最近的是靠近修道院西头的市场。沿南北方向排列着整齐的摊位,好几百人在通道里转来转去,购买吃的、喝的、鞋帽、刀子、腰带、小鸭、小狗、罐子、耳环、毛毡、线、绳和几十种各色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市场显然很繁荣,所有不断转手的便士、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累积起来,是一笔很可观的款子。

威廉痛苦地想,难怪夏陵的市场日渐萧条,原来在王桥这儿有了日益兴旺的市场取而代之了。摊位的租金、供货人的赋税和销售的税金,原本要流进夏陵伯爵的财产的,现在却充实了王桥修道院的金库。

但市场是要有国王颁发的执照的,威廉确定菲利普副院长并没有。他大概打算一被抓住就马上申请执照,就像北溪的那个磨坊工似的。可惜,威廉要想教训菲利普可没那么容易。

市场过去就是一片宁静的地方。紧靠回廊,就是旧教堂交叉甬道的位置,有一座上有天篷的圣坛,一位白发修士正站在前面诵读一本经书。圣坛的远端,排成整齐队列的修士们正在唱赞美诗,不过离这里距离太远,歌声被市场的嘈杂声所淹没了。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宗教集会。大概是九时课,一种专门为修士祈福的祈祷,威廉想:当然,为了米迦勒节的主要祈祷活动,一切工作和市场生意都要停下来的。

在修道院的最远端,大教堂的东翼正在修建。菲利普副院长从市场上搜刮来的钱就花在这墙上了,威廉酸溜溜地想。墙壁已经砌到三四十英尺高了,窗户和连拱廊顶的轮廓已然可见。工人们在整个工地上比比皆是。威廉觉得,他们看上去有点怪模怪样,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他们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他们当然不是正规的工匠——付工钱的工匠在今天这样的节日是要休息的。这些都是自愿干活儿的人。

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自愿干活儿的人。好几百个男男女女在抬石头、劈木料、滚大桶和拉着整车的沙子从河边过来,他们在这里干活儿,只图的是宽恕他们的罪过。

那个狡猾的副院长真够诡计多端的,威廉嫉妒地观察着。到大教堂来干活儿的人总要把钱花到市场上,而到市场来的人也要到大教堂工作一阵子,因为想赎罪。真是互为因果,相得益彰。

他策马前进,穿过墓地到工地,好奇地想靠近些看看。

连拱廊的八个巨大的扶壁,沿工地两侧排列下去,构成相向的四对。从远处看,威廉还以为他能看到把两面相邻的扶壁连在一起的圆形拱顶,但这时他才明白,拱顶还没有建呢——他刚看到的不过是木制临时支撑,外形和真的一样,在造拱顶和灰泥干燥这段时间,用来撑起石料的。临时支撑没放在地面,而是由扶壁顶端伸出的柱头模样的东西支撑着。

与扶壁平行的侧甬道外墙也在砌高,为窗子留出了规则的空洞。每个窗洞中间,都从墙线上伸出扶垛。从没砌好的墙的开口端看进去,威廉可以瞧见,墙不是实心的,而是由中空的两层石头墙构成的,中空处看来要填进沙子和灰浆。

脚手架由结实的木柱捆扎在一起构成,木柱之间是用有弹性的枝条和编织的草席搭成的栈桥。

威廉注意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

他骑马绕着圣坛的外围转了一圈,后面跟着他的骑士。靠墙搭着一些木头的披屋,是工棚和匠人们的住处。大多数棚屋这会儿都锁着,因为今天没有建筑工砌石头,也没有木匠做临时支撑。不过,匠人中的工头们——建筑匠工头和木匠工头——正在指挥从河边运材料来的自愿干活儿的人,告诉他们在哪里堆放石头、木料、沙子和石灰。

威廉骑马绕过教堂的东端来到南侧,这里有些修道院的房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从原道往回走,心中想着菲利普副院长的鬼聪明着实让人吃惊,他居然能让他的工头们在星期日忙个不休,让这些干活儿的人自愿不要钱。

在他回顾他所看到的一切时,看来再清楚不过的是,夏陵采邑财富的减少,大都要归咎于菲利普副院长。农田没有了小伙子,他们到工地去干活儿挣钱了,而夏陵镇——这块伯爵采邑的珠宝——也因新崛起的王桥镇而黯然失色。这里的居民向菲利普而不向威廉交租,在这个市场买卖东西的人为修道院而不为伯爵采邑增加收入。何况菲利普还拥有曾经使伯爵致富的木材、牧地和采石场。

威廉和他的手下骑马穿过修道院,来到市场。他决定到近处看一看。他催马走进人群,只能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人们并不吓得散开,给他让路。当他的马碰着人的时候,他们抬头看看威廉,那神色分明不是畏惧,而是气愤或厌烦,而且只是由于珍惜自己的时间,还带点优越感,才让开那条路。这里没人怕他,这让他有点心虚。要是人们不害怕,那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了。

他沿着一排摊位走过去,再沿另一排摊位回来,他的骑士尾随着他。他因人群的缓慢移动而垂头丧气。下马步行倒可能会快些;可是那样一来,他确定,这些不肯屈从的王桥人很可能会不把他放在眼里,冲撞他。

他沿着回去的过道刚走过一半,就看到了阿莲娜。

他猛地勒住马,死死盯着她。

她不再是三年前圣灵降临节那天他在这儿见到的那个脚穿木底鞋,瘦削、紧张、惊恐的姑娘了。她那张当时因慌张而抽紧的面孔,如今重又舒展,而且还有一种幸福和健康的神采。她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她摇头的时候,鬈发在她脸蛋周围乱颤。

她实在太美了,她使威廉头晕目眩,欲火上升。

她穿着一件绣着斑斓图案的猩红色袍子,她那富有韵味的双手闪着戒指的金光。她身边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稍稍站在一侧,像是个仆妇。他母亲说过,她有很多的钱;所以理查才能成为乡绅,并装备着优良的武器,加入了斯蒂芬国王的军队。该死的。她曾经一度一贫如洗,无权无势——她是怎么发迹的呢?

她在一个出售骨针、丝线、木顶针和别的缝纫必需品的摊位跟前,和矮个子、黑头发的犹太商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货品。她的神态自信、果断而轻松。她已恢复了原先做郡主时的那种沉着镇静。

她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她当然已经大了:威廉现在二十四岁,她应该是二十一岁了。但她的变化不只在模样上,她身上毫无孩子的稚气了,她成熟了。

她抬起头来,遇到了他的目光。

上次他死盯着她看,她羞红了脸,跑开了。这次她坚定地站在原地,回眸盯着他。

他挤出一个表示相识的微笑。

她脸上掠过一种冷峻而轻蔑的表情。

威廉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她还像过去一样高傲,她现在还像五年前那样蔑视他。他羞辱了她,强奸了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想和她说话,告诉她,他还可以照以前那样再次糟蹋她;但他不愿隔着那么多人的脑袋把这话喊出来。她那毫不畏缩的盯视使他自觉渺小。他想嘲笑她,但又不能,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扮着愚蠢的鬼脸。他狼狈不堪,转过身来,踢着马往前走;但人群拥挤着,他骑不快,他痛苦地一步步躲开她,仍然感到那令他畏缩的目光烧灼着他的后颈。

他总算逃出了市场,却又面对面地碰到了菲利普副院长。

这个小个子威尔士人,两手叉腰,下颌咄咄逼人地向前伸着。他仍像以前那样瘦,威廉看出来,他那不多的一圈头发,已经过早地由黑变灰。就他的职务来说,他的模样不再显得过于年轻了。此刻他的一双蓝眼睛正闪着愤怒的光芒。“威廉老爷!”他用一种挑战的声调叫着。

威廉摆脱关于阿莲娜的念头,想起他还有个理由要控告菲利普。“我很高兴碰上了你,副院长。”

“我也一样,”菲利普气愤地说,但他眉间显出了怀疑的阴影。

“你在这儿办了个市场,”威廉指责地说。

“那又怎么样?”

“我不信斯蒂芬给王桥开设市场发过执照。就我所知,别的国王也没有过。”

“你怎么敢?”菲利普说。

“我或者任何人——”

“你!”菲利普用盖过他的声音喊着,“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侈谈什么执照——你,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这个郡里到处放火、抢掠、强奸,而且至少还有一桩谋杀——”

“那碍不着你什么——”

“你怎么敢跑到修道院里,侈谈什么执照!”菲利普叫道。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威廉摇晃着一个指头,吓得威廉的坐骑惊慌地直往一边躲。菲利普的嗓门比威廉的更响亮,威廉连一个词也插不进去。一群修士、自愿来干活儿的人和市场上的顾客围了上来,看着这两个吵嚷的人。菲利普益发不可收。“你干下这种种罪行之后,你只该说一件事:‘神父,我犯了罪!’你应该在修道院中下跪!你应该请求宽恕,如果你还想逃避地狱之火的话。”

威廉脸色苍白。一提起地狱,他内心就充满了难以遏制的恐惧。他竭力打断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责难,说着:“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你的市场又怎么解释?”

菲利普几乎没听见。他已经义愤填膺。“为你干下的可怕罪过请求宽恕吧!”他叫道,“跪下!跪下!否则你就会在地狱中遭火烧!”

威廉吓得完全相信了;他要是此刻不跪下来在菲利普面前祈祷,他就非遭地狱之火的炼烧不可了。他知道他早就该忏悔了,因为除了他在巡视伯爵采邑时犯下的罪行之外,还在战争中杀死了许多人。要是没等他忏悔就死了可怎么办?他想到地狱中的永恒之火和手握利刃的魔鬼,就开始心惊胆战了。

菲利普又朝他迈了一步,伸出手指点着,叫道:“跪下!”

威廉骑着马向后退。他绝望地四下看了看。人群围拢上来。他的骑士就在他身后,个个目瞪口呆:他们不晓得该怎么对付来自一名手无寸铁的修士心灵上的威胁。威廉从来受不得任何羞辱。在挨了阿莲娜的蔑视后,又遇到这种责难,实在太过分了。他拉紧缰绳,让他那匹硕大的战马危险地倒退着。人群在那强大的马蹄前闪开了一条路。等马的前蹄再次落地时,他狠踢了它一下,马又往前一蹿。围观的人散开了。他又踢了它一下,马便奔跑起来。他为羞辱之火烧灼着,驱马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他的骑士紧随着他,如同一群狗被一个老妇人用扫帚赶着,狂吠着跑开。

威廉在主教宫殿的小祈祷室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吓得发抖地忏悔了他的罪行。沃尔伦主教默默地听着,威廉罗列着他所犯下的屠戮、鞭打和强奸罪时,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厌恶的神色。即使在威廉忏悔的时候,他对这位目空一切的主教也充满厌恶感:瞧他那干干净净的一双白手合在胸前,他那半透明的鼻孔略张着,似乎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有什么恶臭。请求沃尔伦赦免,对威廉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他的罪孽深重,普通的教士无法予以宽恕。因此他只好胆战心惊地跪着,这时沃尔伦命他在伯爵城堡的祈祷室中点起一支长明蜡烛,然后告诉他,他的罪孽就得以赦免了。

那种恐惧雾一般地缓缓升腾而去了。

他们走出祈祷室,来到烟气腾腾的大厅,坐到火边。已进入秋冬之交的季节,在这座石头盖的大房子里,煞是凉气侵人。一名厨工端上来热呼呼的加了蜂蜜和生姜的香辣面包。威廉终于感到平静如常了。

这时他又记起了其他问题。巴塞洛缪的儿子理查对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而威廉自己财力不支,无法招募一支数目足以令国王满意的军队。他在过去这一个月里,搜刮尽了所有的现金,但仍不敷使用。他叹息一声,说:“那个该死的修士在喝夏陵伯爵采邑的血。”

沃尔伦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指头长长的、苍白的手拿了块面包。“我一直在思索,你要多久才能得出结论。”

当然,沃尔伦早在威廉之前就都料到了。他确实无与伦比。威廉巴不得不和他谈话。但他需要听听主教从法律上提出的看法。“国王从来没有给王桥颁发过经营市场的执照,是吧?”

“就我所知,绝对没有。”

“那就是说,菲利普违反了法律。”

沃尔伦耸了耸披着黑袍的瘦肩,“就其价值而论,的确如此。”

沃尔伦似乎无动于衷,但威廉却步步深入。“得对他加以制止。”

沃尔伦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对付他,你可不能用对付未经批准就嫁出女儿的农奴们的那套办法。”

威廉的脸涨红了,沃尔伦在影射他刚刚忏悔过的一桩罪行。“那你想怎么对付他呢?”

沃尔伦考虑着。“市场属国王的特权。在和平的日子里,他大概会亲自过问这类事。”

威廉嘲弄地笑起来。沃尔伦尽管机灵,但还不如威廉了解国王。“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也不会因为我揭发了一个没有执照的市场而感激我的。”

“嗯,那么,代他处理地方事务的人是夏陵的郡守了。”

“他又能怎么样?”

“他可以发出一纸令状,在郡庭上控告修道院。”

威廉摇了摇头。“这是我最不愿意的了。郡法庭可以课以罚金,修道院把钱一交,市场就照样办下去。这无异于颁发了执照。”

“麻烦的是,当真没什么理由拒绝让王桥设市场。”

“从王桥到夏陵要足足走上一天呢!”

“人们愿意走长路。”

沃尔伦又耸了耸肩。威廉明白,他耸肩就是他不同意。沃尔伦说:“按照传统,一个人愿意花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到市场上去,在市场上待上三分之一的白天,再用白天的三分之一时间走回家。所以嘛,一座市场要为周围白天三分之一时间路程的人们服务,也就合七英里的距离。如果两座市场相距十四英里以外,其涉及区域就互不重叠。夏陵镇距王桥有二十英里。按规定,王桥有资格开设市场,国王应该批准。”

“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威廉气冲冲地说,但他内心却很烦恼。他原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规定。这可让菲利普副院长立于不败之地了。

沃尔伦说:“反正,我们不该和国王打交道,我们要在郡守那儿做文章。”他皱起眉头,“郡守可以命令修道院停办没有执照的市场。”

“那要耗费很多时间的,”威廉傲慢地说,“谁会理睬一个没有威胁作后盾的通知呢?”

“菲利普可能会的。”

威廉不信。“他为什么会呢?”

沃尔伦毫无血色的嘴边泛起嘲弄的笑意。“我不敢说我能不能给你讲清楚,”他说,“菲利普相信,国王就是法律。”

“蠢念头,”威廉不耐烦地说,“国王就是国王嘛。”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沃尔伦那种未卜先知的神气很让威廉恼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望着窗外,能够看到附近的山顶,那儿有沃尔伦四年前起建的城堡的土石工程。沃尔伦曾经指望过从夏陵的伯爵采邑的收入中获得建筑费用。菲利普打破了他的计划,如今土堆上已长满了草,荆棘填塞了干壕。威廉想起,沃尔伦曾指望用夏陵伯爵的采石场的石料。如今采石场在菲利普手里。威廉自忖着说:“如果我能夺回采石场,我就可以用来抵押,借到钱招募一支队伍。”

“那你何不把它夺回来?”沃尔伦说。

威廉摇摇头。“我试过一次。”

“而菲利普胜了你。但这会儿那儿已经没有修士了,你可以派一伙人去,赶走采石匠。”

“但我怎么能阻止菲利普再回来呢,就像他上次那样?”

“围着采石场,竖一圈高篱笆,再留下一个长年的看守。”

这倒可以,威廉热切地想。这可以一举解决他的问题。可是沃尔伦出这个主意的居心何在呢?母亲曾警告他要当心这个无耻的主教。“对于沃尔伦·比戈德,你只要了解一点,”她曾经讲过,“那就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划的。从来没有一时冲动的事,从来没有马马虎虎的事,从来没有草率随便的事,从来没有白费工夫的事,尤其是绝没有慷慨大度的事。”但沃尔伦憎恨菲利普,而且曾经发誓让他建不成大教堂。有这一条动机就足够了。

威廉一边看着沃尔伦,一边动着脑筋。他从一个教士起步,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主教,但王桥是个既不起眼又很穷困的教区,沃尔伦必定只把这里当做继续往上爬的垫脚石。然而,正在赢得财富和声誉的却不是主教,而是修道院。在菲利普的形象造成的阴影中,沃尔伦和威廉同样黯然枯萎。他俩同样有理由要毁掉他。

威廉想通了,暂时只好为了他自己的长远利益,再次把对沃尔伦的厌恶放到一边。

“好吧,”他说,“这可以办到。但如果菲利普事后向国王申诉呢?”

沃尔伦说:“你就说,是出于报复菲利普没执照的市场才这么做的。”

威廉点点头。“只要我能带着一支像样的军队回去参战,什么借口都成。”

沃尔伦的眼里闪着邪光。“我有一种感觉,菲利普如果不得不以市场价收购石头的话,他就建不起大教堂。而如果他一停止建设,王桥就会衰落。这下可就把你所有的问题全都解决了,威廉。”

威廉不打算表示感谢,“你是真恨菲利普,是吧?”

“他妨碍我的事,”沃尔伦说,但在那一刻,威廉瞥见了主教冷漠、谋算的姿态背后赤裸裸的凶残。

威廉又恢复了讲求实际的姿态。“那儿大概有三十名采石工,有些还有老婆孩子,”他说。

“那又怎么样?”

“可能会有一场流血。”

沃尔伦扬起了他的黑眉毛。“真的?”他说,“那样的话,我将给予你赦免。”

天还黑着,他们就出发了,为的是在天亮时到达。他们举着火把,亮光晃得马匹受惊。除了瓦尔特和那四名骑士,威廉还带着六名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多个农民,他们准备挖沟竖篱笆。

威廉坚信周密的军事行动计划,这正是他和他的部下对斯蒂芬国王那么有用的原因,但这次他并没什么战斗计划。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像真正打仗一样策划一番,岂不是小题大做。几个采石工和他们的家属不会进行什么抵抗的;再说,威廉记得听说过,那个采石工头——他名叫奥托吗?对,黑脸奥托——在建筑匠汤姆第一天带人来采石场时,曾经拒绝斗殴。

一个阴冷的十二月的黎明来到了,树上悬垂着雾凇,如同穷人家晾着的洗好的破烂。威廉不喜欢一年里的这段时间。早晨很冷,晚上很黑,城堡里总是湿漉漉的。饭食里老是咸肉和咸鱼。他母亲脾气更坏,而仆人也变得无礼。他的骑士们吵得更凶。这种小小的行动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他已经以这个采石场做抵押,向伦敦的犹太人说妥借二百磅银便士。今天一过,他的前途就保险了。

他们离采石场还有一英里的时候,威廉停了下来,他挑了两个人,派他们在前头步行。“那儿可能有放哨的,也许有狗,”他警告着,“要弯弓搭箭,准备好。”

又走了一会儿,大路弯向了左边,之后,在一座开采过的山头的陡峭的一面跟前突然中断了。这就是采石场了。周围一片死寂。威廉的人在路边抓住了一个吓慌的孩子——大概是个放哨的学徒——他的脚边有一条狗,已经被一支箭穿颈射死,血流遍地。

偷袭的队伍上来了,他们已经用不着特意保持不出声。威廉勒住马,观察着现场。自从他上次来这里,已有大部分的山消失了。脚手架沿山侧搭着,上至难以望及的地方,下至山脚的一个深坑。不同形状和尺寸的石料堆在路边,两辆有巨大车轮的大型木车已经满载石头待运。四下里到处都蒙着灰色的石粉,连树木和灌木上也不例外。一大片树林都伐光了——威廉气愤地想,这都是我的——那儿有十一二座木头房子,有的有小菜圃,甚至还有个猪圈。这里俨然是个村落。

那个放哨的刚才大概在打瞌睡——他的狗也是。威廉问他话。“这儿有多少人,孩子?”

那男孩样子很害怕,但似乎勇气十足。“你是威廉老爷,对吧?”

“回答问题,小子,不然我就用这把剑砍下你的脑袋。”

他吓得脸色煞白,回答时声音虽然发抖,但话却很有挑战意味。“你是不是打算从菲利普副院长手中偷走这个采石场?”

威廉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甚至连个没长胡子皮包骨头的孩子都吓唬不住!人们为什么以为他们能公然对抗我?“这个采石场是我的!”他嘶哑着声音说,“忘掉菲利普副院长吧——他此时不能为你帮任何忙了。一共多少人?”

那孩子没有回答,反倒一扭脖子叫喊起来。“救命!当心!有人打来了!打来了!”

威廉的手伸向他的剑。他迟疑着,眼睛望着那些房子。从一个门洞里探出一个惊慌的面孔张望着。他决定先不理睬这学徒。他从一个部下手中抓过一个火把,踢了一下马。

他高举着火把,朝那些房子驰去,他听到他的人就跟在他后边。最近的一所棚屋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内衣的睡眼惺忪的人往外看。威廉把火把朝那人的头上方抛去。火把落在他身后的干草上,立刻着起了一片火。威廉得意地唿哨一声,骑马掠过去。

他穿过那一小群房屋。他的人在他身后冲过来,一边叫喊,一边把火把抛向草屋顶。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一拥而出,尖叫着躲避沉重的马蹄。火苗烧起来了,他们慌乱地在四周打转。威廉在人群外边勒住马,看了一会儿。家畜都放出来了!一头发狂的猪在四下瞎跑,一头乳牛站在中间不动,不知所措地来回摇动着它那蠢脑袋,连平时最好斗的小伙子们这时都稀里糊涂地吓呆了。这种行动无疑在清晨最为相宜,人们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顾不了对抗。

一个满头黑发的深肤色男人穿着靴子从一间棚屋中走了出来,开始下命令。这准是黑脸奥托了。威廉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从奥托的手势上看出来,是在告诉女人们带着孩子躲到树林里去,但他对男人们说了些什么呢?过不多久,威廉就明白了。两个小伙子跑向隔在一边的一间棚子,打开了从外边锁着的门。他们进了门,拿着采石工沉重的大锤出来了。奥托指挥其余的男人也到棚子那儿去,显然那是个工具棚。他们打算打上一场。

三年前,奥托曾拒绝为菲利普斗殴。他怎么会变了主意呢?

管他是什么原因,他是会为此而被杀的。威廉狞笑一下,抽出了他的长剑。

这时已有七八个人手握大锤或长柄斧了。威廉刺了下马,朝聚在工具棚门前的人冲过去。他们让开他的路,但他挥舞长剑,在一个人的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人的斧头落到了地上。

威廉驰过去,再兜转马头。他喘着气,感到满足,在激战之中没有畏惧,只有刺激。他的一些部下看到了这场面,正等着他下命令。他招呼他们跟上他,再次向采石工们发起冲锋。他们要想躲避六名骑士可不像躲避一个那么容易。威廉砍倒了两名匠人,另外好几个则倒在了他部下的剑下,不过他骑得太快,来不及数清人数或看清他们到底是死是伤。

他再次调转马头时,奥托已经聚集起他的人手。骑士们冲锋时,采石工们就分散到着火的房子周围。威廉懊悔地承认,这是个聪明的战术。骑士们追逐着,但采石工们分散开就比较容易躲避,而且马匹也避着烧着的房子。威廉追赶着一个拿着大锤的灰发汉子,好几次眼看要追上了,却被他穿过一个屋顶起火的房子而躲掉了。

威廉明白,奥托是症结所在。他不但指挥着采石工,而且给了他们勇气。只要他一倒下,别人也就不会抵抗了。威廉勒住马,寻找着深肤色的人。大多数妇女儿童都已藏匿起来,只有两个五岁的孩子站在战场当中,拉着手哭叫。威廉的人马在房子中间冲锋,追逐着采石工。使威廉吃惊的是,他的一个人倒在了大锤下,躺在地上流着血,呻吟着。威廉很沮丧,他没料到自己这方会有伤亡。

一个狂乱的女人在起火的房子那儿跑出跑进,叫嚷着什么。威廉听不见她的话。最后她看到了那两个五岁的孩子,便一手一个抱起了他们。她往外跑的时候,几乎撞上了威廉的一个骑士,雷恩的吉尔伯特。吉尔伯特举剑要砍她。奥托突然从一座棚屋后跑出来,挥动一柄长柄斧。他很熟练地用他的武器一砍,斧刃砍穿了吉尔伯特的大腿,劈到了马鞍的木架里。那条断腿落到地上,吉尔伯特嚎叫一声,跌下了马。

他再也不会打仗了。

吉尔伯特是个很有用的骑士。威廉愤愤地踢马前进。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奥托正用劲从吉尔伯特的马鞍里向外拔斧头。他抬头看见威廉冲了过来。要是他拔腿就跑,也许就逃掉了,但他还站在那儿拔斧头。斧头拔出来时,威廉也就眼看着冲到了他跟前。威廉举起他的长剑。奥托站住脚跟,举起斧头。在最后一刹那,威廉意识到,那斧头是对着他的马来的,不等威廉跑到能砍倒他的距离之内,采石工早就把他的马废了。威廉绝望地勒紧缰绳,那马猛地一停,后腿站着,人立起来,摆头躲开奥托。斧头落到马颈上,斧刃深深地砍进它强有力的肌肉里,血如泉涌,马倒在地上。威廉赶在硕大的马匹撞在地上之前,跳下了马背。

他气坏了。这匹战马价值连城,跟他在一年的内战中出生入死,如今居然倒在一个采石工的斧下,他简直要疯了。他跳过马匹,挥剑向奥托气势汹汹地冲过去。

奥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他双手握斧,用橡木心的斧柄隔开威廉的长剑。威廉一剑比一剑凶地砍着,逼着他后退。奥托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肌肉强健,威廉的攻击难以震开他。威廉双手握剑,更加拼命地砍去。这次又让斧柄给隔开了,但威廉的剑锋已经砍进了斧柄,拔不出来了。这时奥托向前进逼,而威廉后退了。威廉使劲拽剑,终于拔了出来,但这时奥托几乎已经逼到眼前。

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的小命。

奥托举起了斧头。威廉向后躲着。他的脚跟绊到了什么东西上,一个趔趄,摔过他的马身,仰倒在地。他跌进了一汪血水里,但总算没松开长剑。奥托站在他跟前,举着长柄斧。就在那武器落下的瞬间,威廉狂乱地往旁边一滚。他感到斧刃劈下时带着的一股风,紧贴着他的面颊;跟着他跳起身来,把剑朝那采石工刺去。

一名士兵在从地上抽回武器时会向一侧移动,因为他懂得刚刚一击不中之后,自己的身体是最易受到攻击的;但奥托毕竟不是士兵,只是个勇敢的莽汉,他一只手握着斧柄,另一只暴露给了对方。威廉刚才匆忙的一刺,几乎盲无目标,但却刺中了。剑尖穿进了奥托的胸膛,威廉用力一捅,剑锋就在肋骨间刺了进去。奥托松开了斧头,脸上掠过了威廉看惯了的表情。他的眼睛是惊愕的,嘴巴张开似要叫喊,不过没有声音发出来,他的皮肤突然发灰了。那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的样子。威廉把剑用力捅到头,只不过为了保险不出意外,然后才拔出来。奥托的眼睛上翻,衬衫前胸上一片殷红的血迹立刻浸开,他倒下了。

威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了一下全场。他看到两个采石工跑开去,大概是看到了他们的工头给杀死了。他们边跑边向别人喊叫。战斗变成退却。骑士们在追赶逃跑的人。

威廉站着不动,喘着气。这帮该死的采石工竟然抵抗!他看了看吉尔伯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眼睛紧闭着。威廉把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上;已经没有心跳了。吉尔伯特死了。

威廉围着还在烧着的房子,数着尸体。三个采石工死了,再加上一名妇女和一个儿童,看样子是让马蹄踩死的。威廉的三个士兵受了伤,四匹马或死或残。

他数完之后,站在他战马的尸体旁。他喜爱这匹马胜过喜爱大多数人。每次战斗后,他都感到一种喜悦,但这回却情绪低落。这是个屠宰场。本来是场驱逐一群无能为力的工匠们的简单行动,结果却成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激烈战斗。

骑士们追赶采石工一直到树林,林子里骑马抓不到人,他们只好回来了。瓦尔特骑马来到威廉站立的地方,看到吉尔伯特死在地上。他画着十字说:“吉尔伯特原先杀的人比我还多呢。”

“像他这样的人可不多,为了和一个该死的修士争吵,我可损失不起一个出色的骑士,”威廉苦涩地说,“更不要提这么些马了。”

“打了一场什么仗啊,”瓦尔特说,“这些人比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的叛军打得还狠。”

威廉厌恶地摇摇头。“我不明白,”他看着周围的尸体说,“见鬼,他们以为在为什么战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