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膳房熬得好鱼片粥,粳米碧莹糯烂,鱼片鲜糜可口,但谢羱依然没有胃口,勉强吃了小半碗,便不要了,只是问姜竞霜:“大夫还没有来吗?”
姜竞霜柔声道:“快了。”
其实她心里也在担忧,到底与晋奉许久不见了,托他办的又是这样要命的大事,若是一朝谎言被揭穿,也会连累他的名声,姜竞霜自然担心他肯不肯来。
不过好在晋奉还是来了。
当姜竞霜端出粥碗,正与进屋的晋奉迎面相撞时,她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形挺拔,敦厚温柔的男人,眼里竟然溢出了点泪水,但怕被春花或谢羱察觉,还是克制住了,只是对晋奉点了点头。
“大夫来了。”
她把粥碗递给春花,这屋里再没有第四人,谢羱看到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夫不悦地皱了皱眉:“怎么请了这么一个大夫?”
晋奉不动声色道:“老爷放心,在下最擅的便是妇科,寻常把不出的夫人之症的脉象,在下皆能把出。”
“是吗?”谢羱将信将疑,“你且替内人把把命,看她身上有什么问题。”
他倒不记得晋奉,毕竟晋奉的容颜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谢羱不会对一个如此普通的人上心。
晋奉请姜竞霜坐下,她将手放在小枕上,当晋奉把巾子搭上她的手腕,她仿佛不忍般,移开了视线。
晋奉装模作样地搭了一通,便向着谢羱道:“夫人身上没有病,这是有孕了。”
谢羱一怔,看向姜竞霜的眼神不变喜怒:“果真?”
晋奉道:“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像珠滚玉盘①,确实是滑脉。”
谢羱这才点了点头,似喜似狂,仰头大笑,但也只不过两声,便脱力地倒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姜竞霜忙端茶,谢羱不喝,只握着她的手,目光里满是癫狂。
“我终于让你怀上了我的孩子。”
姜竞霜不顾谢羱把自己的腕子抓得生疼,只含泪点头:“夫君便是为了孩子,也该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谢羱听到这话便慢慢松开了手,喉咙里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累极了似的,合上了双眸。
姜竞霜道:“夫君,我送大夫出去。”
谢羱没说话,她便放下茶盏,请晋奉出去,但未走远,而是把他带到院子里,迎着院门站着,如此若有人出入,她能第一时间看到,而且在这里不必担心谢羱听到他们说话,就是问起来也有说头。
姜竞霜道:“师兄,难为你肯为我走这一趟。”
晋奉看着姜竞霜,满怀爱与怜悯。
他是在姜家长大的,自然知道姜竞霜在姜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可惜他家贫,无能为力救姜竞霜出泥沼,这种遗憾一直到姜竞霜成了亲,还羁绊着晋奉。
他摇摇头:“说这个谎是容易,只是接下来你要怎么圆谎。”
晋奉所能想的便是姜竞霜先装几个月,等谢羯死了,再不小心‘流’掉。
其实他觉得这个法子没有那么好,毕竟按照谢家族亲的野心,哪怕在官衙里立了契书,等姜竞霜没了孩子,仍旧会大闹一场,想尽办法不让她继续握着谢羱留下的家产。
就算谢家不来闹,那姜家呢?
这样的法子,至多能保住姜竞霜的性命,但眼下的情况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易了,晋奉理解,所以还是帮着姜竞霜做了。
姜竞霜抿了抿唇,虽觉得难以启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努力地说出口:“阿羱的安排是等他死了,就把我关到谢家老宅去,那都是谢家族亲看守,我若是没怀孕,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端倪。所以师兄,我需要一个孩子。”
晋奉瞳孔微缩,此时他才知道看上去柔顺至极的姜竞霜究竟是如何的大胆,就连他都忍不住想要呵斥她胡闹:“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真的把你一辈子都毁了?若是生下来的孩子既不像你,也不想谢羱呢?便是像,没有人疑心这个孩子的血统,难道你要在那个坟墓一样的老宅过一辈子?你才十七岁。”
姜竞霜冷静地道:“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我只是需要靠着这个孩子拿到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
晋奉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看着姜竞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姜竞霜又道:“我只相信师兄,我需要师兄帮我。”
如何帮,自然不言而喻,晋奉愕然地看着她,连连摇头:“你胆子太大了,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小产有多伤身你应当知道,你,你……”
他想再指责点姜竞霜,可想到她的处境,到底是不忍。
姜竞霜贪心吗?她从始至终要的只是谢羱的家产和性命而已,只是谢家与姜家同时虎视眈眈,才让她的合理诉求也变得野心勃□□来。
姜竞霜哀求道:“师兄,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肯这样帮我,求求你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出此下策,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我都不会如此。”
她是个极美丽的女子,哪怕素钗素衣,不饰脂粉,也不减她丝毫的风姿,让她仿佛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晋奉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遇到比她还要好看的女子了。
他垂了垂眼,心里痛苦地挣扎着,半晌,方才点了头。
送走晋奉后,姜竞霜用冷水清洗了脸,让自己恢复了点平静,然后去寻徐氏。
在徐氏面前,她永远都是怯懦没有半分锋芒的,说话也吞吞吐吐:“阿娘,夫君想让你和阿嫂家去。”
李氏正在剥荔枝,临安距岭南说远不算远,说近也绝对不算近,再新鲜的荔枝一路车马颠簸到临安,哪怕拿着冰块镇着,也会出好多坏果。因此在临安荔枝价也贵,素日姜家就算要吃,也只能买一小篓的次品,李氏只有谢家才能吃到这又甜又水的大果。
她当然不愿意走:“妹夫如何说这话?阿家留在这儿也是为了照顾他。”
姜竞霜眼里沁出泪水:“是女儿没用,阿娘和阿嫂好心上门来帮衬,我却连多留阿娘和阿嫂几日的权利都没有。实在是夫君病久了,性子变得古怪,我也不敢深劝,怕惹恼了他,让他病情加重。”
她这么一说,就连徐氏都没有办法,毕竟谁能跟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过不去。
于是只得走。
徐氏走前还问:“信寄了没有?”
姜竞霜忙道:“寄了。”
实则她不可能寄什么信。
谢羯与谢羱两兄弟没什么感情,谢羯会不会回临安来帮忙暂且不提,就算回来了,谢羯就一定会帮她吗?李氏和徐氏都认为谢羯家大业大,又是京城的大官,不至于看上去临安小镇这么点家产,但姜竞霜在自家人身上见过人性的贪婪,实在不敢苟同。
徐氏没什么好说的了,只嘱咐道:“如是女婿不好了,你立刻来告诉我,别让谢家占了先机。”
姜竞霜也都应了。
等她们走了,她立刻把门关了起来。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姜竞霜无疑是紧张的,她既受妇道的煎熬,又担忧暴露后会遭受的狂风暴雨,但她又不能不这样做,她必须得救自己。
她回了屋子,柔声告诉谢羱因为她怀了孕,需要独自就寝:“大夫说我这一个月忧思深重,长久以往,恐会滑胎。”
谢羱这才勉强同意她住到碧纱橱去。
姜竞霜又吩咐春花告知仆从:“老爷养病喜静,等入了夜都散了家去,莫要留在府上打扰老爷养病,在府里一切有我和春花在。”
她这命令吩咐出去,自然有人,譬如谢羱的奶娘柳嬷嬷来问谢羱的意思,谢羱本就是个喜静的人,所以府上的仆从并不多,现在听姜竞霜这么说,也没有反对,只是等柳嬷嬷走后,对姜竞霜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该先告诉我一声。”
姜竞霜不安道:“我不愿打扰夫君休息。”
谢羱看了她良久,叹了声气,示意她躺到自己的怀里:“竞霜,我若能跟你白头偕老该有多好。”
姜竞霜在他的怀里,听到这句话到底还是真情实感地流了泪。
却说长安那头,姜竞霜不愿写的信,早在谢羱病倒的那天,就被谢家族长请人快马加鞭送到了谢羯手里。
谢羯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来自族里的信了,他这人亲缘淡薄,连年幼的血脉相连的弟弟都能狠下心分了家不管,又怎么可能在乎所谓的族亲。
那负责送信的人在高大轩敞的谢府门前徘徊许久,才终于等到下衙归来的谢羯。
那是临安小县见不到的气派,尽管谢羯已经足够低调,但那四抬的大轿与负责喝道的吏人还是吓到了他,但他转头一想,这是为着谢羯的亲弟弟的事来,因此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拦住了轿子。
一个身着劲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卫来驱赶他,他忙大喊:“尚书大人,你的弟弟不好了,快死了!”
俄而,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挑开了轿帘,露出坐着的朱红色绣豹补服的男子,他乌发竖起,头戴长翅官帽,倒是把那俊美秀逸的五官都显眼地衬托了起来,他低垂黑眸,即便没什么表情,瞧着倒是个十分温润的君子。
但他开口,声音清朗若冰玉撞清水,虽含笑,却莫名地透着独属冬日的彻骨寒冷。
“这不是还没死吗?”
轻飘飘一句,漫不经心地像是在指责族人多事。
那人一噎,像是死活都想不明白,亲兄长得知亲弟弟要死了,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
护卫会意,要来驱赶那人,那人恐错过这次,再没有其他机会见到谢羯,忙不迭道:“阿羱快死了,可恨他身边有个妖女,哄他喝鹿血酒,败坏了他的身子,现在看他要死了,就和家里人联合起来算计阿羱的家产,那可是叔叔婶婶留给你们两
兄弟的家产,她都要吞了!阿羱却被她迷得失去了理智,似乎真想把这家产给了外人。”
谢羯只听了个开头就意兴阑珊地放下了轿帘。
什么妖女,既没有亡国也没有灭种,不过是想要乡下几亩地,他懒得应对,何况既然分了家,哪怕谢羱做尽了蠢事害了自己的性命,也该跟他毫无关系才是。
不过谢羯没有想到,几日后他还是去了临安,只是这次是奉了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