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虽说是分了家的兄弟,但到底是至亲骨肉。二丫头,你趁着阿羱还有口气,请他修书给大伯哥,让他从长安回来一趟,务必做主让阿羱把家产留给你。”

昏黄的烛光下,徐氏正襟危坐,眼皮半耷,勉勉强强遮掩去了大半的算计,但不疾不徐的语气以及不高不低的语调仍旧暴露了她的处心积虑。

李氏在旁附和:“二妹妹若是在信里言明为阿羱守寡的决心,料想大伯哥也不会袖手旁观,说到底这宅子和田地都是你公公婆婆留下的家产,岂能落到族亲手里。”

姜竞霜一声不吭地坐在下首,绞着手里的一方被泪痕落湿的方帕。

若论相貌,她与徐氏是真的不像。

徐氏端庄严肃,生得精明。姜竞霜却非常柔媚,鸦色黑发乌沉沉地压在脑后,素白脸儿,长翘的眼睫下,是乌浓清凌的眼眸,鼻尖小巧挺翘,唇瓣未点而红,如此娇媚的模样,让她更像是暖室里需要人保护的花。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任谁都觉得可以欺负她。

李氏见姜竞霜不说话,有点急了,谢氏族人虎视眈眈,趁着谢羱弥留之际,已经急不可耐地去丈量谢家那上百亩的良田,若他们这没有个应对计策,怕是等谢羱一咽气,姜竞霜就要被赶出谢家了。

这是万万不能的。

丧夫的小姑子回了娘家,平白浪费家里的粮食不说,还要家里多出一份嫁妆,这都是要从家里三个儿子的家产里分的,李

氏舍不得。

再有一则,谢家家底颇丰,且不谈谢羯那个在长安做大官的亲兄弟,光是那上百亩的良田和这三进的小院,不光谢家馋,李氏也馋。

只要能让小姑子以守寡的名义留下这些家产,就依着小姑子素日那不声不响的性子,李氏有信心把这些家产谋到手。

李氏便出口催促姜竞霜:“二妹妹,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姜竞霜能有什么想法。

自谢羱不好那日起,徐氏就以帮女儿照顾女婿为名,住进了谢家,其实谢家也有些仆人,哪里需要劳动徐氏做什么,姜竞霜便冷眼看她这瞧瞧,那看看,须臾几日,倒把谢家的家底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作为女儿,姜竞霜真不该怀疑徐氏这样做的动机,但最后就连身为嫂嫂的李氏都急吼吼地跑来谢家催促姜竞霜,姜竞霜就不能不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们了。

她毕竟是生在那样的家里。

姜竞霜垂下眼睫,掩去眼里的厌恶,柔声道:“我一切都听阿娘和阿嫂的。”

李氏听这话,方才长舒了口气,和徐氏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亲热地牵过姜竞霜的手,要握在怀里安抚她:“好妹妹,不要怪嫂嫂不近人情,阿羱还没有咽气,就这般算计他,我都是为了妹妹好啊。”

姜竞霜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柔柔弱弱道:“阿嫂的心,我都省得的。”她起身,不待李氏再说什么,便微微福礼,“我离得久了,怕阿羱叫我,我便先过去了。”

李氏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望着姜竞霜娉娉婷婷、袅娜多姿的身影,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暗爽的。

姜竞霜未出阁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有媒婆迫不及待地上门,怕姜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其中不少有年纪大几岁的男子,口口声声承诺只要姜家肯定下亲事,他们愿意多等姜竞霜几年,一直等到她长大。

因此就算李氏与姜竞霜差了三四岁,当时说亲因为她的缘故也有几分艰难,是以李氏在嫁入姜家前就不喜姜竞霜,现在眼看着这样的美人不过十七岁,就得守一辈子的活寡,她心底更是没有半分的同情怜悯,反而很是幸灾乐祸。

生得再美又如何,命还不是不好。

今夜无星无月,浓郁的墨色铺成弥漫,阴恻恻的夜色让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姜竞霜唯一能依仗的只有手里那盏红纱灯笼,但烛光到底有限,至多只能将她脚下的路照亮,却顾不得四周。

寒蝉凄切,鸟充嘶鸣,全都潜伏在夜色下,因为无知而显得那般阴森恐怖。

姜竞霜穿过甬道,往内院走去,但往日熟悉的路也因为这诡谲的夜色而变得可怕了起来,她仿佛走在岌岌可危的独木桥上,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姜竞霜没有害怕得立刻逃回内院,反而停住了脚步,久久地站在那儿。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快病死了的谢羱。

平心而论,姜竞霜嫁给谢羱一年了,若说对他完全没有感情,那也是假的,毕竟谢羱对她是真的很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姜竞霜过去十六年吃的苦似乎都在谢羱这儿得到了补偿。

所以姜竞霜是感激谢羱的,是他把她从姜家那个泥沼中救了出来,如果没有他,她现在可能早被贪财的姜父卖给中年富商做填房了。

但要说姜竞霜对谢羱有多么深刻的感情,那也是假的。

因为谢羱这人脾气很古怪,姜竞霜把这归结于因为他生病了,又病了很多年,虽说身上到底有个秀才的功名,但因为身体却连乡试都参加不了,整日只能被困在四方的院子里,操心那一亩三分地,施展不了身为男子的抱负,因此人变得偏执也在所难免。

姜竞霜嫁进来这一年,没有掌过家,家里的仆人也不认她这个女主人,所有的事都听谢羱吩咐。

因为谢羱忍受不了有什么事要超脱他的掌控,以至于姜竞霜后来连社交行踪都受限,这一年大半时间都只能陪着他待在这个院子里,枯耗青春。

后来,谢羱就病重了。

病重后的谢羱性子就更加古怪了,经常不和姜竞霜说话,但总是用那种能让她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她,姜竞霜明明是怕的,却不得不装作看不见,不在意,继续温顺地照顾他,用不打一丝折扣的温柔去抚平谢羱的所有猜忌。

可姜竞霜也不能保证谢羱对她的爱能撑多久,如果在他死前,他的所有爱意被融化在无尽的偏执和猜忌中,姜竞霜毫不怀疑谢羱会在临死前把她杀了,让她为他殉情。

但姜竞霜并不想死。

她的出身并不好,家里开着一家医馆,论理日子过得不错,可姜父与徐氏重男轻女得很,姜竞霜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儿,不仅没得到如珠似宝的对待,反而被十分得苛责。

姜竞霜早些年日子还算安稳,后来三弟四弟出生,她就是家里的小傅母,养完这个,带那个,身为姐姐,却因为被爷娘耳提面命要让着弟弟,所以哪怕她劳苦功高地把两个弟弟带大,也没得一分尊重,反而成了他们口里的赔钱货。

一直到她长到十二三岁,逐渐有媒婆上门,姜父意识到女儿的容貌奇货可居,才不让她做杂事,但也给她请了老师教授琴棋书画,其实那时候她年纪已大,起步晚,姜父又要求速成,所以姜竞霜的日子还是很苦。

但再苦也苦不过姜竞霜得知姜父这般做,不是良心发现,而单纯是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时。

也是在那个时候,姜竞霜得知了这个世界上有种江南女子是被称作‘扬州瘦马’,只不过对方是被人牙子买去,做的皮/肉生意,她却是被亲生爷娘这般对待。

姜竞霜既伤心又愤怒,她砸了琴,撕了琴谱,丢了笔墨砚台,再不肯学,被愤怒的姜父关进了柴房,饿了两天两夜,后来是李氏趁着夜色给她送来了一碗稀粥。

在那个杂乱的屋子里,姜竞霜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上头还有一个阿姐,只是出生不过一日,就被狠心的爷娘放在院子里活活被冻死了。

到了她这儿,犯了人命的爷娘见生下的又是个女儿,到底有些心虚,怕老天爷看他们杀亲生骨肉犯了怒,才降下罪来让他们接二连三地继续生女儿,因此不敢再把她溺死,就这么勉勉强强地让她活了下来。

李氏说完这些,慢条斯理地劝她:“二妹妹,你的爷娘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狠心之人,你千万莫以为他们会因为你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就会对你心软,这是绝无可能的事。阿嫂劝你一句,要想活下去,还是得认命。”

姜竞霜心脏疼得都要蜷缩。

哪怕是活在一个备受歧视的家里,但姜竞霜得知这些事时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不喜欢女儿和杀女儿是两件轻重不一的事,她想不明白只活了一天的阿姐做错了什么,要得亲生爷娘这般对待,也想不通自己的命为何就这般苦,要投生在这样的家中。

那一夜,明明是夏日,姜竞霜却觉得彻骨通寒,被冷得睡不着,抱着膝盖靠在墙上,仰头望月光穿窗而过时,她感觉自己的一生都将被囚禁在初生的那一刻。

她的耳畔一直回荡着李氏所说的‘认命’。

姜竞霜不想认命。

大约是被阿姐那一条人命刺激了,姜竞霜彻底看清了家人的面目,再不会因为伤寒时那碗蛋羹念着徐氏的好,也不会因为姜父一句‘到底还是女儿贴心’而喜上一夜,过去的她单纯而愚蠢,无法摆脱对爷娘的孺慕之情,无论他们如何偏心,都会为他们偏见。

何必呢?

她确实没有被溺死,可也不是他们悔过了,而是为了更多的男嗣。这些年,她更是不见他们为阿姐上香烧纸祭拜,也不知夭折的阿姐是否做了孤魂野鬼,能否安心投胎。

而她,虽幸运地没有死,但到底还是被逼上了一条不堪的路。

如果这是姜竞霜的命,那也是姜父和徐氏给她安排的命,不是老天爷降下的命数,姜竞霜不愿为这样的命数低头。

她要给自己博一条生路,而谢羱就是她为自己选的这条生路。

虽然他病着,但到底年轻英俊,家底丰厚,对她也好,已经是姜竞霜在仓促之下能找到的最好的倚靠了,可是她都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高兴,这个倚靠也要颓然倒地,甚至要将她逼向更惨的境地。

姜竞霜有过瞬间的茫然。

难道,这真的是老天爷给她做的命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