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酒

陈君迁盯着信封上“沈京墨”三个大字。

他虽不识字,却也觉得这字写得分外漂亮,走笔龙蛇游刃有余,单看这手字,就能想象写信那人是何等光风霁月。

沉默半晌,他捏着信举到眼前来,手腕一偏,递向谢遇欢。

“得嘞,保证看完给你恢复如初。”

谢遇欢欢喜地把扇子往胳膊底下一夹,抬手来拿信。

可他指尖堪堪挨到信封时,陈君迁却反悔了,将信收回去叠了两下,放进了怀里。

谢遇欢手顿在半空,失望地撇了撇嘴。

“你见过这个傅修远?”陈君迁正色道。

“这倒不曾……”谢遇欢侧目一瞥陈君迁故作不在意的表情,“不过在上京时确有耳闻。听说傅公子三岁七步成诗,五岁一画难求,十岁舌战群儒以至偌大上京城竟无一人能与他辩上三轮。而且傅公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就是潘安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分毫。”

陈君迁听着谢遇欢眉飞色舞地讲述,脸色越来越黑。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危机感?”谢遇欢终于说完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我还是替你看一眼吧,万一是什么倾诉相思之情的信,你就当没收到嘛。”

陈君迁白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把信交给他,起身走了。

当天下值到家时,沈京墨不在屋里。

陈君迁在东屋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心道以她的性子也不像是会去谁家做客的,加上今日提及了萧景垣,他心中一紧,当即便喊陈川柏过来。

后院门打开,出来的却是沈京墨。

“大……郎君,小叔在收药,可是有急事找他?”

她不想无事可做,正好今天陈大和陈川柏采了些新药回来需要晾晒,活儿不累,她便一起来帮忙了。

见到沈京墨,陈君迁这才放下心来,摆摆手向她走去:“不找他,找你。”

说着,他将怀中的信交给她:“说是上京来的。”

听见上京二字,沈京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在来永宁县的路上给傅修远写过一封信,告知他自己的去向,也拜托他务必要将沈家的结局告诉她。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夫家在何处,只好让他将信送往永宁县衙,她会给衙役塞些银子,帮她注意着信来。

原以为永宁县偏僻,少有人来,这信得要些时日才能到,没想到他竟然通过官驿来送私信,半月左右刚好送达。

沈京墨的手上沾着些药材上的泥土和潮气,她也顾不得许多,在裙上擦擦手,急急接过信去。

陈君迁眼神略微一暗——她爱干净,这几身衣裳平日爱惜得紧,今日竟用做巾子擦手,而后才肯将信拿走。

傅、修、远。

他倒要看看这信里写的是什么。

沈京墨接过信去正要拆,却感受到陈君迁过分殷切的目光,正紧紧凝聚在信封和自己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上。

她的动作突然就僵住了。

眼眸上抬,她对上陈君迁的视线,默默把信放了下去。

她也说不清原因,但当着他的面拆傅修远的信,总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陈君迁眼见她把手放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忙问:“不看看么?”

“……后院还有些药材需要铺开,我帮小叔做完再看。”

沈京墨说完转身就走。

陈君迁立刻跟上她的脚步:“我也去。”

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着他去了。

后院的空地不大,陈川柏已经铺了小半座院子。陈君迁亦步亦趋地跟在沈京墨身后铺药,她总觉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对她那封信上心得有些过头了。

等收拾好了后院,沈京墨回屋,陈君迁依然跟着。

她脚步匆匆,手伸到袖中紧紧攥着那封信,走到了屋门口,才转过身来小声提醒他:“大人昨晚说,今日要在茅房里修个放蜡烛的烛台来着……”

陈君迁一咽。

他确实说过,而且这事也的确很重要。

但是傅修远的信也很重要!

他在烛台和信中摇摆了半晌,终于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说几句文绉绉的情话又怎样?盖好茅房让她起夜不害怕才是要紧的大事!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傅修远会吗?

沈京墨看着陈君迁拿上工具去干活,这才进了屋点上蜡烛,手忙脚乱地将信拆了,细细读了起来。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陈君迁就在茅房墙壁上砌了一个巴掌大的平台,用来放置蜡烛或其他易掉的小玩意儿,然后将工具一收,进了东屋。

信纸摊开摆在桌上,沈京墨坐在桌前痴痴望着上面的字出神。

陈君迁从她的表情瞧不出她的心情,于是坐到她对面,试探着问:“信里说什么了?不开心?”

沈京墨像是刚刚意识到他来了一样,慌忙将信叠起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摇了摇头。

“是我一位京中故人的信,说圣上开恩,将我母家的杀头之罪改为全族流放,算来已经启程三五日了。”

陈君迁一怔:“那……这是好事啊?甭管去哪,至少一家人都活下来了。”

沈京墨眼眶微红地看着他,抿唇笑了一下。

家人活着,她当然高兴。可看完了这封信,她却又高兴不起来。

她盼了十多天他的回音,却没想到信里只有寥寥数语,语气生疏,言简意赅,除了她所托之事外,竟连一句多余的问候都吝啬于对她说。

但若只是如此,她尚不至于如此难过。

沈京墨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信末,祝她与夫君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他怎么能这样?

她为何嫁给陈君迁,他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她也明白,自己此生已经注定与他无缘,但青梅竹马的情分仍在,她以为就算她嫁给了别人,他至少……

至少不要这么快接受。

还有他的祝福,她统统不想要!

但这些话她没有告诉陈君迁。她虽感到万分难过、委屈,但都与他无关,何况能嫁给他,已经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她只是……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陈君迁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也看得出她心情低落。

他想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沈京墨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眼里又蓄起了泪。

但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坛酒。

“咚”的一声,酒坛子和两只碗被他豪爽地放到桌上,动静把沈京墨的泪硬生生吓了回去。

她抬起眼来,被泪水打湿了的杏眸写满了不知所措。

酒是成亲那日剩下的,陈君迁倒了两碗,一碗推到她面前:“既然是好消息,就该庆祝庆祝。”

沈京墨看着这碗酒。

她不善饮酒,虽然上京的贵女们都爱喝上几杯各种花酿的酒,她却从来不肯沾——

少时她不知酒的厉害,偷偷尝过一勺不算烈的桂花酿,虽不觉得多好喝,却还是在好姐妹的撺掇之下又喝了一大杯,结果不一会儿便醉得满口胡话、走也走不稳,险些一头栽进不放心来寻她的傅修远怀中。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酒醒后,被还是少年的傅修远板着脸轻轻敲了下额头。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喝酒了。

但如今看着这一碗略有些浑浊的酒,她突然有些口渴。

陈君迁说得对,父母健在,虽然流放路途遥远又艰险,但至少还活着,活着,就有盼头,就总有重逢的机会。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比她的情爱重要得多的好事!

她该喝!

沈京墨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碗来,猛地灌了下去。

“哎!”陈君迁想要制止却为时已晚,一大碗灼热的烈酒就这样被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嘭”,沈京墨将酒碗摔在桌上,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喉咙像是被火烧着、被刀刮过,又热又痛。她咳得满脸是泪。

酒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陈君迁急忙来拍她的背,直到她不再咳了,才担心地坐回去,却把她的酒碗撤走了。

“我还想喝。”她抓住酒碗另一端与他僵持。

“……这酒很辣,你这样喝会喝坏了身子。”

许是酒劲上头,沈京墨双颊通红,胆子也大了许多,抓着酒碗不放:“我高兴,想喝!”

陈君迁这下也看出来了,她心里肯定憋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没告诉他,却想借酒发泄。

他拿酒的手一顿,拗不过她,又给她倒了一碗底的酒。

沈京墨也不介意酒满不满,端起来就要喝,却被陈君迁一掌扣住了碗口。

她抢了几下没抢过来,抬眼瞪他。

头一回见她这样生动的表情,却是在这种时候,陈君迁哭笑不得,将酒坛放到了地上远离她。

“信里还说什么了,怎么委屈成这样?”

“没委屈……我爹我娘管家翠蝉都活着,我高兴!”她噙着泪笑起来,仿佛这样就真的不难过了。

陈君迁见她不肯说,轻叹一声,将酒碗一放,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干什么?”

他把地上的床褥踢到一边,空出一大块空地来,松开她手,摆出了一个跳舞的姿势。

“不知道上京什么样,但在我们永宁县,家里有好事,是要跳舞的。”他笨拙地跳起来,动作一点也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滑稽。

沈京墨起初不解地看着他乱跳,也禁不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试图拉住他叫他别跳了。

陈君迁却一侧身躲过她的手,围着她转起圈来。

“笑话我?我跳得不好看?不可能!以前谁家要做法事,跳大神的都是我!行家里手!”

他说完,“不服气”地拉着沈京墨一起跳了起来。

沈京墨一开始不肯,但架不住他跳得太开心了,她也忍不住学着他杂乱无章的舞步一起跳。

到后来,她竟跳得停不下来了。

素白的衣裙旋开如一朵盛开的花,她边跳边笑,撒开了陈君迁的手,独自在屋中飞快地旋转起舞。

陈君迁后退几步,将空间留给她,双手给她打着拍子,微微松了口气后也看着她笑了起来。

可他刚一放松,就听沈京墨一声惊呼,不知为何失去平衡,朝着他这边跌了下来!

“小心!”

陈君迁扑上前去,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却被她绊住了脚,抱着她一道向后摔去,两人叠在一起跌到了床上。

她的床铺得很软,带着与她身上一模一样的淡淡香气。

陈君迁缓了一瞬,忙低下头去看她:“受伤了么?”

沈京墨像是受了惊吓,趴在他胸口喘/息了一会儿,一下子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还把头抵在他颈窝一蹭一蹭的,声音带着醉意:“好玩儿!”

她柔软的碎发摩挲着他的下颌和脖颈,陈君迁呼吸间满是她清浅的发香。

见她没伤着,他总算放下心来,可马上就又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轻盈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随着脑袋的磨蹭,整个身子都在一下下晃动。

……他是个男人!

意识到异样,陈君迁一把按住了她动个不停的纤纤细腰,声音微哑:“……下去吧。”

听见这三个字,沈京墨猛地止住了动作,抬起头来,一双清凌凌的醉眼盯着他,嘴一扁,很快便蓄起了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君迁只得狠狠咬牙:“……听话……”

下一刻,沈京墨的手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将他抱得更紧了。

陈君迁:!

他按在她腰后的手难以自制地轻轻摩挲起来,另一只手摸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他。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他肖想了三年的梦中人。

他强绷着最后一丝克制与理智,粗粝的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红润的唇,喉结艰难滚动,哑声警告她。

“再不下去的话,今晚可就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