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细腰

转过天是陈君迁的休沐日。

沈京墨是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阳光已经透过窗缝照了进来。沈京墨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依然没听出那是什么动静,便起了身,飞快地梳妆好后,出门去瞧。

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沈京墨一打开房门,就被明媚的阳光晃了眼。

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见院子里堆了一堆石块和砂浆。昨天还满是鸡粪的地面,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用砂砾打了底,上面浇了一层白灰砂浆,干燥后干净得像是洗过了一样。

她一愣,又听到那叮叮咣咣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沈京墨走到院子里,抬头往房顶上看去。

“哥,装不下了,再来个篮子!”

少年高亢的声音刚落,屋沿上就出现了一个精壮的身影。

陈君迁赤着上身,肤色比脸稍白些,是浅浅的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健美,身子一动,肌肉便随之绷紧,像头充满了力量的猛兽,紧实的肉/体之下是用不完的精力。

他身上覆着一层晶莹的汗,日光一晃,肌肉的线条更加显眼。

男人健硕的身体、起伏的胸膛,一瞬间落入沈京墨眼中。她从未见过男子赤膊,脸蛋瞬间涨得通红,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张开樱唇短促地呼吸着,一双圆润的杏眸飞快地眨动。

他、他怎么在外面不穿衣服啊!

沈京墨的心脏砰砰乱跳,她手抚着胸口,只觉口干舌燥。

明明该害羞的是他,怎么感到窘迫的反而是她呢?

慌张过后,沈京墨决定当做没看见,低头就要回屋。

屋沿上,陈君迁也瞧见了沈京墨,笑着抹了把汗,朝喊了她一声:“你醒了?早饭在厨房!”

被他抓住,沈京墨步子一僵,也不好再装看不见,顿了一会儿,转身往厨房走去。

听见沈京墨起了,陈川柏也从屋顶上露出脸来和她打招呼。

沈京墨礼貌地抬头应他,却发现这小子和他哥一样没穿衣裳,羞得她又赶忙把脸地下,埋头往前走。

陈川柏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正想问,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君迁一巴掌。

“回去收你的药材去,谁让你过来的?”

陈川柏哼了一声,回去继续干活。

沈京墨走了两步,才发现厨房门外堆了一地石块砂浆。

她停了下来,犹豫还要不要进去。那砂浆是湿的,容易蹭得哪里都是。

陈君迁在屋顶上看见她没动,也猜到了原因,只怪自己粗枝大叶,忘了把早饭端出来。他这么想着,就准备下去。

“哥,我篮子呢?快点儿。”陈川柏在身后催促。

“没看我还没下去呢吗?臭小子。”

他站起来往梯子前走。

沈京墨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这个早饭不吃也罢。

她转过身往回走了两步,发现陈君迁在屋顶上盯着她看。

沈京墨脸上的温度还没下去,被他这么盯着,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屋里去。

他盯着她走近,突然开口:“把篮子递给我。”

沈京墨闻声仰头,确定陈君迁是在和自己说话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梯子后面两个摞在一起的竹篮。

她拿起篮子,抬手递向陈君迁。

“太高了够不到,”陈君迁指了下梯子,“会上梯子么?”

沈京墨在沈府时,有一间很高很大的藏书室,踩着小梯子上去找书这事她六岁就会了。

她看了眼旁边的梯子,将竹篮挎在臂弯,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爬了半架梯子,稳稳握住梯子一侧后,再次把竹篮递给他。

陈君迁朝她露齿一笑,接过篮子丢给身后的陈川柏,又立马看回沈京墨:“你回屋等着,我去给你端早饭来。”

“大……”沈京墨想叫“大人”,但一开口又想起他昨天要她别叫大人,却没说该如何称呼他,想了想,便干脆略去了称呼这个步骤,小声道,“不用麻烦,我不太饿。”

“不麻烦,收点药材而已,川柏一个人就够了。”

身后的陈川柏扁了扁嘴。

陈君迁拿起一条巾子火速擦了擦身上的汗,这就往下爬。见陈君迁非要下来,沈京墨只好先往下退。

离地面还有四五级阶梯时,她脚下突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鸡叫,像是被人踩了脖子似的。

她什么都没踩到啊!

沈京墨忙吓得停住脚步,趴在梯子上往后一看,一只毛色金红的鸡威风凛凛地站在梯子底下,正仰着脖子冲她一声声地“咯咯”叫。

它翅膀上有一撮羽毛很凌乱,细看似乎还少了好几根,有两根折断的羽毛横插/在其他羽毛中间,看上去十分可怜。

它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翅膀蹦起三尺高,朝沈京墨扑来,那架势,活像来寻仇的。

差点被它叨着鞋底,沈京墨赶紧又向上爬了两级,急得不敢下去。

她幼时养过兔子、养过小狗,可却从未养过鸡,不知道鸡尖利的叫起来动静这么大、这么吓人。

陈君迁此时已经爬下来七八级阶梯,见沈京墨不下反上,他也停下来探头往下看。

“你怕鸡?”他问她。

沈京墨仰头看他,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幅度迅速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写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陈君迁昨晚听陈川柏说了昨天早上的事,安慰她道:“二红是有点儿小心眼儿,你得比它还凶,不然让它叨上一口,以后见了你都会扑上来。这玩意儿欺软怕硬,跟人似的。”

说是这么说,沈京墨低头看了一眼这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名叫“二红”的鸡,试着往下挪了一步,它就窜上来接着咬。

她脚还没踩上下面的阶梯就马上收了回来,两手紧抓着梯子,狠狠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下去了。

陈君迁见了,忍不住笑了。不是嘲笑,是觉得她可爱。

上京来的大小姐,养尊处优的贵人,竟被村里养的鸡吓成这样。

“手抓住横档,别抓两边。”

沈京墨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把鸡吓走,但还是照做了。

等她放好了手,陈君迁快步往下下了几级,一翻身,轻巧地翻到了梯子另一面,两手两脚抵住梯子两侧,一眨眼就滑到了地上。

“去!”他对着二红虚虚踢了一脚,连翅膀毛都没碰到,二红两只翅膀一捂鸡头,一溜烟跑回鸡窝里去了。

把鸡轰走了,陈君迁回头去看沈京墨。

她还趴在梯子上不敢下来。

陈君迁向她伸出手:“我抱你下来?”

沈京墨摇头,试着自己往下爬。陈君迁就在底下张开双臂接她。

她这次爬得很慢,小腿有些发颤,不得不放下裙摆,两只手都抓住梯子稳住身形。

距离地面还有最后三阶时,沈京墨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脚下一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啊!”

身子失衡的一瞬间,沈京墨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只是叫声都没完整地发完,她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托着她盈盈一握的腰,掌心的硬茧隔着衣裳硌着她,温度灼人。

沈京墨接连受惊,身上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双手撑在陈君迁的胸膛,失神地仰着脸看他,剧烈地喘/息着。

陈君迁也不催她,松开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沈京墨缓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还赖在他怀里!她抵在他胸口的双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迅速抽了回去,背在了背后,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人也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陈君迁怀里突然空了。他一怔,随后也将手收回了背后,松松握拳,掌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腰肢纤细柔软的触感。

她的脸红得滴血,轻声细语地对他道了声谢,转身就要进屋。

只是这一走,脚下却传来黏腻的感觉。

她低头去瞧,才发现鞋上不知何时蹭到了白灰砂,所经之处,都被她留下了半只白白的脚印。

沈京墨立刻站定了脚步,不敢再走了。

陈君迁始终在背后注视着她,见状,走到她跟前蹲下,瞧了瞧鞋上的白灰砂,头也没抬:“鞋子脱了。”

“……”沈京墨没动。

他抬头看她,以为她没听见:“鞋子脱了,我给你洗洗。”

“不行……”她扭捏着,声音细若蚊喃,脸色通红,“在外人面前露脚……这不合规矩。”

不能在外面露脚?这是什么规矩!他们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每到夏天还光溜溜地下河洗澡呢,这有什么的?让人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再说鞋里还有袜子呢!

还有,他们马上都要成夫妻了,他怎么能算外人?

陈君迁往房顶上看了一眼。嗯,确实还有个外人。

既然沈京墨不愿,他自不会强迫,站起身来,将一侧胳膊递给她:“我扶你进屋换。”

陈君迁没穿上衣,沈京墨的手不敢直接攀附他的手臂,只能将手缩进袖中,隔着一层布料搭在他手上。

即使如此,她的指尖依然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随着他发力变得十分坚硬。

两人进了屋,沈京墨坐到床上一把鞋脱下来,就把脚伸进了被窝。

陈君迁在地上找了一圈,从西屋拿了一双鞋过来,放在她面前。

“前些日子给川柏买的,新的,他没穿过,你先穿上。等明儿给你买新的。”

沈京墨听话地穿上,虽然比她的脚大了一点,但走路动作别太大倒也不会掉。

她这边刚换好鞋,陈君迁那头已经打好了水,把鞋放进了盆里。

他没出去,就蹲在她屋里的地上洗,省得让外人看见了,她又羞得脸通红。

“我来吧。”

沈京墨走过来,想从陈君迁手中接过绣鞋。

见她雪白的小手都伸到眼前了,陈君迁没有拒绝。他手太糙,她的鞋面料跟绸缎似的,硬茧一勾就容易留下痕迹。

他往后挪了挪,低头看着沈京墨细嫩的纤纤玉指握着鲜艳的绯色绣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

她的手很白,皮肤也光滑,揉搓时手背沾上了许多水珠,随着动作乱晃,最后滑入指缝。

陈君迁盯着她手的眼神一暗。

昨晚她擦洗脖颈时,也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水珠乱晃……

他的视线随着回想慢慢上移。

“家里有胰皂吗?”她突然开口,陈君迁忙收回了思绪。

胰皂是什么,他没用过,但大概也猜得出她想要什么,摇了摇头。

沈京墨说的胰皂是用猪的胰子加砂糖和黄豆粉做成、专门用来洗衣的。她不知这东西珍贵,寻常人家用不起。

“草木灰倒是有,不过洗不掉白灰砂。”

没有胰皂就算了,沈京墨想,她用力多搓洗一会儿,应该也能洗干净。

只是她力气实在小,搓了不多时,鞋子还没干净,她的手倒是先搓红了。

她搓搓停停,两条手臂酸得厉害。

“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吧。”陈君迁知道她洗不动了,适时地开口,拿走了她手里的绣鞋。

“可你的手还有伤,不能沾水。”而且那伤还是她扎的。

“伤在手背,我动作小点,不碍事儿。”

沈京墨没有再拒绝,擦干了手,抱膝蹲在他对面,看着他的大手三两下就将鞋子洗净,挤干了水分,又将她另一只鞋子也放了进去,说反正一只也是洗两只也是搓,这样还省水。

沈京墨安静地看了半天,突然低声说:“我以前其实也没这么笨……”

陈君迁洗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谁说你笨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更想哭了。沈京墨咬着唇,吸了吸鼻子没有答话。

她在上京虽说不是最有才的贵女,好歹也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技能,笛子吹得好,字写得漂亮,女红也算得上精通。

可到了这里之后,她却好像变成了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要别人帮忙。

她也不想这样的!虽然如今她已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但多年养成的骄傲仍在骨子里。这样屡屡犯错,她又羞又臊,可又偏偏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流泪。

沈京墨低着头,陈君迁没瞧见她哭,直到一滴眼泪“啪嗒”砸到她膝盖上,他才意识到她在流眼泪。

陈君迁顿时慌了。

他鞋也不洗了,手在裤子上蹭干,就想给她擦眼泪。可是手伸过去,又怕这一手被水泡出来的皱褶和硬茧会弄疼了她,急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别哭,别哭啊!”他这么一说,沈京墨眼泪流得更凶,急得陈君迁也要哭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桌上扯过巾子来递给她。

“你哪里笨了?你一个人从上京来到这儿,从萧景垣手里全身而退,还砸晕了一个歹人,多机智多勇敢啊!你还爱看书,爱看书的人怎么会笨呢?

“你只是刚刚离开家,又没在乡下住过,人生地不熟的,才会犯几个小小的错。过些日子就好了。”

沈京墨听着,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鼻尖也通红。

陈君迁的心一下就软了,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哄她。

“不哭了。明儿我带你去买新绣鞋,买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