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家

陈君迁很快便将这些玩笑话抛之脑后,专心处理起公事。

县衙平日里活计不多,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陈君迁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他去找沈京墨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此时光线已经暗下去,陈君迁从窗外瞧见她斜倚在窗台上,一只手撑在脸侧,另一只手翻过一页书看了几眼,抬起来纤细莹白的皓腕,轻轻揉了揉眼睛。

美人倚窗,像幅闲适恬静的画。陈君迁驻足欣赏,忽然觉得他这枯燥沉闷的县衙,今日似乎格外好看。

光又暗了一些,书就看不成了。

沈京墨将书本合起来,打算放回原位,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正瞧见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陈君迁。

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儿,像是嵌入昏黄天幕的一张剪影。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但见他那双星目墨眸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沈京墨不由得紧张起来,起身走到门口。

陈君迁也走了过来。

“久等了,今天事多耽搁了。你饿了吧?”

沈京墨摇头,侧过身去露出桌上那一笼屉蒸饼:“多谢大人挂怀,已经用过饭了。”

陈君迁趁她侧身,进了屋,见碟子里还剩好几块蒸饼,眉头一皱,问她是不是蒸饼不合胃口没吃饱。

沈京墨反复跟他确认了好几次,陈君迁才相信她的胃口就是那么丁点儿大。

他不再问她了,拿起一块已经变凉得多了些韧性的蒸饼,就着桌上的半杯茶吃了起来。

沈京墨想要提醒他那茶杯是她用过的,但看他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不雅模样,微微蹙了眉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君迁一大早就出了门,忙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剩下的蒸饼有一大半都下了肚,他才算是饱了。

最后两块蒸饼被他包了起来,说陈川柏喜欢,要带回家给他吃。

沈京墨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包好了蒸饼要回家了,她也将书放下跟在他身后。

陈君迁侧目瞥了一眼被她留在椅子上的书:“你爱看书?”

“无聊时会读些书来解闷,”答完,她又补充,“这本是从县衙府库里拿的,带我去的那位衙役大哥说,里面都是些陈年卷宗,随便看看不打紧。我也看不大懂,还望大人勿怪。”

陈君迁没有怪她的意思,怕她误会,急忙解释:“这县衙里的东西你随便看随便用,反正我也用不着,放着只能生虫。”

沈京墨拘谨地微微点头。

陈君迁一顿,又道:“卷宗没什么意思,赶明儿我找些有意思的书给你,省得你闷。”

“大人费心了。”

陈君迁笑:“再过五天就成亲了,别叫我大人了。”

他笑起来,凌厉的眉眼就变得柔和许多,整个人也不像板着脸时那么凶了,看上去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沈京墨抬眸瞧了他一眼,讶异地启唇,但什么也没说,只听话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陈君迁往外走,沈京墨就乖乖跟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两边的铺子差不多都已打烊,行人也早都回了家。

路上只有陈君迁和沈京墨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的是白天沈京墨跟陈川柏走过的那条平坦些的路。

他褪下官服换上了自己的衣裳,与她走在一起,像对寻常的小夫妻。

其实陈君迁是想和她一起走的,但她不知怎的总往他身后躲,好像他前面有鬼似的。

他步子大,习惯快走,但她步量小,陈君迁怕她跟不上,只能放慢了速度,走上一会儿,回头瞧她一眼。

沈京墨确实走得有些累。她今天只买了衣裳,还没来得及买鞋,脚上这双软底绣鞋走了太多路,这两天愈发磨脚了。

但她不敢掉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陈君迁回头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的娘子看上去性子安静,也不知是天生不爱说话,还是和他不熟没得聊。

但她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的,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和村里那些大嗓门的婶子们不一样,他爱听,还想多听听。

于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得更慢,原地踏步,等着她走上前来,好和她并排走。

沈京墨一路默默跟他保持一步距离,见他突然慢了下来,她不明就里,也慢下速度,踩着小碎步跟他一道原地踏步。

陈君迁等了半天,也没见沈京墨走上来,还以为她掉了队,正要回头去找,一转身,才发现她就在自己背后,也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陈君迁刚抬起来的步子一僵,缓缓放下,脸上难得地浮现起一丝尴尬。好在现在天黑,他脸也不怎么白,才没让她看见。

“前面刚才过去条蛇!”他飞快编了个瞎话,面不改色道,“咱们等它爬远点儿再走。”

沈京墨在上京哪见过蛇,吓得小脸一白,惊慌地往脚边的草丛看去,仿佛里面真藏着条蛇,她一动就会窜出来咬上一口。

转了一圈找不到蛇,沈京墨不由得害怕地朝陈君迁靠去。

馨香贴近,陈君迁暗中得意,也没往后躲,甚至还趁她不注意,悄悄往前凑近了半步。

两个人原地站了半天,直到夜风变得有些凉,吹得沈京墨身子一抖,陈君迁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清了下嗓子:“咳……应该爬远了。你走我身边来吧,安全些。万一后面有什么我看不见。”

沈京墨这次没有拒绝。她现在脑子里都是“这里有蛇”四个大字,只想快点离开这片高草地,哪还有工夫想别的。

剩下的路,沈京墨都低着头,一旦路边的草丛里有什么动静,就马上靠近陈君迁几分,直到真和他贴上,又马上红着脸弹开。

陈君迁背着手跟在她身边,眼神一瞬不瞬地定在她身上,知道她看不见,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走了半个来时辰,陈家的小院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站在院门口,沈京墨倏然想起那一地的风干鸡粪,挥之不去的怪味,还有满屋乱飞的鸡,紧咬着唇没有往里走。

陈君迁见她站在门口不动,低头去看她。

她脸色凝重,呼吸也很轻,原本胸膛规律地起伏,现在变得间隔很久才会很轻很浅地伏动一下,好像是在屏气。

他皱着鼻子抬头左右嗅了嗅。

空气中有淡淡的药味,是他爹后院和房顶晒的药材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猪圈和鸡窝的腥臊。

陈君迁想了一想,大概懂了:他在葡萄村住了一辈子,家家户户都养牲畜,早都习惯了这股味道。但她是京城来的大小姐,他虽然没去过上京,但也知道京城地方大,猪圈肯定离睡觉的屋子很远,所以她闻不惯。

他再观察,发现沈京墨不光不敢大口呼吸,眼睛还盯着院里的地面。

他的视线顺势向下,看向她的绣鞋。

也是,她的鞋虽然脏了些,但很漂亮,家里地上有不少鸡粪,这玩意儿一两天不打扫就到处都是,她肯定是怕弄脏了鞋。

这算什么大事儿啊,跟他说一声不就得了,犯得上不敢进家?

沈京墨的脸都快憋红了,陈君迁瞧见,觉得她可爱得紧,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她面前蹲下:“上来。”

“啊?”她愣了一下,一出声,漏了气,那股臭味立刻钻进了鼻子。她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但反应过来后,又怕他觉得她嫌弃他家,只好强迫自己把手放了下去。

实际上陈君迁根本没想那么多,拍了拍自己的肩:“我背你进去。”

背她?这怎么行!沈京墨急忙摇头。从小到大,除了沈饶,她还从没让那个男子背过,就连青梅竹马的傅修远,也从未对她做过如此失礼之事。

虽说昨晚他已经背过她了,但那时她昏过去了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算数!

“这样……不成体统,”沈京墨为难地看进门里,一咬牙,迈出一步,“我自己走。”

话虽如此,但被第一坨鸡粪拦住的时候,沈京墨觉得自己豪言壮语实在是说早了。

但话都说出去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

她提起裙摆,踮着脚,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地往东屋走,短短十来步的距离,活像在趟雷区。

陈君迁也不拦她,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手虚虚扶着她的背,以防她保持不住平衡摔倒,疼不说,万一把新衣裳蹭脏了她得多心疼。

好不容易进了东屋,沈京墨往里看了一眼,见房间都被打扫干净,这才隐隐松了口气,与陈君迁道过晚安后关上了门。

和他独处了快一个时辰,她的精神时刻紧绷着,如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沈京墨心情放松下来,静静站在屋中,突然一股凄凉和委屈涌上心头。

直到重回小院之前,她对这里都是充满好感的,虽然有一地的秽物和难闻的气味,但那时她只是暂住一晚的过客,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已满心感激。

可一天过去,她却又回到了这里,家徒四壁环境差不说,外面还有蛇。

而更让她绝望的是,她大概还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陈君迁在沈京墨屋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眼神一寸一寸扫过自家的院。

思忖片刻,他扭头去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并不准确,陈君迁家里只有一个大院子和两间正房,所谓后院,其实是西屋院墙外的一片空地,因为没人占,陈君迁就在院墙上开了个小门,给他爹晾晒药材用。

陈大正背对着陈君迁,蹲在地上收拾晒好的药。

“爹,我要重修咱家院子。”

陈大被陈君迁突然出声吓得魂差点没了,一边拍胸脯一边扭头瞪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我要把猪圈迁到后院来,还有鸡窝。你那块菜地也挪这儿来。嗯……再盖间新房,修个茅房。”

陈大一听不乐意了,站起来面向陈君迁:“臭小子你敢动我菜地一下试试?”

“威胁上官?我是县令!”

“我是你爹!”

陈大脱下一只鞋朝陈君迁飞了过去。

陈君迁贼笑着矮身一躲:“我要娶沈大小姐,人家城里人住不了这样的环境。”

说完,后院里沉默了。

片刻后——

“搬!明天就搬!我早就看那两头猪不顺眼了!我跟你一块儿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