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画中仙

今日审案,半个永宁县的人都聚在了县衙。沈京墨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当着半个县的人的面,宣布了自己是未来县令夫人这件事。

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目光让她无处可躲,沈京墨死死咬着下唇,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好像刚出虎穴,却又进了狼窝。

所有人中,还是谢遇欢反应最快,见沈京墨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他颇有眼色地上前,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嫂夫人”。

沈京墨惊:“大人叫我什么?”

“嫂夫人,您要找的未婚夫,正是刚刚为您洗脱了冤屈的陈大人。”

沈京墨的视线随着谢遇欢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对上陈君迁那双黑沉沉的眼。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他个子很高,六尺有余,身板结实,脸不知是晒得还是天生如此,是有些深的小麦色,眉毛很浓也很粗,一双眼睛尤其亮,面无表情地看着谁时,当真有些凶,和上京那些白净清瘦的贵公子一点也不一样。

她愣怔地与他对视片刻,慌忙避开了视线。

沈京墨如今的心情异常复杂——

一方面,她对陈君迁昨夜两次闯入她房间的事耿耿于怀,觉得他这人粗鄙无礼又行事莽撞;

另一方面,他又的确救过她的命。不管是昨夜在武凌山上,还是方才在县衙,如若不是有他帮忙,她就算昨夜侥幸逃脱,今日恐怕也难逃恶霸萧景垣的魔掌。

沈京墨紧抿双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她这次没尴尬太久,又有人来找陈君迁。衙役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后,陈君迁点了点头,向沈京墨走来。

他身量高,肩膀也宽,穿着威严的官服大步朝她走来,压迫感十足。

沈京墨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她一退,陈君迁的步子也停了,隔着两步远,声音尽量放柔和地同她说话。

“你今儿出来得早,刚才又受了惊吓,眼下该多休息。县衙后院有我一间屋子,平时空着,床褥都齐全。你先去歇息,吃点东西,睡上一觉。要是想出去逛逛,川柏也在,叫他陪你去。”

说罢,又转向谢遇欢:“从西边走,别污了她的眼。”

谢遇欢听着从东后院传来的萧景垣的惨叫声,斜眼瞅瞅沈京墨,又瞧瞧故作严肃的陈君迁,嘴里咂摸着那句“你今儿出来得早”,笑着给他递了句话:“大人好久没这么细心过了。”

陈君迁没理他,目送着沈京墨走进后院,才去处理自己的事。

陈君迁的屋子很大,至少比他家大。

谢遇欢把沈京墨送到便走了,临走时还意有所指地说,有事只管喊衙役去做,为了他的人身安全,他不方便久留。

沈京墨不大明白地点点头,又感谢了他方才的帮助。待谢遇欢走后,沈京墨在后院里找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女子,踌躇半晌,才找来一个衙役,扭捏地拜托对方去弄些吃食和沐浴的热水来。

按理说伺候县令家眷不是衙役的活儿,但毕竟是陈大人的夫人,又长得这般漂亮,说话也好听,衙役乐得帮忙,没多久就准备好了浴桶和热水,还有一笼刚出炉的蒸饼。

沈京墨就着茶水,吃了大半块蒸饼。等她吃完,水还热着。

沈京墨几日不曾沐浴,如今终于能洗去连日奔波的尘埃,先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光,整个人没入水里,又浮起,再沉入,一边擦洗一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陈君迁忙完来到后院,在门外就听见了屋里的水花声。

他敲门的手顿住了,须臾,无声地笑了一下,后退两步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等她。片刻后,又觉得坐在这儿像是偷听人姑娘洗澡的流氓,实在不妥,便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两步,又挪了两步。

沈京墨不知道陈君迁就在门外,这一洗就洗了两刻钟,直到水微微凉,她也觉得乏了,才缓缓爬出浴桶。

听见屋里水声没了,陈君迁又等了一小会儿,想着她应该换好衣裳了,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轻轻扣响了沈京墨的房门。

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又或者是因为她现在在县衙,沈京墨胆子大了许多,没有像昨天的惊弓之鸟似的被敲门声吓到。

她飞快地理了理衣襟,确定自己穿着得体,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才将门打开。

看见是陈君迁时,她愣了一下,但再一想也并不觉得意外——这里是县衙,他是县令,又是她的未婚夫,她还在他的屋子里,他来找她实在太正常了。

沈京墨只怔了一瞬便回过了神,对着陈君迁款款福身:“陈大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思来想去,还是叫陈大人最合适,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离。

陈君迁“嗯”地应了一声,本想进屋,但沈京墨却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僵在半空一刻,他微微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

“沈小姐,”陈君迁也客气地称呼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沈京墨有些意外。

“一是为昨晚的事,多有得罪,请沈小姐莫怪。”

沈京墨极低地“嗯”了一声,双颊微微发红。

“二是为方才的判决,”说完第一件事,陈君迁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他原本还怕沈京墨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昨夜武凌山上雨大,又是萧景垣最先发现了尸体,仵作赶到时,尸体附近已经找不到任何足印一类的痕迹,尸身上的伤也不足以指认凶手。是我无能,没法让萧景垣伏法,只能借沈小姐的玉钗对他施以惩罚,五十两的失窃物品是叛他受刑的底线。只是……委屈沈小姐了。”

沈京墨默然。

原本她对于陈君迁编织罪名惩罚萧景垣的做法并不赞同。父亲虽不在刑部任职,但也曾说过,即使是犯罪之人,也不该被判决者随意罗织罪名,衙门须得以公平正义的手段做出裁决。

但想起他和谢遇欢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绕着弯给本来可以逃脱惩罚的萧景垣定了罪,她似乎也不是那么厌恶他这剑走偏锋的法子。

“大人自有一套断案之道,不必与我解释,更何况大人还为我洗脱了冤屈,我感激还来不及。”

陈君迁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他原本还担心未来夫人对自己印象不佳,如今看来,仙女就是仙女,善解人意得很!

心安了,他接下来的话说得也有底气了:“沈大人的信我昨天已经收到了,刚让人看了日子,五天后就是个宜嫁娶的吉日,你觉得怎么样?”

听他提到婚事,沈京墨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

婚期这么近,听上去像是怕她着急似的。

她也不想急的,但她没办法——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和他的婚约,若是已经到了永宁县还迟迟没有成亲,难免有欺君之嫌。

沈京墨垂着眼:“全凭大人做主。”

她的反应平平淡淡,声音轻飘飘的,不知为何,陈君迁总觉得她像是受了委屈却不肯说。

于是他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替沈大人照顾好你,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他这样的动作放在永宁县不算什么,可在上京,未出阁的姑娘被外男这样碰,哪怕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也是极为不妥的。

沈京墨本能地闪了一下,他的手扑了个空。

陈君迁呆愣一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她不快,细想想,大概是他拍肩的力道重了点?

沈京墨察觉到他身子一僵,也有些惊慌——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方才闪躲的动作太过明显和疏离,他会不会生气?

两个人都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一时相顾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陈君迁借口还有事,让沈京墨好生休息,等他下值再来找她。

沈京墨自然不会挽留,和一个如此高大强壮的陌生男子独处,她一时半会还无法习惯,巴不得他离开让她一个人呆着。

两人分别后,沈京墨将房门一插。离陈君迁下值时间还早,她无事可做,也不想上街去,让人当个什么似的围观。

她有些困意,但在陈君迁的屋子里,被陌生的气息包围,她一时又睡不着,干脆躺到床上,大睁着双眼盯着屋顶的横梁,一双手搭在小腹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还有五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她从小就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伯鸿哥哥,也只有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丈夫。

她会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平日里为他操持家事,他休沐时,二人春日踏青,冬日观雪,他抚琴她便吹笛,他作画她便研墨,如此相伴一生,该多好。

可惜老天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由得滑落耳畔。

谢遇欢就在院里等着陈君迁,见他从沈京墨那儿出来,便凑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

“‘你、今儿、出、来、得、早’,”谢遇欢一边摇扇子一边侧目看他,“真人不露相啊陈大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今儿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陈君迁也斜睨他一眼,正色道:“昨晚她被萧景垣追得无路可逃,晕倒在了武凌山上,我正好路过,把人救了。”

“哦~”谢遇欢发出一声曲折回环山路十八弯的调侃,“敢情是英雄救美,天降奇缘啊。诶不过我怎么瞧着这位沈小姐那么眼熟呢?”

陈君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将袖子撩起来几寸,露出了官服之下的衣袖。

那衣袖上,赫然画着一张美人面,云鬓细眉,明眸善睐,细瞧竟和沈京墨的长相分毫不差!

谢遇欢瞧见这画,立马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你那幅画上的美人儿吗?!”

陈君迁点头。

谢遇欢却还没说完:“就是你非说是天上的仙女相,恨不得天天抱着睡,还非让我描画到你每件衣服上的唔唔唔……”

陈君迁捂住了他的嘴。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个衙役,陈君迁狠狠瞪了谢遇欢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说了。

谢遇欢拿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君迁这才撒手。

看他那模样,谢遇欢暗自好笑。当初陈君迁刚得到那幅美人画时,软磨硬泡,让他又是描衣裳又是刻木雕。一连七八天,他睁开眼就是画像和一地的衣裳画纸木块。也幸亏美人确实美,他才没画腻。

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得给他描一辈子美人图了,谁成想,他后来刻着木章的时候,只是随口夸了句“国色天香绝非凡品”,下一刻画像就被陈君迁抢走,捂起来再不肯让他看一眼了。

谢遇欢心里笑道,这屋里那位可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看这小子还能藏哪去。

两人正了神色,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衙役们身边时,才发现他们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画本子。

“哎哟喂,你们说这画中仙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画里的人啊?怎么书生一告诉她这事儿,她就钻进画里不出来了呢?那她到底是喜欢书生还是不喜欢啊?”

陈君迁和谢遇欢两人都听见了,但陈君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直挺挺地从衙役们身后走了过去。

谢遇欢见状忙追上他,狐狸笑着在他耳边“进谗言”:“你那美人儿,不会也和那‘画中仙’一样,是从你那画像里走出来的吧?”

陈君迁目不斜视:“鬼神之言都是画本里骗人的玩意儿。”

“这可说不准!你想想啊,你三年前从土匪窝里搜出来的美人相,竟然和远在上京的沈大小姐一模一样,而且她还是你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这要是巧合那也忒巧合了!再说,三年前她才多大,还是个没张开的女娃娃呢,那画可是跟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陈君迁侧目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听见了故事,有感而发,发散思维。”谢遇欢笑得狡黠。

陈君迁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验证她是不是画中仙?”陈君迁竟然好像真的在思考。

谢遇欢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听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到了也没说出什么靠谱的验证之法。

陈君迁哂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且不说他不信鬼神之说,就算世上真有画中仙,她一个无拘无束的画中精灵,肯为一个男人踏入尘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换做哪个男人都该百般珍惜,何必纠结验证她是人是妖?

就算是妖,他照样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