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事

见陈君迁迟迟没回来,陈川柏爬下床穿好鞋,溜进东屋找他。

陈君迁正直挺挺地站在东屋门口,一只手抵着门板,另一只手“咚咚”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脏跳得太猖狂了,他在想办法让它安分点。

陈川柏不知内情,看见他的动作,脚步一顿:“哥,菜饽饽噎住啦?”说完就要去给他拿水,却被陈君迁一把薅住衣领揪了回去。

他弯下腰去低声问弟弟:“你看见这姑娘长什么样了么?”

陈川柏摇摇头:“一脸泥,跟个泥猴似的。”

陈君迁敲他脑壳:“去看看是不是和哥那幅画里的姑娘长得一样?”

陈川柏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夸张的“啊?”,一脸“这我可得好好瞧瞧”的表情,抬腿就要进屋。

陈君迁无奈地改敲自己脑门:都怪他们一家只有三个大老爷们儿,这小子从小没和女人同住过一个屋檐下,一点不懂避讳。

他直接抓住陈川柏背上的衣裳把他提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太晚了,明儿再看。半大小子深更半夜往人家姑娘屋里闯,羞不羞?”

至于他闯了两次这件事,陈君迁半个字也没提。

东屋里头,沈京墨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知道那高大男人是不是就是这户人家的长子、永宁县的县令。若是,未免也太粗鄙无礼了。

不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

但经过今天这一遭,本就胆小的沈京墨变得更加谨慎。虽然那男人现在走了,但保不齐等下还会再来。

她在屋里环视一周,决定把桌子搬来堵在门后。

可那桌子太重,她试了好几次,小脸都涨得通红,也没挪动它半分。

没办法,她只好将那把椅子连拖带拽地搬到门后抵住门,想想觉得不妥帖,干脆自己也坐了上去增加重量。

但转念又一想,那男人壮实得像座小山似的,万一这些都挡不住他,自己坐在门口岂不是更方便被他抓到?

沈京墨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跳将起来,盯着椅子不放心地看了许久,最后把盛了半盆水的脸盆放到了椅子上,又把桌上一切能拿得动的东西,药碗、她的湿衣裳,甚至是自己头上仅剩的几支钗子,都一股脑地堆在了椅子上。

做完这一切,沈京墨一溜烟跑回床上,摊开被子把自己裹成颗粽子,缩在床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屋门。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京墨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一闭上眼,脑海中便都是与爹娘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她是家中独女,爹娘疼得紧。柳氏疼她不必多说,就算是不苟言笑的沈饶,沈京墨年幼时,每到休沐也定会抱着她出去转转。

可转眼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染上了血色。爹娘和沈家众人皆身披枷锁,在官差的驱赶下,赤着脚散着发,狼狈不堪地走过漫漫长街。行刑官一声令下,血溅三尺,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下,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沈京墨惊醒了。

窗户关着,从缝隙里透进些光亮。她怔怔地盯着那一丝光线瞧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夜那个两次擅闯她房间的男人。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既是思念亲人的泪,也是害怕和委屈的泪。

直坐到日上三竿,雨也早就停了,她才擦干眼泪,壮着胆子把椅子挪开,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飞快地看了一眼。

屋外没人,她只闻到暴雨过后土地湿漉漉的气息,以及一阵分辨不出是什么的臭味。

沈京墨皱起眉头,捂着鼻子寻找起味道的来源——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小院。院子不大,甚至比不上沈府的后花园。四面石头砌的院墙很矮,她站在屋里,踮起脚,勉强能看见院外。

院门靠近她这间屋子,另一侧的屋门口有一小片地,种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菜,有些叶子很大,有些又直又细,露出下方松软的土来。

菜地周围扎着一圈很矮的篱笆,旁边用参差不齐的石头块圈起了一块地方,不时传来什么东西哼哼唧唧的声音。

沈京墨一时分不清臭味到底是从菜地传来,还是那哼唧的方向传来,但院子里的空气确实有些难闻,她实在呆不下去,想要退回屋里去,可刚退半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的、带毛、温温热热的。

沈京墨“啊”的一声尖叫着跳了起来。

被她踩了一脚的东西也“叽”的一声尖叫起来,扑扇着翅膀一瘸一拐地,一头扎进了沈京墨房中。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边的动静招来了陈川柏,十三岁的少年拎着根擀面杖粗的树枝火急火燎地从屋后跑了过来。

“屋里、屋里……”沈京墨不敢进去,指着上蹿下跳、鸡毛落了一屋的母鸡差点哭出来,“我不小心踩到它了……”

她话还没说完,陈川柏已经抓着母鸡的翅膀,把它提了出来,笑着往沈京墨面前一递:“呐,抓住了!”

他这么一抬头,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沈京墨的脸。方才听见她叫,跑来得急,差点忘了哥让他办的事儿。

瞧见沈京墨长相的那一刻,陈川柏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嘴也张得能塞下一整个菜饽饽。

乖乖,这水灵灵的眼,白生生的脸,红艳艳的嘴,黑漆漆的头发……画里的人真活了啊!

沈京墨看见他的表情也吓了一跳:“它……不会被我踩坏了吧?”

“啊?”陈川柏一愣神,手上的劲就松了,母鸡趁机挣脱出来,“咯咯”叫着跑回鸡窝里去了。

“没事儿,它好着呢。那个,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两个菜饽饽。家里没干馍了。”

沈京墨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昨晚水米未进,她实在是饿极了,只好道了声谢,想要跟着陈川柏去拿吃食,可一抬脚,却发现地上竟有一坨黄绿色的鸡屎,再抬头,才发现不止脚下这一处。

沈京墨瞬间脸都白了,飞快地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屋里等陈川柏。

菜饽饽很黏也很噎,沈京墨硬着头皮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她还得去永宁县寻她的未婚夫,便向陈川柏打听路线。

陈川柏一听她也要去永宁县,乐了——昨天夜里哥交给他的任务他现在办妥了,正准备去县里找他呢。

“真巧,咱们顺路,你跟着我就行了!”

沈京墨不知道陈川柏在乐什么,悄悄将一支钗子留在桌上作为报答后,确定自己脚踝已经不怎么痛了,才换上已经晾干了的素白衣裙,抱上自己的小包袱,踮着脚趟过一地风干鸡粪的小院,跟他一道往县里走去。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住了一晚的小院,轻轻舒了口气。

总算能离开这里去永宁县了。

陈君迁天刚亮就被县衙的衙役叫走了,说是武凌山上发现了一具男尸,苦主一早就告到了衙门。

等他赶到现场时,仵作已经初步验过了伤,正等着向他汇报。

“后脑有一处砸伤,凶器应该就是这块石头。不过石头不大,男人抓握起来就太小了,不趁手,而且砸得力气也不大。死者起初应该只是昏迷,但面部朝下,昨夜又下着雨,所以才窒息而死。”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女人?”

陈君迁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喊,声音像是铁片刮过毛糙锈迹发出来得一般嘶哑难听。

“陈县令,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陈君迁头也没回,便知道来者何人——萧景垣,永宁县有名的恶霸,据他说,上京有一大官是他的远房表舅,他仗着表舅的势,在永宁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这人算是他县衙的常客了,只不过以往都是被告,今天倒是稀罕,成原告了。

陈君迁打眼往西边找了找太阳,转过身去:“怎么回事儿?”

萧景垣凑到陈君迁面前:“陈县令,我昨天新纳了一房小妾,谁料那贱人趁我喝多了酒,跑了!我这小厮去追,结果……结果就让那娘们儿给杀了呀!”

他掩面而泣:“陈县令,你帮我把那贱人抓回来,我答谢你十两银子!”

陈君迁看着他演,心里冷笑——谁不知道他萧景垣之前几房小妾都是抢来的?玩腻了就把人卖到妓院再纳新人,谁家还会把宝贝女儿送他做妾?

答谢他十两银子?是想从他手里买姑娘吧!

不过他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分毫鄙夷,让萧景垣把那姑娘的体貌特征叙述一遍。

萧景垣哪能记得清楚?昨天见到沈京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追了一路,也就记住个背影。晚上他又去县里的醉花楼,喝得烂醉,点了两个美人儿,颠鸾倒凤了一整夜,早上才想起来还有沈京墨这么个事。

“漂亮!特别的漂亮!”他只有这么一个印象,具体怎么个漂亮法是记不起来了,“天上的仙女一样!一身白,俏得哟!小腰就这么细。”

萧景垣提起女人就兴奋,更何况是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绝世美人,就差边比划边流口水了。

周围的衙役或是感兴趣地窃笑,或是不屑地移开视线。

陈君迁听见“漂亮”和“一身白”这两个关键词后,眼神陡然一凛。

昨夜他捡到画里那个姑娘的地方,离这里可不远。

想到这里,陈君迁命衙役们带着萧景垣和小厮的尸体先回衙门去等他。

“大人,那您呢?”

“我有东西落在家里了,回去取一趟。你们不必等我。”

沈京墨和陈川柏走在通往永宁县的小道上,陈川柏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种的果子最甜,谁家的菜最好偷,想起什么说什么。

当然,说的最多的,是关于他哥陈君迁的。

沈京墨不插话,专心低头走路,偶尔应上一声,让陈川柏知道自己没有掉队。

从他的话里,沈京墨了解到,永宁县多山,出去的路都被群山包围,外人想进来很不容易,最好翻的山就是南面的武凌山。

永宁县的地形像颗被咬了一口的煮鸡蛋,缺口在西南方,葡萄村在最南边,半座武凌山包着半个葡萄村,剩下半座从鸡蛋缺口的正中间拐着弯插/进永宁县,正好拦在了葡萄村和永宁县之间。

葡萄村没有葡萄,是很多年前有人去过西域,回来后便对这种叫葡萄的果子念念不忘,逢人便讲,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个无名小村叫做了葡萄村。

葡萄村隶属于永宁县,永宁县又隶属于长寿郡。陈君迁是土生土长的永宁县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

原本他上任后,该搬到县里去住,但他们的爹不愿搬走,说家里有早逝的妻子的影子,于是陈君迁也没有搬出去住。若非有正事要忙不得不宿在县衙,他都会住在家里,或是翻武凌山,或是绕远一刻钟,走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平坦些的路去县衙上值。

沈京墨听着奇怪。她以前曾听父亲说过,大越的官,上到尚书仆射,下到一县卫所的校官,都必须遵守十分严苛的制度。例如县令,须得有至少三年的仕途经验才能上任,而且绝不可在家乡任职,而且除了休沐,都要呆在官署不能回家。

怎么这个陈君迁如此特殊?

但经过昨夜的事,沈京墨对陈君迁没什么好感,便没有问。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见了永宁县城的城门,陈川柏兴奋地指给沈京墨瞧。

那小小的城门和上京气派恢宏的大门可没法比,沈京墨笑了笑,对陈川柏道:“进城后,恩人要去何处?”

“去县衙找我哥!”

沈京墨脸色一变,她并不想看见他。

“好,那便不打扰恩人了。等进了城,恩人只管去忙便是,不必等我。”

她的本意是大家就此别过,但陈川柏毕竟是个孩子,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为她想去逛街,便乐呵呵地答应了:“那你的事要是办完了,可以来县衙找我!”

沈京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葡萄村,陈家。

陈君迁大步走进院里,见东屋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一地鸡毛,椅子在门背后,上面还放着一个装了半盆泥水的脸盆。

桌上放着一支朱钗,触手冰凉,看上去价值不菲。

她不在这里。包袱也不在。

陈君迁环视一圈后,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屋去喊陈川柏的名字。

出来的却是陈大。

瞧见陈君迁中途返家,他也觉得奇怪。

“你弟弟带着那姑娘,一大早就上县衙找你去了。你没见着?”

陈君迁一听,忙问他们具体是何时走的,又一算萧景垣和衙役们出发的时辰和路线,心中不由得一紧,连句解释也没给陈大说,调头朝武凌山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