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与火

当时, 王法并没回答那个问题。

因为他没有听清。

王法靠在椅子上,问了句“什么”。

那时候,林晚星觉得已经失去气氛, 无法再重复一遍问题。

她只能笑着摇摇头。

可能受手机启发, 学生们私下决定,他们要录段视频给王法。到时候剪出来,发给教练留念。

林晚星被付新书拉住,悄悄通知了这个活动。

此事要偷偷进行,所以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烧烤,轮到谁的时候, 就单独进房间录视频。

等到林晚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下。

她坐在昏暗的室内,外面是学生们的笑闹声音。

书桌上点着一盏台灯, 手机架在台灯前, 前置摄像头打开。

手机屏幕是房间内最明亮的光源。

林晚星望着屏幕中的自己, 有种莫名的茫然感觉。

她看到摄像头中的女生向左边歪了下头,然后扯着嘴角笑了下。

人偶尔会有这样的瞬间吧。

你看到镜面中的自己, 却在想“这是谁呢”“这是我吗”。

房间内外分明是两个空间,火苗的“噼啪”声侵入室内,她还能闻到窗缝里飘来的烤肉的香味。

在房间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林晚星才最终结束录像。

等她再出门的时候, 烤炉里碳火烧得正红。

“去干什么了?”王法今天破天荒和学生一起喝酒。

他坐在学生堆里,微仰起头,语气和目光都因为酒精作用而变得柔和。

“我说‘不告诉你’,会不会很可疑?”林晚星看着桌子上下的一堆饮料, 最后选了罐和王法一样的永川纯生啤酒。

“刺啦”一声, 雪白气泡漫溢。

王法没有接话, 只是举起易拉罐,和她的轻碰了下。

风里有辛辣的辣椒或胡椒味。

林晚星喝了一大口啤酒,气泡直冲脑门,嘴里却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他们没再说过话。

烤肉被摆在不锈钢盘子里,一盆盆端来,再一串串被消灭。

一开始肉还有很多烤焦抑或没熟的问题。

后来主厨冯锁同学掌握好火候,调味也细致,和林晚星在店里吃的已没差别了。

学生们在天台上打打闹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虽是散伙饭,可总体基调还是快乐。

那天晚上大家具体说了什么,林晚星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有很多辛辣味道,夏风凉爽,而酒精能让人忘却烦忧。

反正她没说什么话,就一直看着他们,直到酒足饭饱,直到散场。

也不知是谁先示意的晚餐“到此为止“学生们推开椅子,前前后后站起来。

他们今天没有互相推诿,而是一起收拾餐桌和垃圾。

大家忙忙碌碌的,但彼此间的交谈却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器皿偶尔的撞击声。

光线朦胧,林晚星望着学生们的忙碌身影,等待接下来的告别。

她也不知道王法怎么和学生们说的,总之男生们们看上去非常干脆。他们也不多磨叽,收完垃圾就说要走。

男生们提着垃圾,背后是天台的铁门,而王法则在另一头的水池边。

他们中间隔着餐桌、烤炉、诸多砖堆和杂物。

夜色中,男生们冲他们的教练遥遥挥手。

“教练明天就看不到你了吧?”

“那你有空要来找我们啊。”

“别忘了我们。”

学生们一人接一人说道。

他们脸上带着笑,手上拎着垃圾,衣服上沾着一天训练后的球场泥土。

虽然目光中尽是不舍,但没人说出那句话来。

王法站在水池边,卷起袖口,正要洗手。

他回头望着学生们,神色如常,和每日分别时一样。

“再见。”他这么说。

林晚星和学生们一起下楼。

她平时没送学生的习惯,之所以这次例外,是因为付新书又提前和她打招呼,让她一起下楼。

林晚星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拿过一袋垃圾,可楼梯还没走下两层,她就被学生围住质问。

“你怎么这么怂?”祁亮和她平阶,用一种“你太丢人”的语气说。

“什么?”楼道内很闷热,酒气上头,林晚星有点晕。

“你怎么像失恋一样!新时代女性,要勇敢追爱!”秦敖站在下一阶,还很夸张地握了下拳头,鼓励她。

林晚星完全搞不懂学生们的脑回路,她明明在感慨他们教练球员分别,怎么在学生们眼里就变成“失恋”?

“你们谈过恋爱吗,就说我像失恋?”林晚星无语。

“当然!不会有人没谈过恋爱吧?”林鹿很自信地说。

“你?”祁亮嗤笑一声,“和瑶瑶公主谈的?”

“小鹿酱我CP!”林鹿纠正。

“我没有。”冯锁很诚实。

“那你和老师一样耶。”郑飞扬很天真地说。

林晚星听得吐血。

不过经学生们一吵吵,淤积的低气压消散不少。

林晚星催他们下楼,不要在楼道里闻臭味了。

他们在垃圾桶边扔掉大包垃圾,往新村外走。

路灯投下宁和的光,香樟树枝叶在秋天夜里摩挲摆动,

空气里是淡淡的香樟树味,让林晚星原先的酒意消散不少。

男生们又在争执刚天台上她的表现:“你听老师嘴硬,她就是不好意思说!”

“对啊,她肯定没和教练说过什么‘我会想你’‘你别走’之类的。”

学生们模仿着她的温柔口气,林晚星起了层鸡皮疙瘩。

“什么跟什么!”她赶紧打断学生的脑洞小剧场,“我怎么能挽留教练啊,倒是你们也不耍赖,就这么乖乖放他走了?”

学生们平静接受王法离开,张罗烧烤晚餐,毫不留恋和教练道别,这些都让林晚星非常意外。

“我们当然想让教练留下来啊!”秦敖双手反背在头上,向前走着,“但你是不是傻,你都知道那天我们没睡着啊。”

林晚星心中疑惑,但很快反应过来。

“那天”是指他们赢了绿景国际的那天。

王法去永川面试,学生们获胜归来,因为太累了,他们在她屋子里睡得四仰八叉。

那天,她和王法两人在天台吃火锅。她问王法去永川面试得如何,王法告诉她,他要走了。

“1500万欧诶,这也太多钱了。”秦敖大步跳上矮花坛,用一种兴奋又饱含遗憾的语气说道。

路灯下,学生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因为提及“挽留”的话题,每个人的声音都带着无奈的幻想。

“我们还等了好几天,想着那个给我们送信的神秘人,会不会再给我们送点什么东西,能让教练别走。”付新书说。

“但我们谁也没收到。”俞明说。

“不过我们有1500块!”林鹿笑了。

“现在没有1500块,刚吃完了。”陈江河冷静地提醒大家。

学生们都很平静,但他们大多数还保有快乐与希望。

林晚星这才意识到,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对王法有诸多不舍。

但学生们要面对的是巨额金钱。

钱很多,多到充满热血和拥有无数疯狂的少年人都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必须投降。

所以,他们得乖乖说再见了。

缓步行至新村门口,公交车站在右手边,可以步行回家的学生往左手边走,和她挥手告别。

林晚星陪剩下的学生等车。

“我们以后会找到别的教练的。”郑飞扬说。

“没有的话,教练远程教我们也行。”冯锁说。

“你放心吧。”付新书讲。

林晚星没想过,这样的一天,竟以学生安慰她作为终结。

学生们一个个上车,她送走所有孩子。

林晚星坐在公交站台上,背后的广告灯牌炽热而明亮。

这是难得一个人的安静时刻。

她仰起头,望向被城市灯光投射的迷蒙夜空。

诸多情绪相互萦绕,人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没办法解决所有。

她最后伸了个懒腰,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回去的一路上,林晚星都在设想着,等下她上楼后,要和王法说点什么?

商量下以后的联系方法?

托王法介绍个靠谱的新教练?

总不见得真要表白?

他们好像也不是那样的男女关系。

似乎比寻常情爱多了些什么,但也同样会少一些别的东西。

新村的景观灯到了晚上九点后,会为了节省能源关掉一些。路上比刚才更暗,树影婆娑,楼宇的窗户中透出零星的光。

野猫倏忽一下从灌木丛中穿过,林晚星抬头,看到了二楼的灯。

明亮的教室灯光,漫洒进老旧新村的黑夜中。

林晚星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楼上那大片不要钱的灯,是梧桐路17号二楼开的。

那是她爷爷奶奶曾经的开办补习班的教室,灯光映衬下,窗户上原来贴的红色大字业已斑驳,但留下了大致的模样,是“元元”。

林晚星觉得自己肯定还有点醉。

今天有人用过教室吗,为什么灯亮着,是学生们忘关了吗?

总不见得是王法在里面,他开的?

林晚星边想着边打开楼栋防盗铁门,一二楼之间的感应灯倏忽亮起,她踩着水泥楼梯,拾级而上。

二楼,补习入口处。

绿色铁栅栏门开了条缝,门没完全关上。

教室里灯光明亮,顺着门缝淌入走廊,照亮对面教学仓库的赭红色门板。

林晚星把钥匙揣进口袋,准备进去关灯。

“吱呀”一声,她推开铁门。

楼里忽然静极了,那瞬间,林晚甚至能听到楼上拖鞋擦过地砖的声音。

钥匙在裤袋里叮当作响,林晚星走到教室门前,向内张望了下,没有人。

她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一下,关上灯。

只是下一秒,灯光乍亮,宛如白昼。

林晚星的手按在开关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教室黑板。

那上面多了两行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