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琛月底要动身去临州, 顾晚卿随行。
国子监那边不日便收到了圣上的旨意,对此不敢有任何异言。
出发去临州那日,帝京春意甚浓, 护城河畔烟柳笼烟, 出了帝京,行至山野间,沿途的山花也开得烂漫。
春阳艳丽,顾晚卿一路上都将车帘撩起, 脑袋探出马车, 去感受拂面的春风和雀跃在她脸上的斑驳日光。
“阿锦, 此去临州,是要办什么案子啊?”顾晚卿半个身子趴在车窗上, 回眸朝卷着一册书翻看的卫琛看去。
虽然那张长眉凤目的俊脸, 她日日看夜夜看,可每次错开视线再看回去时,还是会觉得惊艳。
思及此, 顾晚卿挽唇,倾身便朝那一本正经翻书的男人扑过去:“我家阿锦可真好看啊。”
卫琛卷著书册的手微顿,被她猝然扑过来抱住,满身淡香钻入他的鼻息, 心跳难免有些失衡。
何况顾晚卿坦然夸赞他样貌的语气用词,简直和失忆前的她如出一辙。
饶是卫琛也难免会恍惚,想问问顾晚卿,是否记起了什么。
但他抬眸对上她黑白分明清澈的杏眼时,却又遗憾地发现, 她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只是碰巧和以前说了一样的话罢了。
思绪回笼后, 卫琛抽手勾住了她的腰身,将女子柔软的身子往他温暖的怀里压了压。
声音磁沉,徐徐道:“办案只是幌子。”
“陛下要我巡阅十二州,看看新政推行后各州知府是否严格执行,以及新政对官民农商的利与弊。”
“待回京以后,要第一时间将收集的情报整理上奏,便于查漏补缺,完善新政制度。”
卫琛说的这些,顾晚卿多少能够理解。
她知晓大延两年前便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如今确实应该看看新政实施后,是否真的能造福百姓。
毕竟圣上推行新政的本意,便是为天下民生着想,要大延用享太平康盛。
“这么说,咱们这一程,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去帝京了?”顾晚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难怪卫琛出门办个案还要让她陪着了,原来是一早就知道,此番离京,便是久别。
他如何能受得住与她分开这么久,不若辞官隐退算了,这差事不做也罢。
“夫人聪慧。”卫琛薄唇勾着肉眼可见的弧度,眉眼舒展,神情温柔。
即便如此,顾晚卿还是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怎么不早说啊!昨日回太傅府看望爹娘,我还说两三月便回。”
“这一去一年半载,他们定然会百般思念我。”
顾晚卿生气时,便不喜靠在他怀中,连他落在她腰上的手也狠狠拍开,扭身靠在窗畔,娇声哼哼。
她这副模样,卫琛一看便知她并非真的生气。
却还是将手中书册放下,靠过去抱她,哄她:“此事岳父大人也是知晓的,此次带你离京,我也提前征得了二老的同意。”
“夫人莫要生气,若你实在舍不得岳父岳母,等到了乌山镇,歇息一晚,便让昭澜和霜月同你回去便是。”
卫琛嗓音温沉低磁,如春风一样轻柔。
他一副诚恳的语气,倒是让顾晚卿没了由头再跟他见气。
不过他说要让昭澜和霜月陪她回京,这话听着没什么毛病,可顾晚卿就是觉得不悦耳。
不由蹙起柳眉,她问卫琛:“真让我回去?”
卫琛沉沉嗯了一嗓,“夫人想回,做夫君的哪有强留阻拦的道理。”
“有违夫纲。”
顾晚卿:“……”
她想起了前不久卫琛休沐日,她与他在书房作伴,趁他处理公务时,百无聊赖地列了一份夫纲出来。
那本是顾晚卿无趣随手写的东西,不想被卫琛瞧见了,一字不落地看完,还将其叠放整齐纳入袖兜。
说是日后要时常拿出来看看,修正夫纲,做顾晚卿心目中世间第一好的郎君。
当时顾晚卿便被他逗了个脸红,后来这事也没再提过,她还以为卫琛只是随口一说,暗自庆幸了两日。
没想到,这人如此坏心眼,竟将她随手写的夫纲背了下来,眼下还用来堵她。
思及此,顾晚卿不禁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行,我现在就回。”女音愤愤,作势就要让外头驾马的昭澜停下马车。
卫琛轻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起身去,低笑出声,眉眼间还溢满温柔宠溺:“若是夫人当真回京去,那接下来这一年半载,我也会百般思念夫人的。”
他话音顿了顿,随后趁顾晚卿身子僵滞的片刻,从后面将她抱坐到了他的腿上,不松不紧圈着她的腰肢。
还将俊脸往她脖颈间埋,滚烫薄唇故意贴着顾晚卿脖颈的肌肤,慢悠悠说着话:“卿卿,相思成疾是会死人的。”
磁沉的男音听着乖顺真诚,却令顾晚卿心头狂跳,羞赧得耳根都红透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卫琛说起情话来,如此腻人。
让人怪不好意思。
再舍不得与他生气,更狠不下心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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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落时,马车入了乌山镇地界。
到了镇上,卫琛轻车熟路地带顾晚卿去了一家客栈落脚。
乌山镇如今也有好几家客栈,卫琛选的那一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楼外看着有些陈旧,朴实无华。
顾晚卿并不明白卫琛为何要在这家客栈落脚。
直到晚膳后,他们夫妻二人回到房间,卫琛为她膝盖上药,顾晚卿静静端详他时,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些画面。
“阿锦,这家客栈……”
顾晚卿扶着额头,轻轻揉捏自己的眉心,试图抓住什么。
客栈、乌山镇、上药……
同样静谧幽沉的深夜,她和卫琛……
“客栈怎么了?”男人将清凉的药膏,碾开抹匀涂在她膝盖上跪压出来的红痕。
那是昨夜顾晚卿跪了半宿跪伤的,她皮薄肤质细腻,受了伤最是容易留印子。
哪怕是跪在柔软的衾被上,跪得久了,也是会留下红痕的。
何况他的力道重,令她很难稳住身形,膝盖便在衾被上来回的磨,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擦出了伤痕。
说话间,卫琛已经换另一边膝盖涂抹,久久没等到顾晚卿回应,便停下来,抬头朝她看去:“卿卿?”
顾晚卿扶额低喃后,便没声了。
她有些走神,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蓦地被卫琛沉声一唤,方才回笼思绪,含含糊糊对上男人明锐的视线:“啊?”
“你方才说客栈。”卫琛温声提醒她。
顾晚卿听后,不知想到什么,两颊飘起红云,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没什么。”
卫琛眸光略沉,有些狐疑,却也没有追问顾晚卿。
他动作轻柔,替顾晚卿抹完药便顺势勾过了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朝雕花木床走去。
行动间,男人嗓音低磁暗哑了许多:“夜深了,该就寝了。”
顾晚卿:“……”
她以为,卫琛就算是折腾,也应如平日里那般没什么不同。
如今她膝盖伤着,他总不能让她再跪半宿。
除此之外,顾晚卿想不到卫琛还有其他什么花样。
直到男人将她推在枕上,剥笋一般剥去她的所有,俯身下来亲她,温柔又克制。
顾晚卿心里起了微微波澜,这种事她早已习惯,也懂得应对和配合。
本以为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卫琛便会言归正传,专心一处,却不想他一反常态,不急不躁,一路直下,往来如梭。
直至最后,顾晚卿才察觉到卫琛的意图,羞得一身冰肌玉肤似涂了胭脂般透红滴血。
“卫琛,你别……”乱亲。
熟悉的羞赧感似一股气在顾晚卿心里乱窜,她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记忆,竟奇迹般清晰顺畅起来。
一幕幕一闪而逝,却又每个画面都令顾晚卿刻骨铭心。
最要命的是,那些杂乱的记忆里,恰巧有与今夜映衬的。
顾晚卿想起来了。
她曾与卫琛两情相悦,去临州查案,结识了苏笑和苏照兄妹。
回京后又私定终身,约定等她通过了国子监夫子考核,便成亲……
再后来,西域动乱,卫琛委任军师随他兄长出征。
就是他西行前,她去金顶寺一步一跪,为他求得平安符。后来更是只身一人骑马赶赴乌山镇,为他送行,想要再见他一面。
那夜的乌山镇风冷夜寒。
却抵不过卫琛化骨的柔情。
他为她擦伤药,面对她的投怀送抱克制己心,守正不移。
像极了不问□□不然凡欲的谪仙、神明,明明隐忍克制到极点,却还是为她松动沦陷,退了一步。
顾晚卿永不会忘记那一夜,卫琛的衣衫一丝未乱,她却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好几遍,求饶求得嗓子都快哑了。
眼下,亦然。
“卫琛,卫琛……”
“唤我阿锦……卿卿。”
“阿锦……”
“……再唤夫君。”
“夫、夫……夫君!”顾晚卿用手蒙住双眼,青丝散于枕上,她不住地摇着头,呜咽啜泣。
拼命地想要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阿锦……”
“嗯?”卫琛哑声,声音似从鼻间震出来的,蒙蒙沉沉,有些蛊人。
顾晚卿咬了咬唇瓣,贝齿轻颤着松开,声音也在颤:“当初在这儿……你到底……”
“……到底为何不肯从了我?”
虽然后来他也算是从了一半,但顾晚卿还是觉得他很勉强。
当时没来得及多问,如今既然记起来了,自然要问的。
卫琛的思绪也有些游离,一时竟没觉得顾晚卿这么问有什么不对劲。
磁声,下意识回了她,“并非不肯从你……不过是怕自己有去无回,平白污了你的清白,以后你不好嫁人。”
他说的都是真话。
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想抛下一切顾虑,遵从本心。
顾晚卿听罢,心里一阵暖软,又很心疼男人:“不好嫁人便不嫁,我愿意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浅柔女音不稳,虽有起伏却很坚定。
她说完后,屋子里蓦地安静下来,连同卫琛也静止了一般,倒是让顾晚卿缓了一大口气,思绪更清明些。
“阿锦?”顾晚卿不知道卫琛为何忽然愣在那儿。
她唤他,他才徐徐抬起头来,一双深眸灼灼盯着她,嫣红薄唇隐约可见潋滟水色。
是她的……
顾晚卿的脸蓦然红透,拉过衾被欲将男人邪魅般蛊惑人心的俊脸挡住:“你别这样看着我……擦擦嘴。”
卫琛却不动,半晌才抓住顾晚卿的皓腕,压下挡住视线的衾被,继续看着她,一字一句沉声问:“卿卿……你方才说什么?”
她说当初在这儿……
那些事情,她怎会知晓。
只短暂的狐疑和诧异后,卫琛便会晤过来,眼瞳震颤了一瞬:“你……恢复记忆了?”
他呼吸紧了紧,神情波动,前所未有。
顾晚卿知道,自己是装不下去了。
方才就不该昏了头,说漏嘴。
可……她终于问清了缘由,心中的空洞总算被填满。
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等卫琛从无措中缓过来,顾晚卿坐起身,主动扑上去抱他,堵住他欲追问的嘴。
一切都顺其自然,今夜的顾晚卿哪怕膝盖还疼着,也没向卫琛示弱半分。
她与他并肩,共赴山之巅……最后被前所未有的疲累击垮,身软无力地靠在男人怀中,“卫琛……”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一脸餍足,喜上眉梢的卫琛连回应都噙满笑意:“什么?”
顾晚卿迟疑了一阵,随后在他怀中低喃:“前世我不在以后,你……可曾娶妻?”
问这个问题前,她在心中思量了很久。
说出口时,心里悄然起了一片涩意。
随后她屏息,静等卫琛的答复。
然而过了许久,男人都没出声。
于是顾晚卿便从他怀里挣扎着爬起来,两手撑在他硬朗的胸膛低眸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
“……娶了?”她试探似地问。
卫琛终于应了声,是肯定的答案:“嗯,娶了。”
顾晚卿:“……”
她心里似塌了一座山,失落感铺天盖地席卷上来,许久方才强迫自己豁然一笑:“知道了,睡觉吧。”
话落,顾晚卿躺了回去,却是翻身背对着卫琛。
虽然她想过,卫琛会娶妻,也并不觉得卫琛娶妻有什么不对。
可人心就是这样,醋意如野草般疯长起来,将她心里扰得一片狼藉。
顾晚卿抄着手,闭上眼,打算快快入睡,自行消化醋意。
可是闭上眼睛以后,她却满心怨怼。
暗暗在心里嘟囔。
不是说心悦她吗?
结果还不是娶妻了。
这天底下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心口如一的!
她这辈子还打算给他守活寡呢!
既然如此,她以后也不为他守寡!
顾晚卿愤愤想着,醋意初歇后,她终于冷静下来。
心下莫名又软了。
她想,幸好卫琛娶妻了。
幸好他没有一直沉浸在她死去的悲伤里难过度日。
不然就太可怜了。
时间悄然流逝,房间里烛台几欲燃尽。
顾晚卿总算想开了,觉得卫琛前世娶了妻子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没有孤零零一人。
就是……她不由自主地羡慕那个前世嫁给了卫琛的女子。
他是否也如今生宠爱她一般,宠爱过那位姑娘?
就在顾晚卿胡思乱想之际,良久没有出声,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卫琛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他看得出,顾晚卿是吃醋了。
难得看她吃醋,他便起了坏心思,想多看一会儿。
如今又怕顾晚卿醋极生怒,不开心。他便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问:“想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不想。”顾晚卿拒绝得十分干脆。
她自认还没有那般大度。
卫琛却恍若未闻般,继续在她耳边笑:“她叫……”
顾晚卿忙捂住耳朵,回头冲他低嚷:“都说了不想,你……”
“顾晚卿。”男人打断了她。
夜风入室,吹得顾晚卿心神一荡。
她睁着杏眼,木讷地看着卫琛的眼睛,半晌没发出声音来。
倒是卫琛,小心翼翼抚上她的脸,复又亲上来:“她叫顾晚卿……”
“怎么会……”顾晚卿不理解。
她明明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何能嫁……莫非!
“哪怕只是一个牌位,我与你,也是正经拜过堂的夫妻。”
男人啄吻至她耳畔,深情缱绻,“所以卿卿……别再胡思乱想。”
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是我唯一的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