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将游船停在渡口。
班窈拉了拉顾晚卿的衣袖, 提醒她往前走几步。
待那船上之人下了船,他们就能上船去。
顾晚卿这才收回了落在那人身上的视线,轻拧了下秀眉。
她低眸, 提着裙裾跟上前面的苏笑和顾晚相。
到渡口最前面时, 游船泊岸,船家招呼船上的客人下来。
那男子也终于转过身来,原本负在身后的手抽出一只,将手中折扇轻轻划开, 扇了扇。
顾晚相走在最前面, 自然是第一个看清那男子容貌的人。
同为男子, 对方生得过分清秀俊雅,一袭普通料子的长衫, 气质却比他这个高门子弟更雅贵些。
男子那模样生得也不差, 须眉星目,面如冠玉。
五官细致温柔,一身书卷气, 举手投足一股子翩翩公子的温润。
看着像是个好相处的人。
苏笑走在第二个,也看见了那男子,惊艳了顷刻。
算来,这是她来帝京后, 见到的第二个美男子。
且那人模样清隽雅气,像一块温润美玉,竟是能与卫琛那块冰清冷玉相较高下。
男子合了折扇,抱拳同他们见了礼。
似读书人与生俱来的礼节,温文谦恭, 令人对他的好感又多一分。
出于礼节, 顾晚相同那人寒暄了两句。
无非是感叹这夏日荷花, 接天莲叶,如何如何壮丽。
因上船的那条道略窄,只两人通行的宽度。
那男子身高体长,更显得道路拥挤。
他便侧身站在一旁,给顾晚相他们让道。
顾晚卿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最后,目光不自觉往那男子身上扑去,瞥见他轩昂眉宇,总觉得有几分熟悉感。
仿佛在哪里见过。
许是顾晚卿打量对方的目光过于直白,男子朝她看来。
一双瑞凤眼微光暗涌,盛着和煦夏风,温润中又像是漂浮着干燥的火星子。
明明光芒熠熠,却让顾晚卿洞穿他心中的怅然。
他虽嘴角噙笑,眼中却是孤寂惆怅的。
顾晚卿有被自己一闪而过的念想震撼到,直至走近男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不迭移开视线去。
未想,顾晚卿从男子身旁经过时,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被绊了一下。
她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有一只温厚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微扬起的手。
对方扶住了她,顾晚卿这才没有被绊倒,落个满身狼狈。
她暗暗吁了口气,旁侧传来男子清透朗润的关切声:“姑娘没事吧?”
没等顾晚卿回话,走在前面的班窈几人回头朝他俩看来。
这才知道顾晚卿方才差点摔了。
不知道绊到什么,趔趄了一下,差点摔进湖里去。
好在,那男子扶了她一把。
思及此,顾晚卿站稳身子,侧首抬眸,淡淡望了男人一眼:“没事,多谢公子出手相帮。”
说着,她抽走了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尖沾染了男人掌心的灼热,有些烫。
“没事吧,怎么就绊着了?”
“你这丫头走路脚抬高一些,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两句是顾晚相说的。
他那张破嘴,对着顾晚卿一向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被他一搅和,顾晚卿方才心头萦绕的异样被冲散。
她指尖的温度降了下来,没好气地瞪了顾晚相一眼:“阿锦让你照看我,你便是这般照看我的?”
“等他回来,我定要向他告你的状!”
顾晚相:“……”
他赶紧折回来,搀顾晚卿一把,嘴里还在碎碎念:“这怎么也能怪到为兄头上,分明是这道不平稳,为兄替你狠狠踩它两脚。”
“你且消消气。”
话落,顾晚相还不忘再次向那陌生男人道谢。
随后兄妹二人絮叨着,赶上已经上船去的班窈几人。
上了船,顾晚卿才提了提裙裾,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新绣鞋。
也不知道到底绊着什么了,她走路都多少年没摔过了。
今日可真是倒霉。
许是夏日容易发热,顾晚卿这一番折腾,身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心里头很是烦躁。
去船边站着吹风时,她不自觉地朝渡口那边回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刚才那男子看她的眼神,似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她对那人亦是有些在意。
如今回头朝渡口看去,顾晚卿看见那男子还站在原地,恰好也在看他们搭乘的游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晚卿莫名觉得那男人的视线似乎锁在自己身上。
游船渐渐驶离渡口,岸上那抹修长的身影也慢慢虚幻不清,远得模糊。
顾晚卿收回了视线,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方才被男人握过的左手。
指尖又有些烫了,不知是不是夏风吹的。
“方才那位公子生得好俊俏啊。”
“婠婠你可看了他好几眼,可也是觉得他生得好看?”苏笑不知何时走到了顾晚卿身旁。
她的声音拉回了顾晚卿的思绪,她愣了一下,不由失笑。
“确实生得好看,也不知是哪家郎君。”
说罢,顾晚卿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碧绿无穷的成片荷叶,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与阿锦相比,还是差些。”
苏笑噎了噎,一时间不想同她闲聊了。
虽然她不清楚顾晚卿和卫琛的进展,但从少女字里行间,却也听得出她有多欢喜那男人。
若是继续闲扯,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那可是卫琛啊,帝京第一美男子。
一表人才不说,还年少有为。
说不定此去西域回来,他便是大延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其身份地位,何等尊崇。
偏是那样一人,满心满眼只有顾晚卿这小妮子一个。
能得如此良人青睐有加,叫人如何不羡慕。
-
游船在灼灼日光下逐渐远去。
湖面水纹荡漾,一圈圈涟漪散尽。
一袭靛蓝色长衫的荀岸,还杵在渡口没动。
他始终望着游船远去的方向,负在身后的左手抽出,他低头看了眼纹路繁复细密的手掌。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柔荑上的清香和温度,连触感都还记忆犹新。
快一整年了。
自从在乌山深处的谷中死里逃生,他更名改姓,足足苟且了近一年时间。
这漫长时日里,他费尽心思搭上了四皇子赵渊。
不惜将青梅竹马的楚挽月亲自送到了他床上。
甚至,他还暗中同六皇子赵宣有些联系。
如此隐忍蛰伏,不过是为了早一日能与顾晚卿相见罢了。
还好,和前世一样,昌庆14年春,西域发生了动乱。
而卫琛也在四皇子暗中举荐下随军出征,前往西域。
为了早一日将他支离帝京,荀岸甚至提前将西域的动乱在京中散播传开。
在前世,那消息本是七夕节前后才传回帝京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改变这些,会不会对未来的事情有什么影响。
但事到如今,他别无他法。
卫琛已经改变了太多事。
譬如他没和顾晚卿一起入国子监,而是入朝为官,甚至派人暗杀他一个小小学正。
既然今生所有事情早就乱了套,便是再乱些又何妨。
他与卫琛所求相同,便注定他们之间必有一役。
想来卫琛不择手段也要杀他,便是怕他再与顾晚卿相遇。
他越是怕,荀岸便越是要见到顾晚卿。
再如同前世那般,得到婠婠的心,此生不再辜负。
-
没有人知道,荀岸为了这一日受了多少磋磨。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在乌山寂寥无月的寒夜里,手刃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要活下来。
为的便是这一日,能再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顾晚卿眼前。
卫琛离京后,荀岸便在帝京冒了头。
只是他不知顾晚卿是否还记得前世的事,不敢冒然出现在她眼前。
所以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暗中观察,跟踪她。
如今确定了顾晚卿没有前世的记忆,他心下才安宁些。
手下的人告知他,户部尚书府的苏二小姐给太傅府顾二小姐书信一封,邀她出门赏荷。
所以荀岸便来了此处。
在顾晚卿他们一行到来前,他已在湖上漂泊了半日。
没想到他们来得这般迟,他又不想错失与她相见的机会,便让船家一直徘徊在渡口附近。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顾晚卿终于来了。
他亦如愿,与她说上了话。
虽然这对于荀岸而言,还远远不够。
但他深知此事需得循序渐进,心下倒也沉得住气。
毕竟接下来,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扭转顾晚卿的心意。
如果西域这场动乱还是如前世那般难以平息,怕是卫琛要在西域边境之地呆上三年才能回京。
但荀岸转念一想,与其让卫琛平安回京,与自己相争。
倒不如趁此良机,让他永远留在沙场之上。
-
从那日赏荷回来后,顾晚卿接连做了两晚噩梦。
梦里卫琛死在了沙场上,被万箭穿心,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后来她又梦见太傅府。
那是个雪天,梦境似蒙着雾色,梦里许多人都模糊不清。
但是府中那场充满血腥味的杀戮,却让顾晚卿从心底赶到一阵恶寒、恐惧。
哪怕梦醒,她抱着锦被坐起,被窗外天光晃了眼睛。
梦中那漫无边际的无助和绝望感,依旧倾裹着她,深入骨髓,令她不禁抱紧自己的双膝,身子轻微颤抖。
“小姐,该起了。”
“再晚些,可就要误了时辰了。”霜月和枝星推门而入。
远远看见床上瑟缩成一团的顾晚卿,两个丫鬟都愣了愣。
随后枝星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上前去:“小姐,您怎么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霜月出门去打热水,想着让顾晚卿沐浴更衣。
她家小姐,向来不喜欢汗湿衣衫后的黏腻感,必须得洗洗才行。
顾晚卿紧紧抱着双腿,小脸低埋,一言不发。
但在枝星的安慰声里,她逐渐冷静下来。
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噩梦,一个多做了几次的噩梦罢了。
根本不必在意。
卫琛一定不会有事,太傅府也不会有事。
梦都是反的。
可即便如此,顾晚卿还是病了一场。
大夫说她这是热伤风,应是近日天气闷热,她体热难解,淤积成疾。
休养些时日便能好。
于是接下来大半个月,顾晚卿都没去国子监听学。
直到她身体康复了,心境也不再受那个久违的噩梦影响,方才在七月初回到了国子监。
这还是顾晚相的说辞起了作用。
顾晚相说卫琛在战场挥斥方遒,建功立业。
他也不能输了他去,得勤于学业,早日考取功名。
顾晚卿想,二哥说得有理。
她曾答应过卫琛,要好好听学,将来成为大延第二女夫子。
也要像谢夫子那般声名远扬,做个名留青史的才女。
所以顾晚卿病刚好,便回了国子监。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国子监再见到那日赏荷时遇见的那名男子。
听苏笑说,他叫沈复生,是国子监新进的学正。
似乎还是当今四皇子举荐入院,颇有才能。
顾晚卿听罢,有些疑惑。
既然这沈学正如此有才,如何来国子监做一名小小学正?
做四皇子的幕僚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