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卿也没想到, 此去临州,竟耗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
她记得离京的时候,护城河上的烟柳抽着嫩芽, 如今三个月过去, 柳枝幽绿正盛。
日头高照,蝉鸣不止,马车的车帘高高撩起,却也还是闷热。
股晚上身上轻薄的上衫竟是也有些穿不住了。
她将一只葇荑搭在窗上, 笋尖似的指随意垂着, 被外头微燥的风刮走了丝丝汗意。
顾晚卿偏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帝京城门, 伸直搭放在卫琛腿上的双腿,晃了晃交叠的脚尖。
声音小得跟猫儿似的, “阿锦, 一会儿你是打算直接送我回府,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回府?”
卫琛正襟危坐,手里习惯性地卷着一册书。
另一只手空闲着, 颀长匀称的指节捏着一把姑娘家荷花样的团扇,正不紧不慢替顾晚卿扇着风。
扇了有半个时辰了,他倒也不觉手酸。
只是微风拂面,根本解不了顾晚卿的燥意。
她连与卫琛说话, 都透着压不住的火气,似乎随时都能暴走。
相比之下,卫琛便如同那寒泉里浸过的美玉,触感温凉,沁人心脾的舒适。
他似是不觉热, 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滴汗不见。
听见顾晚卿的话, 男人方才掀起薄薄眼皮,温凉的眸子睇她一眼。
嗓音也如山涧清溪,透着能消除燥意的凉润:“全凭卿卿安排如何?”
他私心自然是想带她回府上小住几日。
哪怕顾及她的名声,不能随心所欲一亲芳泽,牵牵小手,搂搂腰肢倒还是可以的。
便是如此,卫琛也心满意足。
也忍不住贪恋,想多留她在身边几日。
可这一切,还要看顾晚卿的意思。
毕竟离京三个月,她难免会想念家人。
也许此刻她的心已化作小鸟,扑腾回了太傅府。
事实上,顾晚卿确实很想念爹爹娘亲。
但她一想到当初逃出府门时留下的烂摊子,心里又怯得慌。
询问卫琛,本想让他替自己拿个主意。
没想到男人又把问题抛回给她。
“不如何。”顾晚卿收回了自己一双纤细匀称的腿,端正了坐姿,还理了理衣裙裙摆。
美目楚楚可怜地瞥向卫琛:“此番回府,怕是我爹不会轻饶了我去……”
卫琛沉吟片刻,明白了她的担忧。
心下百转千回:“无妨,我亲自送你回去。”
“伯父那边,我去说。”
“你打算怎么说?”顾晚卿敛起了可怜的神色,娇软的身子往卫琛那边挪了一些。
离得近了,热意烘得少女身上香囊的味道侵入卫琛的鼻息。
他垂眼昵向顾晚卿白净带点粉晕的俏丽脸蛋,呼吸微竭。
沉默在马车内绵延片刻,卫琛从案几上拿了一盏凉茶给她。
沉声徐徐:“就说是我强行掳了你出京去。”
“若是他老人家当真要责怪,怪我便是。”
顾晚卿:“……”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与她开玩笑!
“说不定顾伯父怪罪下来,我还能顺势向他老人家求个亲。”
“早早将你定下来。”卫琛继续着,薄唇勾着淡笑,神态倒是极认真的。
可顾晚卿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半晌后,卫琛倒也不逗弄她了,放下茶盏和书籍,他拉过顾晚卿的手放在掌心把玩揉捏。
动作温柔,打量她的眼神亦是:“好啦,不逗你了。”
“若伯父问起,我便说是我自作主张,带你出京查案历练。”
“真要怪罪,罚我便是。”
这一次,卫琛是正经的。
可顾晚卿还是觉得他这想法太过天真。
她家爹爹哪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惩处别人家儿子的人。
何况卫琛在她爹心中一向作风正派,从小到大都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形象。
若说卫琛拐了她出京,想来他老人家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算了,你还是送我回府吧。”
顾晚卿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若是卫琛去了,她爹真怪罪他怎么办?
这么一想,顾晚卿便打消了让他一同入府的念头。
马车到太傅府后门外的巷子里停稳,卫琛先下车。
他将顾晚卿扶下车后,与她在太傅府后门门口的檐下站了许久。
无非是再三确认她真不打算让他随她回去,拜见双亲?
顾晚卿始终坚持让他回太尉府。
一来是怕爹娘怪罪于他,将来他们若是真要议亲,便不好给他们二老留下不好的印象。
二来也是怕她同卫琛一起回去,他俩暗度陈仓的事被爹娘看穿。
顾晚卿到底还是不愿现在就议亲的。
她回京修整一番后,便要入国子监求学问道。
成亲之事,还是等过两年再说。
且不说求学问道,便是她与卫琛之间的关系,也需要时间巩固才是。
若是草率嫁了,未来的日子里,他们若是发现彼此不和,便是后悔怕也晚了。
顾晚卿心中的顾虑,卫琛自是不知。
就像顾晚卿也不知道在卫琛心中,他们之间永远不会不和。
他永远以她马首是瞻。
-
黄昏时分,日头西斜,风也不如正午时那般燥热。
顾晚卿回府的消息,也如同这傍晚的微风,吹散到太傅府各个院落。
直到晚膳时,全府上下都知晓了她回府的消息。
连已然出嫁的大姐顾晚依也问询,特意从她婆家赶了回来。
可惜顾晚依赶回太傅府时,顾晚卿已经被一家之主的顾准罚去了顾家祠堂。
说是让她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反省,连晚膳都不让用。
顾晚依拜见过袁氏后,便赶去了顾准的书房。
恰好大哥顾晚白拉着二弟顾晚相,也正打算去找父亲求情。
姊妹三人在顾准书房外的院子遇上,互相问候了一番。
顾晚依才提及了正事:“婠婠此番可是当真惹恼了父亲?”
她回来得晚,又出嫁在外,对府中的事情自然不及顾晚白与顾晚相清楚。
顾晚白身为嫡出长兄,一向是敦厚温润的兄长做派。
对他们几个弟弟妹妹十分爱护,尤其是顾晚卿。
不过平日里他同父亲一样,公务繁忙,难免有疏忽底下几个兄弟姐妹的地方。
所以顾晚卿这次犯下的过错,还是顾晚相最为清楚。
“自然是真惹恼了,否则父亲哪舍得让她去祠堂罚跪啊。”顾晚相手里摇着一柄折扇,穿一身紫色华服,偏俊美的长相,怎么看怎么妖孽。
说起话来的语调,憋着一股子坏,没个正形。
再加上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形,连父亲大人都对他失望透顶,干脆不做管束了。
只要顾晚相不在外头闯大祸,连累太傅府的名声。
他做什么,顾准都不会过问。
平日里顾晚相也极少在府中晃荡。
一日三餐多数时候与他那帮狐朋狗友一起,今日也就是顾晚卿回府,他得了卫琛那边派人传来的信。
特意回府替他照看一二。
若是事态发展过于严重,顾晚相还得悄悄给卫琛传信去。
眼下父亲都让顾晚卿那丫头去跪祠堂了,顾晚相觉着,这信可以传了。
“不过是出京游历了一段时日,父亲何必如此动怒。”顾晚依想不明白。
从小到大,顾晚卿犯的错,比这严重的多了去。
“大姐有所不知,婠婠离京后,那兵部尚书亲自找过咱爹。”
“说是他家次子,就成煜那病秧子,因着婠婠逃府出京避着他这件事,狠狠病了一通。”
“那成煜本就羸弱不堪,这一病小命险些没了。”
反正那兵部尚书成虎的意思,觉着顾晚卿对成煜避如蛇蝎的态度颇为过分。
还为此等芝麻大点的小事,去圣上跟前念叨。
这不,顾准身为当朝太傅,又是太子老师,却连自己的子女都管教不好,实在落人话柄。
纵然顾准在外头表现得毫不在乎,甚至回怼了成虎。
堂堂户部尚书的儿子,心性不坚,病弱不堪。
自个儿身体不行,求亲不成受了挫折,怎的还将病倒的罪责怪在了他家卿卿一介弱女子身上?
但回到了府中,一想到外人说他管教不严。
顾准还是免不了生气。
正在气头上,顾晚卿回来了,他若是不严厉惩罚她堵住悠悠众口,难不成还等旁人来对他女儿指手画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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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顾晚相的话令顾晚依和顾晚白先后皱起了眉头。
前者是半点不知情,后者倒是知道成虎找过顾准,却不知竟是为了此等事。
哪知这还没完。
顾晚相接着道:“更何况,咱这小妹啊,也是真被宠坏了。”
“逃府也就罢了,还去了太尉府找阿锦。”
虽说这事儿京中鲜有传闻,但却也流出了一些风声。
只不过没人有实质证据,便是流言蜚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过外人不知,顾晚相却知晓。
毕竟顾晚卿离府时,还留了一封书信,字里行间坦坦荡荡,直言去寻卫琛了。
她坦荡,旁人却不这般作想。
顾准见了信,自然也是有些生气的。
刚及笄的女儿,怕还没宝贝够呢,心就要飞到卫家那小子身上去了。
想到女大不中留,顾准便越发来气。
顾晚相看不透这一层,只当顾晚卿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触了父亲大人的底线。
这才罚她重些。
顾晚相话落,顾晚依和顾晚白相继陷入沉默。
他们都知道,自家这位小妹,从小就与卫家三郎亲近。
这么些年,他二人倒也没生出什么猫腻。
至少顾晚白没讲他们凑一对看待过。
但旁人不知晓这些,难免误会。
误会深了,慢慢自会衍生出谣言来。
“这般看来,小妹这次,确实当罚。”顾晚白拧起长眉。
虽然也舍不得顾晚卿被罚跪,却又找不到正当理由替她开脱。
心下很是为难。
顾晚依便不如他这般公理分明,心下只觉得父亲罚得重,“当罚也不必严罚,父亲便是罚她抄抄书经也就罢了。”
三人犯愁之际,顾家老三顾晚尘也来了。
生性内敛如他,在自己院中犹豫了许久,还是想来替小妹求求情。
如他所料,兄长姐姐,都在。
果然他不该来的,求情这种事情,向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可来都来了,顾晚尘也不想打退堂鼓。
与兄长姐姐们见了礼,便乖乖站在一旁,听他们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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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耗,便是半个时辰。
顾准在书房中忙碌,顾晚相姊妹几个在院子里想法子。
最好能一举说通父亲大人。
天色近晚,夜幕垂了下来。
太傅府内点亮了灯火,却也驱不散愈渐深浓的夜色。
卫琛便是此时造访太傅府的。
他正儿八经从正门入,送了拜帖,被门房的人领着一路经过婉转回廊,穿越庭院,到了顾准书房所在的院落。
院中,始终不得入门的顾晚白兄妹四人还候着。
眼见门房的下人提着灯笼,一路领着那白衣胜雪的男子徐徐从长廊那头过来。
顾晚白蹙了蹙眉,心下亦有些埋怨卫琛私自带顾晚卿离京。
哪怕他当初离京时,曾正经向他太傅府递过书信。
阐述过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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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琛进了院子,与顾晚白一行四人见了礼。
随后,侍候在顾准身边的管事告知他,顾准正忙,要他在这院子里等候。
卫琛照做了。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觉察到,顾准虽然许他入府,却又不见他。
心里八成也是对他有意见的。
所以思索了片刻,卫琛当着顾晚白兄妹四人的面,撩了衣摆,徐徐步上书房门前的台阶。
随后屈膝跪在了顾准书房门口的廊上。
双手作揖,朝着紧闭的房门拜了一拜:“卫家三郎卫琛,前来向顾伯父领罪。”
“卫琛一意孤行,未经伯父伯母同意,带走了卿卿,实在有违礼数,罪莫大焉。”
“还请顾伯父不要怪罪卿卿,卫琛愿听凭伯父处置。”
他两手交叠贴于额,俯身一拜,不起。
如此虔诚大礼,叫顾晚白几人看愣了眼。
随后兄妹几个反应过来,忙不迭效仿,跟着去廊下跪作一排。
嘴里齐齐替顾晚卿求情,愿替她担罪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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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顾晚卿正跪坐在顾家祠堂列祖列宗面前。
她膝下垫了蒲团和两层软垫,倒不觉得腿疼。
刚才还吃过了张嬷嬷送来的晚膳,饱饱的,有点犯困。
祠堂里空无一人,烛火通明。
而且僻静清凉,倒是这夏夜难得的好去处。
顾晚卿待得舒爽,甚至还心血来潮,同列祖列宗唠叨起她离京这些时日,在外头同卫琛生出情意来的那些事。
念叨完,顾晚卿还不忘诚心满满地向列祖列宗磕头,求他们保佑她与卫琛。
两情长久,朝朝暮暮,共赴白首。
刚求完,爹爹身边的大管事便过来传话,让她去书房一见。
顾晚卿:“……”
难不成是爹爹发现娘亲为她置了软垫,还偷偷给她开小灶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顾家列祖列宗:好家伙,这丫头愣是把他们这帮祖宗当月老使了。求姻缘都求到他们头上来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