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琛接了信条, 借着烛台微光,仔细阅览。
正如昭澜所说,李成功得手了。
信上说那荀岸为人警醒, 他手底的人跟了许久, 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动手。
也就几日前,荀岸离开帝京,去京郊的山里采药。
李成功这才得了机会。
不过信上说,荀岸重伤坠崖, 落入了湍流的河水中。
虽未见着尸首, 但念其身负重伤, 河水又急又深,水中乱石成堆。
想来他是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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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书信, 卫琛长眉微拧, 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候在一旁的昭澜明显感觉屋里添了几分寒凉,他不由抬眸,小心翼翼朝男人看了一眼。
“主子……可是哪里有问题?”昭澜试探似地开口。
倒是让卫琛濒临瓦解的理智回笼过来。
沉眸看了昭澜一眼, 卫琛冷声:“回信给李成功,告诉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荀岸当真重伤坠崖, 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卫琛也要他们将尸身找来,亲眼见证。
昭澜愣住片刻,看向卫琛的眼神充满不解。
“主子,那荀岸究竟如何开罪了您……”话没说完,他便在男人转冷的视线下闭上了嘴。
不该问的, 不可问。
这是打他跟随卫琛以来, 一直深谙的道理。
昭澜自认他是这世上难得了解卫琛的人。
事关卫琛, 他都能如数家珍。
可唯独这个荀岸,昭澜始终不知,他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与自家主子结下深仇大恨的?
非得杀了他方能泄愤。
卫琛自然不会与昭澜细说。
因为他说了,这世上怕是也无人会信。
试问谁会相信,他与荀岸是前世结仇,且仇恨滔天。
非得是个你死我活的结果才算了结。
昭澜心下虽好奇得要死,却也不敢再多问。
得令后,便先行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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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乌啼,风吹草木,沙沙作响。
更深露重,山里的夜尤为冷冽。
哪怕是入了夏,后半夜也是要将火炉烧得旺一些,方能睡个安稳。
帝京京郊的乌山,半山腰有个山谷,谷内山河蜿蜒,两岸山势陡险,悬崖峭壁。
这一带,丛林茂盛,地势复杂,几乎无路可走。
山里有野兽出没,入山的人里,有人真真遇见过,险些丢了性命。
所以平日里,这乌山深处,倒也无人敢来。
来的无非都是一些傍山吃山的猎户,为了谋生。
亦或是荀岸这种,不得已入山采药的。
进入乌山前,荀岸也不知自己会遇劫。
不日前,隐约觉得有人跟着。
他自觉足够小心谨慎,也未曾在京中得罪过什么人。
后来观察了一些时日,跟着他的人似乎掩了声息,倒也没再察觉到过。
他入乌山,是为了给未婚妻楚挽月采药。
前些日子天气变幻,她感染风寒,痨病又犯了。
大夫开的药方里,有两味药材十分名贵。
荀岸买不起,便只能冒险到乌山里碰碰运气。
只是他没想到,前些日子跟着他的人会忽然出现。
一路追杀,将他逼至山谷尽头。
逼得他只能险中求胜,自己跳进穿过山谷的那条山河之中。
河水湍急,几乎顷刻便如巨兽血盆大口将他吞没。
再后来,荀岸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没了知觉。
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满心不甘,疑云从生。
最后混乱的思绪被潮水般的记忆冲了个干净,他看见了许多不切实际的画面。
仿佛一出折子戏,在无尽的黑暗中循序渐进的上演。
戏里,荀岸看见了自己。
穿着大红色喜服,冷着一张脸,与一女子拜堂成亲。
虽那女子盖着绣鸳鸯的红盖头,他却下意识在脑中勾画出了她的容貌……
顾晚卿……
太傅顾准之女,京中第一美人。
顾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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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起这个名字刹那,前世记忆争先恐后灌入荀岸的身体。
画面纷繁,逐渐拼凑出了他短暂,不得善终的一生。
尤其是临死之前,被酷刑折磨的痛苦,荀岸记忆犹新。
可最令他痛心,痛入骨髓的却不是那些备受折辱的过去。
而是……
顾晚卿死的那日。
明媚娇艳的女子,如骤风打落的桃花,翩然落入尘埃。
是他亲手……将冰冷的长剑刺入她的胸腔。
也是他避开四皇子赵渊,绕行浮屠山,想要为她殓尸。
那时候他的心便开始隐隐作痛,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那抹痛楚是为何。
直到后来,被卫琛折磨得濒死之际,他才于冥冥之中,明悟过来。
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对顾晚卿动了心。
那个满心满眼皆是他的女子,那个柔声细语,软软唤他“夫君”的女子……
她的死,令他痛心疾首,往后数年,都在悔恨交加中度过。
到死,荀岸放觉解脱。
只是心里盼着,若有来世该多好。
他定然不会在辜负她的情意,定然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意,与她安安稳稳相伴一生,白头到老。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顾晚卿早已辞世,而他也终将不堪折磨,死在卫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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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岸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沉重的梦。
他醒醒睡睡,神志彻底清楚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只知睁眼是在一处简陋的木屋里,窗外夜色深深,偶尔能听见狼嚎。
呜咽绵长,令人胆怯。
冗长的记忆被他逐渐理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清醒。
隐约知道自己被谁追杀,为何会被追杀,也知道自己命大,被一个猎户从山谷河边捡回了性命。
他修养了几日,有力气开口说话了,方才跟猎户打听了一下山里的地形。
落水之后,荀岸伤得不轻,身上多处骨折。
多亏了猎户大哥照料,他才能活下来,身体一日一日慢慢恢复。
山中地形复杂,猎户大哥的小木屋又距离山谷较远。
荀岸修养时,倒是无人打扰。
可他听猎户大哥说,近些日子,山里有横死的豺狼虎豹的尸身。
不知是何人所为。
荀岸没有多言,他躺在床上,望着木屋的顶,心中冷冷一笑。
他今生,尚未与人结过仇,楚挽月也未曾离开他的身边,更没有与当今四皇子赵渊邂逅。
理应相安无事,平稳做他的国子监学正才是。
可偏有人追杀他,还如此费尽心机,筹谋辗转多日,苟且到他进入乌山寻药。
如此处心积虑,与他定是有过血海深仇。
思来想去,荀岸也觉得派人杀他的人应是卫琛。
今生,他曾听闻过卫琛的事迹。
国子监中那些学子、学正,乃至国子监祭酒大人,也时常拿当今太尉之子卫琛与学子们做榜样。
听闻卫琛年少有为,十六岁高中状元,得陛下青睐,封正六品翰林院修撰。
是大延王朝史上年纪最轻的状元郎。
不仅如此,今年新春,陛下又将他提拔为正三品刑部侍郎。
官阶升得如此之快,简直史无前例。
都道卫琛乃是少年奇才,前途不可限量。
是为京中传奇。
彼时,荀岸只觉此人命格绝顶。
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厚德,才能有今生的造化。
出生于勋贵之家,生来便有一个位列三公的老子。
自己也出类拔萃,文武双全,是为人中龙凤。
是他荀岸,穷其一生,也无法比拟的人物。
可如今,时事通透。
他忍不住冷笑。
什么命格绝顶,怕是也同他一般,重活了一世,所以他才会早早便弃武从文,入朝为官,步步高升。
这些当然只是荀岸的猜想,他尚且没有定论。
只是觉得卫琛今生的轨迹与前世迥异,所以才有所猜疑。
毕竟上辈子,昌庆十三年,卫琛似乎还是国子监的一名学子。
他痴迷骑射剑术,一心从武。
要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这些,都是顾晚卿告诉荀岸的。
毕竟她与卫琛,从小一起长大,是帝京中广为流传的一对佳偶。
可惜,那也不过是传闻罢了。
荀岸很清楚,顾晚卿心中倾慕的人是他,而非卫琛。
那小子,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痴情种。
若此番费尽心机要杀他的人真是卫琛……
荀岸想,他怕是想阻止他再出现在顾晚卿的生命里,想为顾晚卿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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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荀岸理清思绪那一日,他在山中也修养了大半月。
好在他年纪轻,身体也不算弱,山中奇药药效极佳,他恢复得不错。
只是猎户大哥说,他昨日又在山中见到了野兽的尸体。
还隐约看见几个脸生的,在山谷一带搜寻。
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荀岸心下一沉,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派人杀他,但他可以确定,对方这是要活见人,死见尸。
想来没有见到尸体,那些人是不会离开乌山的。
如此……
他便只有像个法子。
“来,喝点粥吃点肉。”猎户大哥笑盈盈的,“看你这身子恢复得不错,想来再有几日,便可下山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荀岸喝了一口热粥,笑着应答。
猎户大哥又问起他家中事,两人闲聊了一阵。
荀岸始终笑着,目光落在与他年纪相仿的猎户身上,从上至下打量。
火炉暖光映在他眸中,却也化不去他眸中渐渐凝聚的冰寒杀意。
既然老天爷让他如愿重活一世。
他又怎能殒命于此。
今生,他连顾晚卿的面都未曾见过。
又如何甘心,死在这乌山深处。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时命如此,他也只能心狠些,为自己某个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