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深夜, 风里是夹了几分凉意。
但也不至于把人冻得着了凉。
顾晚卿趴在临窗那桌,一只冷白的手落在桌上那盏烛灯底座。
暖橙色的烛光在她手背上拓下一片光斑,将少女的葇荑衬出几分美玉凝脂的温软来。
卫琛入了驿站大堂, 瞥见那临窗的倩影。
脚下步子不由放缓变轻, 呼吸缓和了些。
担心褪去后,暖意便浮上了心头。
昭澜跟进室内时,恰好看见自家主子蹑手蹑脚朝趴在桌上睡过去的顾二小姐走去。
他想了想,还是将迈进屋内那只脚先收了回去。
转身立在门口, 抱着一柄长剑, 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
如此, 光线微弱昏暗的大堂内,便暂时只有睡熟的顾晚卿和悄无声息靠近她的卫琛。
男人走近后, 轻撩衣摆, 在旁边的长凳落座。
他轻垂长睫,温情脉脉的眸光流转在少女侧枕半露的小脸上。
她的肌肤胜雪,细腻光滑, 在轻薄如纱的灯辉下吹弹可破。
卫琛险些忍不住探了指尖过去碰她。
又怕自己指尖寒凉,凉意浸醒了少女。
于是思索再三,他收回手,支在鬓边, 侧首垂眸坐于桌前,静静端详了少女恬静睡相许久。
忽而一阵风来,桌上灯罩里的烛火狠狠晃动一下。
卫琛这才收起了恋慕的眸光,起身覆近熟睡的顾晚卿,动作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
门外探了脑袋小心朝他们这边张望的昭澜不由睁大眼。
余光瞥见从后厨那边过来的霜月, 他忙朝她打眼色。
霜月没瞧见昭澜, 倒是瞧见了抱着她家小姐上楼去的卫小三爷。
她刚想叫住他, 却又忽然想到什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看了眼手里端的阳春面,霜月皱眉苦恼了片刻。
这面是小姐想吃的,说是等小三爷等饿了,就馋这口。
所以她才去后厨现做了一碗。
没想到小姐睡着了,小三爷也回来了。
那这碗面……
霜月苦恼了一阵,终于注意到门外探出一颗脑袋来的昭澜。
她顿时灵机一动,打算把这碗阳春面送给风寻吃!
毕竟他陪她守着小姐到现在,挺辛苦的。
-
卫琛抱着顾晚卿上到二楼时,在走廊里又遇上了一人。
是苏笑,她刚给苏照送了宵夜。
没想到出门便撞见了卫琛。
远远看见男人怀中抱着顾晚卿,苏笑眸中划过淡淡苦涩,转眼即逝。
随后她迎着男人过去,颔首见礼,声音压得极低:“卫大人回来了。”
“可让婠婠好等。”
苏笑眼神温和地看了他怀中安睡的少女一眼,心下难免羡慕。
但再对上男人冷沉俊脸时,她又释然过来,话音一转:“对了卫大人,我家二哥找到了。”
苏笑回身,指了指走廊尽头处那间房。
“您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便是。”苏笑转回身来,又看了顾晚卿一眼,不由挽唇:“想来婠婠等你到现在也不肯回屋歇下,便是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的。”
顿了顿,苏笑又摇头:“或许她也不完全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她的话只说一半,卫琛听得含糊,长眉微蹙。
不过他更在乎找到苏照这件事。
“多谢告知。”男人沉嗓,视线从苏笑脸上收回,垂在怀中睡得不太安稳的顾晚卿脸上。
总觉得,是他和苏笑谈话吵到了她。
于是卫琛对苏笑道:“在下先送卿卿回屋,稍后再去叨扰苏二公子。”
说完,也没等苏笑回应,他抱着顾晚卿绕过她,大步流星朝顾晚卿的房间去。
留下苏笑一人站在廊间,回眸看了眼那蜂腰削背的男人。
不由莞尔,随后又轻叹了一口气。
无奈至极。
没想到在卫琛心中,连陛下亲派的重案,也比不过让顾晚卿睡个好觉。
如此看来,她之前快刀斩乱麻,实乃明智之举。
毕竟以卫琛对顾晚卿的一片痴心,怕是没有人能够动摇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半分。
-
卫琛轻声踢开了顾晚卿房间的门。
随着夜风灌入室内,他也抱着她悄然而入。
屋子里没点灯,只几缕皎皎月色从大开的窗户潜入。
临窗的地板上落了几缕冷华,卫琛这才能勉强看清屋里的陈设。
他绕过桌椅和画屏,进了内室。
直奔那雕花的架子床去。
将顾晚卿放到床上时,她似受了惊,倍感不安地揪住了男人的衣襟。
一时间,卫琛似被人点了穴道,俯身于她床畔,勾着腰身,僵着动作。
只听那睡得并不安慰的少女梦呓般,娇喃了一声,“阿锦……”
卫琛心下一荡,托在她脑后的手掌温热如火,有些舍不得撤开了。
微微收敛心神后,男人沉腰俯下身,顺势屈膝,半跪在了少女的床榻前。
他另一手轻柔地握住她揪着他衣襟的葇荑,安抚似地攥紧。
沉沉男音,与他湿热的呼吸一并拂过她耳畔:“我回来了,卿卿。”
“……安心睡,阿锦守着你。”
卫琛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将她的手轻放在她小腹。
随后又慢慢抽出托在她脑后的那只手,起身拉过薄被,替顾晚卿盖好。
做完这些,他在床畔静坐了片刻。
没有点灯,就借着寂寥的月色,悄然描摹少女隐没在昏暗中的线条轮廓。
卫琛注意到,顾晚卿听完他的话后,似心安了许多。
朱唇还弯了弯,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适的睡姿。
见状,卫琛不禁勾起唇角,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眼里说不尽的温柔宠溺。
心中更是盼着,时光能停在此刻,他愿这般与世无争地守着她一辈子。
可时间不会停。
这世上明争暗斗之事数不胜数,清静难得。
他只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方能护他的卿卿一世安稳,岁月静好。
-
卫琛在顾晚卿床畔静坐了一炷香之久。
直到她安然酣睡,不再有半分醒来的迹象。男人方才起身,悄然退出了房间。
从昨日到现在,卫琛一直没有休息。
此时早已身心俱疲。
但他却不能回屋休息,还得去见一见苏照,从他那里取得更多线索才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驿站后厨做了几道菜,送到楼下大堂。
卫琛和苏照临窗对坐,旁边还有苏笑,以及风寻和昭澜。
至于霜月,被卫琛派遣到楼上守着顾晚卿去了。
饭菜都上桌后,卫琛方才敛了思绪,提了白瓷酒壶,给自己和苏照各倒了一满杯。
算是答谢他上辈子的匡助之恩。
待他递了酒杯过去时,苏照眼露诧异地看着他,狐疑不接。
还是一旁的苏笑替他接过,蹙眉提醒道:“哥,你发什么愣。”
苏照不以为意,只莫名觉得,这钦差大人看他的眼神,总有一种他们似曾相识的感觉。
“卫大人此前可曾见过在下?”苏照沉声问出了口。
卫琛微愣,随后扯唇一笑,淡声:“未曾。苏二公子何出此言?”
苏照:“你看我的眼神,似在看一位故人。”
卫琛:“……”
他倒是差点忘了,苏照此人,一向心细如尘,洞察力极强。
饶是人心如何叵测,多数时候,也很难逃过他的双眼。
“是吗?”男人神色如常,只眸光暗沉了些。
与苏照犀利的目光对上时,卫琛分毫不让,静默淡然,笑得从容:“苏二公子的确让卫某想起了一位故人。”
卫琛话落,没等对方继续追问故人是谁,便兀自岔开了话题:“听苏姑娘说,苏二公子这些时日在临州城内,查到了不少令尊一案的线索。”
男人骨肉匀称的指节绕着白瓷酒杯的杯口,无趣地摩挲着。
肤色竟是比瓷色润白几分,只关节处泛着浅浅的粉晕,十分蛊人。
坐在苏照身旁的苏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卫琛的手,不由想起话本子里看过的一些描述。
说是生得这样一双手的男子,多半在房事方面也比旁人能耐许多。
思及此,苏笑不由脸红,又在心里叹一句:婠婠好命。
-
就在苏笑走神之际,苏照同卫琛举杯,对饮了一杯。
随后两人放下酒杯,谈起了正事。
苏照在临州城内蛰伏的这些时日,却是查到了不少线索。
据他所说,苏庆山一案,与李安正脱不了干系。
不过李安正只是个马前卒,他背后另有人出谋划策。
才会将这件贪污案,完美地嫁祸在苏庆山头上。
苏照就曾亲眼见过李安正会见那人。
不过那人的面容他未曾看清,只听口音,似是京城来的。
另外,苏照还查到了一些赈灾银两的去向。
将相关证据全都呈给了卫琛。
两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着案子中的重重疑点。
倒是相谈甚欢。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二人的谈话才接近尾声。
末了,卫琛又给苏照满了一杯酒,举杯向他:“卫某在此承诺,一定会查清贪污案,还苏大人一个公道。”
苏笑连声道谢,为他二人布菜。
她身旁的苏照,刚端起酒杯,听了卫琛的话,又沉沉朝他望去一眼。
思索了片刻,他暂且放下了酒杯:“卫大人何以如此信任我父亲?”
“大人似乎很笃定,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不管怎么说,卫琛都是陛下亲派来临州审查此案的。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先入为主。
这是在刑部为官的大忌讳。
可眼下他给苏照的感觉,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他父亲是含冤入狱似的。
来临州是为了帮他们苏家洗刷冤情,而并非查清贪污一案。
卫琛自己喝了酒,不紧不慢放下酒杯,沉眸一笑:“日前卫某曾走访过临州城附近的村镇。”
“听百姓们说起过苏大人在位时的功绩。”
“停稳苏大人每年丰收季节,都会抽出几日空闲,去田地间走访,体恤民情。”
“去年临州灾荒,苏大人还曾召集城中一些富商筹款,从外地买回两室,分发给百姓们。”
说到这里,卫琛顿了顿,抬眼定定看着苏照。
音色沉冷,接着道:“试问,苏大人这般一心为民的父母官,如何会在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弃百姓于不顾,做出私吞赈灾款这种卑劣之事?”
男人话落,坐在他对面的苏照愣怔住了。
他之前还以为,卫琛是另有图谋。
如今听他一席话,才知自己的想法有多卑劣浅薄。
静谧片刻后,苏照起身,冲卫琛俯身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卫大人明察秋毫,方才是苏某小人心度君子腹……”
“还望大人莫怪。”
话落,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卫琛,神情恳切:“家父一案,便仰仗大人了。”
卫琛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笃定苏庆山是无辜的,无非是前世苏照央求他翻查了这件旧案。
那时,他们便证明了苏庆山的清白,也还了苏家一个公道。
只可惜,当时苏家留在世上的血脉,只有苏照和苏笑兄妹二人罢了。
哪怕洗刷了冤情,也早已于事无补。
方才苏照问起缘由时,卫琛心下实则慌了一瞬。
但好在他前两日去城外走访了一番,这才有了理由搪塞过去。
眼下苏照显然是信服了,卫琛心里绷紧的弦自然也松懈下来。
随后他私心一动,还是朝苏照拱手道:“苏二公子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实非池中之物。”
“不知令尊一案了结之后,卫某是否有幸与苏二公子交个朋友?”
卫琛的朋友不多。
前世能被他视作知己的人,也不过一个苏照罢了。
若是能再续前缘,他自然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未料,他的话却让苏照受宠若惊。
他私心是有些不服卫琛的,觉得自己与他年纪相仿,论才能怕是也不输他。
怎奈世道不公,卫琛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所以年纪轻轻便能爬上正三品刑部侍郎的位置。
他却只能苟活于世,为父亲的冤屈奔波劳累……
思来想去,苏照心下憋屈得厉害。
这也是他方才百般挑刺的缘由之一。
但刚才与卫琛相谈一番,苏照逐渐意识到他这个人能有今日作为,倒也不定是靠着他那位列三公的太尉父亲。
眼下他还如此谦和大度地要与他交朋友……
甚至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苏照不禁自惭形秽。
半晌方才拱手见礼,声音恳切:“卫兄过誉了,能与卫兄做朋友,苏某荣幸之至。”
卫琛勾着薄唇,也向他拱手:“那便这么说定了。”
今生,他亦需要苏照在侧,和李成功一起,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日后方能成就大业,护得他想护的所有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