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今生028

夏初的深夜, 风里是夹了几分凉意。

但也不至于把人冻得着了凉。

顾晚卿趴在临窗那桌,一只冷白的手落在桌上那盏烛灯底座。

暖橙色的烛光在她手背上拓下一片光斑,将少女的葇荑衬出几分美玉凝脂的温软来。

卫琛入了驿站大堂, 瞥见那临窗的倩影。

脚下步子不由放缓变轻, 呼吸缓和了些。

担心褪去后,暖意便浮上了心头。

昭澜跟进室内时,恰好看见自家主子蹑手蹑脚朝趴在桌上睡过去的顾二小姐走去。

他想了想,还是将迈进屋内那只脚先收了回去。

转身立在门口, 抱着一柄长剑, 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那儿。

如此, 光线微弱昏暗的大堂内,便暂时只有睡熟的顾晚卿和悄无声息靠近她的卫琛。

男人走近后, 轻撩衣摆, 在旁边的长凳落座。

他轻垂长睫,温情脉脉的眸光流转在少女侧枕半露的小脸上。

她的肌肤胜雪,细腻光滑, 在轻薄如纱的灯辉下吹弹可破。

卫琛险些忍不住探了指尖过去碰她。

又怕自己指尖寒凉,凉意浸醒了少女。

于是思索再三,他收回手,支在鬓边, 侧首垂眸坐于桌前,静静端详了少女恬静睡相许久。

忽而一阵风来,桌上灯罩里的烛火狠狠晃动一下。

卫琛这才收起了恋慕的眸光,起身覆近熟睡的顾晚卿,动作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

门外探了脑袋小心朝他们这边张望的昭澜不由睁大眼。

余光瞥见从后厨那边过来的霜月, 他忙朝她打眼色。

霜月没瞧见昭澜, 倒是瞧见了抱着她家小姐上楼去的卫小三爷。

她刚想叫住他, 却又忽然想到什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看了眼手里端的阳春面,霜月皱眉苦恼了片刻。

这面是小姐想吃的,说是等小三爷等饿了,就馋这口。

所以她才去后厨现做了一碗。

没想到小姐睡着了,小三爷也回来了。

那这碗面……

霜月苦恼了一阵,终于注意到门外探出一颗脑袋来的昭澜。

她顿时灵机一动,打算把这碗阳春面送给风寻吃!

毕竟他陪她守着小姐到现在,挺辛苦的。

-

卫琛抱着顾晚卿上到二楼时,在走廊里又遇上了一人。

是苏笑,她刚给苏照送了宵夜。

没想到出门便撞见了卫琛。

远远看见男人怀中抱着顾晚卿,苏笑眸中划过淡淡苦涩,转眼即逝。

随后她迎着男人过去,颔首见礼,声音压得极低:“卫大人回来了。”

“可让婠婠好等。”

苏笑眼神温和地看了他怀中安睡的少女一眼,心下难免羡慕。

但再对上男人冷沉俊脸时,她又释然过来,话音一转:“对了卫大人,我家二哥找到了。”

苏笑回身,指了指走廊尽头处那间房。

“您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便是。”苏笑转回身来,又看了顾晚卿一眼,不由挽唇:“想来婠婠等你到现在也不肯回屋歇下,便是想亲口告诉你这件事的。”

顿了顿,苏笑又摇头:“或许她也不完全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

她的话只说一半,卫琛听得含糊,长眉微蹙。

不过他更在乎找到苏照这件事。

“多谢告知。”男人沉嗓,视线从苏笑脸上收回,垂在怀中睡得不太安稳的顾晚卿脸上。

总觉得,是他和苏笑谈话吵到了她。

于是卫琛对苏笑道:“在下先送卿卿回屋,稍后再去叨扰苏二公子。”

说完,也没等苏笑回应,他抱着顾晚卿绕过她,大步流星朝顾晚卿的房间去。

留下苏笑一人站在廊间,回眸看了眼那蜂腰削背的男人。

不由莞尔,随后又轻叹了一口气。

无奈至极。

没想到在卫琛心中,连陛下亲派的重案,也比不过让顾晚卿睡个好觉。

如此看来,她之前快刀斩乱麻,实乃明智之举。

毕竟以卫琛对顾晚卿的一片痴心,怕是没有人能够动摇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半分。

-

卫琛轻声踢开了顾晚卿房间的门。

随着夜风灌入室内,他也抱着她悄然而入。

屋子里没点灯,只几缕皎皎月色从大开的窗户潜入。

临窗的地板上落了几缕冷华,卫琛这才能勉强看清屋里的陈设。

他绕过桌椅和画屏,进了内室。

直奔那雕花的架子床去。

将顾晚卿放到床上时,她似受了惊,倍感不安地揪住了男人的衣襟。

一时间,卫琛似被人点了穴道,俯身于她床畔,勾着腰身,僵着动作。

只听那睡得并不安慰的少女梦呓般,娇喃了一声,“阿锦……”

卫琛心下一荡,托在她脑后的手掌温热如火,有些舍不得撤开了。

微微收敛心神后,男人沉腰俯下身,顺势屈膝,半跪在了少女的床榻前。

他另一手轻柔地握住她揪着他衣襟的葇荑,安抚似地攥紧。

沉沉男音,与他湿热的呼吸一并拂过她耳畔:“我回来了,卿卿。”

“……安心睡,阿锦守着你。”

卫琛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将她的手轻放在她小腹。

随后又慢慢抽出托在她脑后的那只手,起身拉过薄被,替顾晚卿盖好。

做完这些,他在床畔静坐了片刻。

没有点灯,就借着寂寥的月色,悄然描摹少女隐没在昏暗中的线条轮廓。

卫琛注意到,顾晚卿听完他的话后,似心安了许多。

朱唇还弯了弯,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适的睡姿。

见状,卫琛不禁勾起唇角,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眼里说不尽的温柔宠溺。

心中更是盼着,时光能停在此刻,他愿这般与世无争地守着她一辈子。

可时间不会停。

这世上明争暗斗之事数不胜数,清静难得。

他只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方能护他的卿卿一世安稳,岁月静好。

-

卫琛在顾晚卿床畔静坐了一炷香之久。

直到她安然酣睡,不再有半分醒来的迹象。男人方才起身,悄然退出了房间。

从昨日到现在,卫琛一直没有休息。

此时早已身心俱疲。

但他却不能回屋休息,还得去见一见苏照,从他那里取得更多线索才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驿站后厨做了几道菜,送到楼下大堂。

卫琛和苏照临窗对坐,旁边还有苏笑,以及风寻和昭澜。

至于霜月,被卫琛派遣到楼上守着顾晚卿去了。

饭菜都上桌后,卫琛方才敛了思绪,提了白瓷酒壶,给自己和苏照各倒了一满杯。

算是答谢他上辈子的匡助之恩。

待他递了酒杯过去时,苏照眼露诧异地看着他,狐疑不接。

还是一旁的苏笑替他接过,蹙眉提醒道:“哥,你发什么愣。”

苏照不以为意,只莫名觉得,这钦差大人看他的眼神,总有一种他们似曾相识的感觉。

“卫大人此前可曾见过在下?”苏照沉声问出了口。

卫琛微愣,随后扯唇一笑,淡声:“未曾。苏二公子何出此言?”

苏照:“你看我的眼神,似在看一位故人。”

卫琛:“……”

他倒是差点忘了,苏照此人,一向心细如尘,洞察力极强。

饶是人心如何叵测,多数时候,也很难逃过他的双眼。

“是吗?”男人神色如常,只眸光暗沉了些。

与苏照犀利的目光对上时,卫琛分毫不让,静默淡然,笑得从容:“苏二公子的确让卫某想起了一位故人。”

卫琛话落,没等对方继续追问故人是谁,便兀自岔开了话题:“听苏姑娘说,苏二公子这些时日在临州城内,查到了不少令尊一案的线索。”

男人骨肉匀称的指节绕着白瓷酒杯的杯口,无趣地摩挲着。

肤色竟是比瓷色润白几分,只关节处泛着浅浅的粉晕,十分蛊人。

坐在苏照身旁的苏笑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卫琛的手,不由想起话本子里看过的一些描述。

说是生得这样一双手的男子,多半在房事方面也比旁人能耐许多。

思及此,苏笑不由脸红,又在心里叹一句:婠婠好命。

-

就在苏笑走神之际,苏照同卫琛举杯,对饮了一杯。

随后两人放下酒杯,谈起了正事。

苏照在临州城内蛰伏的这些时日,却是查到了不少线索。

据他所说,苏庆山一案,与李安正脱不了干系。

不过李安正只是个马前卒,他背后另有人出谋划策。

才会将这件贪污案,完美地嫁祸在苏庆山头上。

苏照就曾亲眼见过李安正会见那人。

不过那人的面容他未曾看清,只听口音,似是京城来的。

另外,苏照还查到了一些赈灾银两的去向。

将相关证据全都呈给了卫琛。

两人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聊着案子中的重重疑点。

倒是相谈甚欢。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二人的谈话才接近尾声。

末了,卫琛又给苏照满了一杯酒,举杯向他:“卫某在此承诺,一定会查清贪污案,还苏大人一个公道。”

苏笑连声道谢,为他二人布菜。

她身旁的苏照,刚端起酒杯,听了卫琛的话,又沉沉朝他望去一眼。

思索了片刻,他暂且放下了酒杯:“卫大人何以如此信任我父亲?”

“大人似乎很笃定,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不管怎么说,卫琛都是陛下亲派来临州审查此案的。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先入为主。

这是在刑部为官的大忌讳。

可眼下他给苏照的感觉,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他父亲是含冤入狱似的。

来临州是为了帮他们苏家洗刷冤情,而并非查清贪污一案。

卫琛自己喝了酒,不紧不慢放下酒杯,沉眸一笑:“日前卫某曾走访过临州城附近的村镇。”

“听百姓们说起过苏大人在位时的功绩。”

“停稳苏大人每年丰收季节,都会抽出几日空闲,去田地间走访,体恤民情。”

“去年临州灾荒,苏大人还曾召集城中一些富商筹款,从外地买回两室,分发给百姓们。”

说到这里,卫琛顿了顿,抬眼定定看着苏照。

音色沉冷,接着道:“试问,苏大人这般一心为民的父母官,如何会在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弃百姓于不顾,做出私吞赈灾款这种卑劣之事?”

男人话落,坐在他对面的苏照愣怔住了。

他之前还以为,卫琛是另有图谋。

如今听他一席话,才知自己的想法有多卑劣浅薄。

静谧片刻后,苏照起身,冲卫琛俯身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卫大人明察秋毫,方才是苏某小人心度君子腹……”

“还望大人莫怪。”

话落,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卫琛,神情恳切:“家父一案,便仰仗大人了。”

卫琛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笃定苏庆山是无辜的,无非是前世苏照央求他翻查了这件旧案。

那时,他们便证明了苏庆山的清白,也还了苏家一个公道。

只可惜,当时苏家留在世上的血脉,只有苏照和苏笑兄妹二人罢了。

哪怕洗刷了冤情,也早已于事无补。

方才苏照问起缘由时,卫琛心下实则慌了一瞬。

但好在他前两日去城外走访了一番,这才有了理由搪塞过去。

眼下苏照显然是信服了,卫琛心里绷紧的弦自然也松懈下来。

随后他私心一动,还是朝苏照拱手道:“苏二公子文韬武略,心思缜密,实非池中之物。”

“不知令尊一案了结之后,卫某是否有幸与苏二公子交个朋友?”

卫琛的朋友不多。

前世能被他视作知己的人,也不过一个苏照罢了。

若是能再续前缘,他自然不想错失这次机会。

未料,他的话却让苏照受宠若惊。

他私心是有些不服卫琛的,觉得自己与他年纪相仿,论才能怕是也不输他。

怎奈世道不公,卫琛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所以年纪轻轻便能爬上正三品刑部侍郎的位置。

他却只能苟活于世,为父亲的冤屈奔波劳累……

思来想去,苏照心下憋屈得厉害。

这也是他方才百般挑刺的缘由之一。

但刚才与卫琛相谈一番,苏照逐渐意识到他这个人能有今日作为,倒也不定是靠着他那位列三公的太尉父亲。

眼下他还如此谦和大度地要与他交朋友……

甚至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苏照不禁自惭形秽。

半晌方才拱手见礼,声音恳切:“卫兄过誉了,能与卫兄做朋友,苏某荣幸之至。”

卫琛勾着薄唇,也向他拱手:“那便这么说定了。”

今生,他亦需要苏照在侧,和李成功一起,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日后方能成就大业,护得他想护的所有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