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那个什么——”不是邓贵的大女儿吗?
厨房里面正忙活的女人端了一盘子炒青菜过来:“我们现在也不摆摊了,就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做个餐馆,孩子们就住在店里,暑假她们放假了才过来帮忙。”
主要卖炒米粉,还卖瓦罐煲汤。
最近厂里的姑娘们最喜欢来的就是这家店了。
这一带工厂多,人也多,以前推个小车子卖,只能争分夺秒的卖个把小时。
女人觉得生意要好一点,长期摆摊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转了个店面,这店开销也不大,但是生意红火,女人又从老家请来了个姐妹帮手,现在干的是红红火火的。
现在好了,中餐晚餐都做,赚的也是以前好几倍。
自己没出来工作的时候就很怕出来,现在自己能挣钱了,女儿们也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女人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的。
“范经理,多亏了你,这碗汤是我专门泡的蜂蜜水,你一个女人在外面,还是少喝点酒,青菜也吃点,解腻。”
“原来这店是被你盘下来了!”其实最开始,范晓娟也很担心这母女三个要怎么生活,邓贵那样的人,最最看不起女人,压根就不像个能担当的。
逼一把,没成想这女人立起来了。
刚开始带着孩子们摆摊卖东西,经常被城管和工厂的保安追着到处赶,要不是范晓娟给她们开这么一个口子,总算是一口气缓过来了,这个家也就毁了。
“挺好的,看见过你好几次,我看你都认不出我来了,我看厂子现在也越来越好了。”吴芳继续说:“大妞二妞现在都在读书,大妞的成绩还不错,高中还考上了省重点。”
大妞有些含蓄:“哎呀,妈妈,你跟阿姨说这些干嘛。”
吴芳笑了,那笑容不言而喻,心说这小东西,还害臊了不成。
范晓娟笑着恭喜她:“看来你家是要出大学生了,要是考上大学一定要请我,也好让我沾沾光,到时候阿姨给你封个大红包。”
小孟和冯涛也跟着说恭喜。
大妞被妈妈夸的特别不好意思。
吴芳也觉得很沾光。
以前邓贵不让孩子们读书,觉得女孩子学多少以后都是要嫁人的。
离婚以后,邓贵再婚了,他在国企干了一辈子,多少存了点钱,不过刻薄如他,离婚的时候孩子给了老婆,钱可一分没给,后来见到老工友还在跟人抱怨范晓娟呢,砸人饭碗,天理难容,他干了一辈子的国企,现在要干点稍微重一点的活都不成。
他不离开吴芳,吴芳都要离开他。
以前被邓贵关在家里头久了,人都木了不少,要不是大妞跑出去卖米粉,激起来吴芳的护犊子的母性,她现在应该还在被离婚的沮丧之中呢。
有些人,在绝境中稍微拉一把,能感激你一辈子。
现在谁还管邓贵愿不愿意啊,她有钱她自己愿意送就成,好在孩子争气,一直也没放弃学习,送到学校才半年,就考上了省重点。
啧啧啧。
范晓娟心说,这可比你生多少个儿子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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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京市也越来越热,到太阳下山才能凉快点儿。
人一热就焦躁,胡同里头整天都是打孩子的吵架的。
韩江也急,想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经常跑派出所。
自然少不得跟秦家那边的人打上照面。
一来二去的也熟悉了,哪怕没有确定是否亲生,袁桥跟秦老两口子也差不多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了,双方之间互相有来有往。
秦家人报了案,立了案,也百分百确定韩江不是韩大有亲生的以后,他现在被关在派出所里面拘留,本以为是家庭纠纷,现在牵扯出来偷人小孩,偷的对象背景强大,用了些关系要把这个案子给抬起来。
偷人家小孩是刑事案,那叫拐卖儿童。
再加上这些年韩家对韩江并不好,基本上不存在减刑的可能性。
十年往上,最多能判到无期。
韩海也傻了眼。
他从政府的法援律师那里得知,即使现在没判下来,从韩江那里得来的钱属于不当获利,即便是他不愿意,政府也会强制要求他还钱。
赖账不承认?
没门。
韩老头当时给钱过来是汇款单,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时间还不久,是有迹可循的,法院会评估韩老头的经济实力,判断他到底是怎么给出去这些钱,说不清楚其实都是大儿子寄回来的。
那不是他亲生儿子,并且不是韩江心甘情愿赠予的。
那就是不当获利。
如果韩江要求追回款项,法院可以强制执行。
“可我爹好歹把他养到那么大呢。”
“善意的领养跟恶意的偷窃性质是不一样的,你父亲是在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前提下,还虐待过人家,地方派出所也去村里调查了,不少人能够证明,韩江六岁以后就在体校生活,而且据很多人提供的消息称,韩江从去了体校以后就没有花过家里钱,不仅如此,还要省下自己的粮票寄回去,这其实已经证明了养父母没有尽到抚养义务,而是一味索取。”
政府会提供法援,这是流程。
律师帮助辩护,是职业道德,可不代表律师也认同韩老头。
就连律师也觉得这个官司不好打,处处都是坑,韩家两个老人简直是作死坑人的典范。
就算是自己儿子,这样胡闹都可以告虐待了,更何况这都不是他亲生的。
韩江这次是铁了心,提供的证据对韩大有很不利。
体校历年来的照片,一直延续到进国家队之前,他都像一个营养不良的非洲儿童。
黑,是暑假回家干活晒的。
瘦,是被韩家人苛待给饿的。
张烨也做了证,证明刚嫁到韩家沟那一年看到的事情,如韩江所描述的一样,在张烨看来当时的韩江离饿死只有一线之间,而当时的韩江都已经进了省队。
除了有津贴和补助,他还有体校发的粮票,不至于吃不起饭。
跟韩江同期在体校的人也提供了证据,证明当年韩老头一个月一次电话,话里话外不是要钱就是要票,韩江省吃俭用的,根本吃不饱,而有一次还听见韩老头在电话里面咆哮,那意思是怀疑韩江是不是黑了粮票自己花了。
韩海觉得头嗡嗡作响。
这就不成了?
他现在也没脸去找老大,因为韩江知道了不是亲生兄弟的关系,靠着血脉维持起来的几分薄面也都支撑不住。
如果法院要强制执行,他就只能把房子卖了还债。
回到家,彭彩兰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那个什么律师的怎么说?”
彭母躺坐在小房间的床上,冷冷的发出一声闷哼,原先仗着女婿有点钱,飘到天上去的那点得意心思已经完全没有了,心说这韩老头倒是有办法的,去医院产房偷了个孩子养大,不声不响的盘剥了人家几十年。
啧啧啧,可真是个厉害人儿了。
他们这一代人活下来都很艰难,大部分人经历了穷苦一辈子,心里头都有些小心思,如彭母这样的,哪怕她不重男轻女,对儿媳妇和女婿也都是不大疼爱的。
若是韩海能挣钱还好,韩海现在这个怂样,彭母看了就不欢喜。
“还能怎么办,拿了人家的钱,还能不还不成?”彭母冷冰冰的声音说。
韩海本来就烦,这几日岳母在那里阴阳怪气的好没意思。
彭彩兰又一直在追问。
他无心在外人面前说示弱的话的,却也被彭彩兰逼到不行就说:“能怎么办,房子要卖了,钱要还给老大,不然法院自己上门查封。”
彭彩兰跟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一跃三尺高,这房子是她的命根呐,怎么可以查封呢。
她伸手摇晃着韩海:“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呐。”
彭母:“离婚。”
韩海:“……”
他吃惊的看着彭母。
彭母则洋洋得意的继续说道:“不是要查封你的财产吗,离婚以后房子归兰兰,离婚不离家,法院总不能追究到我们老彭家头上来吧。”哼,兰兰到时候有一套京市的房子,还愁找不到女婿?
她早就看韩海不顺眼了!
离婚,就这样,骗他先离,等离完了就把房子卖了带着兰兰回老家去,手里头窝着几万块钱,一辈子也够花了。
……
韩星辰蹲在地上观察小猫打滚。
漂亮的小白猫,总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就不好看了吧。
小白猫舔舔爪子,冲韩星辰“喵”的叫了一声,韩星辰一把就把小白猫抱了起来,在她软软的肚皮上蹭了蹭。
天实在是太热了,小猫都扛不住这样的温度,大白天也不出门了。
从四个月以后,这小猫就能自己抓老鼠,这一带的老鼠都给她逮干净了,闲下来的功夫就跟韩星辰玩。
小孩不知道大人的苦,韩江最近心情很不好,乒乓球教室那边的课程都丢给老马去教。
爸爸不打球,韩星辰也没心情打球了,她宁愿跟小白猫玩!
一辆吉普车再一次缓缓开到路边,停在树荫底下。
这次是袁桥跟秦老一起过来的,尤其是袁桥,特别激动,手里面拿着纸质报告,颤颤巍巍的往胡同里走。
秦老劝她慢点。
这一带她每天来,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韩江家门口,看见里面的小女孩蹲在树底下,逗小猫玩,小猫翻着肚皮,舔舔爪子,如一副美好的画一样,岁月静好。
韩星辰一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袁桥:“咦,是那个奶奶。”
这个奶奶最近总会来这里,她都见到好几次啦。
袁桥看见她就跑了过去:“爸爸妈妈呢?”
她每天过来都看见这家小女孩,有时候是跟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有时候在练球,她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在身边长大,但看见这么大的孩子,心里不免生了爱怜。
来过第一次就还想来。
来了还想再看她一次。
不知不觉的就来了很多次,几乎每天都往这里跑,所以韩星辰看见她都觉得很熟悉了。
没有人玩,大人们也不知道忙什么,韩星辰都已经无聊到跟猫咪大眼瞪小眼了,看见袁桥过来她就很高兴的走过去,咧嘴就笑:
“奶奶,你迷路了吗?”
“奶奶,是迷路了。”三十几年来,都在找自己的亲人。
“那奶奶是要找谁呢?”
“奶奶是来找亲人的。”袁桥在她对面蹲下,看着这乖巧又聪明的孩子。
韩星辰这几天在家总能看见她在胡同里走来走去的,就认定她是谁家的亲戚,可能是找不对门了,奶奶同她讲是找自己儿子的,韩星辰便很热心:“胡同里面深,你要找谁跟我讲。”
小星星是热心的马路小卫士呀。
其实这孩子就是闲的发慌,自己跟自己找点事情干。
但是在袁桥和秦老眼里,那自己的孙女干啥都是加了几百倍滤镜的。
真棒!
袁桥笑眯眯的瞧着她:“我找韩江。”
“呀,那是我爸爸呀,可我爸爸不在家,你进来坐会儿。”家里也不是没人,马教练还在家里呢,平常也有大人过来咨询个乒乓球报名什么的,韩星辰很擅长跟人打交道。
袁桥跟韩老对视一眼,两位老人走了进去。
韩星辰请他们在院子底下的小桌子上坐下。
又屁颠屁颠的去给老人泡茶。
因为妈妈说过老年人不能喝太凉的东西,她就忍住没开冰箱,不给人倒冰水啦。
她是个很机灵的孩子,即便是把人请进来家里,也不会随便喊人进房间里去。
袁桥见过这孩子好几次了,算是比较熟悉,她已经激动过了。
秦老就显得特别激动。
从之前的疯狂想找到儿子,到现在找到了,心思一直都在儿子身上,仿佛那幼小的婴儿还没长大一样,可找到的时候发现儿子长大了,已经过了可爱的年纪了,还是孙女可爱。
本来隔代亲,孙女跟爷爷就更亲。
秦老又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看着这孩子的眉眼,就格外的喜欢。
就是觉得自己孙女哪哪都好的喜欢。
秦老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韩星辰就坐在桌子对面的小马扎上,胖乎乎的小爪子捧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叫韩星辰,他们都叫我小星星。”
袁桥就笑了,那天是听见有人在喊“小星星”来着。
她觉得名字起的也很好,小孩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夫妇两人跟韩星辰说着话,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都到下午了。
韩江两口子从外面走过来,就看见一辆车停在自家门口,走近才发现院子里坐着一对老人。
其实之前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
秦老给人感觉挺严肃,袁桥则是特别和气,老两口有时候好像很想跟他说话,但是生怕被拒绝的样子,给人感觉挺可怜。
人老了,不管多有权势,失去过孩子的凄苦在秦老夫妇身上体会的淋漓尽致。
范晓娟抓紧韩江的手。
这老夫妇来,肯定是有缘由的。
以前在派出所“偶然”遇见,秦老也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韩江,目光里面多是慈爱和探究,可今天感觉整个气场都不一样了。
大人都猜到了什么,只有小星星一无所知,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新来的客人。
“您老过来了?”范晓娟开口,走到韩星辰身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客人是咱们小星星招呼的吗?”
韩星辰点头:“是我招待客人的呀。”而且她很乖的哟,不熟悉的客人就不往家里领哟。
小孩一副求表扬的表情,让老人心头一酸。
而老人在看见韩江的那一刻,上下打量,终究是抑制不住捧着脸哭了起来。
孩子,她的孩子。
找了三十三年,总算是找到了他,除去当初见到第一面以后,该死的人贩子就把他偷走了。
知道事实真相以后袁桥震怒,甚至用她这辈子都没有用过的权利要求去惩罚那个偷走她孩子的人。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偷走了孩子,还偷走了他三十三年的时间,如果这个孩子在她身边长大,她可以看见他一天天的长大,开始牙牙学语,开始蹒跚学路,送他去幼儿园,或许他会哭,还会耍赖皮。
看他上小学、叛逆、成长、蜕变、娶妻生子。
她现在已经老了,从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到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儿子正用疏离和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
范晓娟很怕见到这种画面。
秦家人肯定是有了结果才来找韩江的,她拍了拍韩江的手,跟他说:“你们进去讲。”
秦老跟袁桥都很感激的看向她。
原本两个老人找了一辈子的孩子,从没有放弃过,甚至设定里,孩子都有可能被卖到偏远的山区去了,事实上那个年代偷人家孩子的还是少,即便是想要个儿子,谁还不会自己生啊,那个年代孩子多。
孩子多了就命贱,袁桥去很偏远的山区找过,有些人娶不起媳妇就买个儿子养老送终,可听完派出所那边的汇报才知道这孩子过得真是太苦了。
范晓娟也不确定这年头的DNA测试准不准,虽说这个技术在以后很成熟,但是谁也不敢保证九一年的夏天,国内的检测机构就能把父子关系用基因测试的方法确定。
事实上民用还没普及,但国内做这个研究已经好几年了。
军用肯定要走在民用前头,甚至在可追溯的历史时间之前,说不定人家就做出来了。
进了屋内,袁桥把报告递给韩江,沙哑着声音说:“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可以找专业人士解释给你听。”
纸质报告上面写的很清楚,韩江也看得懂。
他是眼前这两个老人的孩子。
他们终于找到他了。
送三人进了客厅,范晓娟抬头看了一眼蓝蓝的天,闭上眼睛吹着风,感受风吹过来的温度,舒了一口气。
前世这个时候,全家人正在去往欧洲的船上。
韩星辰晕船,吐得稀里哗啦,抱着她嘤嘤嘤低声的哭泣。
她问自己后悔过没有,其实从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或许当初的离开是让韩江父母真正没有找到他的原因,但这辈子,总算是找回来了。
不管韩老头怎么判,以后跟他们是彻底没有任何干系了。
韩老头的案子没那么快判下来,咨询过公检法部门,因为犯罪嫌疑人拒不认罪,在审讯期间也不配合调查,建议严判。
等到韩老头这个案子判下来,也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因为韩江向来有保存汇款单底单的好习惯,也记了账,最后在追究财产的时候没费多大功夫。
韩海以为把财产转移给彭彩兰就万事大吉。
就在离婚以后,家里房子突然某天就换了钥匙,韩海再想找到彭彩兰已经是不能。
原来是彭母怂恿着彭彩兰换了锁,索性不干那份勤杂工的工作,带着卖房子的款项回老家,就在回去的半路上被截了下来。
钱是要追回来的,不管转给谁,都是能追溯到的。
韩海的家庭也毁了。
范晓娟还在想,新来的公公婆婆,到底好不好相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