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静姐去探望她在C城的同学。有很多人要去逛C城有名的夜市,叫写意去,写意累得要命,直摇头回了酒店。本来她和静姐分到同一间,但是静姐说她不回来,她便只好在总台取了钥匙,一个人住。
她一到酒店,就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感觉不那么冷清。洗澡的时候,写意隐隐觉得牙疼,开始还没在意,后来躺在床上疼得居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她就索性坐起来继续看电视,可是好像没什么用。一疼起来,就连脉搏一起一伏地跳跃也能加重疼痛,后来变成不仅仅是太阳穴,连带整个右边的头盖骨和耳朵都开始疼。
写意耷拉着脑袋,靠在床上,很失落。她将电视调到娱乐节目,并且将音量开得很大,电视里面不停地有爆笑声传出来。这不但掩盖不了写意的失落,反倒衬得她更加沮丧苦闷。
她这个人平时很乐观,乐呵呵地到哪里都是开心果,可是一旦独处或者生病就忧郁悲观得要命。正当她自己在内心挣扎着去找个诊所看看或者买点止痛药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捂住疼痛的右边脸颊,犹豫着要不要接。她不喜欢让人家看到这么软弱的自己,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感觉就像一个弱者摇尾乞怜一样。她任那手机在床头柜上呜呜地振动。响了许久,她都没有接。铃声断了后小半会儿,又响了短信的提示音。
“你回去没有?”
显然,厉择良没有觉得她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大概只是认为她还在外面,没有听见。写意叹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回他三个字:“我睡了。”
正要确认发送,没想到进来一个电话,这样一下“确定”按成了“接听”。
她傻了一秒钟,缓缓地将听筒移到耳边。
“喂。”她说。
“你回去了?”他问。
“嗯。”
她听见他旁边很嘈杂,还不时有人大声说话,好像那顿饭还没有吃完。可是噪声只是持续了那么须臾,就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是专门出门换了个地方说话。
“睡觉了?”
“嗯。”
她连续闷闷地应了两声。
“你怎么了?”他又问,那语气使写意明显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皱眉。
“没怎么。”
“酒店里就你一个人?”
“嗯。”
“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似乎略微有些不悦。
“没怎么。”她原封不动地再答了一次。
她回答完这个以后,电话的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沉默的时间如此之长,几乎让写意以为他的或者自己的手机没了信号。直到那边随着包间的门一开一合,又传出来些许喧嚣,写意才确定他是真的在故意没有说话。
写意听见,有个熟人路过时跟厉择良打了声招呼,打破了电话里的这种沉默。他放下电话,跟那个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又一次将电话放在耳边:“你怎么了?”这是他第三次这么问,语气生硬了许多。
“没怎……”她的脾气也跟着拧起来,哪知话音未落,他就冷酷地切掉了通话。
写意盯着屏幕愣了愣,有些发狠地将手机的电池抽出来,扔在一边。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心里突然就觉得对他有一些排斥,真的是排斥。可是,他这个人一点也不懂得迁就她,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将电话挂了,而且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
难道他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也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安吗?难道他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吗?相处这几天,他对她经常都那么凶,时常还需要她涎着脸去逗他,不让他生气。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只当她是个消遣的东西?
写意想到这里,捂住疼得厉害的右脸颊,将头埋在膝间,心中异常伤感。不知道怎么忽然心里一揪,流下泪来,她在人前极少落泪,可是暗地里独处的时候却爱哭极了。她仗着电视声音的掩饰,一个人抱着枕头居然大声地呜呜直哭,将一肚子苦水全部发泄出来,鼻涕沾在上面也不管。哭着哭着累了,便转成嘤嘤抽泣,抬起头找了抽纸来擦眼泪和鼻涕。
这个时候,床头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知道,无非是客服部介绍早餐情况,或者是有人问需不需要特殊服务,这是出差住宿的商务酒店经常遇见的情况。她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然后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喂”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那个询问“特殊服务”的人听见是女性接电话,什么也不说就会直接挂掉,彼此心照不宣。可是,她“喂”了一声以后,居然听见对方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句:“写意?”
这还能是谁?
当然,她是怎么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的。这让她忽然想起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黑客帝国》?她无论走到哪里,就算是附近路边的公用电话响起来,说不准也是他找她。
“你关机了?”他有点气愤。
“就许你挂我电话,我就不能关机?”她皱起脸顶回去,鼻音重重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分析什么线索,然后蓦地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你管。”她赌气。
“感冒了?”
“我没有,也不用你管。”
“你牙疼?”
“不关你的事。”
“买药吃了没有?”他蹙了蹙眉头问。
“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她闷闷不乐地说,就想将刚才吃闭门羹的怨气全部退还给他。
他倒变得好脾气了,没有恼,只是说:“等我两分钟。”
写意放下电话,只道是他手边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办,或者有什么重要电话要接进来。她嘟起嘴,怨气还留在肚子里没开始发泄,他就又消失掉了。总之,就是这个男人听见她生病了,好像也是不着急的样子。
她跑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微微肿起的腮帮子,走出来刚好两分钟,房间的电话响了,他果然受过德国教育,很守时。
“我刚才让林秘书查了下,十一点有飞C城的航班,你在酒店里等我。”他三句话就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而且不容置疑。
“等你做什么?”写意一时还没消化那些话的意思。
他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她将手机电池装回去,又发了一条信息。
“假的。”
“哦。”
她讪讪地回了一个字,然后靠在枕头上看电视剧,频道转来转去,始终不如意,牙疼已经导致了她整个脑袋都在跟着一起抽搐。她就这样频繁地换台,直到很多地方台都宣告晚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皮开始打架,总算想睡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电话又响了,她去拿座机的话筒,“喂”了半天,发现是手机在响。
此刻,约莫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喂。”她将手机送到耳朵边上。
“写意,开门。”
“啊?”她有些蒙。
“开下你房间的门。”
“干吗?”她坐起来。
“开门。”
她纳闷着走过去照做。
她在房间里关了灯睡觉,因此光线很暗,门打开的时候,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射进来,高大修长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刹那,她呆立在原地。
须臾,她的大脑才和动作配合在一起,继而,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张开双臂抱住他。他居然真的……真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个奇迹。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主动地抱他。
他心神怡然,扶着她退进屋子,反手将门合上,随即一低头就吻了她,一个甜腻得要命的吻。
“我以为你是逗我玩儿的。”
“我从来不逗人玩儿。”这倒是句实话。厉择良说完,从包里掏出药给她吃,然后帮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在出租车上,写意问:“为什么不住这里?”
他斜睥她,“难道你要你室友早上回来看见我躺在她床上?”
这个……确实是个问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地方。”厉择良看着窗外的路灯,心不在焉地说。
已近五点,天色开始蒙蒙发白,可是气温却有些凉人,计程车驶入学院路旁边的一个僻静小区里面。他们下了车,上了三楼,厉择良掏出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那把。
写意提心吊胆地问:“你确定你进得去?”这半夜三更的,很容易被人当小偷。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我确定。”然后在旁边的花盆底下找到了一把备用钥匙。
屋子里的沙发和床都用布盖起来了,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可是每个地方都一尘不染,似乎又有人时常来打扫。两居室的房子,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她没多想,找到卧室倒在床上便睡着了。房间拉着窗帘,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她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厉择良的睡脸。
他侧身面朝她的方向躺着,闭着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还没醒,也许真的是累极了。他一个人一宿没睡,飞了将近一千公里赶到酒店找到她,仅仅是因为她那小小的牙疼。若是还说他丁点儿不在乎她,那是假的。
他睡着时,眉心是舒展开的,呼吸很慢而且很安静。他的睫毛不长却很稠密,和他的头发一样带着种浅浅的棕色,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没想到这个轻微的动作却弄醒了他,他缓缓张开眼睛时,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懵懵懂懂的,有些孩子气。
写意一边心里窃笑,一边合上眼装睡。
他有些迷糊地翻身平躺,揉了揉眼,朝写意看了看,又恢复刚才面朝她侧躺的姿势。不过没有继续睡,只是一伸手将写意拉进了怀里,说:“你居然敢趁我睡觉捉弄我。”
写意强忍笑意,继续闭眼。
“还装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挑起眉,说着就张嘴去亲她的耳朵。
她从小就异常怕痒,就在他唇边的热气喷洒到她耳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大声地笑着一边躲,一边推开他的胸膛。
可惜床就那么大,如何躲得掉?她转而以攻为守,伸手挠他的胳肢窝。他捉住她的一只手,准备再去捉另外一只,她便手脚并用地拼命抵抗。她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上动用了那副不太中用的牙齿以后,才硬是没让他得逞。她对他来抓她的那只手臂又咬又啃,逼迫他退却。
“看来你和二郎神是一伙的。”
“为什么?”她玩得气喘吁吁,问问题的时候没有丝毫放松警惕,就怕他故意和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好趁机下手。
“是啸天犬转世。”
“呸呸呸,你才是啸天犬!”说着又去咬他。
“看,这不就是铁证,不知道有没有狂犬病。”
她气得抓狂,就想咬他一口泄愤。
一时玩到忘情,写意笑着和他挣扎间伸脚踢到他的腿,两个人的动作同时一滞,厉择良微微蹙了下眉。
“我弄疼你了?”写意松开手,揪着心问。
就在她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他以迅雷之势钳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制在身下。她这回是真的丝毫无法动弹了,而厉择良完全一副扬扬得意的表情。
“你使诈!”她很生气地说。
“兵不厌诈。”他坏笑。
“你讨厌,讨厌!”
“敢说我讨厌?”他扬起唇角,将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用左手捉牢后,腾出右手轻轻松松地就伸过去挠她的胳肢窝。
“走开,不许弄我。”她急忙躲闪,可是四肢都在他的掌握下,怎么躲都无济于事。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痒处,她就又是叫又是笑,才小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还说我讨厌吗?”他趾高气扬地问。
“就是……讨厌。”她还宁死不屈。
于是,他又挠她的腰。写意想哭又想笑,实在招架不住,两人的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
“不要弄了。”她咯咯地笑到眼泪都憋出来了。
“以后还说我讨厌吗?”
“不说了。”她开始妥协。
“谁不说了?”
“沈写意不说了。”她的浩然正气还没有坚持几分钟就缴械投降。
“沈写意不说谁讨厌了?”他步步紧逼,不让她心服口服就决不罢休。
“沈写意不说厉择良讨厌了。”她这下认错认得挺干脆。
他倒蛮有信用的,听见这话便立刻停止了进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早说嘛,何必逼我用刑。”
哪知写意等他松懈,狡黠地一笑,挣开他准备趁机挠他的腰,还以颜色。可是厉择良的动作却先于她,迅速躲开,接着又一次顺利地将她的手钳制住。
“这下,你惨了。”他突然很严肃地说。
“我错了。”她这回很识时务地立马认错。
“这是再犯,恐怕可没上次那么容易就算了。”他非常了解她什么地方最怕痒,于是俯身张嘴去调戏她的耳垂。
他用唇含住,舌尖来回拨动那小小的耳垂,惹得她心里像有很多只蚂蚁在爬行似的,酥痒难耐。
“不许亲那里。”她尖声叫喊,同时使劲摇头,可惜怎么也甩不开他的唇。
他很正经地说:“不许亲那里,那我就亲这边。”作势又要换到右边耳朵。
“都不许亲!我认错了。”她大声求饶。
他本来就是存心捉弄她的,怎么肯轻易罢休,眼见又要亲下来。
写意情急之下,不禁叫出:“阿衍,你不许亲!”
他身形蓦然一滞,停下动作。
他敛尽刚才和她嬉闹的神色,很慎重地看着她。
“你……”发出一个音,却没有接个所以然出来。
写意趁着他迟疑之际,迅速地从他的魔爪之下逃脱,一跃站在床边,然后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看来阿衍果然是你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窥了你书房里的纸条,上面有这个名字。”她像奸计得逞一般说道。
“嗯。”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却没再多说话。这让本来想得意扬扬地将那句“兵不厌诈”再送还给他的写意,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生气了?”她看他。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然后手臂摊开,又说,“写意,过来,我抱下。”
写意刚刚才吃过他的亏,哪肯这么容易回去。
“说不定你又想使诈骗我。”
“真的不是。”
听见他的保证,她才半信半疑地缩回被窝去,枕在他的臂弯中。
“为什么要叫阿衍?从没听过谁这样叫你。”她一说出口,又觉得后面一句多余。她并没有和他身边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公司里谁敢乱称呼他?而老宅里的谭叔也不会。她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会叫阿衍呢?”
这一次,他听见这个名字变得很平静,合着眼,隔了许久才说:“你陪我再睡一小会儿。”他很轻易地就岔开了话题。
“你不喜欢我叫这个名字?”她不死心地将谈话的中心又拐回来。
“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的话,就是喜欢?”她追问。
“嘘!”他这一次连擦边的答案都没有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沉入梦乡。
写意气鼓鼓地看着他,这个人每次都这样搪塞她。即使如此愤愤不平,她倒真的就那样听话地睡着了。几分钟后,厉择良却睁开眼睛。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睡意,他轻轻地将手臂从她的后脑勺抽出来,走到客厅去。
待写意再醒来,却发现他出去了,桌子上压着他留的纸条。
“我帮你请了假,今天不用去上班。冰箱是空的,只有牛奶和饼干,你先吃,我出去走走。”
字条末尾落的是“阿衍”二字,写意伸手去摸了摸那个落款,在口中轻轻地念了一遍,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你在哪儿?”她拨了他的电话。
“刚回小区外面。”
“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不喜欢逛街。”他坦白。
“就当陪我一次。”她撒娇。
他静默了片刻问:“要去哪儿?”
男人第一次学会投降,写意取得阶段性胜利。
于是,写意飞速地收拾穿衣,关门乐颠颠地跑下楼去,出了小区大门,远远地就瞧见厉择良站在斑马线的对面。
她常见他着正装,全身挺得笔直,此刻他穿了身很休闲的衣服,和上班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在街边等着红灯,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见写意。
她在那路对面,张开嘴,很放肆地敞开嗓门叫了一声:“阿衍……”
旁边一同等交通灯的人,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
她看见厉择良也闻声掉过头来,发现人群中招手的她,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其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写意愣愣地看着他的笑脸,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也是笑意盈盈的,居然完全没有阴风阵阵的感觉。
他俩并肩走在C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
写意指了指旁边排起长队的麦当劳外卖点,“我想买甜筒吃。”
“我等你。”他毫无自知且坦荡荡地说。
写意瞅了瞅他,“为什么你不去买?”
“我又不吃。”
“可是我想吃。”
他斜视她,“我想知道,你没和我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大不了,我现在就去找别的男人帮我买。”一边威胁,写意一边就朝着迎面而来的两位金发帅哥走去。“你好!”说完正要找话题继续搭讪,却被厉择良黑着脸拉回来。
“沈写意……”他没好气地说,“你……”
“我怎么了?人家老外肯定比你豪爽,不信我们试试?”
“你敢!”他有些生气。
“你要是买给我吃,我就不敢了。”她转了个语气,瞅着他,“买嘛买嘛。”
“……”
“阿衍,给我买嘛。”
绝招使出来之后,写意心满意足地看见厉择良掏钱在窗口排队。幸好两人在异地,熟人很少,不然任谁看见,也会跌破眼镜。
其实,她现在并不太喜欢吃甜食,特别是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只是对于他那稀缺的宠溺很贪心。她手拿着甜筒走在街上,旁边是不太自然的厉择良。步行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回头看他,小声地指指点点。
无论多么精良的假肢,也使得他的两条腿看起来有些异样。她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他不爱逛街的原因,心里有那么一点愧疚。
原来,他嘴硬得要命,暗地里是这么将就她。
有人迎面而过时,撞了下写意的肩膀,她侧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厉择良的手。和她比起来,他的手要凉一些。她咬了一口甜筒外面的脆皮,在拥挤的人流中靠紧他,再一次碰到他的手以后,趁机轻轻地将它勾住。那一瞬间,他看着前方的目光似乎没有任何波动,脚步也没有任何迟疑。
扑通、扑通、扑通……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且如此难熬。没想到她和他连最亲密的男女之事都做了,如今牵下手也会紧张成这样。在这段时间之内,她几乎设想了万一他会不喜欢她这样子,而在后面将要发生的所有的尴尬场面,甩开她?挖苦她?或者抽身而走?就在她几乎要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已经将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湿热,动作也是轻轻的。
她蓦地就乐了,心里甜甜的,就像嘴边的奶油冰激凌。
“腿会不会累?”她牵着他的手问。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不累。”
“要是我累了呢?”
“那我们就回去吧。”刚说完,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写意一眼。
写意笑笑,“接吧,说不定有正事。”说着一个人就到旁边的店铺门口欣赏人家的橱窗了。
“厉先生。”来电的人是薛其归,“那个事情……”
“我看了下策划书,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而且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丰厚。”
“确实是。”
“做生意的话,风险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说了许久,其间厉择良回身看见在橱窗前站着的写意。她前面的珠宝店橱窗里,摆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面放着两个金质的卡通小人儿。
她似乎很好奇,弯下腰去。大概她只注意到柜台,忘记了橱窗,缓缓弯下腰的时候,砰的一下,额头磕到了玻璃。
同时,他也不禁跟着她微微仰了下头。
她的第一反应是故作镇静地四处张望了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她的丑态之后,才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厉先生?”薛其归说了半天,见厉择良没有答话。
他一时走神,薛其归只得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次。
谈完事情挂了电话,他走过去,“看什么?”
“一对卡通的小熊,好可爱,居然是金子做的。”她指着它们笑。她这个人一直很庸俗,从小就爱金灿灿的东西。
以前詹东圳送她生日礼物,是对很雅致的耳坠,亮晶晶的,戴上刚好配她的小耳垂,可是她却泄气地说:“真不好,也不能吃。”
詹东圳瞠目结舌,“可以换很多斤大米了。”
“我喜欢金子。”
“进去看看?”厉择良问,看来他比较了解写意的爱好。
“不看了,也不买。”
珠宝店里的店员看见两人站立在橱窗前说话,便微笑着出来问:“小姐,可以进来坐坐。”
“喜欢就买了。”他很平淡地牵着她走进去。
写意这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站的就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活脱脱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的那种。
写意没有忸怩作态,欢天喜地买了东西出来。
店员说那种小熊有三种型号,分别是多少克多少克,然后一一摆在写意面前。
“我要最大的那种。”她指了指。
“小的好看。”他建议。
写意瞅了他一眼,用密语传音:“你好小气。”
“……”
厉择良双手投降,掏钱包付账。
写意一点儿也没有忸怩作态地推辞。
她一直有一种观点,男女在家庭和社会地位上是平等的,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只要是你不想和人家的感情生活有瓜葛的,那便一定要分清经济账,不要想占对方便宜。
但是,如果他是她心中不一样的那个人,那当然要他付账。
难得遇见两个这么爽快的买家,店员小姐欢天喜地送两人出门。写意走的时候,瞅了瞅那一根一根的小黄鱼,很眼馋。
回到家里,写意趴在桌子上盯着两只黄金小熊,垂头丧气地说:“真的是小的可爱些。”贪心没有好下场……
傍晚,客厅的沙发上,写意靠在厉择良的胸口上问:“明天回去吗?”
“可以让小林帮你请假,我们再多待几天。”
“你不忙吗?”
“有事的话,他们会联系我。”他说。
写意听着他的心跳,过了会儿又说:“为什么要叫你阿衍呢?”
“小时候的名字。”
“小时候?”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厉南衍,后来改了。”
“为什么改了?”
“问卦的时候,算卦的说,那个名字命薄,于是家里就给改了。”
“你们家搞迷信。”
厉择良笑了。
“我不喜欢前面那个名字。”写意说,“不过还是喜欢叫你阿衍。”
“以前有人可不是那么说的。”厉择良不经意地说。那个时候,她说她比较喜欢厉南衍这个名字。
“谁啊?”写意追问。
“没有谁。”
“女朋友?初恋?”写意来了兴致,“你答应过要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
他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问你答好了。”
“我答了有什么好处?”他问。
这个人果然骨子里都是生意人,写意腹诽。
“以后你也可以问我啊。”她央求着说,“我就问三个。”
厉择良用手指绕着她的发梢,点点头。
协议达成。
“认识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第一问。
“恋爱的界定是什么?”他反问她。
“呃……”这个问题难倒她了,只好换一个,“在那张纸条上写‘阿衍’的那个人是谁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他向她确认一下。
“没有,刚才的你都没回答,只能算第一个。”她气呼呼地说。
“回答后面这个?”
“嗯。”
“以前的女朋友。”
写意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异样的情绪,不禁又问:“她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不在一起了呢?”
“你一口气问了三个,你准备用剩下的两次机会让我答哪两个?”
写意衡量了下轻重,无奈地说:“你回答‘你们怎么认识的’,你要详细地说,不能敷衍我,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我们……一直在一所学校。”他说。
是的,他们一直念一所学校,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在德国,他曾经一度误会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哪知后来才晓得是她一直在刻意地追着他的脚印跑。
“不过第一次怎么认识的,我倒忘记了。”他又说。
“你耍赖!”
“我真的忘记了。”他很诚恳地说。
“……”
写意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这男人就爱和她打太极,嘴巴紧得很。
“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宣布。
“不问了。”她闷闷不乐。
“那算你主动弃权。”
他不但不哄她,还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写意气极了,抬头朝他下巴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他吃痛地蹙起眉,写意才心满意足地松开牙说:“最后一个问题我留着,以后问。”说完,就跑去洗手间了。
她也不能老受他压迫,一点儿也不反抗是不是?
厉择良看着她的背影,沉入了回忆。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记不太清了。是哪一个秋天或者夏天吗?好像他们都还在念高中,到毕业的最后两个学期,父亲为了让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干扰,把他送到很远的B城托付给姨妈。
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洗手间里放水洗澡,他的手支着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4×100米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冲到跑道内。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于是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别处。
两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个女生。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他看见女生垂着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着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象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那么漠然的他居然有些不忍地问了句:“喂,你还好吗?”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居然就让她抬起头来咬住嘴唇,破涕为笑。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了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嗯。”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叽叽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着嘴,内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跳出来了,结果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地说。
这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确实在那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是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于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请家长是常有的事。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着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着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确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着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着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闲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搭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号。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花”,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花,而忘记了他的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个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花,别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将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刷刷刷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这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着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蘅,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蘅,阿蘅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了。
后来父亲到B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那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系。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复,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所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么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着他去图书馆。她背着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将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她认真做了一会儿,三两下就将作业做完,于是多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于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随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着,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的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还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味。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将书本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将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中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跷。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着就拔腿冲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蓦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轰地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着向她冲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撞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着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将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的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遮住了尴尬的地方。
“你不冷吗?”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知觉,而且,居然有人念到高中了才开始发育。她年纪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将衣服给了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着假期去了趟C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有人来学校找你,找着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个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于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着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着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着嘴哭了:“阿衍!”
她背着妈妈辗转从B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寝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写意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到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着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有?”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默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他,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账。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系,一边照顾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吗?”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号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着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A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逃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地说到了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地将这些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将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得不像话,他只好带着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装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逃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个小鬼,精着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着串儿冰糖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啧啧啧,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松了口,沈志宏急忙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结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纪本来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没用心学,幸好补习了一年以后,居然真让她考上了。等她好不容易熬到C城来念书,他已经大四了,正在着手准备去德国。她哭丧着脸说:“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得好累。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挑了,不再是虎头虎脑的男孩模样。看见侯小东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乱叫。
“这谁啊,不是厉择良的拖油瓶吗?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还记得当年被人硬拉着陪你去买内衣哦。”侯小东戏耍她。
“呸,这种事还好意思嚷嚷,小孩儿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诉你女朋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写意说。
她骨子里就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怕。可是她每每遇到什么路见不平的事情,正要发作,他只要微微扫她一眼,她就听话地闭嘴噤声。
“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侯小东曾经这样形容,“不该啊,你这人平时待人挺亲和,怎么和写意在一起就跟冷面阎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个必须黑着脸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儿,会不会将女婿嫉妒得要死。”
这样的大学生活是写意梦寐以求的,因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了。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因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两间卧室。可是,如今他却不许她继续行使以前屋主的权利。她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面,每次没到天黑就被厉择良撵回学校去。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借口拖延时间。
“七点半了。”他看了下表,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开场白。
“我的题还没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说。
“回寝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她继续和他拉锯。
“我又不是学法律的,你问我做什么?”
“呃……”
这个借口确实过时了。
有那么一次,她确实困得要死,却不想回宿舍。
“该回去了。”他走过来说完,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写意已经睡着了,也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写意?”
她纹丝不动。
他只好妥协。
于是狡猾的写意意外地找到了对付他的绝招:一到下逐客令的时间她就闭上眼睛装睡。这是写意第一次战略性地胜利,并且屡试不爽。后来他也由着她,将原先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但是约法三章,只能周末住在这里,平时必须按时回宿舍。
他平时有些低调,很多人只猜到他家比较宽裕,却不知是那么惊人。大四了,他和同学一起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少了些独来独往,和分在同组的同学一起做功课。那时候,毕业班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小窝,却数他的地方最舒适最宽敞,于是同学都聚在他那儿。
独立生活了将近四年后,厉择良虽说不苟言笑,但是性格开朗了许多,特别擅长讲冷笑话,时常笑得侯小东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全场却只有他这个说笑话的,一本正经地不笑。写意经常坐在一大群学长旁边,侧着头观察他和别的男生说话。男生们窝在屋子里研究课题、讨论论文,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家猜拳来解决。
那天,外面寒风萧萧,几个男生一时兴起要喝热奶茶,轮到侯小东去买。
侯小东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见窝在沙发上很闲的写意,说道:“小写意,我们渴了。”
“水管里有自来水。”她正看小说起劲儿,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们都想喝热奶茶。”
“下楼出小区大门左转,前行两百米不到就有家热饮店。”她说。
“你好有空间感。”侯小东感叹。
“那是。”她挑眉说。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写意立刻抬头。
“你自己猜拳输了就自己去买,这么冷的天,别又扯上她。”他对侯小东说。
“老厉……”侯小东走回去,将椅子转过来对着厉择良,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舐犊之情也太严重了吧,这样子很不利于孩子身心的发展。”
“我去买。”写意却没犹豫,穿上羽绒服就开门出去。
过了两分钟就听到敲门声,侯小东一边开门一边感叹:“瞧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脚赶得上飞人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迟到的男生。
男生解围巾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声说:“唉,来迟了。刚才坐公交车差点遇见撞车。我们后面一辆别克飞快地擦上来,突然冲到人行道上去,撞到了路灯。司机好像喝醉了,连安全套也没系,碰了一脸血。”
几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做事。
独独是厉择良听了过后翻过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原来你开车还要系安全套,没想到。”
侯小东笑喷了,大伙儿也同时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后侯小东一转身,却见写意正好站在那里,正听见这几句话。大家有些尴尬。虽说男生之间这样带颜色地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却从没在这种小女生面前显露过。侯小东捅了捅厉择良,小声说:“老厉,你惨了,说荤段子被你的拖油瓶听见了,光辉形象咔嚓一下全毁了。”
写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将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后又出去看书。
“还有我们的呢?”侯小东眼巴巴地问,“你只买了一杯?”
“自己买去。”写意得意扬扬地瞧了侯小东一眼。
之后,她傻傻地问:“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脾气和跟他们一起不一样?”
这样一个探索内心根源的问题,别指望他能回答。
就连寒假,写意也去A城缠了他好些日子,但在沈志宏的强调下,写意没有住到他家去,而是睡在酒店里。
厉择良无事的时候就爱在屋子里写小楷,她也跟着临摹他的字。他倒没有管她,由着她去,晓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会换新兴趣。
果然才过了两天,写意就说:“不写了,学得我想把毛笔给折成两截。”
他挑挑眉,继续写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闹,只好趴在旁边看。后来趁他出书房去没注意,她随手拿了支笔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写: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页又写了几个字: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页:不写了好不好?
第四页:我好无聊。
见他接了电话进来,她迅速地抽了一沓白纸上来,将那几个恶作剧的字给压在最底下。
夏天是写意最爱买衣服的季节,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得几百块,苏妈妈虽然温和,却在金钱上很固执,绝对不许她随便用沈志宏的钱。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脱缰野马,每每不到十来天,全月的生活费就挥霍光了。所幸,她一直傍着个大款,穷得只剩下钱的大款。
“阿衍,买这个。”
“阿衍,我要买那个。”
“阿衍,我们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当然,同来混吃混喝的还有侯小东。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开支直线飙升。
其实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挺节俭的,除了必需品,从不乱花钱,她的到来几乎将他三年内存下来的奖学金一扫而空。
可仅仅是爱花钱还不够,她还爱显摆。
写意班里有个男生家里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来上学都开着一辆日本跑车,很拉风的样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绕着他转悠。写意对这位花花少爷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让他觉得有伤自尊。对方一周换一个女友,这样的行为让将自己视作女性保护神的写意很气愤,哪里还会对他有好感?
“苏写意,上来我载你兜风。”那天,写意、侯小东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些轻蔑地看着侯小东,对着写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切!”写意瞥了他一眼,“这种破车,我才不稀罕。”
“破车?这车四十多万一台,你旁边这位姓厉的同学不吃不喝挣几年的话,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这花花大少听说过写意和管理系一个姓厉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误会侯小东就是传说中的厉择良,于是故意挑衅道。
侯小东代人受过,乐呵呵一笑。
哪知,写意却说:“我们阿衍家才没有你这种奇形怪状的破车,人家坐车都只坐一个天使里面有一个字母B的那种,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买不买得起。”她不认识什么车,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将那句话回敬过去。
随即还高傲地扭过头说:“猴子,我们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脑子有毛病吧,什么一个天使里面有个B,自己装的自行车还……”他说到这里顿住,“一个天使里有个B,宾利?”
侯小东笑得东倒西歪地将这番情景描述给厉择良听。
“什么破玩意儿,送我都不要的。这种坏人,到处糟蹋姑娘就算了,还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学习和样貌,他给我们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还要觉得他很有钱,我们阿衍一根手指头就能……”
厉择良无趣地横扫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说下去。
“丢人。”他黑着脸说。
“是啊,他这样真丢人。”
“我说的是你。”继续黑脸。
真不知道沈志宏半生英明,怎么生了个这种女儿。
二十岁的写意和现在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个子高挑,脸蛋却有些婴儿肥。纯黑的直发留得长长的,总是扎成简单的马尾,一副利索的样子。她怕热,喜欢穿极短的牛仔裤,将一双长腿露出来。不说别人,就连见识过她小时候丑态的侯小东一见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只要发现,就会冷冷地对侯小东说:“你往哪儿瞄?”
“你家闺女儿不错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国,却还要在学校处理些事情,就先送写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实是怕这一走,他就去德国了。
“学校放假了,你留在这里还不是闲逛。”他说。
回B城时,侯小东同来送写意,她坐不惯飞机,只好替她买火车票。
“我要是不在旁边,他会不会被别人抢走?”趁着厉择良去买东西,她问了侯小东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小写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赖脸地追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还深厚。”
“我哪有死皮赖脸?我们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你这话,敷衍敷衍我或者骗骗你自己还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面前说说?”侯小东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词穷了。
“你见过有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
“也许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当你是小屁孩儿?”
侯小东当场打击她。
“这样好了,我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他本想问得大胆一点,但是怕吓着小姑娘,于是改了口,“有没有接吻?”
“没有。”
“你们有没有牵过手?”
“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喜欢你?”
“没有。”
“有没有送过花和礼物给你,或者讲过甜言蜜语?”
“没有。”
“那你俩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干什么了?”
写意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结论:“学习。”
这时厉择良拿着饮料回来,问:“什么学习?”
侯小东连忙拍了拍写意的肩膀,呵呵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从小要立大志做大事,还要好好学习。”
两人送写意上了车,从月台出来,他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侯小东嘿嘿笑着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突然觉得屋子异常安静,看了会儿德语教程,总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却不想一个人三五步跑进来,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阿衍……”两个字刚一出口,写意就眼睛红红地落下泪来,后来越哭越无法收拾,就只听见嘤嘤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撑起身体,睡意去了大半,坐起来,“你怎么折回来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声地说。
他哭笑不得,“怎么突然就……”
“猴子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阿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当我是小屁孩儿,还是当我是拖油瓶,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去德国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国还是我的。阿衍这辈子只能为我夹丸子,只能给我讲题,只能替我去买衣服,只能带我去看牙,只能给我做饭,只能对我说甜言蜜语,只能牵我的手,只能吻我,只能和我两情相悦,只能说喜欢我,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哭腔,把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用撒娇的方式说完。他听了以后没有回答她,却隐约觉得心里潮乎乎的。
久久之后,他才说:“你还小。”
她已经哭累了,睡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写意,等我回来吧。”
不过,还来不及等他回来,她就到了德国。
她在海德堡见到他,说:“阿衍,这个世界上,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她面带笑容,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带着泪花。
如今过了多少年,他们又重新躺在这张床上。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厉择良深夜无眠,看着旁边的睡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可是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的习惯却一点儿没变。
“写意。”他叫她,“写意。”
“嗯?”她渐渐醒了。
“写意,我疼。”他说。
写意连忙坐起来,焦急地说:“怎么办?腿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不是腿。”他说。
“那是哪里?”她有些急。
“这里。”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这里疼。”
写意皱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话音一落,就将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地说:“那一次亲的这里,这次我就从这里开始。”随即,就落下绵密缠绵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