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尾巴, 东京罕见地下了场大雪。
六瓣的冰晶从天空一朵一朵地落下,消融在地面厚厚的白色之中。绘里花刚睡醒的时候,钉崎野蔷薇他们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一起去吃早饭了。
“早上好啊!迹部!”
茶色短发的少女穿了件驼色的羊羔服, 绘里花刚从阳台探出个脑袋, 就看见钉崎野蔷薇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然而她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秒钟。
绘里花眼睁睁地看着虎杖悠仁把揉好的雪球扔到了她的后脑勺上, 雪粒窸窸窣窣地在空中炸开,落了钉崎野蔷薇一头。
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的战斗就此拉开了序幕。
眼见说话的对象越跑越远, 绘里花裹着睡衣,在阳台上眨了眨眼,对着恰好抬头看她的伏黑惠比了个四分钟的手势。
伏黑惠愣了下, 插兜,脸上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
绘里花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弯起眼睛缩回了宿舍内。
她提前一天和长谷部一起选好了今天要穿的衣服,倒是没有再在这方面花上太多的时间。
不过,与其说是和长谷部一起选的,到头来还是她自己的意见而已。
毕竟她拿件米色的外套比一比,长谷部说“好看”, 拿件黑色的风衣比一比,长谷部还是说“好看”。
只有她拿出那件玫瑰色的红棉裙的时候, 长谷部才皱了皱眉头。
“有些太张扬了。”
绘里花沉思了一会儿, 觉得长谷部以后要是见到迹部景吾撒玫瑰花瓣跳伞上学的场景, 一定会挺无语的。
“您有什么打算吗?”
绘里花扎好头发准备出门的时候,由本体化为付丧神的压切长谷部问她。
“咦,大概就是任务之类的吧, 听说有一户人家的老宅子里有诅咒出……”绘里花说到一半, 忽然反应过来到压切长谷部真正指的是什么。
“那件事啊。”她想了一会, “顺其自然就好了吧。”
几天前, 五条悟告诉她白兰杰索来日本之后,绘里花从夏油杰口中听到了“加茂宪伦”的名字。
那个占据了夏油杰身体的诅咒,在其他世界里,不知道和白兰达成了什么共识,正打算掀起一场咒术界的“革命”。
当时的她如实地将这个秘密转告给了五条悟,五条悟只沉默了几秒钟,很快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别担心。”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尾音甜腻,整个人却陡然透出一股压迫感。
绘里花没再在他面前提“白兰想见她的话就见好了”之类的话,但实际上,她自己非常清楚,她和白兰迟早都会见面的。
白兰这个人,拥有的平行世界的记忆可能比她还要多,不仅自身实力强到可怕,还聪明地借助科技的力量。
但她却一点也不担心。
“因为长谷部和大家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嘛。”
少女的语气带了点开玩笑的口吻,她鸦羽般细密的眼睫垂下,颧骨下方因刚睡醒而带了点生理性的粉红。
压切长谷部的那句“您还是不要出门比较好”的劝告顿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低了个头的少女脸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会在本丸里注视着您的。”
压切长谷部的声音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散了。
一点一点的金光湮没在空气中,像极了夜晚被惊扰着散去的萤火虫。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绘里花见到付丧神们这么突然出场和消失都觉得很神奇。
她没对别人说过,但鹤丸之前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哈哈大笑,当着神情愈发微妙的禅院真希的面,给她重复了几十次出现消失的动作,散下的金光要是能搂起,估计都能堆个小桶。
绘里花这么想着,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满头是雪的虎杖悠仁头上还多出了个包。
钉崎野蔷薇面对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知道这是什么吗?”
虎杖悠仁:“……灰尘?”
钉崎野蔷薇:“不,是我的睫毛膏。”
虎杖悠仁:“……”
钉崎野蔷薇:“因为你扔来的雪球,我的睫毛膏晕开了。”
她这么说着,又用黑掉的手机屏幕照了下自己的脸,继续面无表情:“哦,还有眼线。”
委屈巴巴的小老虎嘟囔着说了句“抱歉”,又用他自以为钉崎野蔷薇听不见的声音默默吐槽了一句“我也没想到你躲不开啊”。
钉崎野蔷薇捏着拳头,和虎杖悠仁展开了长达五分钟的赛跑。
绘里花默默地走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窜来窜去。
“早上好呀,伏黑君。”
她向一旁的伏黑惠点了点头,忽然又注意到伏黑惠有些沾湿的额发。
“……你早上出去晨跑了吗?”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的伏黑惠疑惑了一下:“没有。”
虽然他平时的确有晨跑的习惯。
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顶着一张侧脸,突然默默地挪开了和她对视的目光:“虎杖和狗卷前辈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在用游戏一决胜负,直到早上五点,我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向早睡早起的伏黑惠今天只睡了两个小时。
不,可能只有一个小时。
毕竟他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安静地盯着天花板,想象放玉犬追着虎杖悠仁屁股咬的一百种场合。
绘里花看着他的眼神里立刻充满了同情。
可能是因为失眠的愤怒,从伏黑惠忍无可忍地叫停了钉崎野蔷薇和虎杖悠仁的互动,到祓除咒灵的任务结束,实际上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
空气中诅咒的气息一消失,伏黑惠就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钉崎野蔷薇疑惑:“他急什么?”
绘里花回答得十分诚实:“大概是想要回去睡觉吧。”
钉崎野蔷薇“哦”了一声,看起来对此失去了兴趣。
她打开了手机,搜索了一下附近吃午饭的地方,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身侧和虎杖悠仁一起蹲在池塘边观看蚂蚁搬家的金发少女。
“说起来,迹部,这地方好像和你之前和虎杖一起去执行任务的地方有点像吧。”
绘里花下意识地发出了声疑惑的鼻音,过了两秒才想起来钉崎野蔷薇指的好像是奴良组的事。
“那边看起来更有年代感一点。”她仔细思考了一下,“毕竟是妖怪的府邸。”
钉崎野蔷薇顿时露出了一副[可恶,我也想见妖怪]的表情,她没将愿望说出口,却是左右看了看,似乎十分期待这座老宅子里能蹦出点妖怪出来。
虎杖悠仁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咦?钉崎你对妖怪很感兴趣吗?”
钉崎野蔷薇双手环胸:“毕竟我还没看到过长角的生物,小时候总听到有人说,但还没真的见过。”
“长角?”
“啊,我也记不清了。”钉崎野蔷薇视线上抬,回忆着看过的怪谈书上的内容,揉乱了脑后的头发,“总之大概是长着长长的鼻子天狗一样的生物吧?”
“哈哈哈,原来鸦天狗在人类的神话里是这样的吗?”
“当……”
钉崎野蔷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
黑发的妖怪懒散地弯着眉眼,他的一只手搭在胸口敞开的浴衣领子里,脑后用红绳随意扎了个小辫子。
“不过实际上还是和乌鸦比较像吧。”
奴良鲤伴这么说道,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鸦天狗扇着翅膀对他抗议的画面。
不过他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奴良鲤伴对此毫不在意。
他的金眸睁开,目光缓缓挪到了还蹲在地上没有站起来的金发少女身上。
“好久不见了,姐姐。”
奴良鲤伴弯下腰,摘去她发丝上还未融化的雪花,语气里的笑意蔓延至唇角。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虎杖悠仁就立刻想起了他是谁。
“啊!”他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是那个自来熟的妖怪!”
奴良鲤伴敛着眉眼看他,似乎也从记忆中翻找出有关他的记忆。
他本想称呼对方为“姐姐捡来的小动物”,但转念一想,姐姐好像上次就是因为这样才生气的。
奴良鲤伴记起,首无他们好像告诉过他对方的名字,但是他当时懒得记,也就造成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的局面。
“鲤伴。”
奴良鲤伴飘散的思绪被少女一句呼喊轻而易举地拉了回来。
他看着绘里花站了起来,目光澄澈地望他。
“你怎么在这里?”
奴良鲤伴在这方面意外地诚实,他几乎没什么犹豫,一句“随便逛逛”就说了出来。
滑头鬼本来就是不请自来到处串门蹭吃蹭喝的妖怪,更别说待在奴良组里的话首无会催着他认真工作了。
陆生直至现在还没能完全掌握妖怪的能力,虽说已经是名义上的三代目了,但很多事情还是得由奴良鲤伴亲自来做。
首无不在的时候,监督他的就变成了牛鬼。
“最近妖怪之间有些传闻。”
“嗯?”
“关于您看上了一个人类女性的事。”
“喔,你听说姐姐的事了吗?”
奴良鲤伴眯着一只眼睛,他晃了晃手上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一支梅花,回应牛鬼的时候语气平淡。
但牛鬼却感受到了一股压迫力。
他正襟危坐,并没有因此而屈服,“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吗?”
说实在的,牛鬼并没有承认现在的奴良陆生三代目的地位。
毕竟和二代目比起来,那孩子身上的妖力太过弱小,直至现在,也和那群人类混在一起。
他始终不能明白,奴良鲤伴在这样的情况下退位的原因。
总大将竟然称呼一个人类为姐姐——如果这是他抛下奴良组的原因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姐姐的名字。”
在愣住的牛鬼面前,奴良鲤伴丝毫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思,他自顾自地将手中的花对准了太阳,语气轻柔。
“不过我还是更想听姐姐亲口告诉我。”
他说着,敛下眉,黑色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
“至于其他的,等到一百年后,应该都不在姐姐身边了吧。”
之前的结缘被奴良鲤伴强行中止了。
他并非因对方的话改变了意志,只是有了更好的打算。
牛鬼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如果您是打算和那个人类结缘的话,我并不认同您……”
“牛鬼。”
奴良鲤伴松开了抿着的唇瓣,黑色的墨从他的身形轮廓边飘散,他下意识地使用了[畏],气魄俨然与刚才截然不同。
“这是我的意志。”
和初代总大将比起来,身为二代目的奴良鲤伴更像一个优雅的花花公子。他从江户时代起就深受人类女性的喜爱,每次不知道跑去哪里,日暮之时拎着酒壶慢悠悠地荡回来的时候,却会为了枝头的春光而止步。
牛鬼看着他扯开唇角,吟了句他听不懂的俳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忽然暗了下来。
他那时看到了站在奴良组门口的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末了又弯起眼睛,亲切地问他“要来和我一起喝酒吗?”
奴良鲤伴率领百鬼夜行的时候,总爱称呼他们为“兄弟们”。
大概是因为这样,牛鬼偶尔会忽略了他异常强大的事实。
“我明白了。做您想做的吧。”
牛鬼的叹息成了奴良鲤伴理直气壮地翘班的理由。
这大概也是他站在这里的原因。
“……不要叫我姐姐了。”
奴良鲤伴看到金发少女心虚地别过了脸,她迟疑了一下,没到三秒,又回过脸来看他。
“我叫绘里花,迹部绘里花,你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除了姐姐以外。
因为她对于这个称呼实在是没有抵抗力。
绘里花这么想着,没注意到奴良鲤伴眼底散开的光。
“我记住了。”
绘里花。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名字,转而继续慢悠悠得了开口。
“不过还是叫姐姐好听些。”
她的心思悉数被他看穿,奴良鲤伴凑近了点。
他的指尖伸到她的眼前,擦过她眼角的指腹将那双盛着蜜糖的金眸分错。
奴良鲤伴的声音极具蛊惑力。
“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姐姐不会拒绝的吧?”
诱惑般的触碰,纠缠的呼吸,梅花的清香,还有逐渐上升的体温。
这一切都在奴良鲤伴的预料之内。
除了……
“糟糕,这是妖怪的能力吗?”
“咦?”
“虎杖!B阵型!”
“收到!”
奴良鲤伴被和绘里花穿着同款制服的二人组毫不留情地挤开了。
他抿着唇想了一会。
……真烦人。
说起来,陆生他们学校的试胆大会的道具好像还在。
要不然还是让首无他们晚上扮鬼吓吓他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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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点就被美□□惑了。
明明她以为自己已经免疫力的。
绘里花走在宅子里,寻找洗漱间的同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就这样边走边想,过了五分钟,迟钝地发现了自己迷路的事实。
绘里花:……
有点丢人。
她皱着眉头,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之前任务书上的路线图。
好像是左拐,然后直走,右手边的就是——
绘里花看着宽敞明亮的和室,陷入了沉默。
好像和洗漱间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要不然还是回去问问野蔷薇好了。
她想着,目光却忽然落在屋子中央倒了的白瓷花瓶。
里面的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了。
她迟疑了一下,拉上和室的门,走上前,将花瓶扶了起来。
她本打算将地上的花瓣一并捡起,动作却忽然顿住。
“我以为先来找我的会是白兰。”
她没有回过身,声音却是对别的人说的。
“夏油杰”站在那里,脸上的缝合线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五条悟比想象得棘手些。”
明明说话的语气语调无比相似,但绘里花清楚地知道,如果是夏油杰的话,基本不会称呼五条悟的全名。
即使决裂以后,他也依然像高专时期一样喊着对方“悟”。
绘里花转过身去看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被我打了一顿。”
她挖苦般的语气并没有激起“夏油杰”的不满。
他笑了笑,“我已经让真人做过实验了。那样的力量你只能使用一次,不是吗?”
……真是利用得毫不留情啊。
绘里花倒没有被拆穿的无措,她动作依然地坐了下来,背后是封存精美的名画。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我也想通了一些事情。”绘里花说,“五条老师说,其他世界的我死后,他曾在我身上找到了两面宿傩的手指。”
“夏油杰”没有说话,她却直直地盯着他。
“是你放的吧,为什么要那么做?”
空气一瞬间陷入了寂静,绘里花一秒一秒地数着,过了半分钟,“夏油杰”才发出了轻笑。
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声越来越大,最后腾出一只手捂住肚子。
“五条悟也不像想象中的聪明嘛。”他似乎对于今天将她带走势在必得,承认起来也毫不犹豫,“没错,的确是我做的。”
“在宿傩清扫完战场离开之后,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弱小的诅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诅咒你,不过他似乎以为自己的诅咒失败了。”
“那个诅咒,一出生就带有自我意识,似乎极力抵抗着诞生。”
“它将自己称为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绘里花,多么可笑啊。”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我把宿傩的手指放在它身上后,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强大的诅咒。”
“说起来,这还是白兰君的主意。”
“夏油杰”看着她,目光幽沉。
“每死一次,就更强大一点——在你之前,从没有这样的例子。”
“比诅咒女王里香更强大的存在,以后能超越宿傩也说不定。”
这一切都是为了咒灵时代的降临。
“夏油杰”说到这里,满意地勾起唇角。
他向前踏了一步。
下一秒,漏进窗户的阳光铺洒开来。
压切长谷部用剑指住了他的喉咙,鹤丸和三日月一左一右地站在那抹金色身后。
绘里花仍安静地跪坐着,她的眼睫扬起,湛蓝色的眼眸因午后的阳光而染上枫叶的颜色。
家主与家臣。
审神者与付丧神。
绘里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嗓音清甜,语气里却带着些恶意。
“听到了吗,宿傩?”
“这家伙可是把你当猴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