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三天前, 在她当着五条悟的面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五条悟用那双苍蓝色的眼眸凝视了她许久。
十一月的东京,街边的树光秃秃地立着一排, 甜品店内的制暖机轰隆隆地发出声响,绘里花却仍旧感受到了冷意。
她缩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 整个人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直。
可五条悟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不是平日里的那种浅笑, 他一只手捂着肚子, 另一只手按在左眼上, 肩膀耸动, 笑得很大声。
“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呢,绘里花?”
五条悟什么也没做,他既没有发怒, 也没有像上次一样在她身边布下结界, 把她藏起来。
“嘛,如果太宰君说的是真的话, 还好绘里花这次想找的人不是我。”
就是在那个时候, 绘里花似乎有些明白了五条悟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对待她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她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毕竟我可做不到像太宰君一样, 随意操控自己对绘里花的感情啊。”
他好像知道了,不管他把她藏起来多少次, 她都会趁他放松警惕地时候偷偷溜出来。
五条悟这个人,也会有感到无力的时候吗?
“我可是很喜欢绘里花的。”太宰治的一只手臂搭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背后不远处一直往这里悄悄看的芥川龙之介,笑容随和又亲切,“麻烦别把我拉下水哦,五条君。”
五条悟波澜不惊地收回了□□少女那颗毛绒绒的金色脑袋的手, 他又恢复了往日散漫的模样, 语气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强势。
“欸~那不公平吧, 太宰君,明明是你先把我拉下水的啊。”
“嗯?我可没有欺骗男人的兴趣,当然,中也那种没有脑子的低等生物除外。”
“……你今天就死在这里吧,太宰。”
“多少保持点黑手党的风度嘛,中也,你看Reborn君,就成功体现出了年纪大的优势呢。”
“……[Chaos shot]。”
太宰治似乎是故意不想让她插话,他凭借一己之力将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在远处担心太宰治受伤的芥川龙之介惊慌失措地使用出[罗生门]之前,绘里花透过玻璃,看到了甜品店外瑟瑟冷风中站着的可怜的伊地知。
“虽然把他们解决了再带绘里花出去玩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啦。”
五条悟的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自己扯了下来,他抓乱了那头蓬松的白发,在家入硝子反应过来之前凑近了她。
她从那晶莹剔透的虹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五条悟咧开嘴笑了笑,难得地像个可靠的老师一样,仗着身高优势拍了拍他的脑袋。
“不过绘里花很在意旷课这件事吧,再不出发的话就来不及了哦。”
家入硝子十分贴心地没有提其实已经替她开了请假条的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坐上了伊地知的车。
在那之后,一连三天,她都没有在高专里看到五条悟的身影。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叹气了,绘里花。”
夏油杰停下了看书的动作,他坐在窗沿上,屈着一条腿,指关节抵在太阳穴的位置,堪堪支撑住了整颗脑袋。
“和悟吵架了吗?”
真是一针见血的提问。
“没有。”
她没有和夏油杰分享烦恼的打算,于是用轻飘飘地用两个字就带了过去。
可是夏油杰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绘里花都有些坐不住了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活着的时候,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里找到了两个小孩子,一个叫菜菜子,一个叫美美子。”
“……所以呢?”
“她们和那时候的你不一样,她们是术师,所以我把她们从那个地方带了回来。”
绘里花感觉背上被扎了一刀,她的额角跳了一下,“你是不是又想说我那个时候因为是只愚蠢的猴子,所以死了活该。”
夏油杰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我没说过你是猴子。”
绘里花哽住,她回忆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夏油杰说的好像是事实。
可夏油杰亲手杀了她是事实,杀了他那对无辜的父母也是事实,他甚至杀了许多连诅咒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包括他那些虔诚跪拜的教徒。
“菜菜子和美美子很喜欢吃甜点,就像你和悟一样。所以有的时候,我会从你送给我的那箱糖里拿几颗送给她们。”
夏油杰垂下了眼睛,他的眼睛本就细细长长,柔软的睫毛一落,他眼底的情绪就被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后悔的话,我的确是后悔了,绘里花。”
空气里只剩下了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在别的世界里,我看到菜菜子和美美子为了我而死去。”
那两个孩子一直在为夺回他的身体而努力奋斗着,直到临死之前,嘴里尖叫着的还是他的名字。
就像少年时代,那抹拼尽全力地想将他从黑暗中拉回来的金色影子一样。
明明对于他而言,长夏苦涩的热早就结束了。
可他有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阻止那柄沾满鲜血的小刀插入自己的心脏的话,一切都会是什么样子。
那么他不会穿上这件不伦不类的袈裟,也不会有那么无辜的人死去。
但菜菜子和美美子却会永远地被留在那座令人作呕的村庄里受那些愚蠢的猴子折磨。
“后悔是一回事。”
面前的金发少女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
“要是能重来一遍的话,你肯定还是会这么做的。”
夏油杰对此早有预料,他弯起眼睛,歪了下脑袋,哈哈地笑了几声。
“不,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夏油杰说。
他合上了书,语气平淡。
“我都已经看了你死了十四回了,重来一次的话,就算你不是咒术师也无所谓了。”
“……什么?”
“这就是我想和你说这些事的原因。”
夏油杰从窗沿上跳了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对于我而言,就算绘里花是真实意义上的猴子也无所谓,不管怎么样,我可舍不得你再死一次。”
绘里花控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如果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会怎样。
好像还挺滑稽的。
“……你这么说我可高兴不起来。”
“想象一下吧,绘里花,我只看了你死了十四次,除了亲手杀死你的那次外,其他的十三次都是以灵魂状态目睹的。”
绘里花看着夏油杰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从她手中抽走了咒术理论的书籍,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地扔开了。
“但悟可是确确实实地看了你死了十六次哦。”
“说出来还挺搞笑的,有的世界里,你死掉的时候,悟还是个见都没见过你的小鬼头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就像诅咒一样,即使没见过你,可每当你死掉后,悟却能接收到和你有关的回忆。”
那个被大人们带到禅院家参观的孩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僵硬得不得了。
那双蓝色的眼眸在阳光下一点点地睁大,眼泪和整片巩膜融合在了一起。
“第一次见到他哭还挺新奇的,不过见多了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夏油杰说得无所谓,可绘里花却抑制不住地想到,在五条悟恢复记忆以前,她对五条悟说的话。
【“而且比起我,大家更想看到老师你哭的样子吧。”】
【“那应该要比我可爱许多。”】[1]
……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哦,说起来,还有那个叫乙骨忧太的,悟去找他要你的尸体的时候,那孩子可是难得地发了火呢。”
“至于成为宿傩容器的那个小鬼,他好像非常坚信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害你死掉。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衣服上都是你干涸的血迹,在台阶上坐了一个下午,听到关于执行他死刑的消息时好像松了口气。”
“悟的学生里应该还有个二年级的小鬼吧,好像是个咒言师。绘里花死掉的时候,他揪着头发,跪在你旁边,一次一次地说着[活过来],到最后连我都分不清地上淌开的是他的血还是你的血了。”
“还有你的朋友,钉崎野蔷薇,她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时非常平静地就走了。我看到她躲进了树林里,一拳打在了树干上,却没有用咒力——这对于咒术师来说真是个愚蠢的选择。”
夏油杰的声音在看到落在地上的水渍时戛然而止。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少女的脸上,最后投降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擦干了对方眼角努力不落下的泪珠。
“之前在硝子的医务室里,我听到你和悟说的话了。”
——在成为和大家一样强的咒术师前,我是不会逃跑的。
“你已经变得很强了,绘里花。”
“你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没关系,喜欢谁也没关系,这些你曾经教给我的东西我都可以教给你。”
“所以,如果你想要逃跑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
晚霞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夏油杰在她的面前蹲下,发出了声很轻的叹息。
像是在可惜什么,又像是在自嘲。
“对于我而言,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
绘里花接到港口黑手党指明的祓除咒灵的委托的那天,恰好是五条悟出差回来的日子。
她拿着任务说明书在咒术高专门口蹲了一会儿,反复确认了说明书上写的的确是她的名字后才迟疑地收进了口袋里。
为了确认这不是向上次那样上层给她下的套,这回她还提前打电话问了一下中原中也。
电话那头的男人在听到她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嘈杂的背景音在一声爆炸的巨响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首领的意思。”
中原中也这么说,声音还带着些战斗中未消散的冷硬。
“我和红叶大姐说过你的事情,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直接找红叶大姐就可以了。”
还不如让讨人厌的高层给她下套呢。
绘里花这么想着,脑袋靠在了背后的石柱上。
她哪里算得过森鸥外,就算是哥哥来了也不一定算得过他。
至于森鸥外可能没有恢复记忆这种可能性——绘里花对此已经不抱侥幸心理了。
那天从甜品店里回到高专之前,她随口问了一句Reborn恢复记忆的时间。
得到的答案恰好是她在教堂里停止呼吸的那一天。
她的那次“短暂死亡”,似乎让她所有的攻略对象一同恢复了记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的话,说不定这个世界的五条悟之所以提前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是因为这个世界那个真正负债累累的[迹部绘里花]死去了。
虽说按照真人之前说的话,那个负债累累的[迹部绘里花]很可能是狗卷棘那个副本里的[迹部绘里花]在临死之前用术式创造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存在[2]。
啊,好麻烦,不想思考了。
绘里花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盯着脚边的石子看了一会儿,又看到了成排的蚂蚁搬运着一颗面包屑绕着石子走过。
绘里花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把小石子踢走。
五条悟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她背后出现的。
“嗯?在等我吗,绘里花?”
他的脑袋从她的耳边探了出来,轻描淡写地瞄了她脚边的蚂蚁们一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
五条悟之前似乎是刻意敛起了咒力,他的出现毫无预兆,过分亲昵的动作更是吓了绘里花一跳。
在她踩空摔下台阶之前,五条悟伸手,轻而易举地就揽住了她。
“真令我伤心啊,我明明比蚂蚁要好看许多吧,绘里花却看蚂蚁看得那么认真。”
五条悟的语气幽怨得就像她是什么欺骗了感情的负心汉一样。
……不,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因为狗卷前辈还没来,今天又正好是老师你回来的日子,所以我想在这里等等看说不定能等到。”
她说得十分坦诚,五条悟却抿着唇角沉默了一下,过了半晌,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好歹说一下谎啊,绘里花。”
“……不是老师你说如果我再说谎的话你会很伤脑筋的吗?”
五条悟的动作顿住了,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发现这句话似乎的确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
“我不记得了。”他任性地宣布道,“不记得就是不存在。”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垂下了眼眸。
这是他连续工作没有合眼的第三天,太宰治口中的那个叫“齐木空助”的男人倒是找到了,可能够解开狱门疆的黑绳却没找到第二条。
不过五条悟在打游戏的时候,比这更长的夜也熬过,所以不睡觉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面前的少女那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耳垂。
五条悟捏着对方脸颊的动作突然停住,他墨镜后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手指后移,温热的手掌整只覆盖住对方的耳朵。
手下的少女顿了一下,五条悟满意地弯起了唇角。
“那么,想要和我说什么呢,绘里花?”
猜测出对方的意图对于五条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想不想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是……”
“不管怎么样,我都还是要回家的,五条老师。”
绘里花打断了他的话。
预料之中的答案使得五条悟的目光不可抑制地冷淡了下来。
他盯着她看,却一点也没起到威胁的作用。
五条悟注意到,绘里花今天没有将头发扎起。她那原本被鬼削短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温温柔柔地覆盖住他的手背。
“是想要激怒我吗,绘里花?”
他半敛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还是说我不在的这几天,绘里花有了什么新爱好吗?想被我用咒具捆在身边之类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咒具?如果是粉色的话可能有些麻烦,我到现在还没见过。”
“……请不要说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了。”
五条悟笑了两声,捏了捏她的耳垂,“可是,除此以外,我想不到绘里花和我说这句话的原因嘛。”
他的姿态软了下来,刻意用了撒娇般的口吻。
绘里花难得地没有拍掉他的手。
五条悟对此有些感到惊奇。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眉头皱起,然后又松开,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就连声音也高了几分。
“五条老师说过,你是最强的对吧?”
五条悟歪了下脑袋,轻轻地“咦?”了一声。
“就像太宰先生说的,哥哥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出这样的话似乎使得对方有些害羞,五条悟看着绘里花别开了脸,脸颊有些发红。
他沉默着,眸底的颜色缓缓深沉了下去。
“可是这里的大家对于我来说也很重要。”
五条悟愣住了。
他手下少女的耳垂有些发烫。
绘里花一点一点地回过脸,最后扬眸对上他的视线。
“我是说,我也会帮忙的——既然我能来到这里的话,也一定有能让大家去到我那个世界的办法。”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带了些水意,五条悟觉得她可爱得不得了,就连这几天压抑着的愤怒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那个,其实在我的世界里,我很有钱的。”
她紧张地抓了下头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声音却被五条悟打断了。
“那么你要养我吗,绘里花?”
他的心情非常地愉悦,愉悦到就算伊地知现在跑到他面前骂他瘟神他也不在意了。
“养我的话可是很贵的哦。”
绘里花没想到五条悟会问这个,她原本只是想说可以给大家买很多很多的礼物而已。
她看着五条悟,沉默了一下,理智并没有因此动摇,“……请自食其力,老师。”
五条悟失望地“哦”了一句。
“不过,真让我惊讶,绘里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虽说就算绘里花不提他也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竟然从对方口中说了出来——
五条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天回来后,夏油杰和我说了很多东西。”
五条悟愉悦的心情忽然止住了。
他的挚友,趁他忙碌的时候,竟然又一次偷了他的家。
哦,话说回来,他那天在甜品店里被气到了,最后连一开始去找绘里花的目的也忘记了。
五条悟看了一眼面前坦率的少女,又看了看从她口袋里露出一角的任务单。
算了,还是下次再问。
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问。
五条悟这么想着,重新勾起了唇角的弧度。
“是只和我说了吗?”
“……什么?”
他俯下身,在冬日寒冷的风中凑近了面前疑惑的少女。
对方平静的呼吸酥酥痒痒地落在他的脸上,五条悟的目光略过滑落的墨镜直直地探入她的眸底。
“绘里花刚才的话,是只和我说过的吗?”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鼻音,沾染了掩饰不住的浓浓眷恋。
五条悟万分期待对方的回答。
他甚至都做好了录音的准备,拿来当手机铃声怎么想也不过分吧。
然而,下一秒,被他注视着的少女却有些心虚地再次别开了脸。
“……其实和大家都说过。”
因为你出差了,所以是最后一个。
五条悟:……
五条悟:决定了,现在就开始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