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伴?”
“是未来的魑魅魍魉之主, 奴良鲤伴。”
天正十八年,春。院子里山茶花开放的那天,璎姬夫人将襁褓中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手中。
“没关系, 乙女。就算有了鲤伴,我还是会一样爱你。”
-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作为奴良组未来的二代目出生的奴良鲤伴小时候是个臭屁虫。
直到他长到十一岁, 绘里花一直在和雪丽抱怨着他有多么烦人。
黑发的少年几乎与先代滑头鬼奴良滑瓢长得一模一样, 可又继承了樱姬夫人出生大名的贵气,懵懂之年,就讨了奴良组里所有女性的欢心。
除了绘里花以外。
“本来我才是奴良组里最受欢迎的存在。”
仗着身高优势,每次小鲤伴来找她扎头发的时候, 绘里花就会蹲下身来,恶狠狠地戳着他的额头。
“都是你的错啦。”
明明行为恶劣到了极致, 十一岁的鲤伴却对绘里花的举动丝毫不在意。
“姐姐现在也很受欢迎。”
鲤伴眯着一只眼, 他的金瞳闪耀,乌藻般的黑发用一根红绳松松垮垮地扎着,弯着唇对她笑。
“我就最喜欢姐姐。”
温柔缱绻的语气, 如羽毛般挠了挠她的掌心。
绘里花有一瞬间的出神。
于是她越发觉得奴良鲤伴这孩子讨人厌。
当年璎姬夫人就是这么被奴良滑瓢那只讨人厌的流氓大妖怪骗走的!
她可不是单纯善良的璎姬夫人, 怎么说也是比组里有名的妖怪了,虽然只是比他年长了两岁, 但她才不会上他的当呢。
滑头鬼都是些恶劣到骗人的家伙。
她又戳了戳他的额头,“小鲤伴。”
“嗯?”
“我可不会像雪丽一样被你耍了哦。”
彼时的奴良鲤伴被她戳得后退了几步, 他抬手揉了揉发红的额头,眉眼之间略带些疑惑。
绘里花想这下他总得生气了吧。
小孩子嘛,就该发点脾气。
然后她就可以去找璎姬夫人告状, 到处编排奴良鲤伴的坏话, 说给大家听。
“我知道。”
“姐姐只信母亲的话。”
小少年的身影消散了, 黑色的[畏]如墨一般散开,那是滑头鬼祖传的[明镜止水],绘里花觉得有点像幻术,是专门用来欺骗人的眼睛的[畏]。
十一岁的奴良鲤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檐廊下的风铃叮叮作响,转瞬之际,黑色的脑袋从她的肩膀后探了出来。
“其实刚才母亲就在往这边看。”
“……”
提醒般的话落入少女耳里很快就变成了挑衅,绘里花沉吟片刻,动了动唇。
“鲤伴。”
“在哦。”
“你长大一定会变成丑八怪的。”
-
绘里花是在他诞生以前来的奴良组。这件事,是奴良鲤伴从天狗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据说是她母亲还在城中做公主的时候捡来的,和他比起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因为偷东西吃被家侍打断了两条腿,浑身是血地躺在雨里等死。
“你们都懂什么啊——璎姬夫人可是天上高洁的不可触碰的月亮,才不会让给你们呢。”
奴良鲤伴经常听到她这样说。
他那时躲在树后,看着插着腰的小小妖怪被他的父亲揪着后领拎了起来。
奴良滑瓢没有同情小鬼的习惯,他晃了晃手里的绘里花,末了还挑衅般地咧嘴说“可惜璎姬就喜欢我,你气不气”。
于是小妖怪被气哭了。
奴良鲤伴看到她愤恨地踹着池塘边上的石头,结果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扭了脚,嗷地叫了一声,在地上滚成了一团球。
奴良鲤伴是记得的,那时的绘里花穿了一件浅樱色的振袖和服,是母亲亲手给她做的,她喜欢得不得了,所以连摔倒都是脸先着地的。
个子矮小的少女有着一头长至细腰的黑发,柔软卷翘的眼睫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雾蒙蒙地沁着水汽。
“奴良滑瓢今天出门必倒霉。”
他听到了少女带着带着哭腔的诅咒声,她的黑发散下,狼狈地遮掩住她因湿润的泥土而显得灰蒙蒙的脸颊。
藏在树后面的奴良鲤伴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仔细想想,绘里花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讨厌他的。
被小孩子们称呼为千面魔的少女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畏]不是战斗的类型,一双手腕白皙纤细,拾起石头向他掷来时,自己还差点滑了一跤。
“不要这么生气嘛,姐姐。”
他毫不费力地就接住了她,单手环过她的腰间,稳稳地卷进自己的怀里。
绘里花气愤地咬了他肩膀一口,虽然咬得并不重,奴良鲤伴却还是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他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她,对方却觉得他这个问题别有用心,像只仓鼠一样躲在树丛里看了他许久,才悄咪咪地又露出了个脑袋。
“你才不会理解我呢。”
奴良鲤伴听见她嘀咕了一声。
“像你们这种毫不费力地就能得到别人喜欢的妖怪,才不会理解我呢。”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奴良鲤伴想起了雪女之前对他说的话,因为他是母亲的孩子,所以不论他做了什么,母亲都会永远爱他,这样的爱与日俱增,并不公平,更是难以平分。
“那等我长大以后娶姐姐就好了吧。”
奴良鲤伴的声音使得树丛里的小妖怪抬起头来,她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满脸惊愕,眼瞳之中还搀着几分疑惑与迷茫。
“那样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啦。”
那时候的奴良鲤伴,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顾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从树上摔下来的那种,她在哭,于是他就伸出了手。
奴良鲤伴牵住了她的手。
“所以,你不要再哭了。”
-
奴良鲤伴成年以后,在人和妖之间选择了成为妖。正是那个时候,以日本桥为中心,江户城走向了繁荣。
奴良滑瓢因为被羽衣狐挖去了心脏,一天一天地衰老了下去。没过多久,奴良滑瓢退位,鲤伴从前者那里接手了奴良组,正式成为二代目。
即使是这样,鲤伴却并不喜欢待在总宅里处理事务,他甚至懒得开会,于是首无每天的工作不是在找他,就是在找他的路上。
可对于滑头鬼来说,隐藏踪迹简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奴良鲤伴只有在每天喝完酒后,才会懒洋洋地晃回奴良组,日日如此,今天也是如此。
“哎呀,二代目回来了。”
在门口帮忙扫着落叶的毛倡妓一看见他就捂着嘴笑,声音一落,首无便跃上了高高的围墙,气愤地跳到了他的身后,追着他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只是随便逛了逛而已。”
他说着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纤长的五指放下,侧过脸,垂着眼睛看向首无。
“姐姐呢?她上次说的发簪,我帮她带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首无一愣,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思考绘里花的踪迹,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被带偏了。
于是首无顿时更加生气了,他本想大喊“不要转移话题”之类的话,声音却被一旁的毛倡妓打断了。
“应该是在工作吧。”
毛倡妓说道,散着的发落在胸前,笑得若有所思。
“据说今天也在为了超越鲤伴大人而努力呢。”
奴良鲤伴想了想,将手里的酒壶扔进了手忙脚乱地接着的首无怀里。
在首无“您又要去哪里!”的吼声里,滑头鬼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
绘里花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是从人们对她的唾骂声里。
他们说她有一千张脸,专门勾引有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偶尔甚至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绘里花觉得他们无聊极了,虽然她的确爱骗人,但对吃人实在没什么兴趣。
他们的对于“千面魔”的传言里,只有她有一千张脸是正确的。
她可以变成男人,也可以变成女人,从诞生起初,就拥有了这样神奇的能力。
以至于她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创造出她的妖怪称呼她为“山吹乙女”,姑且可以称呼为“母亲”的妖怪,临死之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就像璎姬夫人那样温柔地捧着她的脸。
“滑头鬼。”
“你要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片黑暗中,她的“母亲”好像疯了。
她一遍一遍地念着滑头鬼的名字,美丽的脸变得狰狞,血红色的指甲掐进她的脸里,一点一点地收紧。
“可我不叫这个名字。”
她疑惑地反驳道,话一说出口,“母亲”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母亲”说这是名叫白兰杰索的神明给予她的指使,她只有成为“山吹乙女”,才能为“母亲”报仇。
绘里花想了想,说她的脑袋一定是被门夹了,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事。
于是“母亲”差点掐断了她的脖子,她躺在血泊里,看着“母亲”的手中握着她的心脏。
——如果办不到的话,她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
绘里花想,她一定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才会摊上这么一件事。
山吹乙女就山吹乙女吧,反正当谁都一样。
报仇什么的她才懒得管,比起手握她心脏的妖怪,绘里花还是更喜欢璎姬。
拥有着神奇的治愈力量的人类,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拥抱住了她。
如果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母亲的话,她宁愿是璎姬夫人那样的。
因为璎姬夫人的手抚摸过她的头的时候很舒服,所以即使璎姬夫人选择了跟随她最讨厌的滑头鬼,她也依旧跟了过去。
可尽管是这样,人类的寿命不过是区区一百年而已。
璎姬没能活到一百岁。
她闭上眼睛的那天,绘里花在门口等着,奴良鲤伴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母亲想要见她。
于是她便冲了进去。
她有很多话想要和璎姬说,比如她已经找到了“母亲”口中的神明的线索,只要璎姬夫人能再坚持一下下,她就一定会找到让她长命百岁的方法。
可璎姬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
人类的公主已经不再年轻美丽了,她用那双温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珠。
“本来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一看到乙女,我就觉得又没关系了。”
“请替我陪伴着鲤伴吧。”
她说,最后一次朝睁大眼睛的绘里花露出了微笑。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做得到的。”
-
从那天起,绘里花喜欢的最后一个人类也离开了。
一句关于她的话都没有留下,张口闭口全是奴良鲤伴的事。
她消沉了许久,气得要死,事情发展到最后,连听到“奴良鲤伴”的名字都觉得心烦。
绘里花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了调查江户城内突然大量出现的新生妖怪起源的任务。
打扮成花魁对她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笑得花枝招展,一杯一杯地给面前的陌生男人灌着酒,从他们的嘴里打听到了“山本五郎左卫门”的名字。
本来事情一切都发展的很顺利,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奴良鲤伴用烟杆打掉了男人握在她肩头的手的话。
绘里花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男人大喊着“有妖怪啊!”跑走了,眉梢一跳,气也不打一出来。
可奴良鲤伴却看着从楼梯上滚下去的男人哈哈大笑,他捂着肚子,绿色的条纹和服松松垮垮地扎着,直到看到绘里花越来越黑的脸色时才停了下来。
“抱歉抱歉,是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没有丝毫悔改之意的忏悔。
绘里花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奴良鲤伴就蹲下了身来。
他的手指放在了她挽起的发髻上,稍稍一扯,少女乌墨的发就落了下来。
绘里花抬眸,从铜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落下肩头的和服被黑发的妖怪毫不费力地扯了回去,奴良鲤伴坐在她的身后,认认真真地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落着梅的发簪插进她的发间,奴良鲤伴抱起了她。
“最近江户很危险,不要再一个人做这种事了。”
“……不准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讲话,没大没小。”
“嗯?好。”
“下次百鬼夜行的时候也不能忘了叫上我,我要做开路的那个,走在你前面的那种。”
“可是姐姐太弱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别的妖怪干掉吧。”
“……”
奴良鲤伴的脸被怀里的少女捏得变了形。
“你再说我就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的小辫子剪掉。”
奴良鲤伴哈哈地笑了几声,他垂下眸看她,“姐姐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吧。”
绘里花想了想,觉得果然就应该趁奴良鲤伴小的时候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他越长大就越气人,最难过的是她还打不过他。
“不过如果是姐姐的话,剪了也没关系。”
奴良鲤伴若无其事地说道。
反正运用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力量,很快就能长回来。
这本该是一句完整的话,奴良鲤伴却没有说出口。
“我会照顾姐姐的。”
他腾出一只手,拨开了怀中少女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
在绘里花惊愕的眼神中,百鬼跃起,躲在阁楼上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妖怪化为了灰烬。
奴良鲤伴捂住了她的眼睛。
“就像母亲曾经那样。”
-
在奴良鲤伴的记忆里,绘里花永远是一副生气的模样。
她谁也不喜欢,尤其是人类,可唯独亲近璎姬。
奴良鲤伴偶尔也会吃醋,但在发现绘里花恼羞成怒的时候会气红一张脸后,他的那点小小的负面情绪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她讨厌他,他就偏偏要去她面前晃。
说不清是小孩子天生的劣根性,还是觉得有趣。
在他成年以前,奴良鲤伴总是在对方合衣就寝时忽然出现,看着她吓得满屋子乱窜,然后摆出无辜的神态,说着因为噩梦睡不着所以想找她聊天之类的话。
她总是说着小孩子就是讨厌,却不会真的赶他走。
“看、看在你作为未来的二代目每天都很辛苦的份上……”
说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少女替他盖上了被子,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声音轻轻的,伴随着廊外一点一滴落下的水声,给他讲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奴良鲤伴看着她睡着了。
他从被褥中探出一只手,划过对方睫间的指腹传来一阵痒意,奴良鲤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倏地轻轻地笑了。
他将被子盖回了沉睡的绘里花身上。
“晚安,姐姐。”
于是奴良鲤伴开始变本加厉地试探着绘里花的底线。
起初是扎头发,后来变成了替他缝制衣服。
长大了的少女就像小时候咒骂着奴良滑瓢那样咒骂着他,他隐去气息,坐在门外耐心地听,听绘里花骂着骂着突然顿住,喃喃自语地说“是不是太恶毒了”然后又兀自开始后悔。
这大概是奴良鲤伴幼年时期唯一的乐趣所在。
他忘了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他的身高超越了总爱戳他额头的少女,总之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绘里花已经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了。
发现这件事的不只是他,还有迟了一步尴尬地发现了这残忍的事实而整个人僵住的绘里花。
奴良鲤伴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然后将身子弯下,额头凑近了她的面前。
绘里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不许让着我!”
她羞愧地大叫,薄薄的唇抿起,挺拔的鼻梁间,一双眼睛被夕阳映成了蜜糖的颜色。
奴良鲤伴笑着将她搂进了怀里。
从那一天起,奴良鲤伴开始学着绘里花的样子给她扎辫子。
他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只是觉得待在对方身边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奴良鲤伴只有在怀抱着她,轻嗅着她发间浅淡的清香时才会安心。
奴良鲤伴选择成为人还是妖的那年,他开玩笑似的和绘里花说,他是因为不想要被她讨厌才选择成为妖的。
绘里花当真了。
直到现在,奴良鲤伴也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如果你想成为人的话,我会帮你和先代说的。”
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神色认真而严肃。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小鲤伴。”
“耍脾气的话我就要揍你了。”
奴良鲤伴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那时问了什么呢?
啊,想起来了。
“可是变成人类的话,大家会因为我逃避了责任而讨厌我的吧。”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的绘里花怔愣片刻,奴良鲤伴感到她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
“……我会陪着你的。”
“反正我谁都不喜欢,直到你死去,我都会陪着你的。”
“所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家伙吧。”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又别过脸去,徒劳无功地补了一句“看在璎姬夫人的份上”。
奴良鲤伴注视着她,忽然想起[长手长脚]他们开玩笑时说的“二代目一定是因为那位小姐小时候总是欺负他的事,所以最近总偷偷给她使绊子”的话。
不是报复。
奴良鲤伴想道。
至少想亲吻她的眼睛这件事不是。
奴良鲤伴只将这件事分享给了临死之前的璎姬,她看上去十分惊愕,末了又露出松了口气的笑。
“我知道的哦。”
“鲤伴小的时候,我让那孩子抱过你。”
“那孩子的模样严肃得简直像是如临大敌,你一哭她就慌得要命,最后索性和你一起哭了起来。”
奴良鲤伴听着母亲的回忆,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你,鲤伴和雪丽他们玩的时候,她就躲在石头后面偷偷地看,十分羡慕呢。”
璎姬说到这里似乎没了力气,她顿了顿,缓缓地抬起了手。
奴良鲤伴握住了她的手。
“我捡到那孩子的时候,她局促得连房间都不敢进,担心自己身上的泥水会弄脏地板,却忘了自己浑身都是伤口,再不治疗就要死掉了。”
“要让她多撒撒娇啊,鲤伴。”
-
说来也巧,奴良鲤伴去山里游玩的时候,在一家私塾了看到了真正的山吹乙女。
一模一样的头发,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一模一样的名字。
可奴良鲤伴一眼就看出来,她和她的姐姐不一样。
山吹乙女温柔且坚强,是个标准的大和抚子般的女性,就像一枝细柳。他的姐姐却总爱耍脾气,跌倒了就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哭。
奴良鲤伴突然就很生气。
一百年的时间,他甚至连她真正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到头来,他也和那群她骗过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嘛。
这么想着的奴良鲤伴从山吹乙女那讨了枝花,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荡了回去。
“是乙女给我的。”
“……我?”
“不是哦,是真正的乙女。”
奴良鲤伴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愣住了。
他沉闷的心情好了几分,翘着唇角,对着一旁胡子拉碴的奴良滑瓢说他有了想娶的人。
奴良滑瓢吓得一口酒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奴良鲤伴在回过头之前,期待着面前少女的表情。
惊愕也好,愧疚也好,他一定会好好道歉。
可绘里花却异常地平静,她捏着下巴,回忆着奴良组最近的经济状况,不到五分钟就做出了完美的婚礼方案。
“啊,对了,我记得璎姬夫人留下了不少首饰,我待会去找找,那位小姐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她说着说着,就兴奋地弯起眉眼。
奴良鲤伴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么笑过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姐姐看起来很高兴。”
“啊,当然啊。”她回忆着说道,“璎姬夫人的遗愿是让我照顾好你,可是你要是结婚了,照顾你的任务就交到那位小姐的手上了。”
“我还没去江户城外看过呢,你知道吗,大阪城那边新开了个花魁,听说比这里所有的女孩子长得都好看,我想去凑凑热闹……”
奴良鲤伴一连听她说了很多东西,全是关于离开奴良组的事。
他的喉咙忽然变得干涩起来。
“不行。”
奴良鲤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黑色的[畏]从他的肩膀上跃起,模糊了他的身形。
“姐姐不是说过的吗,直到我死之前,都会一直陪着我的。”
绘里花有些茫然,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啊,那是说如果你变成人以后的事吧。妖怪可不像人,妖怪的一生那么长,我不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说得很平淡,就好像这是她很久以前就做好的打算一样。
“不行。”
奴良鲤伴又说了一遍,他拔出了刀,挡下了奴良滑瓢让他冷静一点的攻击。
两代滑头鬼的交手明显吓了绘里花一跳,奴良鲤伴抿了抿唇,索性连手里的刀也扔掉了。
他抱住了她,发动[明镜止水],一下子就从庭院回到了她的房间。
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的摆设,甚至还少了些东西。
她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从没打算留下。
“你再随随便便抱我我就……”
绘里花像小时候那样,高高地扬起了手,想要揪一揪他的脸颊。
但这次奴良鲤伴挡住了她的动作。
握在她腕间的手不断收紧,再收紧。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让着姐姐了。”
“一直让着姐姐的话,姐姐似乎就会一直把我当做小孩子来看待。”
妖怪的金瞳闪耀,绘里花恍惚之间,记起奴良鲤伴率领百鬼夜行时的模样。
立于江户,麾下妖怪共计一万多,奴良鲤伴站在高塔之上挥令百鬼的时候总爱抱着她。
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忘了,能够平等地站在他身边的,好像只有她这个弱小的妖怪而已。
温热柔软的唇瓣贴在了她的眼睛上,她挽起的头发又一次被对方恶劣地拆掉了。
奴良鲤伴握着她的腰,他垂着眼睛,唇角往日散漫的笑不见了,眼瞳之中墨色浓郁一瞬,又忽地散去。
明明是魑魅魍魉之主,奴良鲤伴却露出了一副认输的表情。
“不告诉我名字也没关系,反正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声音里带了点撒娇的成分。
“多喜欢我一点嘛,姐姐。”
-
绘里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到最后,奴良鲤伴想要结婚的对象竟然变成了她。
直到毛倡妓为她穿上白无垢的前一刻,她还在质疑着奴良鲤伴是不是和真正喜欢的对象吵了架,所以拿她来气对方。
“原来姐姐是这么想我的吗?那我可真是伤心。”
他为她编着发,手指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廓。
“我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对姐姐做些过分的事,可又担心姐姐像鸵鸟一样重新钻进树丛里,所以一直忍到了现在。”
绘里花捂住了自己的脸,并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丢人的模样。
可奴良鲤伴没有再开口说话,她以为他走了,于是悄悄地移开两根手指,试探着往镜子里看了看。
结果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绘里花一下子就更气了,但她的脑中一瞬间有什么闪过,抿着的唇松开,连带着神色也沉静了下来。
“但是我可不是会待在家里等你的人哦,鲤伴。”
“我这个人一向闲不住,你要是又溜去哪里喝酒,让首无找个两三天也找不到,我就往你相反的方向溜走啦。”
熟知奴良鲤伴秉性的绘里花说道。
他这个人,总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长了一张讨女性喜欢的脸,经常借住在别人家里,一住就是两三天,还从来不付钱。
绘里花想着,她都这么说了,热爱自由的奴良鲤伴总该想想清楚了吧。
“那我带上姐姐就好了。”
“……和你一起白吃白住吗?”
“老爸以前还经常溜去阴阳师家偷吃东西呢。”
奴良鲤伴无所谓地说道,将她抱在怀里蹭了蹭。
“母亲偶尔也会跟着老爸一起。”
绘里花顿时被戳中了死穴,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不损害璎姬形象又能谴责这样行为的话,于是只干巴巴地憋了一句“无赖”出来。
-
江户后面是明治,明治后面是大正,度过昭和和平成,绘里花看着呼啸而过的电车建起,一座座学校建起。
这已经是人类的时代了。
奴良鲤伴去处理偶尔的几个企图打破和平的妖怪的时候,绘里花就和毛倡妓她们一起出去逛街。
身为奴良组的主母,虽然不太擅长和别的妖怪交流,但绘里花每次出门,都会像模像样地给奴良组的干部和小妖怪们带些礼物。
“这种事情交给手下去做就好了,您不必这么操心。”
毛倡妓在绘里花询问她的意见时,温和地微笑着说。
“……放过我吧,毛倡妓。”绘里花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那我真就被养成废人了。”
毛倡妓听了捂着嘴笑出了声,她没再说反对她的话,反而真的认认真真地替她挑起了伴手礼。
绘里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似乎有人在看着她。
那是一个孩子,被一群穿着正式且沉闷的黑色和服的人簇拥着的孩子。白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神情淡漠,好像什么都激不起他的情绪一般。
可他在看她。
绘里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又看了看他。
“吃吗?”
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白色的孩子稍稍顿了顿,老成地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向她走过来。
可是在他迈开脚步以前,他身后的人叫住了他。
“悟大人,您要去哪?”
明明是恭敬地弯着腰的,却用了不容置喙的口吻。
于是白色的孩子又停住了脚步。
绘里花记下了他的气息,她最近本来也没什么事,晚上循着气息给他送点礼物倒也没什么麻烦的。
“在想什么,姐姐?”
她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出现之人却拥抱住了她。
绘里花对于奴良鲤伴这种犯规的行为已经纵容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她目送着白色的孩子离去,放下了手中的糖果。
“鲤伴。”
“嗯?”
“你还是另外再娶一个人类吧,我不想奴良组的未来毁在我的手里。”
-
距离她和奴良鲤伴结婚,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去到总宅的干部来来往往,起初他们还会恭敬地和她打招呼,可过了五十年,他们注视着她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掩藏的不满。
妖怪虽然比人类衰老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却也不是长生不死的。
奴良鲤伴之后,奴良组总得有人来继承。
每次她这么提起的时候,鲤伴却总是用七七八八的事情搪塞过去,她一旦追问得急了,鲤伴也只是安慰般地拍拍她的头,说着总会有的之类的话。
可绘里花清楚地知道,这是羽衣狐的诅咒。
滑头鬼和妖不可能产生后代。
他们的血统会在与人类的结合中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变得弱小而平庸,被部下亲手杀死。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嚷嚷着要让她报复滑头鬼的“母亲”,就是羽衣狐啊。
她无数次地复生,奴良鲤伴就杀了她无数次,她的怨恨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于是绘里花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
“请放过我吧,母亲。”
在无数次在梦中被对方捏碎心脏后,她乞求道。
羽衣狐的神色冷淡了下来,兴许是两百年的折磨让她丧失了兴趣,她蹲下身来,癫狂的面庞恢复美丽。
“好啊。”
她笑着说道。
-
奴良鲤伴的孩子,是带着期盼出生的。
死气沉沉的奴良组在那段时间中恢复了生机,绘里花每次疲惫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奴良鲤伴抱在怀里,坐在高高的树上晒太阳了。
檐廊下的风铃被天狗组换了一个,首无和毛倡妓每天轮流来给她讲外面发生的故事,末了还信誓旦旦地和她汇报每次奴良鲤伴任务一结束,他们就立刻把他拎了回来。
绘里花对此只是笑笑,她的手轻轻地搭在肚子上,阖着眼,听着枝头细细碎碎的鸟鸣声。
恍惚之中,她又回到了那天累得满头大汗的璎姬夫人将鲤伴交到她手里的时候。
她不过比他大了两岁,根本抱不住,于是咬着牙,使了全身的力气,姿势七歪八扭的,逗得一旁的奴良滑瓢忍不住嘲笑她。
——未来的魑魅魍魉之主。
他长得像谁都无所谓,不过既然是要继承奴良组的妖怪,还是像鲤伴比较好。等到他出生,她要像璎姬夫人一样,抱着他睡觉,给他唱《松隆子》,教导他千万别像奴良滑瓢那个老流氓学习。
她可以教他画画,教他识字,教他唱歌——当然,要是他未来想成为一个普通的人类,那么她就偷偷带着他溜走。
她只想要他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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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为什么呢?
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生息。
他在漫天的大雪中,如同枝头被打落的梅花一同凋零了。
她甚至连他的一面也没见到,听雪女说,那孩子身上带了羽衣狐的诅咒,是在出生的前一秒,被硬生生地扭断脖颈死去的。
——对不起。
直至雪女离开之前,她一直保持着出乎预料的平静。
她咬着下唇,直到血腥味弥漫了口腔,也没有哭出声音。
——对不起。
她穿着鲤伴送她的和服,蜷缩在庭院的树下,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我不该期待着你的到来。
如果她没有那样的愿望的话,他就会降生在另一个好人家。
就算普普通通也无所谓,他会交到很多的朋友,书写很多的故事,也许有人会欺负他,但总有一天,他会成长为一个独立的大人。
结婚,生子,老去,拼了命地活着,不留遗憾。
“怎么哭了,姐姐?”
落在她身上的雪被隔离开来,温暖的鹤氅披在了她的肩上,奴良鲤伴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浴衣,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血的味道。
他比她更加愤怒,无数的妖怪,只要挑衅,不论大小,他不再笑着邀请他们加入他的百鬼夜行,倒是干脆利落地将他们送往了黄泉。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着,要是被送往黄泉的是她就好了。
“我是羽衣狐制造出来的怪物。”
她说,神色平淡得好像死去。
奴良鲤伴抱着她的力道又大了点。
“我知道。”
“要是有一天,她夺走了我的身体,杀了你也不奇怪。”
“那我就和姐姐一起死去。”
绘里花噗地一声笑了。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鲤伴。”
她转过身,松开了唇,捧着他的脸。
“是你选择要成为妖怪的,要好好地肩负起妖怪的未来才行。”
奴良鲤伴握住了她的手,他垂下眼睛,金瞳之中是满溢出来的漆黑夜色。
“我知道。”
他又说了一遍,声音闷闷的,似乎是不肯让别人看见他哭似的,弯下腰,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间。
“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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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里花有种预感,羽衣狐夺舍她身体的那天马上就要来了。
她想了无数种死去的方法,列举了每种死法的好处和坏处,可每当她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那个被人打断了腿,怀里抱着血淋淋的饼干的孩子却在她脑子里哽咽着,说不想死去。
绘里花一下子就没了勇气。
她毫不怀疑,当她真的对鲤伴拿起刀的时候,鲤伴绝不会还手。
他这个人,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实际上总爱感情用事。
可是鲤伴可不能和她一起死呀。
鲤伴一死,奴良组的一万妖怪就群龙无首,按捺不住的武斗派会立刻挑起对人类的战争,这座和平的城市将陷入长久的黑暗,直到哪一天,乌云破开,黎明到来。
绘里花犹豫了很久,在雪停的那天,趁着鲤伴外出,将写好的信放到了他的书桌上,她将他送给她的簪子压在了上面,大哭了一场,然后红着眼睛,召见了牛鬼。
她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他,请求他杀死自己。
“为什么是我,夫人?”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表情格外理智。
绘里花笑着指着他的脸。
“因为你已经在打算怎么杀死我了。”
牛鬼沉默了一瞬,然后对着她恭敬地低下了头。
他的额头抵在手背上,确确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
“为了奴良组的未来。”
绘里花最后看了一眼奴良组总宅上一望无际的天空。
“为了奴良组的未来。”
她重复了一遍牛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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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良鲤伴带着绘里花喜欢的点心回来的时候,那个总说他没大没小的人已经不再了。
酥饼从他的手上滚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奴良鲤伴的眼睛不断睁大,再睁大,从他身上爆发的[畏]冲破了天空,毁掉了半个走廊。
奴良鲤伴的刀,只差毫厘便能将跪坐着的牛鬼的脑袋砍下。
可是他最后还是没能下手。
“是姐姐的主意吗?”
他这么问,牛鬼便磕下了头。
“是夫人的意志。”
在牛鬼离开之前,奴良鲤伴都没有移动分毫。
“我说。”
“你们为什么要在她死掉以后再喜欢她?”
听到了奴良鲤伴近乎落寞的声音的牛鬼顿了顿脚步。
奴良鲤伴阖眼,他摇晃着向前踏了一步,蔓延开的血液便立即涌到了他的脚下。
躺在血泊之中的少女,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那是太阳般的颜色,如清晨驱散雾气将他唤醒的阳光。
奴良鲤伴对此毫不意外。
“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本来的模样应该是怎样的。”
他还记得,自从那次吵架以后,倔强的少女第一次对他低下了头。
她看上去非常得羞愧,所以连一个眼神也不敢看他。
“有人告诉我,只有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才会喜欢我。”
不管那是谁,奴良鲤伴都觉得可笑。
他可是滑头鬼,以捉弄人为乐的滑头鬼,怎么可能连喜欢的人都弄错呢。
“我不是因为姐姐的样貌才会喜欢姐姐的。”
那时候的奴良滑瓢将弥弥切丸抗在肩上,向来眯着的一只眼睁开。
“我喜欢上姐姐的时候,姐姐红着一张脸,在油灯下认认真真地给我讲着故事。”
“那大概是姐姐第一次给人讲故事吧,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一点逻辑也没有,讲着讲着自己倒是先睡着了。”
“然后就是姐姐被老爸丢出来后,在庭院里红着眼睛说总有一天要把老爸从母亲身边赶走的时候。”
“等……等等,那不就是……”
“是啊。我记得的哦,我说等我长大以后要娶姐姐的这件事。”
奴良鲤伴从一开始就知道羽衣狐的诅咒。
可他仍然选择了她。
“所以,不管姐姐瞒了我什么事,我都觉得无所谓。”
“反正妖怪的一生那么长,我足够有耐心。”
奴良鲤伴本想着,就算这一生没有孩子也无所谓,他没那么大的志向,就算没了他,黑田坊、首无……不管是哪个,都已经成为了足够带着奴良组走向未来的大妖怪。
——我还是好讨厌你。
她留给他的信上,开头就是这么一句话。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来打扰我和璎姬夫人团聚。
奴良鲤伴笑了笑,将信埋在了庭院边的草丛下。
那是他藏着他那一出世就死去的孩子的地方,他总觉得,要是他的孩子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会和以前的绘里花一样,可怜兮兮地顶着几片叶子,为了逃避训练瑟瑟发抖地躲起来。
“二代目……”
他的身后跪了一地,首无轻轻地呼喊了他的名字。
夜幕降临,月光乍现。
奴良鲤伴眯起眼睛,抬起手,虚虚地遮在眼前,从指缝间看去,就好像是触碰了月亮。
他就维持着这个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将手收回了敞开的衣服里。
“走吧。”
白色的雾遮掩了人群,陈旧的日本桥上,透着打着灯笼的许多道影子。
大街小巷里,孩童们依旧为妖怪的传闻而痴迷。
奴良鲤伴偶尔看他们一眼,却没有停下脚步。
“百鬼夜行了。”】
【触碰月光(奴良鲤伴线 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