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部队回来啦!”
绘里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从房间内探出了一个头。
彼时已经日近黄昏,残阳之下是几只惊起的鸟雀。柔软的羽毛从叶的罅隙间慢悠悠地荡漾着飘落,落在了檐廊尽头三日月那蓬松的发顶上。
打着瞌睡的小白虎们似乎是觉得有趣, 它们歪着脑袋, 蹦蹦跳跳地站起身来,争先恐后地想用爪子扒拉下三日月头顶的那根羽毛, 逗得后者扬起眼睫哈哈大笑。
于是千年名刀就这么看到了自己那位在走廊上以乌龟爬行的姿势企图溜走的主公。
三日月迷茫地眨了眨眼, 总觉得药研似乎拜托了他做什么事, 但是他一边喝着茶欣赏秋景, 一边就忘记了。
“您在做什么呢, 主公?”
打断绘里花逃跑大计的是刚出阵回来的一期一振,他的身上还穿着挺阔的出阵服,身后探出了无数个可爱的小脑袋。
粟田口的小短刀们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可爱。
绘里花沉默了一瞬。
虽说一期一振非常温柔, 说不定能理解她因为不想处理公务所以想趁药研去手入室帮忙的时候逃跑的心情, 但在小短刀面前, 绘里花并不想破坏自己那作为审神者岌岌可危的尊严。
绘里花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假装正经地从走廊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去万屋。”
一期一振舒展开了眉眼:“去万屋的路上并不安全, 我陪您一起去。”
“……我想了想,其实我是想去帮歌仙晒晒被子。”
“是吗?请不用担心, 山姥切正和歌仙一起。”
“那怎么行!”绘里花急了,“身为主公却不能为刀剑分忧,哪里配得上审神者的名号!”
一期一振想了想, 觉得这句话哪哪都有问题。
“既然这样, 麻烦大将先把上个月堆积下来的公文处理完吧。”
熟悉的称呼使得绘里花直接瞳孔地震, 她回过头, 药研藤四郎穿着敞开的白大褂,双手环胸,平淡无波的眼眸透过薄薄的透明镜片看她。
小短刀们纷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主公是因为不想工作吗才想帮歌仙去收衣服吗?”
“不要这么揣测主公的心思啦!我听说昨天三点钟主公还在挑灯努力工作呢!”
“咦?可是我昨天守夜的时候,看到主公和鹤丸殿一起。”
“说起来,今天早上大俱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掉进了坑里来着?”
别别别别说了!
绘里花坐在书桌前,一边痛苦地浏览着文字,一边用余光偷瞄着药研越来越黑的脸色。
可恶!明明长谷部走之前,药研不是这么严格的!
绘里花忍不住泪流满面。
长谷部出门修行的第三十六个小时零五分,想他。
-
绘里花从母亲手里接手这座本丸的时候,刚过完十岁生日。
彼时时间溯行军已经被全部歼灭,时之政府削减了后备资源的补给。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数审神者卸任,绘里花看着一座座本丸合上大门,刀剑们变为本体,万叶樱不再开放。
这座本丸,和她小时候,母亲牵着她的手来玩时,已经截然不同了。
起初,绘里花担心自己并不会得到这些美貌的付丧神们的认可,毕竟比起逝去的母亲,她不过是一个国小都还没毕业的孩子,唯一的优点就是继承了她母亲充沛的灵力。
可付丧神们却说,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
比如她跑步比赛抵达终点前过于得意于是左脚踩右脚摔了个狗吃屎的事,比如她看不得恐怖片偏偏还要强撑着装出一副“你们都是菜鸡”的样子睁大眼睛,于是连续一个月都不敢坐电梯的事。
十岁的绘里花从付丧神们嘴里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啊啊啊地大叫着,气愤地红了脸,钻进了看起来最靠谱的三日月怀里。
……虽然她过了两个月才知道三日月在某些方面意外地连小孩子都不如。
值得一提的是,绘里花来到这座本丸之后,三日月爱喊她“小姑娘”,鹤丸则爱喊她“小萝卜头”。
那时候还十分天真的绘里花问鹤丸为什么这么叫她,雪一般的付丧神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毫不客气地弹了她一个脑崩。
“因为听起来很可爱嘛。”
绘里花想了想,觉得似乎的确有点道理,于是她把自己的这个外号告诉了本丸所有的刀剑。
直到传进了压切长谷部的耳朵里。
压切长谷部花了足足十分钟,才让全身心地信任着鹤丸的绘里花相信,鹤丸这么喊她的原因只是因为她长得矮而已。
绘里花气得说再也不要相信任何长得好看的刀了。
“欸,鹤丸的错,为什么连我也被波及到了?”
加州清光托着下巴,皱着眉一脸苦恼。
大和守安定想了想,“可以让短刀们和我们去夜袭。”
“?”
“鹤丸在晚上的时候视力不太好,只要大家一起上,把他绑成真正意义上的一只鹤,小主公说不定就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了。”
大和守安定说这句话的时候,穿着内番服,拿着把扫帚在庭院里扫落叶,神情非常的无辜。
加州清光:“……”
事实上压切长谷部传达绘里花的话时只传达了一半。
在那句“我再也不要相信长得好看的刀剑了!”的抱怨后,还有一句“但是长谷部不一样”。
小姑娘的脸上还带着些未褪去的婴儿肥,她的一双杏眼明亮澄净,浅樱色的唇弯起,蹭地一下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最喜欢长谷部啦!”
虽然是孩童撒娇般的一句无心之言,但一向为了主而存在的压切长谷部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夺去了心跳。
“昨天老师让交的作文里我就写了长谷部哦!”
“作文?”
“是写一位最喜欢的家人啦。”绘里花回忆着说道,“母亲走掉以后,大家总是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有大家在,我一点也不可怜。”
“唔,不过我和他们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觉得我在骗人。”
压切长谷部愣了下,他的注视之中,绘里花扬起脑袋,警惕地看着他。
付丧神感到自己的衣角被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和母亲不一样,长谷部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直到现在,压切长谷部也无法用贫瘠的语言描述。
他微愣的神色安静下来,压切长谷部半跪在地,唇角翘着的弧度虔诚又温柔。
“啊,直到您不需要我的那一天,压切长谷部都会陪伴在您身边。”
-
十岁的绘里花最喜欢压切长谷部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长谷部很像她以前经常喂的小狗。
开心的时候会摇尾巴,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委屈地低下脑袋。
总之比起其他付丧神,就是很好懂。
不仅如此,长谷部还十分体贴。
长谷部在的时候,本丸里一切琐碎的事都不需要她来管。
“说起来,药研好像说纱布快要用完了……”
“今天早上已经新购入了一批。”
“莺丸的茶也……”
“已经拜托远征部队的人回来时捎上了。”
“……长谷部。”
“是,请您吩咐。”
“你是废婶制造机吗?”
压切长谷部罕见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绘里花诚实地回答道:“是我从别的审神者那里听到的形容词,她说每把长谷部都是什么都会,差不多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长谷部有些惊讶于绘里花竟然打入了别的本丸。
“不过还是我的长谷部更厉害一点。”
绘里花说着就骄傲地扬起了脑袋。
她今天下午就谁的长谷部更厉害这个问题,和隔壁的审神者展开了为期一小时的辩论。
“我的长谷部身材超好!”
“我的长谷部身材也好!”
“我的长谷部敢捉九条腿的蜈蚣!”
“我的长谷部敢捉十条腿的苍蝇!”
“哪有苍蝇是十条腿的!”
“反正我的长谷部就是找到了!”
事情发展到最后。
绘里花以她家的长谷部敢在雪地里脱光衣服自由飞翔赢下了比赛。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跟在她身后的一期一振的神情有些微妙罢了。
至于鹤丸,他已经笑得在地上滚成一团了。
长谷部并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形象已经被自家的小主公出卖完了的事,他只觉得十分感动,并宣称不管是哪把长谷部,都是为了主存在的刀。
“不一样啊。”
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绘里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十分疑惑。
“我一眼就能认出别人的长谷部。”
“所以,我觉得对我而言,长谷部是独一无二的。”
绘里花像个小大人站起来,拍了拍坐着的长谷部的肩膀。
“就算以后来了新的长谷部,我也不会认错你哒!”
-
时之政府提供的物资一天比一天少,即使不间断地派出部队远征,能带回来的物资对于整座本丸来说也微乎其微。
“怎么又是加州清光。”
诸如此类的话,绘里花听到过无数次。
仅仅是因为过于普遍,所以一现世便被送去刀解,更有甚者,被以交易的手段卖给了提起来都不齿的人。
从万屋回来的路上,不仅是绘里花,就连陪伴着她的清光也听到了这样的话。
付丧神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异样的情绪,他表现得异常平静,就好像别人提到的并不是他一样。
加州清光觉得,比起像三日月那样尊贵的天下五剑,他的存在的确算不上什么。
如果真的有一天,供养着付丧神的本丸支撑不下去了,他成为那批被送去刀解的刀倒也不奇怪。
可绘里花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她并不能理解这样的烦恼。
加州清光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主公凭着过人的灵力把别人暴打了一顿,还抢了别人的钱袋子,大摇大摆地带着他去万屋抢购了。
“清光清光。”
小姑娘对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
加州清光疑惑地照做了。
梅花的发卡就这么别在了他的发间。
加州清光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惊愕的脸。
“好看吧?”
小主公问他。
付丧神低垂的眼眸微动,他不可抑制地弯了下唇角,回了句“我很喜欢”。
于是绘里花开始思索着要不要给安定也带一个。
——那怎么行。
“安定不喜欢发卡。”
加州清光撒谎得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心情颇好。
他的指尖触了触冰冷的发卡,使它染上他的体温。
——他还要回去和安定炫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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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里花闲着实在无聊的时候,会去和大家一起种田喂马。
但她实际上也没帮上什么忙,还一不小心和髭切一起把刚出芽的草药当成杂草拔掉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个时候的绘里花仿佛看到了微笑着的歌仙背后燃起的黑色火焰。
髭切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弯着唇角,一把捞起被吓得动不了的绘里花转头就跑。
绘里花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
说起来,在她成人以前,本丸的刀剑们都很喜欢抱她。
比如她想要摘长在高高树枝上的梨花时,太郎太刀并不会主动帮她折下,而是将迷茫的绘里花高高举起,让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绘里花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真的长得太矮了。
可是她才十岁,还在发育期,以后肯定能长得很高。
下定决心了的绘里花坚持喝了三天的牛奶,到了第四天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换成了可乐。
开始担心绘里花的成长发育的长谷部把她的可乐瓶里统统换成了牛奶。
绘里花在开放的万叶樱下痛苦地给她的可乐立了块碑,以纪念她和可乐之间美好的友谊。
鹤丸这次笑得直接从万叶樱的树枝上滚了下来。
绘里花对于浑身雪白却以逗弄她为乐的付丧神毫无怜悯之心。
“不要这么看着我嘛,小主公。”
鹤丸国永弯着唇角说道,一双金眸被阳光映得剔透。
“我知道哦,怎么让长谷部放弃让你喝牛奶的方法。”
绘里花决定再信他一回。
“你为什么都不抱我啊,长谷部?”
绘里花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正在处理公文的长谷部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他胸腔内砰砰乱跳的心脏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压切长谷部冷静地沉思了一会,试探着向绘里花询问道是否是青江给她灌输了奇怪的知识。
绘里花摇了摇头:“只是好奇而已。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可长谷部却总是对我很尊敬的样子。”
长谷部怔楞片刻。
“……主公不是不喜欢被当做小孩子吗?”
“不想被当做小孩子又不等于不想对长谷部撒娇啦!”
绘里花插着腰,板着张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明白了。”
长谷部这么说着,目送着绘里花离开。
空荡荡的和室之内,沉着可靠的付丧神突然连脖子都红了。
大概是鹤丸教的吧。
压切长谷部虽然得出了这个结论,但还是忍不住用单手按住脸,瞳仁之中水色潋滟。
——算账的事情下次再说。
——至少那家伙这次的恶作剧还有点用处。
压切长谷部假正经地咳嗽了一声。
——至少他终于可以不愧对长谷部之名对可爱的小主公举高高了!
-
绘里花十五岁那年,被选拔进了咒术高专。
接踵而来的是她在大马路上对人一见钟情的消息。
据说叫禅院直哉,绘里花喜欢他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恰好长了一张她很喜欢的脸而已。
加州清光委屈地皱着眉:“难道是我不够可爱吗?”
小龙景光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禅院直哉的照片,得出了还是他更好看的结论。
这个结论成为了本丸里炸开锅的□□。
以乱藤四郎为首的小短刀们坚持着“明明一期哥更不错”,一期一振却谦虚地将最美的名号推给了三日月宗近。
鹤丸国永倒吊着探出了个头,“我呢我呢,我也是平安时代的名刀哦”。
付丧神们七嘴八舌吵个不停,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倒是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在了压切长谷部脸上。
压切长谷部:“……?”
“你觉得怎么样,长谷部?”
“……什么怎么样?”
“主公谈恋爱的这件事。”
压切长谷部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同僚们的心思。
他们肯定觉得他会反对,然后身为主公的近侍,他就能成为那个说主公暗恋的对象坏话的坏人了。
但付丧神们坏心眼的计划并没有实现。
绘里花的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原因是禅院直哉说她胸太平,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
初恋失败给绘里花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发展到最后,就连龟甲的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也激不起她太大反映了。
于是长谷部决定提前处理完本丸的事物,陪绘里花在现世里玩一天。
得知了这个消息的绘里花开心了一整晚。
“红色的还是黑色的?”
“主公穿什么颜色的都很好看。”
“欸——不要这么夸我啦,长谷部,我的尾巴会翘到天上去的。”
“……尾巴?”
“是啊是啊,长谷部也有,开心的时候就会耍来甩去,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压切长谷部红着耳根提高音调喊了一声“阿路基!”,绘里花得寸进尺地露出了狡黠的笑。
她抱着挑好的两条裙子,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商场的试衣间。
压切长谷部就耐心地在门口等着她。
“哦,那家伙这么快就找到新男人了啊。”
陌生的声音响起,压切长谷部疑惑地转过头去,禅院直哉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还没等长谷部做出反应,禅院直哉就摸着下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彻。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竟然把我和你放在同一位置,真是令人不爽啊。”
压切长谷部对于对方对自己的侮辱置若罔闻,他并不在意这些名号,只想快点把面前的家伙赶走,以防止绘里花看到后会想起伤心事。
但绘里花比他更先一步。
金发的少女似乎是听到了禅院直哉刚才的话,她气愤地连裙子拉链都没拉完,直直地冲了出来,用最原始的方式揪下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压切长谷部本以为她是要报自己被甩一事的仇,结果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句“对长谷部道歉!”
“你个臭丫头,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你打啊!你打我就告诉五条老师上次是谁害得他没吃到喜久福的!”
“……”
禅院直哉一咬牙,在自己的自尊和五条悟大概会来找他麻烦之间暂时性地选择了前者,他正想动手,蹿上他后背揪着他头发的少女却忽然被人扯下。
自认为自己是禅院家未来家主的青年顿时感到后脑勺一凉。
他摸了摸,敏锐地听到周围的人群憋着笑对他指指点点的声音。
禅院直哉顿时面色不好,运用术式,留下一句愤恨的“别让我下次再看到你”后,唰地一下身影就不见了。
而绘里花却是被长谷部的外套包了个严严实实。
她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目的。
“长谷部喜欢红的还是黑的?”
她一脸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突然又转移了话题。
长谷部准备好的思想教育卡在了喉口,他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的意见并不重要,主公选您喜欢的就行。”
说出这样的话,对于长谷部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绘里花却罕见地踮起脚,捧住了他的脸。
“你的意见很重要。”
近在咫尺的距离,在压切长谷部不由自主地睁大的眼中,审神者凑近了他。
那双蓝眸之中映出的完完全全是他的样子,少女的神色异常认真,她每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就好像是努力地要将她的心情传达给面前的付丧神一样。
“你比我在现世里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要。”
“把它当成主命也无所谓,但你必须知道,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鹤丸,乱藤……本丸里的大家,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但是只有这一点,好像只有长谷部你不知道。”
空中的樱花一点一点地飘落,风的尾音像是少女的一声叹息。
下一秒,绘里花脸上严肃的神色破碎开来,她弯起眉眼,浅色的瞳仁中潋滟开温柔的笑意。
“偶尔也像大家一样对我撒撒娇嘛。”
已经不是她对长谷部撒娇了。
她长大了,灵力比以前更加充沛,懂得了怎样从时之政府的监察员那讨到好处。
压切长谷部意识到,他的主公已经的确不是那个会因为被鹤丸骗了所以红着脸想把自己埋起来的主公了。
绘里花将肩上长谷部的外套扯下,她撩起了柔顺的金发,将露出的小片光洁背部展示在了发愣的付丧神面前。
“可以帮我拉个拉链吗?”
她这么问,长谷部便照做。
白色的手套扯下,温热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面前的少女,压切长谷部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主公。”
“什么?”
“无论您想要什么,压切长谷部都会替您达成。”
平静的眼眸之下,是压抑着的狂犬般的疯狂。
压切长谷部的眼神极尽温柔。
“这便是压切长谷部的意见。”
-
有一件绘里花到现在也不知道的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至始至终都是这座本丸的主公。
时之政府在登记审神者的时候出现了错误,名字只有一个字的差距,却使得这座本丸落入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手里。
一个婴儿当然无法承担起抵抗时间溯行军的职责,于是狐之助便联系绘里花的母亲,做起了代理审神者。
绘里花的母亲带领着大家出征的时候,绘里花便会在本丸里交由付丧神们照顾。
小小的孩子并不如现在这般乖巧,她一见不到母亲的身影就任性地大哭,还偷了一把莺丸的茶叶放在嘴里嚼来嚼去,末了还皱着一张脸觉得难吃地吐出来。
莺丸回来的时候看着满地残骸,心痛地变成了石膏像,差点没跪下来。
从那个时候起,绘里花就和鹤丸十分合得来。
刚学会走路和说话的孩子总是被那位性格跳脱的付丧神抱着到处恶作剧,鹤丸国永十分喜爱他的小主公,毕竟只要他带上她,就等于带了个挡箭牌,咬牙切齿的同僚们再生气也不会当着小主公的面对他做什么。
“雪。”
“什么?”
“鹤丸是雪的颜色!”说话还说不清楚的绘里花想了半天才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歪着脑袋,眼睛亮亮的,“还有樱花!”
明明是两种诞生于完全不同时节的产物,却统统被套在了鹤丸身上。
“哎呀,这我可真是被吓到了。”
白色的付丧神从微怔中回过神来,他噗地笑了一声,揉着小姑娘的脑袋,给予了最高水平的夸赞。
可能是良心发现,怕带坏小孩子,鹤丸国永舍不得和小主公分离,于是破天荒地消停了几天恶作剧。
一人一刀相处得非常和谐,压切长谷部看在眼里,偏偏鹤丸还总是在他面前炫耀,长谷部气得牙痒痒。
正是因为这样,当小姑娘第一次在幼稚园完成了手工作品时,压切长谷部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送给鹤丸。
可小绘里花却将它送到了长谷部的手里。
“我都知道哦!我每次把被子踢掉的时候,长谷部总是会偷偷地给我盖回去!”
小孩子正是掉牙的时候,说话有些漏风,长谷部却一点也不觉得她滑稽,只觉得可爱。
那时候的绘里花,就像现在这样,用小小的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不会忽略掉长谷部哒!”
“即使长谷部总是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做完,我也不会忽略掉长谷部哒!”
就像是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泊,在远处鹤丸震惊的一声“长谷部他樱暴雪了诶!”惊呼里,压切长谷部接过了绘里花的礼物。
直至现在,因为怕出阵的时候染上血液,他都好好地存放在被褥下方。
想要排在主心中第一的位置,这种事情压切长谷部并不会说出口。
就像他偶尔也想以下犯上一样。
-
绘里花十八岁那年,从咒术高专顺利毕业。
压切长谷部在本丸里为她举行了庆功宴。
但与其说是庆功宴,几杯酒下肚,万叶樱下的付丧神们已经忘了聚集在一起的目的是什么了。
龟甲一脸可疑的红晕,说就算主公惩罚他也没有关系。
长谷部才不管有没有关系呢,直接把他和笑面青江一起划为了危险等级一号。
青江对此非常地不服气。
毕竟比起龟甲,大多时候他还是正常的。
大和守和加州来的时候,抱着一堆小木板,提议要在想说的话写在上面,然后系在万叶樱上。
付丧神们热热闹闹地同意了。
五虎退写了小老虎最近在掉毛,让他很苦恼。
三日月写了今天茶梗立起来了,应该会有好事发生。
鹤丸国永思考了半天,最后写了个主公还是是小萝卜丁时期比较可爱。
一期一振摸着弟弟们的脑袋,只写了现在就很好五个字。
加州清光写了希望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可爱,这样主公就会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
安定偷看到了他的话,想起上次的万屋发卡之仇,不甘示弱地写下那我就比清光更可爱。
长谷部想都没想,写了希望主公永远开心上去。
绘里花遮掩了半天,偷偷摸摸地写下一行字,拒绝了长谷部帮她挂的好意,自己爬上了万叶樱,说要挂在最顶上。
于是一众付丧神们在草地上紧张地接她。
绘里花觉得大家都太紧张了,虽然她有的时候爱偷懒了点,但好歹也是一级咒术师,系完木牌后就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主公写了什么?”
小短刀们好奇地凑了过来。
“……希望明年庄稼长得更好一点?”
“欸——一听就是假的啦!”
绘里花揉乱了可爱的小短刀们的脑袋,最后也没说出真相。
是不可以对他们说出的话。
——希望她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这样,大家就不会为分别而伤心了。
-
绘里花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踪影了,母亲说他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再到后来,母亲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迹部同学很可怜,大家要多多帮助她。”
回到学校的第一天,老师牵着她的手,对她的同学们说着这样的话。
于是大家看着她的眼神变了。
成绩下降、做了坏事……不管是什么,似乎都可以被原谅。
“因为迹部同学很可怜,所以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们一遍一遍地,把绘里花好不容易才藏起来的悲伤血淋淋地挖出。
绘里花说着无所谓,晚上却会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泣。
到最后,她开始厌恶起了上学。
她的本丸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和小短刀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一期一振晚上给弟弟们讲故事的时候,顺便也会给绘里花讲一讲。
髭切每次远征回来都会给她带好吃的糖葫芦,顺便也给哭哭丸带一串,哭哭丸每次都惊喜地接受了,然后又据理力争地反驳道“是膝丸啦!”
那时的绘里花虽然只有十岁,但也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很喜欢母亲,也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母亲已经被夺走了,但无论是哪个付丧神,都不能再从她身边离开了。
对于绘里花来说,不管是哪把刀,都有存在的价值。
所以,在付丧神们不知道的时候,绘里花和时之政府达成了交易。
她偷偷地帮他们去各个时空裂隙调查时间溯行军突然被击败的真相,他们就给她偷偷地提供比别的本丸多三倍的资源。
绘里花将这些资源存在了账户里,她打算等存到五十年份的以后再告诉长谷部。
不然长谷部一定会不让她这么做的。
长谷部。
长谷部。
绘里花每念一次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笑一次。
虽然对于一个合格的审神者来说,应该平等地爱着每位付丧神。
但她偏爱着长谷部。
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股神奇的安心感,也可能是因为他就是长谷部。
长谷部最喜欢她,作为回报,她也最喜欢长谷部。
这种喜欢,甚至有些超越了审神者与付丧神之间的关系。
绘里花担心一说出口,就会被长谷部讨厌,然后长谷部就会躲着她。
那样她会很难过的。
于是她编造了作文的谎言,装作无辜地告白。
甚至连禅院直哉的事,都是她胡诌出来的。
从十岁开始,一直持续到十八岁。
——要是长谷部也像她一样就好了啊。
-
长谷部出去修行的日子里,每隔几天就会给绘里花写信。
[致主人
您能允许我踏上修行之旅,实在是万分感谢。
不过,我被带往的修行之地,似乎是与我因缘颇深的安土。][1]
绘里花听说过长谷部与以前的主人的事,清光和她说,修行之旅是为了解决困扰的心魔,这样归来之时才会变得更加强大。
正是因为这样,绘里花以为长谷部会提一点和织田信长交谈的内容。
结果自从第一封信后,长谷部的画风就开始走偏了。
[致主人
今天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觉得有件和服很适合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买下了,请原谅我的失礼。]
[致主人
不知您最近是否有好好睡觉,在我不在的时候,少和鹤丸做一点恶作剧吧。]
[致主人
收到了药研的来信,他说我不必担心,主公您已经成长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地担忧您。
一想到您读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因为处理不完的公文皱起眉头,我就想要快点和那个男人做个了断。]
绘里花每天睡觉之前,都会读一读长谷部的信。
她每读完一封,就会好好地折回去一封,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木盒里,宝贝地抱在怀里睡觉。
要是长谷部能早点回来就好啦!
绘里花这么想着。
等她明天的任务结束,她就攒够五十年份的小判啦!
然后……
然后呢。
绘里花想了想。
要不和长谷部告白吧?
-
绘里花每次偷偷地出去执行任务之前,都会去叫小短刀们起床,她一路小跑,路过道场的时候还能看到早起练剑的和泉守。
“今天发生什么开心的事了吗,主公?”
“您要去哪里,主公?”
“请务必注意安全,大将。”
她的付丧神们一个接一个地和她打招呼,绘里花还是用万屋做着借口,答应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好玩的东西。
但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压切长谷部修行结束,回来的那天,鹤丸的刀架在时之政府的监察员的脖子上。
樱与雪。
压切长谷部忽然明白了那时候的绘里花是什么意思。
这把诞生于平安时代的名刀,表面上性格跳脱,骨子里却浸着难以接近的清冷的贵气。
那是压切长谷部第一次从鹤丸国永那浅金色的瞳仁里看到那么可怕的情绪。
“小萝卜头不回来了。”
鹤丸国永平静地说。
“所以,即使我们杀了他,也不会有更糟糕的后果了。”
“对吧,长谷部?”
-
压切长谷部整理绘里花的房间的时候,找到了她用来装他的信的木盒。
每一封都按照原来的痕迹折了回去,一看就是费了很大的心思。
除此以外,还有一封绘里花亲手写的信。
她似乎是早就为了死去的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信里交代了她存小判的账户,还写了很多她没来得及给短刀讲的小故事,她拜托压切长谷部帮她讲完,还说这是主命。
“你不要为我难过哦,长谷部。”
“我以前说的喜欢你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啦。”
“你们以后肯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主公的。”
“但是千万别像对待我一样把她养废了哦。”
——要忘了我然后好好地向前走。
——但长谷部的温柔还是只能给我一个人。
——不然我会嫉妒,会生气,虽然也没什么用啦。
别扭的少女将这样的信息隐藏在了笔触里。
压切长谷部摸着晕开的笔墨,他似乎能想象到绘里花写信时边哭边笑的表情。
他想像以前一样,为主拭去眼泪,却不再有这个机会了。
——压切长谷部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
——啊,直到您不需要我的那一天,压切长谷部都会陪伴在您身边。
压切长谷部合上了信封。
如果主只是离开了,压切长谷部并不会有怨言。
对他而言,等多久都没关系。
因为那个说着“压切长谷部的意见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一定会来接他的。
所谓人生,就是有着眼泪也无法冲刷干净的悲伤[2]。
他的主公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压切长谷部也不再前行。
他在檐廊之下坐了一会,回忆着绘里花来这里之前,失去了时之政府支持的本丸还是荒凉一片。
可是现在,荒芜的田野之间种满了小麦和草药,被养得膘肥体壮的名马仰天发出长鸣,即使下了厚厚的雪,烛台切仍旧把粮仓打理得很好,他说主公最喜欢吃鲜花饼,所以今天晚上大家要一起帮忙,做很多很多的鲜花饼给主公吃。
所有的人,都在拒绝着绘里花的死亡。
就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前行一样。
但压切长谷部做不到。
——我不喜欢你啦,长谷部,所以也不要为我难过。
压切长谷部直至走进刀解池的时候还是笑着的。
——可是压切长谷部喜欢。
——压切长谷部比任何人都喜欢您。
“能成为您的刀,我感到非常高兴。”
纸做的樱花无声地飘落在了地板上,那是绘里花幼稚园时期的大作,压切长谷部将它带在了身上,却不忍带着它一同离去。
本丸的冬天来了。
狂犬的故事落幕。
压切长谷部带着他的荣耀,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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