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五条悟上课折纸飞机, 凭什么我要一起陪着罚站?”
咒术高专的长廊内,扎着高马尾的金发少女捏了捏酸痛的肩膀,忍不住地嘟囔道。
“这话我也想问, 绘里花, 你对我的刘海有什么意见。”
罚站四人组里,夏油杰从口袋里掏出被揉成一团的纸飞机。五条悟的简笔画上, 红色的是绘里花新添上去的痕迹。
是被咖嚓一刀剪了刘海的夏油杰。
“……五条悟陷害我。”
“哈?我才不干那么无聊的事。对了,杰,绘里花还说你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像闭着眼睛睡觉,她骂你眼睛小哦。”
“闭嘴!还打小报告,你小学生吗!差点忘了, 硝子, 你的培养皿是五条悟打破的,打破了还不算,他还踩了一脚。”
“你以为我会怕硝子吗,绘里花?”
“吵死了, 五条悟大猩猩。”
和五条悟径直吵起来的绘里花并没有注意到夏油杰和家入硝子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直到家入硝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夜蛾老师在我背后对吗?”
五条悟瞥她一眼,倒没有回过头。
“你才发现啊。”
“你发现了不也和我吵架。”
“那是因为他是在我回第一句的时候出来的,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被罚写检讨。”
“可恶, 你这家伙居心叵……”
绘里花的话没能说完,忍无可忍的夜蛾正道以一种可怕的气势打断了她,他示意夏油杰和家入硝子先回去,然后无情地表示如果他们两个再不好好悔改就让他们站到天荒地老。
背后教室的门关上了。
绘里花沉默片刻:“现在呢?”
“的确走了。”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四个人都罚站他对着空着的教室讲课没意思,所以出来拉了两个人回去。”
五条悟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 难得地赞同了她的观点。
“说起来, 大白天的也就算了, 太阳落山了你还要戴着墨镜吗?”
“怎么,你嫉妒我吗?”
“不,完全不。”
“哈哈,明明就是嫉妒了吧。”
“今年年度最受欢迎新生是夏油杰,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同为最强为什么会落选吧。”
“……你死定了。”
说出口有些丢人,绘里花在咒术高专的日子,是从被夜蛾正道罚和五条悟手牵手增进感情中开始的。
-
二零零六年的夏天,□□得不成样子。
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温度的差异搅散了空气,恍惚看去,连建筑似乎都变得扭曲。
“弹珠汽水、冰淇淋,还有两包原味的薯片……”
“买错了吧,悟。”
“哈?”
“我记得绘里花让你买的是那种放在杯子里的雪糕。”
“……”
记起来了,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五条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化了一半的冰淇淋,塑料的包装上滚着水珠,随手一捏就能把里面的糕体捏得粉碎。
但是他已经懒得再折返回一条街外的小卖铺了。
“你们打架的时候注意一下。”
已经预料到将会发生的一幕的夏油杰单手打开了汽水,他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擦着五条悟的身边走过。
“硝子和我已经不想再陪着你们写检讨了。”
好像被排挤了。
五条悟想了想,决定把责任推卸到自己那还在外面执行任务赶着回来上课的同伴身上。
有了。
他恶劣地隔着塑料包装把手里的雪糕捏成了一堆泥。
就说是因为她太慢了所以连雪糕都等化了吧。
-
咒术高专的二年级生总共有四个人,被称为最强的五条悟和夏油杰,在医学方面颇有造诣的家入硝子,还有未来大概只能成为辅助监督的迹部绘里花。
比起其他三个人,绘里花的咒力实在是太弱了,她在咒术方面没什么天赋,一年级的时候努力了一年,结果却在交流会的时候差点被一只偷袭的二级咒灵吃掉。
“什么嘛,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弱啊。”
从天而降的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就踩爆了咒灵的脑袋,他蹲在原地,两只手松散地搭在膝盖上。
苍蓝色的眼眸中映出对方惊魂未定的脸,实际上躲在一边偷偷观望了许久的五条悟嗤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笑容里满是兴味。
“想哭的话把肩膀借给你也不是不行哦,绘里花。”
上扬的语调,带着少年恶劣的嘲讽。
以压倒性的速度清扫完所有咒灵的五条悟后半场的交流会是在被身后的少女追杀中结束的。
他没有要还手的意思,只是觉得对方想追上他又追不上的努力样子很有趣。
但迹部绘里花一点也没被打击到。
“神明是平等的。”她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我在咒术方面比不过你,但总会有赢得过你的地方。”
然而实际上五条悟不管是什么都很擅长。
——绘里花毕业以后会成为一名辅助监督。
这不是她的想法,是五条悟的想法。
毕竟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她能活下去的出路了。
“意思就是以后我不管想去哪里打电话给绘里花就行了吧。”
“……我不会开车。”
“那还真没用啊你。”
“……”
“啊啊啊啊硝子!夏油!我要雇个人暗杀这恶劣的家伙!!”
鸡飞狗跳的交流会是在夏油杰和家入硝子一人拦一个中结束的。
“不要总是打击别人的梦想,悟。”
那时的夏油杰随口说了一句。
而现在……
“我没有听说过雪糕还能连着塑料杯一起融化的。”
“那一定是因为你太弱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傍晚的走廊上,几只鸟雀因少女陡然提升的音调而惊起。
五条悟打了个哈气,丝毫没有因私自使用咒术斗殴而被罚到教室门口站着的自觉,微微低下头,看着面前愤怒地气红了一张脸等着他的少女。
棕色的制服鞋上沾了点泥和草屑,金色的发尾因浸过水而黏成了一撮。
墨镜下的眼睛稍稍眯了眯,五条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欸,你又被咒灵追到水里去了吗,绘里花?”
“……我没有。”
“撒谎。”
“不,都说了是见义勇为地跳河救人啊!”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吧。”
似乎是觉得对方的找借口技术太过低劣,五条悟嫌弃地摆了摆手。
“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
“你好烦啊。”说不过对方的绘里花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冷哼了一声,“我突然就对未来要与你共事的咒术师们充满了同情。”
“……”
这毫不留情的挖苦般的口吻使得五条悟额角一跳,“怎么,你很有意见吗,臭丫头?”
他决定了,这次就算是写一万五的检讨书也要把她揍到服气为止。
他写五百字,剩下的一万四千五留给夏油杰。
一反常态的,迹部绘里花没有反驳他的话。
“随便吧。”她说,“反正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咒术师了。”
少年纤挺鼻梁上的墨镜向下滑了点,五条悟没能从对方的身上找到撒谎的痕迹。
咒力、神态,不管是什么都很稳定。
她实在是太过于平静了,就好像这个决定是很早就做出的一样。
所以是来通知一下他吗?
“喂。”
“干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原本准备好的嘲笑的话说不出口了,纤细的少年站在原地,明明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做,脚下的地面却陷进去了些。
伴随着砰地一声,裂缝从五条悟的脚下开始,逐渐延伸向远处。
背后教室的门被唰地一下拉开了,五条悟一点也不关心夜蛾正道隐忍的吼声,他转过头去,用食指指着那道有些被吓到的金色影子,目光却落在了课桌后静静地坐着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身上。
“听说了吗?杰,硝子,这家伙说她要退学。”
五条悟的本意是拉帮结派。
好让家入硝子和夏油杰一起来谴责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性决定。
但是出乎意料地——
“哦,你终于和悟说了吗,绘里花?”
笔在夏油杰的手里转了一圈,从小指转到食指,最后无声地握在了掌心里。
——好像到现在才被通知到的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时候?”
五条悟阴沉着脸问。
夏油杰回忆了一下,狭长的眼眸眯起,口吻轻巧。
“啊……大概是去年吧。交流会结束后不久。”
夏油杰看向愣住的五条悟。
“都让你不要打击别人的自信心了啊。”
咒术高专三楼的走廊毁于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混战。
-
虽然夏油杰是那么说的,但绘里花从咒术高专退学的原因实际上倒和五条悟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加入黑手党的话就得一心一意忠于组织,不能与其他组织有利害关系罢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加入黑手党,简而言之,是为了太宰治。
这是只有家入硝子才知道的秘密——
绘里花经常会梦见一个人。
这大概是她使用术式的后遗症,每到夜幕降临,她的灵魂会离开身体,至于飘到哪里,连她自己也预测不了。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即使是夜蛾,对于她术式的特殊性也束手无策。
从那个时候起,绘里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使用咒术。
她的灵魂有一天可能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光是这一点,她就注定成为不了咒术师。
她一面嘴上说着无所谓,一面又在晚上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看着镜子里双眼通红的自己,愤恨地将镜子砸成了两半。
“是心理问题也说不定。”
家入硝子曾这么对她说。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医生。”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啦。说起来,听说隔壁新开了一家甜品店,硝子有没有兴趣?”
她逃避了问题。
绘里花一直认为,向别人诉苦不过是徒劳的行为。
除了赧于开口外,和陌生的人分享烦恼不过是平添灾难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和五条悟斗嘴成了绘里花发泄情绪的途径。
她努力地笑得很大声,就好像这样就不会想到烦恼的事了一样。
有些人,光是过完平凡的一生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即使是这样,十六岁的绘里花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因何而存在的答案。
——直到她的灵魂三番四次地找到太宰治。
和日本大部分其他城市不同,汇聚了大部分异能力者的横滨,一到晚上便会战火纷飞。堆砌了生锈集装箱的港口是子弹横飞的天地,她的灵魂孤零零地站着,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那抹黑色的身影。
彼时的太宰治只有十六岁,他坐在一堆尸体中央,缠着绷带的手上握着把枪。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顺着雨水落进了脚下的低洼里,沿着沟壑一点一点地飘向远方。
少年那白色的衬衫上蔓开一层薄薄的红,他看起来似乎是被落在脸上的雨点惊醒了,没什么表情地抬眼望向天空,那双仿佛缠了蜜糖般的鸢色眼睛里看不见光彩,只映出了广阔天空上浓重的乌云。
“接下来怎么办?”
出现在他身后的赭色影子这么问道。
“不知道。”
“……”
“喂!!别开玩笑了,给我严肃一点!太宰!”
黑发的少年弯起了眉眼。
他笑了,身上那种飘飘忽忽的孤寂感被切得七零八碎。
太宰治偏过了头,他就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冷淡的目光跃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落在瞪大了眼睛的她身上。
只一眼,灵魂就被紧紧地抓住。
绘里花忽然觉得,如果是太宰治的话,一定能拯救她。
-
太宰治被跟踪了。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你说,中也,人死掉的话会变成鬼魂吗?”
“……”
重力的操控有一瞬间的失误,中原中也皱着眉回过头,太宰治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发呆。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工作而太宰治却在偷懒啊!!
“你在想什么?”
中原中也沉下了脸,他咬着牙,决定根据对方的回答决定殴打对方的程度。
“不,只是觉得我手下的亡灵可能来找我报仇了。”
中原中也愣住了。
太宰治原来是会想这种事情的人吗?
他抿了抿唇,正想告诉对方不要胡思乱想,话却被太宰治打断了。
披着黑色西装的少年随意地将手里的游戏机扔了出去,他身后的部下手忙脚乱地接着,场面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滑落。
“算了,反正像中也这种没有脑子的蛞蝓是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在中原中也爆发之前,太宰治溜走了。
他左拐右拐,绕进一条小巷,身影忽地湮没在了拐角处的黑暗之中。
过了两秒,他见到了他的跟踪者。
她浑身是血,一双眼睛却被阳光映得透亮。
炽热的,毫不掩饰欲望的目光。
就好像他是她的所有物一样。
这样贪婪的视线放在黑手党身上非常常见,但用来注视黑手党的人,太宰治还是第一次见。
他沉默一瞬,唇角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抵住对方后腰的枪口又往前推了推。
“我说啊,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你知道黑手党是什么吗?”
他的手指按下了扳机。
“是能让你轻易死掉的人哦。”
-
太宰治第一次见到绘里花的时候想要杀掉她。
金发的少女时常借此来抱怨。
“虽然不知道那个时候太宰先生为什么会看得见我,但要不是忽然又变回了灵魂状态我就死掉了啊。”
太宰治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真可惜”。
不知道是在可惜他没能解决掉对方,还是在可惜对方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黑手党里总要有一个派的上用场的咒术师。”
这是听了绘里花的愿望的森鸥外给太宰治的答复,太宰治没听到他们的对话过程,只听到了结果。
“没想到第一个被女孩子追到黑手党里来的竟然是你呢,太宰。”
是揶揄吧,绝对是揶揄。
总而言之,太宰治是不会甘心接手这个大麻烦的。
“上次你看到的和我一起的那个小矮子就在前面拐角,再往前走可以看到红叶大姐。”
“那太宰大人呢?”
“我没有办公室。”
“那我就一直跟着您好了。”
真的是甩也甩不掉。
“我的职责是保护太宰大人免受诅咒的袭击。”她说的理直气壮,听上去倒是的确有几分道理。
太宰治对于诅咒的事情不太了解,但略有几分耳闻。
由恶念而生的怪物,自然会被携带有恶念的人吸引。
这么一说,太宰治大概就是人形自走诅咒吸引机。
“那么现在呢?”
“什么?”
“现在我的身边有那什么诅咒吗?”
有那么一瞬间,太宰治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找到了,弱点。
烦躁的感觉忽然降下,太宰治稍微打起了点精神。
“给我展示一下吧,你的术式。”
他说,疏离又尖锐的眼瞳中映出对方的脸。
“你在恐惧什么呢,咒术师?”
在太宰治的设想里,迹部绘里花应该露出震惊而恐慌的神色,她会下意识地后退,而理智又将强撑着她支撑在原地。
但是没有。
“好漂亮。”
“……什么?”
“第一次见到太宰大人的时候就觉得了。”
那抹本应暗下去的光又亮了起来。
“太宰大人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
太宰治对于迹部绘里花的追随毫无头绪,甚至觉得对方的喜欢也来得无厘头。
“不觉得中也和我比起来更加可靠吗,小绘里?”
“的确是那样,您看上去很逊诶,又被中原大人揍了吗?”
“嘛,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既然这样,那小绘里就交给中也了。”
“请恕我拒绝,太宰大人。”
“可是我不需要没用的人嘛。”
“那就拜托太宰大人让我变得有用起来吧。”
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被打击到,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做出聪明的反击。
根本就不是喜欢他吧。
说是派来折磨他的倒是有可能。
“不,我的确非常喜欢您,说是仰慕也可以,只有这一点,请您不必怀疑。”
迹部绘里花的确证明了她的忠心,在太宰治第不知道多少次尝试自杀的时候。
虽说自杀只是顺手,太宰治实际上在完成任务。
“我还有点事要做,小绘里就和大家一起先汇合吧。”
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背对着对方挥了挥。
火焰灼烧人体的时候,先是薄薄的表皮开始脱落,然后是真皮层开始收缩,最后脂肪泄露,痛苦到一心想要求死。
满打满算,人最长可以燃烧七个小时。
太宰治想要自杀没错,但他是想在清晨充满朝气且爽朗地死去,而不是经受漫长又痛苦的折磨。
但是迹部绘里花不知道。
“不,您又在想着怎么自杀了吧。”
这是太宰治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女孩子的力气也可以这么大。
她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强硬地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
“死了的话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非常冷静的口吻,太宰治本想回过头去反驳她,却意外地看到了对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织田先生还在等着您,您可不能放那位先生鸽子啊。”
——可怜可怜我吧。
——就算看在织田作的份上。
太宰治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为什么?”
他忽然有了点兴趣,无视了周围呛人的烟尘,慢悠悠地问道。
“你很想让我活下去吗,小绘里?”
远处传来部下惊慌的呼喊声,背后的建筑物有一部分轰然倒塌。
火光映亮了太宰治的半张脸。
“看嘛,你也根本不知道答案吧。”
“与其说喜欢我,想让我活下去,倒不如说小绘里是想要拯救些什么东西。”
“人啊,明明不了解对方,却还要一厢情愿地自我燃烧着,到别人死了还要为别人朗诵悼词。”[1]
“真可怜啊,小绘里,我都要忍不住为你哭泣了。”
太宰治非常擅长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
可是那双蓝色的眼眸却只是微微睁了睁,透露出了些迷茫。
“您觉得我是要拯救您?”
她皱了下眉,歪着头问。
原来太宰治也会出错。
意识到这一点的绘里花忽然觉得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近了些。
溢着满足与欣喜的恍然大悟般的笑容。
火焰噼里啪啦地跳动着,太宰治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拉了一把。
烧断的横梁砸在了他的脚边,太宰治冷漠地看着,又忽然注意到了对方掩在袖子下的手。
那是一只多么可怕的手啊。
皮肉绽开,翻滚着黏连在一起,就算事后好好地处理也会留下很难忽略的疤。
迹部绘里花是用另一只手来扯住他的。
指甲圆润,五指纤长,皮肤白皙。
浸满了她藏得小心翼翼的自卑情绪。
就像是一只被人讨厌了还要费尽心思讨好的小流浪狗。
你踹它一脚,它偏还要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你,它为你叼来易拉罐,叼来垃圾桶里废弃的衣物,它把它仅有的,心爱的玩具和越冬的温暖全部送给了你。
“小流浪狗也知道自己脏兮兮的,所以连靠近也变得小心翼翼了呢。”
少年的食指没入酒面下,他按低了冰球,慵懒地托着下巴,眉眼稍弯,看向身侧的友人。
“稍稍当做消遣的项目也不错吧,织田作?”
-
“不用等了。”
那件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织田作之助死亡,太宰治叛离港口黑手党。
“太宰那家伙已经走了。”
就连消息都是好心的中原中也告诉她的。
——被抛弃了。
——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能走进太宰治内心的,好像只有织田作之助。
是她太笨了吗?
绘里花坐在港口黑手党门口吹了很久的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在太宰治见到她以前,她的灵魂已经见过太宰治数十次了。
他近乎疯狂地对着尸体开枪的时候,企图用言语说服森鸥外别把任务交给他的时候。
还有晚上一个人坐在集装箱上看月亮的时候,满身血迹地躺在积水汇聚的低洼里的时候。
有的时候,绘里花会忍不住想要触碰他。
可是她的灵魂穿过他的身体,最后连发梢都没摸着。
她明明见过太宰治那么多的样子,却连他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难过都不知道。
“我可没有在哭,小绘里。”
少年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里总是透着仿佛要溢出来的绝望。
绘里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废墟里,看到了安静地停止呼吸的织田作。
除了织田作之助以外,他看待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
太宰治比她更加孤独。
被遗留在了她所看不到的世界的太宰治,好像永远地待在了触碰不到的虚空里。
能够拯救她的太宰治还活着,能够拯救太宰治的人却不见了。
绘里花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石头扔了出去。
要是他的内心也像那时候一样笑着就好了啊。
仰慕的心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
她低垂着眼,看向自己留着可怖的掌心。
目光晦暗。
-
太宰治离开港口黑手党的第三个月,绘里花在港口黑手党大厦的门口见到了夏油杰。
少年的身形纤长,高高悬挂的月亮将他的影子拉长,再拉长,最后拉到了她的脚下。
绘里花想起了前不久硝子转发给她的消息。
夏油杰背叛了咒术界,杀了父母,甚至也杀了很多普通人。
双手沾满了血腥的少年此时正温柔地对着她笑。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问。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现在是凌晨一点,周围没有行人和警察,是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的最好时机。”
夏油杰捏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觉得她说的话听上去似乎有那么一些道理。
“很可惜,我只是来和你告别的。”
夏油杰这么说,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接住了绘里花忽然挥过来的拳头。他温热的手掌包住对方的掌骨关节,狭长的眼睛愉悦地眯起。
“你走掉以后,悟可是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只是因为失去了他未来的专属司机了吧。”
“这么一说,我原本和悟一样,以为你会成为辅助监督。”
“……”
攻击统统失效的绘里花悻悻地收回了手,她的睫毛垂下,掩住眼睛里的光。
“我做不到。”
在进入咒术高专以前,绘里花还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咒术师,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注定死去的,用于填补这个世界无止境的空洞的存在罢了。
太痛苦了,一想到要亲手送去的同伴也许会永久地长眠,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就想要愤怒地呐喊。。
——像你这种弱小的家伙怎么还活着啊。
——如果是在意的人,拼上性命去救也无所谓吧。
十七八张嘴在她的脑子里绕来绕去。
可是她做不到啊。
她既不想同伴死去,也不想因此丢掉性命。
“既然如此,要和我一起吗?”
沉寂的空气里,夏油杰慢悠悠地开了口。
绘里花抬头看她。
他们之间就保持了这样的姿势许久。
“夏油?”
“嗯?”
“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吗?”
-
绘里花在几年后重新见到了太宰治。
托森鸥外的福,这次她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
“是两年。”她从办公桌后探出了个头,试探着看向门口的太宰治,“首领说两年内不把太宰先生带回去,我的存在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嗯?他对你倒是很有信心嘛。不过还真是可怕的话啊。”太宰治向前走了几步,他关上门,整个人熟练地倒在沙发上,“那么就由我来揭穿小绘里的间谍身份吧。”
“……啊啊啊啊请住手啊太宰先生,一秒钟暴露的话我会因为太过丢人被中原先生杀掉的。”
“咦,真的吗?”
“真的。”
“那太好了。”
太宰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他作势就往门口走,结果腰部被重力一撞,整个人又倒回了沙发上。
侦探社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拧开了。
国木田独步沉默地看着沙发上的两个人,过了几秒,又沉默地把门合上。
太宰治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怀里的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忍不住抬手揉乱了它。
“胆子倒是大了很多嘛,小绘里。”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听不真切的笑意。
他还以为小流浪狗会永远把他放在神坛上供奉呢。
-
太宰治并没有立即告发绘里花是港口黑手党的人的事。
毕竟他觉得过不了多久,她自己就能露出马脚。
“说到底还是看不起我吧,太宰先生。”
“唔,我只是对你惊人的毅力有些吃惊而已。”
“比起太宰先生您对自杀的热爱,我还有得学呢。”
被反驳了的太宰治倒也不生气,更确切地说,比起生气,他有更想知道的东西。
“不生气吗,小绘里?”
“什么?”
“小绘里是因为我才加入黑手党的吧,结果可是被我无情地抛弃了啊。”
“……”
似乎没想到太宰治能把这句话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即使是绘里花也有一瞬间的发愣。
黑发的青年睁开了鸢色的眼眸,他的唇角是熟悉的浅笑,眼睛里却是虚假的情意。
“把人生浪费在我身上的话最后只会后悔到满地打滚哦。”
太宰治非常好奇。
究竟打击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小流浪狗才会露出受惊的表情。
为了满足好奇心,太宰治说过比这还要恶劣许多的话。
——这种事情找中也就好了吧,别来找我。
——就算小绘里死了我也不会为你难过的,如果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十六岁的太宰治,甚至在她剩着一口气被中原中也抱回来的时候,还恶劣地戳了戳她的脸颊。
——活成这样,小绘里的父母在天之灵一定很难过吧,
统统没有用。
“人生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有一次出乎太宰治预料的答案,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目光飘远,就好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
迹部绘里花又一次当着他的面笑了。
“倘若不是为了爱着的人活着的话,活着的每一天,躯体就好像被滚烫的阳光一点一点地腐蚀着,就好像路上被踩烂的干枯的树叶一样,反正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
垂下的金发遮掩住了她的眼睛,太宰治看见对方唇角的弧度忽然又小了下去。
她好像并不是在说她自己。
太宰治稍稍动了一下脑子就想明白了。
咒术师啊。
真可怜。
-
两年的时间早就过了,悠闲自得地在武装侦探社摸鱼的太宰治几乎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绘里花那一天一遍的“港口黑手党的待遇比这里好的多”的理念不见了。
他记得好像是某一天的下午,不知是接到了谁的电话的金发少女惊愕得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太宰治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毫不掩饰的恐惧。
她疯了般地跑出去,却是蹒跚着走回来的。
闪电将夜幕残忍地撕开道口子,瓢泼的大雨下,迹部绘里花却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支撑着没有立即倒下去的一样。
太宰治站在二楼的窗边看她。
“没有了。”
她这么嗫嚅着说道。
一同消失了的,还有那双与天空同色的眼眸中残存的光。
-
“夏油杰死了。”
硝子这么告诉她的时候,绘里花还以为对方在开玩笑。
虽说他们已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路人了,但夏油杰很强,绘里花从高中起就知道。
那么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死掉。
才二十七岁吧,咒术师的平均年龄是四十岁,夏油杰那么强,怎么也得活到八十岁。
就在绘里花这么说服自己的时候,她却从家入硝子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名字。
“五条悟。”
啊,如果是他的话,夏油会输也没什么奇怪了吧。
明明是这么想着的,眼泪却突然掉了出来。
她跑出武装侦探社的时候,摔跤了两次,还滚下了楼梯。
明明哪里都在痛,可为什么哭不出声音呢?
真奇怪啊。
她之所以从咒术高专退学,和所有的咒术师切断联系,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因为知道迟早要与死亡带来的悲痛相遇,绘里花选择了在源头上一刀两断。
可是为什么还会难过?
她的牙齿没入掌心的鱼际之中,血腥味弥漫了口腔,鲜红色的血液一点一滴地往下掉。
可尽管是这样,她也哭不出声音。
“不知道。”
港口黑手党大厦门口的那个夜晚,夏油杰回答了她的问题。
像他们都还是无忧无虑的一年级生时那样,少年揽住了她的脖颈。
“不过要是知道答案的话可以随时来告诉我,绘里花。”
如玉般温润和缓的声音,夏油杰临走之前,还开玩笑般地对她说道。
“但是不可以对我的刘海下手。”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浮漾于海面的光逐渐黯淡了下去,却又在某一个瞬间,绽放出了比之前还要热烈的光芒。
太宰治。
如果是太宰治的话,一定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随便什么都好,请让她抓住一点东西吧。
-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
太宰治垂着眼睛,他的口吻亲昵,眼神却十分冷淡。
原来如此。
小流浪狗的弱点,原来是咒术师的朋友啊。
她一直追随他到现在的理由,也是这个吗?
“我可不会说安慰你的话哦。”
早在听她说完最后一话起,太宰治就知道应该怎么说才能让她重新打起精神。
可他并不想那么做。
面前的少女有着苍白的侧脸,她被毛巾擦干的头顶蓬松,可怜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揉一揉。
搞了这么久,原来在她眼里,他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有一天她爱的人死去时,他能够成为开导她活下去的人吗?
“毕竟听上去夏油君的死的确是小绘里的错嘛。”
“不仅是夏油君,五条君说不定哪天也会死掉。”
会被他击溃的吧?
嘛,这样也好,这样一来,小流浪狗就不会不会再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了。
寂寞?那种东西才不会啦。
太宰治这么想着,恶劣地翘起了唇角。
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并不是想象中少女那副哭喊的样子。
倒是与那场大火中的神色有些相似。
迹部绘里花愣了一下,接着疑惑地望着他,歪了歪脑袋。
“您在难过吗。太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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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觉得迹部绘里花真是个神奇的人。
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好像既没有把他带回港口黑手党的打算,也没有认真地和武装侦探社的人交朋友的打算。
“因为我的目标只是太宰先生而已。”
“欸,原来小绘里这么喜欢我吗?”
“是,非常喜欢。”
非常迅速的回答,与其实在是过于肯定了。
就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真是看不透啊。
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又或许说,那个已经死去的,真正被她爱着的人,已经重要到了她连悲伤都不愿意分享的地步了吗?
太宰治的喉结滚动,他笑了一下。
“那么,要和我一起殉情吗,小绘里?”
这还是太宰治第一次这么问迹部绘里花。
结果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才不要呢。”她注视着他,“我才不干这种遭人嫉恨的事,和我不一样,太宰先生是被人依赖着的吧,国木田先生也好,乱步先生也好,太宰先生要是死了,大家会难过的。”
“啊,说起来,太宰先生还是待在侦探社里比较好吧?”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比他还要悲观的人啊。
太宰治有一瞬间想要忍不住地大笑。
从港口黑手党到现在,负责他的衣食住行的一直是迹部绘里花。
要说依赖的话,她也是被依赖着的吧。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这样想着的太宰治存了点逗弄的心思。
“绘里花不想回港口黑手党的话,留在这里也可以哦。毕竟要是没有小绘里跑腿,江户川先生也会很失望的。”
“……真是不出意料的过分的话啊。”
太宰治哈哈哈地笑了几声:“不是哦,除此以外,敦君也非常在意小绘里。”
“那么您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太宰治愣住了。
“那么我是否走进了您的心里呢?”
日暮西山,侦探社外的乌鸦拍打着翅膀飞起,摇晃的树枝的影子投入窗口,遮掩住了细碎的光。
太宰治忽然有种预感,如果他这个时候再把他的小流浪狗踢远了的话,它或许就再也不会找了回来了。
于是太宰治张了张唇,他想要回答,可在第一个音节发出之前,他便听见迹部绘里花自嘲似的笑声。
“果然……”
“是不可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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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是没有留恋,也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只是在某个时刻,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抓住了她的心脏。
在绘里花决定去死的时候,她给家入硝子打了电话,给夜蛾正道打了电话,也给五条悟打了电话。
五条悟没有接。
“你在做什么?”
就在她准备重新按下通话键的时候,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太宰治却出现了。
于是盈亮的手机被收起,站在高高天台上的少女回过头温柔地对着他笑。
“如果我死了,太宰先生会为我而难过吗?”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哭泣。
就像是早就知道答案一样,她并没有等待睁大眼睛的太宰治的开口。
“不,我不是想问这个的。”
柑橘的味道笼罩了鼻腔,那抹金色小心翼翼地拥抱住了他。
她就像小动物那样蹭了蹭青年那柔软地的黑发,最后的遗言宛若情人般的呢喃。
“请拯救我吧,太宰先生。”
——是要和他一起殉情吗,小绘里?
本来想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的指尖擦过对方翻飞的衣角,迹部绘里花抢先一步,在他之前纵身而跃。
连一点犹豫也没有,就好像是早就做好的决定。
迹部绘里花就像抓不住的鸟儿一样,不可预料地死去了。
一步的距离,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怎么也跨不过去。
“您一定要长命百岁。”
生日蛋糕后,暖黄色的烛火前,扎着高马尾的少女生机勃勃地振臂高呼。
被人践踏的小流浪狗到最后也没爬起来。
所以他才会讨厌狗啊。
自顾自地接近,又自顾自地离去。
她在最绝望的时候祈求般地向他靠近,而他也回应着像她伸出手——
却是为了扼住她的咽喉。
他本以为,他对迹部绘里花的死亡乐见其成。
但无论他怎么小心翼翼地呼唤,对方都不会再醒来了。
最后什么也没抓住的变成了太宰治。
鲜红的颜色将她的金发一点一点地染红,她的鬓角沾上冬日的初雪,扩散开的眼眸变得深邃。
刺耳的警笛声里,太宰治听见了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
有的人在惋惜,有的人在责怪,责怪她年纪轻轻就任性地死去,连一点贡献也没有为社会做出。
还有的人,拉着朋友的手,吵闹着待会要去哪家餐厅吃饭。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请不要再吓我了。
——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这么对他说的是迹部绘里花。
太宰治用手按住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比起流浪狗,她更像猫也说不定。
就好像他在某个时候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偶尔一时兴起揉一揉她的脑袋,那只猫便翘着头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他。
——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了,人类。
——但我有九条命。
——所以送你一条吧。
——是最后一条了。
“您死了的话,会有人难过的,”
迹部绘里花用她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她藏在温柔之下的阴暗面歇斯底里地让太宰治远一点,用尽全力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推开,告诉他要努力活下去。
——但是,搞什么啊。
冬日的光像洪水一般充盈了整条街道。
太宰治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鸢色的眼眸中映出远处男人苍白的脸。
毫不掩饰的恐惧,出现在了那个名叫五条悟的男人的脸上。
——看啊,小绘里。
——有人是爱着你的。
——即使你平凡,弱小,你也是被人依赖着的。
他的掌心抚过少女的眼睫,太宰治为折断翅膀的鸟儿合上了眼。
——再见。
世间的一切就这么归于平静,平静得令人落泪。】
【一步之遥(太宰治线 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