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天牢之中。
陶举人怎么也没想到, 今生今世还能来到这种地方。饶是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他还是犹如在梦中一般。于他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般不真实。
明明一开始设想的不是这样的……
跟外头人猜测的不同, 陶举人其实并未被动用刑罚,倒不是大理寺突然就走温柔善良的路线了, 而是他这个人压根就没必要动用刑法就已经将所有一切都说了出来。自然, 大理寺那帮人精也无需担心他说谎,只是因为后来扯到了科举舞弊案,事关重大,这才报到了上头。
饶是如此,起码到目前为止,陶举人还是全须全尾的,看着状态……还不错?
那跟天牢里的其他案犯比起来,自然是状态很不错了,又不曾皮开肉绽血刺糊啦的,能跑能走能跳的, 应该算是天牢里情况最好的人了。
可很显然, 陶举人不是这般想的。
他从昨个儿临近晌午那会儿被带走后, 一直到今个儿晌午都快过去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里, 已经接连被七八拨人叫去询问科举相关事情。差不多的话, 那是说了一遍又一遍,他还不敢掉以轻心, 生怕这次说的跟前几次有所不同,招来他人的怀疑,因此每次都是提高了警惕,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全神贯注的答话了。
更要命的是, 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连一顿像模像样的饭菜都不曾吃到过,甚至连水都没喝几口。
这有什么办法呢?本朝绝大多数的地方实行的其实还是两餐制,即朝食和暮食。只有那些富贵人家,才是少食多餐的,一天三顿的有,还有一天三顿正餐外加两顿茶点的。
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理寺的天牢啊!
咋滴,你还指望这里按时送上一日三餐两点?你怕是在想屁吃!
事实上,天牢里非但没有热饭热菜,连冷掉的汤饭都不一定有的。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陶举人就啃了两个黑面馒头,以及半碗很浑浊的水。
没人故意为难他,在这里所有人都一样的。
才这点时间,陶举人就感觉自己就快活不下去了。
结果,还没等他歇口气,牢头又过来开门了,唤他出去继续聆讯。
陶举人简直要疯。
刚开始他还算着次数,到如今他真的是懒得计算了,反正就是一波波的人过来,对他反复的问询,也有专人记录他所说的话,哪怕并不曾对他用刑,但问询的房舍里却是自带刑具的,光是偷眼瞧着就有够吓人的了。
偏生,他还没法拒绝。
要问后悔吗?那是当然的,早在他看到皇榜的那一瞬间,滔天的悔恨就吞噬了他的心,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冲动之下做出那等鲁莽事儿了。
可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陶举人只能很勉强的起身,拖着手铐脚链,跟随牢头往外走。
是了,要说大理寺的监狱跟京兆府那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在这里所有的案犯都会被带上镣铐,完全是重刑犯才有的待遇。他们不会去思考案犯之间的差异,反正这些行头是人人都有的。
就因为这个,陶举人哪怕没被受刑,也有些吃不消了。
再度被带离牢房,又一次面对全然陌生的人,陶举人精神萎靡,整个人有气无力的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副已经放弃抵抗的模样。
不其然的,他想起了自己刚考上秀才那会儿,人人都道考上秀才后,就可以见官不跪了。
但如今……
他低头看着这两日来不知道跪了多少次的膝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一个不知道算是嘲讽还是绝望的笑,再然后,他就听到头顶上有人询问他名讳年岁籍贯等等。
这其实就是官府询问案犯的惯例,只是此时事关重大,陶举人才会在短时间里迎来了如此密集的问询。
哪怕心里吐槽得再厉害,明面上他还是不敢造次的,只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上头提出的问题。很快,不重要的问题就过去了,上头开始询问关于科举舞弊一事。
“你状告本届会试主考官公然泄露考题进行科举舞弊,可有实质性的物证?”
陶举人僵硬着身体,过了半晌才艰难的吐出一个字:“无。”
“那可有人证?”
“无。”
“大胆狂徒,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何人给你的胆子敢状告高官?”
陶举人也不知道是何人给他的胆量,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破罐子破摔吧。反正他已经完了,又因冲动之下撕毁了皇榜被抓入了大理寺,不搏一把岂不是死得无声无息?
就算他并非勋贵出身,但因他家在当地也算是望族了,关于衙门牢房里的阴私,多多少少还是知晓一些的。
旁的不说,本来大理寺这边都要对他动用刑罚了,要不是他急中生智大声喊出要状告主考官科举舞弊,只怕都不用等到今个儿了,昨个儿便已屁股开花了。
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假如说旁人挨了板子搞不好还能熬过去,但陶举人不认为自己也可以。他本来身子骨也就挺一般的,还是那种康复能力特别差的。从小到大,要么不生病不受伤,一旦有个小病小痛了,旁人三五天就能好转的,他起码要一两个月,旁人半个月能好的,他搞不好要半年才能恢复。
就这还是在有大夫有药物有补品的情况下,假如是挨了杖责丢入监牢的,他觉得自己全无熬过去的可能性。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杖刑。
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将他的尊严丢在地上使劲儿踩,就算最终身子骨熬得住,丢了自尊他也没必要活了。
至于状告主考官科举舞弊一事后,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说实话,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事儿,也许会彻底完蛋吧?可他都这样了,没的说自己的下场那般惨,却眼见旁人金榜题名策马游街吧?
上头的人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主要都集中在证据方面。
断案最看重的就是证据,倘若没有直接证据,就要花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和时间,去收集旁的间接证据,还必须让那些间接证据形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不然根本就没办法判罚。
诚然,哪个年代都会发生不少冤假错案,本朝自然也有。但通常情况下,那类案子多半是发生在县一级的官衙门里。像大理寺这种地方,断案是非常谨慎的,几乎不可能出现冤案。
陶举人又被问糊了。
等他再度被带回牢房里时,真就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像这般密集型的拷问,真的特别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心态,尤其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不会其他人过来审问,甚至他都不敢确定要是案件没有进展,会不会对他用刑。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此案牵扯过大,案件相关资料已经呈到了圣上跟前。
仔细想想也蛮搞笑的。
去年乡试放榜之后,陶举人是满怀着雄心壮志往南陵郡来的,他盼着自己一朝金榜题名,能够在殿试之上从容答题,让圣上一睹自己的锦绣文章。
事实却是,圣上看到了他所做的证词,还嗤之以鼻。
“且不论孟蔺为人,单就他的脑子,也不可能做出这般蠢事来。”
十三岁通过乡试,十四岁通过会试,乍一听是不是特别能耐?兴许在普通人眼中是如此,但在圣上看来,也就那样吧。
但问题是,会试跟前头几个考试是不同的,一旦通过了会试,就代表着最差也能获得同进士的功名。试想想,才十四岁的少年郎,他本身就有这个才能,若是静下心来再度个三年光景,再下场考试岂不是更有把握?
进士和同进士,这两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更别提除了二榜进士外,还有头榜的三甲!
三年不行就再过三年,即便是六年之后,魏承嗣也不过才二十岁。假如他真能静下心来认真苦读,保不准六年之后还真能夺得状元之位。可眼下……
圣上不光看了陶举人的供词,也让翰林院那头将几份考卷送了过来。
就感觉吧,这几人的学问也就平平,通过会试倒也正常,但真心没什么亮点。
“倘若真是孟蔺门人,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压着学生不让其取中。三年后甚至六年后再下场,一举拿下状元,岂不是更能彰显其能耐?”
圣上没什么兴趣的将几份资料草草的推到一旁,似是吐槽般的跟身畔伺候的宫人道:“就如今这般,甭管是姓魏的还是姓闵的,也就只能得个同进士功名了。闵姓的倒还成,年岁摆在这儿,魏姓的图什么呢?他才十四岁,朕便是想给他安排个好差遣,也怕他孩子气太足给搞砸了。”
本朝还是有讲究的,讲究一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十四岁通过会试,绝对当得上一句少年天才。问题是,到时候吏部要怎么安排?要知道,吏部的考核是分成两部分的,笔试和面试。本来,身为同进士最差也能安排一个县令当当,但谁敢让个小孩子当县太爷当父母官?去翰林院吧,同进士没资格考试,就算是二榜进士也不一定能通过翰林院的考核,那个难度是远高于会试的。
换言之,假如陶举人举报属实,那么孟蔺孟老大人就是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以及自己一生的清誉,也要将心爱的学生放到火堆上架着烤??
就很有病。
想翻白眼。
偏此时,外头宫人来报,三皇子求见。
圣上面上闪过一丝明显得不耐烦,但还是允了他进来面圣。
不多会儿,三皇子就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走进了御书房:“父皇。”
“唷,这次改成直接来找朕了?不先去太后那头逛逛?再去你母后那头瞧瞧?”圣上揶揄的看着自家蠢儿子,明着表示卖惨这招对自己没用。
三皇子被看透了心思也不尴尬,心说这回跟科举有关,他得有多傻才会跑去后宫搬救兵?他只是不学无术,又不是跟那陶举人似的没长脑子。
想到这里,他换了个表情,嬉皮笑脸的凑上前:“父皇英明神武,这不是……孟老大人是我好兄弟刘侾的外祖父,我这不是替他打听打听。”
横竖说啥都会被看透的,还不如直接说开了。
圣上随手操起几个折子冲着三皇子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吓得三皇子赶紧捂住了脑壳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骂声,他才悄咪咪的睁开眼睛。
“自己看!就坐在这边看!看完了跟朕说一说你的感想。”
三皇子:……
我就是过来帮着打听下消息,突然被加了功课到底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
宫里的三皇子快崩溃了,宫外的永平王府也在帮着打探消息,又让刘侾去魏家说下情况,毕竟这事儿继续下去,作为当事人的魏承嗣以及他那个同窗,都是要被大理寺召见的。
刘侾把话带到了,之后就急匆匆的跑去找了杨冬燕。
且不提窝头和闵举人的懵逼,单说杨冬燕好了,她是真没想到陶举人还真就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人才啊!
“窝头呢?”杨冬燕回过神来就想去安慰她的宝贝孙子,好在窝头在短暂的懵圈后,还是转身跟上了刘侾,在刘侾刚把事情告诉了杨冬燕后,他就过来了。
见到窝头,杨冬燕顿时心肝宝儿的叫上了,随即就是好一通安慰和打包票。
“放心,圣上绝对不会相信陶举人那番鬼话的。”杨冬燕只差没拍着胸口保证了。
见她这般,窝头本来略有些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只点头道:“嗯,我听奶的,我相信奶!”
那可不?从小到大,他奶从来也没哄过他,每次说啥就是啥!
窝头倒是淡定了,可闵举人是真的淡定不了。
闵举人今年都三十多岁了,做梦都想考上进士,哪怕没有进士,同进士也好啊,起码也能当个县官了,然后一步步稳扎稳打的上头,过个十几二十年的,不得升到五六品官?其实吧,在这个五十少进士的年代里,才三十多岁就考上进士,已经代表着闵家自他开始,就彻底改换门庭了。
他一点儿也不想出岔子,就想着顺顺利利的等到殿试那天,稳稳的通过殿试,拿了功名去参加吏部选官。
像那些个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人生啊,他统统不想要,只想安稳过日子。
再说了,他也不像窝头那般的信任杨冬燕。因此,等窝头返身追上去时,他倒也下意识的跟上去了,却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可怜模样。
别出岔子啊,千万别出岔子啊!哪怕只是这一届成绩作废都不要啊!毕竟再来一次,他真心没把握考中了……
饶是刘侾,这会儿都是忐忑不安的。科举舞弊是重大案件,假如仅仅是考生单独作弊,例如夹带纸条什么的,那问题还不大,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终生禁考,通常来说都是直接赶出考场杖责五十的。但要是主考官带头舞弊,却算得上是极为严重的特大恶性案件了,这种罪名一旦坐实了,先不说涉案的考生如何,主考官是极有可能被圣上杀鸡儆猴,判个满门抄斩都算寻常了。
那可是他外祖父!就算平常看到就头疼,那也是他的至亲家人啊!
连刘侾都怕了,闵举人的反应倒也不足为奇。
其实就连窝头心里还是略微有些不安的,只是他选择了信任杨冬燕而言。
唯独只有杨冬燕,那是一脸的笃定,在安慰好了窝头后,她还唤了刘侾到跟前,好一番的叮嘱。
“回去告诉你爹娘,还有孟家那头。让别搞事了,就老实待着,这事儿一定会平安过去的,圣上啊……”
刘侾凑到了跟前,这才听到了杨冬燕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杨冬燕会揣摩圣心的。
严格来说,她真正了解的甚至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先帝。但不得不说,其实站在高处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心理,了解了当老子的,那么对于当儿子的,也能推测个七八分。
撇开案件本身不论,站在圣上的角度来看,他最痛恨的是什么?
杀人放火?肯定不是啊,这种事情老百姓觉得是滔天大罪了,但搁在圣上眼里也就那样,都谈不上什么大案。
圣上啊,最痛恨的是谋朝篡位,是通敌叛国!
又说这科举舞弊案,为何说主考官舞弊才是大罪呢?还能不是因为这么做有悖科举公正嘛!说白了,不是圣上痛恨这个行为,而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不能让天下学子寒了心!
但问题是,眼下并不是众多学子齐齐状告主考官舞弊,而是一个傻子搞事。
圣上得有多脑残才会顺着那傻子的说法判案呢?别说孟老大人是清白无辜的,就算他真的把会试考题泄露出去了,那也不能这么断案呢!
试想想,本来没人提这个事儿的,圣上要是坐实了科举舞弊,就是拿朝廷的脸面往地上丢。再然后呢?科举失去了公正,学子必然会闹事,补考一届耗时耗力,还得证明这次就一定的公正的……
他图什么?
哪怕孟老大人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圣上也只能将此事往下摁,先拿个小本本记下,回头找个别的理由把人给灭了。反正,怎么着都比直接公开科举舞弊要来得强。
最重要的是,搞垮孟家是毫无意义的。
孟家满门清贵,嫡系子孙多是在翰林院、国子监任职,也有在御学给皇子皇孙们上课的,更有出去自个儿开学馆的。赞一句桃李满天下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过。
要冲着这种家族下手,那是会引起众怒的。关键是,弄垮了孟家对圣上有什么好处啊?
有那精力,还不如把四大异姓郡王给搞了,起码能收回爵位和军权。
→_→
杨冬燕很确定圣上不是傻子,哪怕是个傻子好了,也不能做这种吃力不讨好,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蠢事儿。
“……反正就两个可能。要么,事情是假的,圣上肯定不能寒了群臣的心。要么,事情是真的,那么圣上必然会比其他人更着急的将事情可劲儿的往下摁,然后过个七八年十几年的,秋后算账找个其他罪名把人恁死!”
不然呢?
发圣旨说他在位期间真的发生了特重大的科举舞弊案?对他有什么好处?圣上不要面子的啊?
刘侾被说服了。
“反正你回去跟他们说,安安分分的待着,千万别搞东搞西的。别等下本来没啥事儿的,蹦跶的太厉害反而碍了圣上的眼儿,就算眼下不收拾你,谁还不会秋后算账呢?”
说到秋收算账的时候,杨冬燕眼神复杂的看了刘侾一眼,吓得刘侾菊花一紧:“老祖宗怎么了?”
“我听说,你打算带窝头去秦淮河畔看风景?”
刘侾本来是想点头的,但强烈的求生欲让他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改了口:“没那回事儿!就算我本来想着带小弟欣赏一下江南风光,可他都考上了,接下来不得好好准备殿试?就算殿试通过了也得继续用功,我知道的,他没空!”
“他没空你有空?”
“我也没空的,我……我去孟家帮他抄书!!”
两害取其轻嘛!饶是刘侾再怎么讨厌誊抄书籍,在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后,本能的选择了相对而言比较安全的选项。
活着不好吗?
终于,杨冬燕放过了他,还很嫌弃的冲他摆摆手:“走吧走吧,记得把我的话带到。”
刘侾狠狠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撒丫子狂奔着离去。好家伙,那架势分明就是身后有鬼撵着。
杨冬燕不稀罕搭理这个曾经爱过的孙子,又安慰了窝头几句,见站在院门口的闵举人一副快闭过气去的模样,索性开口留他在客院小住几日。
闵举人一口答应,反正这会儿他就算回到客栈也肯定休息不好了,倒不如缩在老魏家,万一还有救呢?
那肯定是有救的。
事实上,大理寺压根就没派人带走他俩。
道理很简单,泄露考题和买考题能是一样的罪名吗?就好比受贿和行贿,依着本朝的律法是只有受贿才算是犯罪的,严重的可判斩立决。而行贿最多也就是没收非法所得以及用钱换来的好处,并不会处以刑法。
反正大理寺那头从来没将这俩小虾米放在眼里,今个儿假如孟老大人的罪名坐实了,翰林院那头自然会将二人今科成绩作废,还有可能给予终生禁考的惩罚,但那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呢?
倒是陶举人,在牢里待到第四天时,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受刑。
杖责一百。
考虑到对方是文弱书生,特赦分期执行,每次行刑二十,间隔五日行刑。
这个考虑是没错的,就普通人而言,一口气杖责一百是真的会死人的。别看刘侾当初被他爹打了好多下也不过只是卧床躺了七八日,但问题是,刘二老爷是没有受到过专业训练的,再说他本身还是个文弱书生,最重要的是,刘二老爷打刘侾用的是戒尺,大理寺行杖刑用的是手臂那么粗的木棍。
甚至极有可能都不等一百杖打完,打到一半的时候,只怕陶举人就凉了。
面对上头下达的命令,大理寺这边高呼圣人恩泽,然后从善如流的传召了陶举人准备执行首次责罚。
但这里有个问题,像这样以惩治为主的杖刑,还是由大理寺这边执行的,那就必须跟着律法的规定的走。也就是说,对于力道、打击的部位都是有了明确规定的。
要知道,在前朝杖刑是一通乱打没有章法的,这就直接导致了哪怕只杖刑十下,都有可能死人的情况。还有人假公济私,故意往脊梁处打,人倒是没死,却会造成终身瘫痪。
也因此,本朝对杖刑有了非常明确的规定,一旦逾越了,那么执行杖刑的差人就会受到同等的处罚。
这个规定就是,杖刑的范围只能是臀部。
……还要光着屁屁打。
当然,哪怕言明了是当众处罚,其实也不是拖到菜市口热闹处打的。本来,应该是放在大理寺里,那么看到的也就只是大理寺内部的人,而这边正常来说没人过来的,倒也还行。
可大理寺卿不按牌出牌,他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曲解了上头的意思,愣是把陶举人拖到了贡院前的空地上,按在长凳上痛打。
打完了再拖回大理寺,然后过五天后再拖回来继续打,俨然是打算把这事儿做成一个长期的活动。
于是,贡院前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热闹,小摊小贩们包括附近的客栈、茶馆掌柜们都乐开了怀。
本来就是啊,这都放榜好几天了,按理说贡院这头就该凉了,甚至很多落榜的举人们都收拾行囊离开了。这边的商户们只能盼着下届科举了,结果就迎来了新的惊喜。
太感动了,大理寺卿真的是个大好人啊!
大好人大理寺卿:……
他只是不满于恩师遭人污蔑,这才忍不住搞了点儿小动作。当然,更夸张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像之前圣上的旨意尚未下达,他甚至摁住了想要搞事的手下,让接连好几拨负责盘查的人都看到了全须全尾毫发无损的陶举人。
至于后来嘛,不是圣上说的要当众处刑吗?大理寺那头,平常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除了自己人还是自己人,再说大家事情还多,经常跑到外头去,怎么能称得上是当众行刑呢?
就连圣上知道后,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摆摆手,算是默许了大理寺卿的小动作。
没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谁让陶举人搞到了大理寺卿的恩师头上?那位才是孟老大人真正的学生,在他跟前受教了二三十年的那种得意门生!
这个时候,陶举人还不知道他已经犯了众怒。
其实,先前他得罪了杨冬燕是无所谓的,哪怕开罪了整个永平王府都没什么的。因为他们是属于武将那一脉的,即便跟孟家成了姻亲,但事实上永平王府是没办法支使文臣那一脉的人。
简单地说,陶举人若是将来做了官,那肯定也是文臣那边的,永平王府根本就折腾不到他。反过来,他如今开罪了孟老大人……
孟老大人本身倒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但你不能保证他的学生也是吧?他教导了太多太多的学生,这其中只要出几个小心眼爱记仇的,陶举人就凉透了。
也就是说,就算圣上没有明确的表示要他终生禁考,他的仕途也就此结束了。
读书人记起仇来,可比武将们更吓人!
武将们都是有仇当场就报了的,读书人那可是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你害怕不?
这个时候,陶举人还不知道这些隐秘,但他已经快凉了。
当然不是因为杖刑,大理寺卿明确的觉察到圣上并不想弄出人命来,他又怎会暗中搞事呢?事实上,他不但支会了行刑者收着点儿,还在行刑结束后让人唤了仵作帮忙上药。在大理寺内,仵作就是兼职的大夫,还真别说,除了有时候力道太猛之外,人家的医术挺不错的,还是零差评的存在,反正比别的大夫名声更好。
如此这般,没等陶举人行刑结束,殿试就开始了。
闵举人惊吓了好多天,加上他本身才华也就一般,要不然也不会只吊榜尾了,因此在殿试过程中,既能说是发挥失常,也可以说是正常发挥,反正最终未被取中,也就是同进士了。
窝头的心态是真的好,但有一点,他的才华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尤其在涉及到时政题目时,自身的年岁和阅历会限制到他的答题。
假如不知道他的年岁,单看他的卷子,就会感觉这个人眼界比较窄,目光也不够长远,还带着一股子天真做派。
少年嘛,看到的世界非黑即白,往往没有成年人的圆滑。偏生,处在官场之中,人情世故是一门必修课。
本来,假如没有陶举人那桩事儿,以圣上的性子,在看到这份卷子时,绝对会跳过的。跳过既不取中,也就是默认的同进士了。
可就因为陶举人搞得那些事儿,窝头在圣上心中留了点儿痕迹,反正他是知道了有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郎通过了会试,还曾亲眼看了窝头会试时答的卷子。就感觉这个少年郎是个可造之材,一时间就有些迟疑。
不取中闵举人是无所谓的,同进士最差也能谋个县令当当,他三十几岁当县令也合适,在那个位置上先干两届,也就是六年时间。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可以升一波官,这样年纪、阅历、资历都有了,哪怕没有什么大的功绩,一样能凭时间熬出来。
但窝头呢?
殿试跟科举当中的其他考试最大的不同是,并非是糊名制的。也就是说,圣上是能看到谁答的卷子,也会根据对方的年岁家世相貌等给出最后的评判。
亦如当年刘二老爷应考时,以他的才能其实可取中也可不取中,但假如不取中他就只能放外任了,圣上不愿意永平王府的嫡子去外头,因此特地给他提到了二榜,又私底下同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打了招呼,最终刘二老爷就被塞进了翰林院,一呆就是二十年。
轮到刘侾的亲哥哥刘仁时,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但窝头又不是郡王府的子嗣,甚至就算是郡王府的子嗣,只要不是嫡子,圣上才不管他们如何。
不过嘛,想起先前那桩飞来横祸,再瞅着窝头那瘦瘦小小矮矮的身形,圣上犹豫了一下,给他取中了。
行叭,二榜和三榜也没差,不过这回倒是不必去翰林院了。
殿试跟其他科举考试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成绩是当众公布的。也不能说是成绩,就是头榜的三名以及二榜取中的,都会当众公布,剩下没念到名字的,便是那同进士。
另外,头榜三甲是必去翰林院的,且一去就有官职,不像其他二榜进士还得附加考核,就算考中了留下了,那也得从最底层的庶吉士开始做起。
庶吉士是无品无阶的,要三年后通过散馆考核才会再度任命官职,或是留在翰林院或是放外任,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当然不是说去翰林院不好,那地方好得好,就是太清贵了,没有实权。
不过,这次圣上压根就不给窝头参加翰林院考核的机会,他直接点了窝头的名讳,招他上来,假意一番考校之后,又夸了他一番。再之后,圣上便当众宣布,魏承嗣成为了三皇子专属的侍读学士。
窝头懵了,其他人也懵了。
三皇子本人是不参加殿试的,整个科举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不过,从今往后就有关系了,就有内侍奉旨去御学报喜,恭喜三皇子喜得一名专属的侍读学士。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听到消息的三皇子:……满脸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