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这可是大年夜啊!

省城这边, 哪怕消费水平再高,但凡能长久住下去的人家,总归都是有谋生手段的。再一个, 今年的灾荒还是不同于几十年的那一次,且只有济康郡这一带情况略有些严重, 在蒋郡守不遗余力的调拨粮食下, 哪怕各项物资皆涨价不少,但起码东西还是有的,并不是真的花钱都买不到。

如此这般,又是一年到头最为重要的大年夜,各家各户早不早的就回家开始准备今个儿的年夜饭,盘算着好生吃一顿,来年再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也因此,三十这一天的下午,天还很亮堂的时候,省城内各条街道就已经瞧不见人了。倒是各家各户都忙着折腾吃食, 空气里处处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当然, 也有人揪着一颗心没办法安生过大年, 就譬如郡守府。

蒋郡守可谓称得上是年轻有为,当年以三十七岁之龄, 就坐上了一郡之首的位置。不过到如今, 他第二个任期都要结束了,自然年岁也不轻了。

他早已娶了妻生了子, 儿子也成家立业了,如今也算是儿孙满堂。

作为郡守,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带着阖家老小一道儿上任的, 不过事有特例,他的家人亲眷都在南陵郡,祖上更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边。

假如说,今个儿是从贫瘠之地往繁华之地去,带上阖家老小是正常的。可反过来说,放着南陵郡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过,跟着他跑来位于北方的贫瘠之地……

不现实的呀!

蒋郡守原先是打算着年前就出发往南陵郡去,趁着年前朝廷各项事务繁忙,且冬日里各项消息都极难打听,抓紧机会带走家人,从此远走高飞。

可多数时候,计划都是赶不上变化的。

他没算到的是,今年的北方异常寒冷,偏他是一郡之首,冻着谁都不会冻着他。无论是办公的地儿,还是他休息的后宅,地龙炭盆一应俱全,厚实的棉袄、大氅衣更是轮着换。郡守府的下人还分外勤快,往往在郡守起身之前,就将屋外庭院里的积雪清扫干净。

种种不经意的巧合凑在一块儿,使得他察觉不对时,都已经是大雪封路之时了。

他寻思着,这大概就是天意如此吧。

老天爷都不让他提前回京,那就索性不去了。赶在开春之前,他就带着这边的家人快速离去。

至于尚且留在南陵郡的那些家人,他能做的,大概就是为他们祈福了。

心里揣着事儿,自然没办法好生过年。蒋郡守忙着让心腹清点家当,那些笨重之物,就算价值再高,都只能被迫舍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年前物价飞涨,很多人手头不一定有足够的钱财,又害怕粮食短缺,不得不掏出了压箱底的金银来购买吃食。除了金银之物外,也有人被迫出手闲置的宅院、笨重的家舍等。因此,郡守府这边也偷偷的掺合了一手,让下人乔装打扮之后,假装落魄人家,出手了不少带不走的东西。

到如今,蒋郡守手头上捏了好些个值钱又轻便的物件。当然,这个轻便是相对的,他光是黄金就囤了近万两,还有其他银锭、玉器、古董、首饰等等。

只要这次能够逃过一劫,那么他手头上的钱财,足够他和家里人舒坦的过一辈子了。

是的,家里人。

蒋郡守虽是舍弃了人在南陵郡的父母、妻子、嫡出子女、孙子孙女等,可他带在身边的美妾和年岁尚幼的庶出子女却还有好几个。他认为是到了取舍之时,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还活着,总归还是保留了火种,将来还是有重回巅峰之时。

屋外,又开始飘雪了。

作为一个典型且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蒋郡守还是到了济康郡后,才第一次看到了大雪。只是,哪怕在这里待了两任,今年的大雪还是让人忍不住咂舌。

“再这么下去,只怕正月里都没办法出行。”蒋郡守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他只有一个粗略的计划,逃离济康郡,带着财富隐姓埋名,等过上一些年,风头过了以后,再谋划其他。

可隐隐的,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

预兆很快就成了真。

这一次,朝廷是下了决心要将蒋郡守当成典型来办。又因本朝建立也不过短短几十年间,在这之前,虽然也处决过一些官员,但都不是特别大的案子,多半都是只处决官员本人,极少有牵连到家人的。

当然,那种三代以内不得入仕不算在内。事实上,本朝并不禁止商户子科举,却有明文规定,案犯子嗣三代内不得参加科举。

只要是犯了罪的,子孙三代内本来就是没办法参加科举的。既是无法参加科举,又哪来的入仕之说?

但不管怎么说,命总还是在的。

可蒋郡守这个案子,倒是不至于严重到要株连九族的地步。倘若没有蒋家主动配合调查,以及事后出钱出力出人的帮着调拨粮食,那么身为本家多少还是要受到处罚的。但正因为他们态度极为端正,皇帝没打算找他们算账,只勒令将蒋郡守那一支剥离蒋氏一族。

其实就算皇帝不说,蒋氏一族也容不下他们了。

直接将那一支驱逐出本家,等闲亲眷倒是不会被牵连,但像蒋郡守的父母妻儿,却是难逃法网。具体刑罚尚且公布,可即便不是死刑,那也是流放之罪。对于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流放跟处死也没太大区别了。

……

这次奉旨捉拿蒋郡守的,对于杨冬燕来说,还不算陌生。

当年,先帝为了制衡八大世家,将麾下的四大将军赐封为四位异姓郡王。其中之一,便是杨冬燕上辈子的永平王府。而这回领军的,虽不是永平王府,却是另外一个郡王府——安平王府。

但并非安平郡王本人,而是世子。

比起杨冬燕上辈子的蠢儿子蠢孙子们,人家安平王府可就强多了。嫡系一脉皆习武,好几位都是位高权重的。真要算起来,哪怕在杨冬燕那一辈儿时,大家的情况都是差不多的,但到如今,差距已然产生。

只是……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永平王府是因为老王爷过世太早,而刘谏刘诰兄弟二人又不算太过于出挑,尤其刘诰甚至打小就拿过刀剑。因此,到杨冬燕过世之前,永平王府便已经是四大异姓郡王之中,垫底一般的存在了。

可其他三家,尤其是如日中天的安平王府……

怎么说呢?

大概是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和机缘吧。

安平王府的世子是个能耐人,年岁不大,但武艺超群用兵如神,原先是驻守边疆的大将,不知何时被调拨到了南陵郡,又被皇帝给予重任,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将蒋郡守捉拿归案。

事关重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无声无息的将济康郡四道城门守住,又以极快的速度攻陷守备最为薄弱的北门。

北方这一带,有句老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倒不一定是适用于所有的城池,但放在大部分地方,尤其是省城、府城之地,却也大致差不多。

北边多为贫贱之地,于此相邻的北门也显得最为破旧脏乱,被大军轻易的拿下,并悄无声息的越过大街小巷,快速的冲向郡守府。

说起来,北门离郡守府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其实哪个门离郡守府都不算近。省城极大,郡守府理论上是在西城的,但事实上却是靠近整个省城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在内城里。安全方面是有保障的,附近的人家也是非富即贵的,但同样的,真想出逃却也是难上加难的。

从北门至郡守府的一路上,先锋军皆是轻骑,马蹄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了整齐的响声,音量虽不大,但放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如此的明显。好在偶尔也有人家点了炮仗,倒也勉强遮掩一二,但搁在那些心思敏感早已察觉到情况的人耳中,却不易于惊雷炸响。

譬如杨冬燕。

老魏家今年称不上有多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再说了,这都要过年了,永平王府还能不表示表示?反正林林总总的糕点吃食准备了一大箩筐,直接摆在了特制的供桌上,就等着杨冬燕伸手捞了。

杨冬燕捞了吗?

那是当然的。

然后,她差点儿就闪了腰。

她就不懂了,这得是多么的缺心眼儿,才会准备上百斤的供品?诚然,东西都是好东西,可这数量、这份量……

就他娘的离谱!

幸好,在经历了上一次的炭烤全羊之后,她又恢复了最早些年的警觉。具体表现为,在打算动手捞供品之前,她会提前将闲杂人等打发出去,锁门关窗,省得搞出事情来。

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

其实操作起来特别容易,杨冬燕有自个儿的屋,且正常情况下,只有猪崽和猪小妹会往她的房里去,家里其他人一年到头都没进去过。那么,只要打发了那两只猪,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让窝头带走猪崽,年底了不考试还等啥?随便考,烤熟了都没关系。

再让猪小妹去二牛和小杨氏那屋,别的任务都不用安排,就让她躺在炕上陪着猪小小妹睡觉就行了。

逐渐长大了的猪小小妹,看着既不像她大姐那般爱吃,也不像她二姐那般爱睡,真要说的话,就是个普通的小奶娃。如果没人陪着,她醒来一看屋里没人,就会咧开嘴哇哇大哭。反过来说,只要有人陪着,她就能保持安静,直到尿裤子才会继续哭。

猪小妹就特别适合这个任务,陪睡嘛,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只这般,杨冬燕锁门关窗,然后兴奋的搓了搓手,伸手那么一捞……

“哎哟我的老腰啊!”

毫不夸张的说,那就是小二百斤的东西啊!

连竹制箩筐都是特地请人编的,差不多得有半张炕那么大,一个猪小妹那么高,上面还有盖子,用麻绳捆得很结实。至于里头的东西,乍一看就感觉啥都有,还有两个巨大的食盒,飘着一股子奇香。

杨冬燕瞅着眼前这些东西,很快就扶着腰走过去开门了。她没直接让开,而是堵在门口,大声喊方氏过来。

方氏过来后,看到东西就哎哟了一声,然后兴奋的冲上去,解开麻绳,先开盖子,一样样的清点起来,还不忘将两个大食盒提出去。

“云鹤楼的菜啊!”

瞅着那熟悉的碗碟和菜肴,杨冬燕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南陵郡第一酒楼的上等席面嘛!

嘿哟,倒霉儿媳妇终于聪明了一回,居然帮她定了个上等席面送过来。

不光有云鹤楼的招牌菜,巨型箩筐里的好东西可不少。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吃的,还有喝的,就是边角里给她放了个小木盒子,里头装了一对黄橙橙的大金镯子。

杨冬燕掂量这沉甸甸的大金镯子,心里直纳闷。

瞧着这审美和品位,应该不是蒋氏的风格啊!可要说孟氏也不对啊!

如果说,蒋氏是世家贵女、侯府千金,行事作风就是透着一股子清高孤傲,那么孟氏就是书香门第的才女。就那对大金镯子,咋看都不觉得是这俩人会选的。

蒋氏嘛,喜欢的都是一些有来历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样摆件玩意儿,最好都是以前朝代里皇后太后用过的。孟氏稍微好一点儿,她其实不太在乎东西本身的价值,但必须要赏心悦目,绝对不允许出现那种暴发户家里才有的东西。

偏偏……

永平王府就是暴发户啊,杨冬燕就是喜欢黄白之物啊!

杨冬燕一手抓着一个大金镯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把锅往王妃蒋氏的头上扣。

道理很简单,孟氏是绝对不会喜欢大金镯子的,而蒋氏虽然也不喜欢,但没准儿这大金镯子是前朝某个宠妃用过的呢?加上这个来历,那兴许蒋氏就喜欢了。

她完全没想过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蒋氏是比着她的喜好,命人为她量身打造的。

——要赤金的!要份量重的!

——无所谓设计感,反正就是要大要粗,要瞧着就特别土气的!

可怜的永平王妃,她是冒着自己被匠人质疑品位的风险,命人打造了这么一对老太太绝对会喜欢的大金镯子。幸好,老太太还是猜到了是她干的,就是没体会到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娘!”

方氏眼睛都快绿了,好吃的倒是无所谓,她本来也不是小杨氏那种格外在意吃食的人,当然饿肚子肯定不行。可家里早已脱离了贫困线,比起这一大堆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罕吃食,她更稀罕那对大金镯子。

因此,方氏饱含着满满的深情,热忱的呼唤了一声娘,随后用羡慕不已的口吻道:“您上辈子的儿子对您可真好啊!”

杨冬燕白了她一眼:“我用脚丫子想想,就知道这肯定不是我蠢儿子供的。”

噢,那您的脚丫子还挺聪明的。

方氏咽下不能说的话,很快就又开口道:“难不成是您上辈子的闺女?”

“我没闺女!”杨冬燕终于打量够了大金镯子,满意的放回小木盒子里,这才告诉方氏,“我觉得这是我大儿媳妇供的,啧啧,还成吧,我挺满意的。”

大、大儿媳妇??

同样是杨冬燕的大儿媳妇,方氏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满脸的不敢置信。

不是吧?这不是真的吧?远方的老嫂子啊,你不觉得你这个手笔太大一点儿了吗?你这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试想想,老太太年岁也不轻了,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到时候走到了她前头,她不得给老太太上供啊?

这老嫂子把标准一下子就给拔高了,到时候她要咋办?

方氏不由的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就挨骂了。

杨冬燕让她别墨迹,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放不坏的吃食可以先缓缓,其他热饭热菜赶紧端出去。

当然,那对死沉死沉的大金镯子,已经被她收好了。

讲道理,那镯子是没法带出去的。就不说太显眼了,单说一个事儿,份量太重了,单个镯子大概有一斤的重量,一对就是两斤……

手上套着两斤的东西,直接啥事儿都不用干了。

幸好,杨冬燕这一次完全没骂王妃不懂事,谁说的首饰一定要戴出去的?咱不戴,咱收着把玩儿不成吗?

稍晚些时候,全家人包括萝卜土豆,以及老叔家那几个因为大雪封路没能回老家的孙子,齐齐到了堂屋里,坐成了两桌一起吃饭。

这之前,又有个小插曲,猪小妹哭着跑来找杨冬燕告状。

杨冬燕就很稀罕,猪小妹啊,那是继承了小杨氏的惫懒天赋,并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准备发扬光大的一个懒娃。这娃懒到什么程度呢?连哭都懒得哭。

哭鼻子多累啊!又要掉眼泪,又要咧开嘴发出声儿,完了这大冬天的,哭完还要洗脸抹上面脂,不然回头她好看的小脸蛋儿就要冻坏了……

只要一想到哭之后有那么多的麻烦事儿,猪小妹才不要哭。

结果,这大过年的,懒娃哭得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奶!奶……”

“咋了?谁招你了?”

多稀罕啊,作为全家第二小,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其他人疼她都来不及,谁会招她哭啊?

猪小妹边哭边控诉道:“姐姐坏!姐给奶做了荷包,给娘做了荷包,给爹做了荷包,最后一个荷包……我以为是给我的!”

“那不然还能是给谁的?”

杨冬燕回忆了一下,仿佛猪崽送出第一个荷包的时候,猪小妹就已经羡慕得眼红了。结果第二个给了小杨氏,她眼睛都要绿了。第三个给了二牛,她快气哭了。偏生这边有正月头几天不能动针线的说法,哪怕老魏家这边不讲究这个,那猪小妹也想在年前拿到荷包礼物。

结果最后一个啊!

猪崽送给了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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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可以轻易的看出来,在猪崽心目中,家里众人的排序了。奶是第一位的,娘是第二位的,爹排第三,紧接着就是窝头了。

像大牛和方氏他们是不在意这个的,谁会去跟个小丫头片子计较呢?可猪小妹……

“呜呜呜,想要漂亮小荷包,想要!”猪小妹哭得老伤心老伤心了,杨冬燕只能抱着她去东厢房。

就是窝头那屋。

猪崽看着她奶抱着嗷嗷哭的猪小妹过来,小胖脸上写满了震惊:“你哭啥?你咋了?你咋就还会哭呢?”

一脸的“活久见”表情。

杨冬燕无奈的看了一眼怀里的猪小妹,帮她说:“她想要你做的小荷包。”

“啊?”猪崽依旧是震惊脸,“你想要你咋不跟我说?不是,你要荷包干啥?你又不出门的。”

荷包搁在当下就是一件非常实用的物件,可以放一些碎银子铜板,也可以放熏香茶包,或者是搁两块肉干、糖块,像窝头就很喜欢放提神的薄荷膏。

反正,出门在外的一些零碎东西都可以放在荷包里随身带着。

问题是,猪小妹她不需要出门啊!

猪小妹抽抽搭搭的说:“想要,好看。”

“那你先前咋不说?”猪崽追问道。

“懒、懒得说。”

杨冬燕:……

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杨冬燕差点儿失手将猪小妹丢出去。

“吃饭吃饭!你们洗下手收拾一下就去堂屋里,今个儿要吃很久呢,家里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杨冬燕吩咐完这些,抱着猪小妹就走了,边走边数落这懒娃,“我让你懒得说!你懒得说,你姐还懒得做呢!你没荷包戴?那也是你活该!”

猪小妹:……气哭!

咳咳,荷包还是会有的,就是得等明年了。

猪崽本来是想追到堂屋跟猪小妹许诺,等明个儿就给她做个新荷包。结果等她真的到了堂屋里,一眼看到这满桌——哦不,事实上是一桌根本摆不下,还征用了小桌子临时当饭桌的——众多美味佳肴。

什么荷包啊,脑子都被她瞬间丢掉了。

此时的猪崽只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好吃的。

这会儿,天色其实已经很暗了,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到底还是需要点上油灯的。好在老魏家如今富贵了,光是油灯就点了六盏,照得偌大的堂屋灯火通明,气氛极佳。

也就是吃喝之时,杨冬燕听到了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铁蹄声儿。

她面色一沉。

马匹跑动的声音,跟其他牲畜是截然不同的。而像省城里比较常见的厢式马车跑动起来,马蹄清脆的声音会被后头车厢轮子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所盖住,因此入耳的多半都是车轮的轱辘声,而非马蹄声。

而眼下,杨冬燕听到的只有马蹄声,完全没有车轮子滚动的声响。

有人骑着马飞快的越过外头的巷子。

不对,这不是一两匹马能造成的效果,至少也在十几二十匹以上。

杨冬燕到底是知道前情提要的,事实上这根本就是她托梦告的状,稍稍一寻思就猜到了。

她还猜到,她家外头的巷子若是过了十几二十匹骏马,那么其他街巷呢?只怕这一回,朝廷是出了轻骑兵了,也就是说,皇帝真的动怒了。

严格来说,杨冬燕更熟悉先帝,毕竟等如今这位登基之时,她的年岁已经很大了。哪怕还是曾经入宫数次,但那也是径直去找太后娘娘的。

不过,就算不甚了解,但大概的情况她还是明白的。

假如说,先帝是那种杀戮果断、雷厉风行的性子,那么当今就是仁义之君了。反正在杨冬燕的记忆里,当今是很少下那种死命令的,哪怕臣子犯了大错,能判流放的绝不会判秋后处斩,能判秋后处斩的绝不会判斩立决。

最重要的是,当今很反感株连一事,崇尚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当然,这也是看具体情况而定的。真要是出了那种通敌卖国的大案子,哪怕再怎么心怀仁慈,也会忍不住雷霆大怒的。

譬如这一次。

杨冬燕觉得吧,她可以提前给蒋郡守上个香了,祝福他黄泉路上走慢点儿,小心别摔个狗吃屎。

多么真诚的祝福啊!

“娘你咋不吃啊?”大牛不经意的一抬头,差点儿没给他吓得一头栽到大汤碗里。他娘黑着脸盯着眼前的一盆菜,那目光仿佛看的不是烤小羊排,而是在看杀父仇人。

幸好,那种感觉也就这么一晃而过,大牛嘴比脑子快,催杨冬燕赶紧吃。

杨冬燕下意识的伸出筷子就要去挟面前的菜,偏此时,小杨氏“嗖”的一下就挟了三块小羊排,猪崽也不甘示弱的一手勺子一手筷子的抢了两块,加上其他人方才也挟了。一盘小羊排,顷刻间就剩下了寥寥两块。

大牛吓得整个人扑上去,抓起盘子,直接将最后两块倒在了他娘饭碗里:“娘!娘你吃,娘你赶紧吃啊!”

“你急啥啊?”杨冬燕也被大牛这架势唬了一跳,“不就是两块肉吗?咱们家如今还差这一口?”

别的不说,这桌上的羊肉菜也不止这一道啊!他们家自个儿备下了不少羊肉猪肉和鸡鸭,她先前捞出来的供品里,也有好几道羊肉菜,至于为了抢块肉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吗?

不过,儿子的孝心她还是要领的。

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叹道,这济康郡,怕是要变天了。

一郡之首要是出了事儿,甭管是被削官罢职,还是被下了大牢,郡城之内都会出现巨大变动的。甚至都不说是这样的特大突发事件了,哪怕蒋郡守平安无事的结束了任期,依着本朝律法,一个人最多连任一次,那么来年换了其他人过来,也会发生巨大变动的。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道理其实是相通的。

新来的郡守是什么脾性,有什么爱好,或者有什么忌讳等等,对于省城里的人来说,那都是息息相关的。

诚然,蒋郡守不是什么好官,但其实除了贪墨一些钱财外,他也没干其他坏事。当然,玩忽职守这个罪名是逃不掉的,可对比其他那些造成了大量冤假错案,乃至故意诬陷好人,逼迫对方花钱消灾等等……

就感觉吧,蒋郡守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谁也没办法保证说,下一个郡守就肯定是好的。

不过,杨冬燕琢磨着,大不了就继续告状呗!

在别人看来,待在济康郡那是天高皇帝远,甭管搞什么事儿,短时间内都不可能传到皇帝耳中的。可事实上,济康郡这边是最惨的,只要杨冬燕一日不离开,那么郡守就不好当。

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但对杨冬燕来说,心情还是很不错的,蒋郡守要倒霉了,短时间内,就算新派来的郡守不是个东西,那也得先憋着忍耐一段时间,毕竟谁也不敢肯定,皇帝会不会分出心神来多关注这边几分。

唯一的疑惑就是,蒋郡守会被判斩立决吗?

这天晚上,大牛和二牛并老叔家的几个孙子一起跟着守岁了。其他人比平常肯定是要待得更晚一些的,但多半人都熬不住,像猪小妹,年夜饭都没吃完,就可以开始打瞌睡了。杨冬燕看不下去,索性把她抱回了自己那屋,让她先睡着。

等夜深了,除却几个留下来守岁的人,老魏家其他人都歇下了。

明个儿是正月初一,省城不比乡下地头,正月里也是很热闹的。走亲访友倒是其次,街面上应该会摆出一溜儿的摊位来,处处都是过年的喜庆气氛,大街小巷都是热热闹闹的……

才怪!

如果是去年,那确实是这样的,即便去年那会儿,济康郡各地的收成也不太好,却不会影响到省城。

可今年……

次日,正月初一。

当完全不知情的小老百姓高高兴兴的挽着篮子,带着孩子们出门时,就被外头的景象镇住了。

街面上空荡荡的,压根就没有一家铺子开门了,原本腊月和正月里特有的摊位也不见了,整条街面看起来特别空旷。加上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积雪落在空荡荡的街面上,显得那样的苍凉。

小老百姓们:……

济康郡这边的老百姓,肯定是不如南陵郡那边警觉的,毕竟以往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就算再怎么没有经验,冷不丁的摊上了这种事儿,第一反应肯定是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于是,刚出门就又返身回家的人比比皆是。

要是不凑巧,跟着一道儿出门的人里头有小娃娃,那是哭声一阵阵的。唬得胆子小的爹娘赶紧捂着孩子的嘴,垫着脚快速的跑回了家。

反正省城各处,都是这样捻手捻脚跑回家的人。

怂的一批。

也不能怪他们怂,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呢!这档口,明哲保身才是常态,横竖为了过年,各家各户都置办了不少年货,几天不出门那是没有半点儿影响的。

省城里的小老百姓们,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关门闭户,假装自己不在。

而省城之外的地方,因为是年关里,尤其正月里最是适合做各种小买卖,特别是各种寓意不错的小吃,哪怕滋味一般,也不愁卖。且省城这边的路边摊也是要花钱的,花费的是不算多,但要提前报名,一般要摆都是按月算的,腊月下半月以及正月的上半月。

自然,也有那省城外头的人来这边摆摊做小买卖,可他们却被堵在了城门口,任凭谁都进不去。

很慌的。

倒不一定是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但人们面对未知的事情,肯定还是慌乱占了上风的。迫切的想要知道省城里出了什么事儿,会不会影响到外头的人,以及他们接下来的买卖等等。

万幸的是,安平王世子是有真本事的人。

以最快的速度将尚在温柔乡的蒋郡守捉拿归案,之后开始清算在这场天灾人祸里,其他官员的责任。当然,他不负责断案,只负责拿人。

整个省城里,稍微有点儿名号的官员都被抓了起来,有直接破门而入的,也有听到消息老老实实投案的。

不得不说,当今仁慈的名声,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尤其是那些官职不高的,总觉得不至于被判重罪,老实一点,配合一些,搞不好还能将功赎罪。

如此这般,只花了一天时间,安平王世子就将事情处理了七七八八。他本人也是带了官员过来的,但人手肯定是不够的,因此临时征召了省学的学官们,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先给戳上去。至于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毕竟,他只是个武将。

到了正月初二上午,四道城门齐刷刷的开了,也不盘查来往百姓,但假如是要出城,还是会查的。

进来容易出去难……

很是有一种细思恐极的感受。

可普通老百姓是想不到那么多的,一看恢复正常了,立马奔走相告,该开店的赶紧开门营业,该逛街的拿着钱带着孩子就晃悠上了。

一时间,省城再度恢复了热闹景象,仿佛昨个儿的诡异情况压根就不存在一般。

杨冬燕不禁感慨道,这一个两个的心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