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时节。
往年这个时候, 站在田埂上往远处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连片的麦浪。而人们每当思及“秋收”这个词儿, 除了大丰收外,更多的感受则是疲惫。
是啊, 秋收的繁忙是众所周知的, 就是家中尚不知事儿的垂髻小儿,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跟着家中长辈一起下地,即便干不了重活,也能跟在大人后头,弯腰捡拾麦穗。一天下来,捡个一篮子不是问题。
繁忙、疲惫,但又是每个庄稼人最为期待盼望的事情。
忙碌了一整年后,秋收就像个结局一样,给今年画上个句号,也预示着未来一整年的保障。
对于那些全家老小都指望着地里收成的庄稼人来说, 秋收的重要性远胜过年关。
可今年……
无数庄稼人看着辛辛苦苦侍弄了一整年的田地, 却全然没了往年这个时候的笑容, 只神情颓废的蹲在田埂上,无言的看着远方。
整个济康郡, 几乎大半地方都遭遇了粮食歉收的情况。稍微好一些的, 收成不及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情况最严重的,几乎可以说是颗粒无收。
要知道, 地里的收成是有一个底线的。
那个底线包括了当年春耕时,用于做种子的粮食,还有每年固定要上交的税收。如果说,耕种的地并非是属于自家的, 那么还得算上交给地主的佃租。
这还没算上这一年里,全家人在地里的辛苦劳作,所耗费的时间、精力。
粮食歉收,甚至是颗粒无收,对于那些纯粹的庄稼人来说,真的不亚于灭顶之灾。
如果是家中有年岁长、见识多的老人,兴许早早的觉察出了情况不对,或是将自家壮劳力赶出去打零工挣钱,或是将十来岁的姑娘提前嫁出去。总之,各种方法齐齐上阵,减少人口保住粮食,为即将到来的灾难做准备。
可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多,哪怕知道情况不妙,能迅速找出应对办法,并且给全家人留一条退路的……
很难的,绝大多数的庄稼人是不具备有这样的能耐。
最绝望的,还是家里人口少的,也就是分家单过不久的人家。
譬如礁磬村魏大嫂他们家。
距离他们分家单过已经有三四年光景了,不光魏大嫂他们家,连带已经分出去的三个儿子家里,按理说都该习惯了小家庭的模式。
可要怎么说呢?劳作方式适应起来并不难,但因为家里人太少了,在风调雨顺的年份里,兴许只是多付出了一些劳动量,一旦遭遇到突发情况,像这样的小家庭模式是扛不住任何风雨的。
明知道今年收成不会好,按理说就该由家中壮劳力提前外出打零工,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钱。退一步说,就算挣不到钱,起码也能给家里省下一些嚼用,让家中的老弱妇孺有足够的存粮捱日子。
可包括魏大嫂自家在内,还有她那已经分出去单过的三个儿子家中,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归根结底还是人口太少,一旦出去两三人,留在家里的根本就过不了日子。
就这样,明知道该怎么做,却又没办法放手去做,可日子却一直在往前翻滚,几乎转眼间就到了秋收时节。
诚然,此时还不至于沦落到无米下锅的地步,但以后呢?他们这一带,跟南方那些能种两季稻的地方是不同的,秋收的粮食就是他们一整年的口粮,没有口粮来年就得饿死。
想着自家粮仓里那所剩无几的粮食,看着地头上那稀稀落落的麦穗,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
活不下去了……
那种明确的意识到自己活不了的情绪,是真能将人逼疯的,更别提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可目光所及之处,却压根就寻不到生路。
礁磬村这边其实还好,不至于真的颗粒无收,况且因为杨冬燕他们家搬离的缘故,不少人受到鼓舞,觉得没道理大牛、二牛可以,他们就不行的。就这样,鼓起勇气离开家乡,前往县城等地打零工。
可以说,十里八乡之中,外出打工人数最多的就是礁磬村了,其他村子只怕是十个加一块儿都不一定抵不过他们。
再一个就是,老魏家这边提前许久就跟亲戚们说过的,情况不太妙,该囤粮就囤粮,免得到时候束手无策。
在这种情况下,起码村里姓魏的人家都有所准备,又因为有些年岁太轻了,不敢去陌生的地界做活儿,老叔家那几个老早就出门的后生就将位置挪了出来,让亲戚家的小子去了邻县的牲口铺子里,自个儿则结伴去了省城投奔大牛、二牛。
结果就是,两边都保全住了。
当然,也有极个别家里,譬如魏大嫂他们,就因为没办法外出,坐在家里绝望哭泣。
老叔肯定不能坐视不理,不过没等他想好要给他们多少粮食,自家后生们回来了,不光带来了救命的粮食,还转达了大牛的话,让去老屋后头挖地窖,接济亲戚们。
杨冬燕家那六间青砖大瓦房后头的地窖,在时隔好几年后,终于重见天日。
地窖里储藏的粮食,当初是依着老魏家的人口算的,大概够他们可劲儿的吃个两三年。如今挖开地窖,将存粮一一扛出来,依着大牛托人转达的口信,绝大部分都给了魏大嫂家并她前头分出去的三个儿子家里,小部分则给了除老叔家以外的其他魏家亲戚。
存粮是不能做种的,吃起来的口感也会比当季新收获的粮食差上许多。
可放在这档口,却是真正的救命粮食。
老叔自家没要这些粮食,非但如此,他还命儿孙们将自家多余的粮食整理好分成好几个等份,跟老魏家那边的存粮一起,分给了族中快要熬不下去的人家。
“家族家族,不就是家里过不下去了,族中还能拉拔一把吗?我们家能有今天,也是大牛他们帮衬,托他们的福,咱们家前年盖了新屋,你们几个也都娶上了媳妇。如今,我说要帮衬亲族,你们可有意见?”
有也不敢逼逼。
其实像跟随大牛哥俩干活的那几个后生,因为见多了世面,自是比其他人更明白这种绝境之中守望相助的道理。当然,每户人家里都有那种自私的人,只是这样的人一般本身没多大出息,即便想开口说几句,也没在乎他们的想法。
因此,老叔得以顺利的将自家多出来的存粮,分给了那些无米下锅的族亲。
……
那些后生是直到九月下旬才回的省城,当然这也是大牛提前告知过的,只道今年买卖会不好做,索性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跟家里人好好团聚一下。
有家底的人,一旦碰上突发意外,想的是趁机休息一下。可要是没有家底可以挥霍,面对这样的困境,只怕不单单是心急如焚,甚至可能绝望至极。
本来,他们也可以直接过完年再回来的,不过老叔觉得,买卖不好做,那就索性别拿工钱,这样多少还是有的赚,总比闲在家里要强。
而那些后生也因为在外头见多了世面,待在村里很是无所事事,确定家里靠着这些粮食能熬过去后,就包袱款款的又回来了。
只是这么一来,从礁磬村沿路到省城,他们见了不少沿路乞讨的人。
一开始觉得不至于,才刚过完秋天,就算颗粒无收,也不该立马就到无米下锅的地步。可见多了,也听多了,他们慢慢的也就明白了。
有很多人家本来就是没有存粮的,即便是丰年,也不过是刚填饱肚子而已。碰上年景一般的,这些人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年景不好直接饿肚子,而如今……
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心情分外沉重。
也因此,等杨冬燕看到老叔家这几个后生时,一个两个的,都是面色肃穆。
“咋了?老家出啥事儿了?不是让你们带着粮食回去了?还是没找到地窖?地窖里的粮食不好了?”
杨冬燕被他们那凝重的表情弄得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偏这会儿大牛和二牛都不在家,她只急忙忙的追问道。
生怕把这位祖宗吓出个好歹来,几个后生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了老家的情况。
情况是不怎么好,但凡事要看对比。比起其他地方饿殍满地的情况,礁磬村那头已经好得不得了了。不说老叔家,也不提魏大嫂家,只要是魏家族亲,起码也有了能吃到来年开春的粮食。
至于来年开春后,粮食吃完了该怎么办,以及春耕需要的种粮等等问题,这就需要上头人来考虑了。
像这样的饥荒,不是一两个人能力挽狂澜的,只能靠朝廷运粮救命。
“……能撑到来年开春的话,朝廷应该会拨粮食过来吧?”说话的后生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确定,却有眼带希望。
如果说,到了来年开春朝廷都没有任何举措的话,就算老叔家还有粮食,却不可能再拿出来接济亲族了。更可怕的是,春耕怎么办?是继续咬牙拿出种粮耕种,等着这不确定的年景,还是索性荒着田地,再熬一年?
但不管是哪个选择,最终绝对会饿死很多人的。
杨冬燕听了这些话后,也一时间没了声儿。半晌之后,她只吩咐小杨氏煮好茶蒸好馒头,先让他们吃一顿休息一下。
因为这些后生先前离开了省城,铺子那头就算买卖极少,有时候还是会忙不过来,方氏就过去给大牛、二牛做饭收拾,这会儿也不在家里。而窝头、猪崽也都去上学了,留在家里的只有杨冬燕和小杨氏,并两只小猪。
都到这地步了,也没折腾什么大鱼大肉了。
小杨氏煮了鸡蛋茶,又蒸了一大锅的白馒头,几个后生吃得特别香,毕竟这连日赶路的,就算随身带了干面饼子,那滋味也不好受。
见他们吃着喝着了,杨冬燕也顺势说起了这段时间省城的事儿。
主要是他们自家的情况,窝头上的省学每个月都是有考核的,他们实行的其实是末位淘汰制,当然不是一次定输赢的,而是会累积一整年的名次。到了次年,新一轮的院试成绩出来后,就会有一些人离开省学,腾出位置给新人。
仔细想想也是挺残酷的,尤其院试是一年一次的。每年的七八月份,总会有一些人被迫离开省学。
哪怕像杨冬燕之前说的那般,在省城里好的学堂多得是,也不一定非要上省学不可。但事实上,考不上省学还不算什么,可都已经在省学里上了一年甚至几年了,突然间被扫地出门……
这种滋味,谁尝谁知道。
窝头当然没被赶出来,事实上他正好相反,去年刚进省学时,他几乎每次考核都是垫底的。这也正常,要是他成绩特别优秀的话,也不会在第一次考省学时,被负责入学考核的先生婉拒了。说白了,他的学识是正好卡在了录取和不录取之间的,最终能上省学,一则是正好有空位,二则也是占了年岁的优势。
人嘛,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总归会对小孩子更宽容一些,想着窝头年岁小,学识略差一些倒也说得过去,不妨给次机会,让孩子试试看。实在要是不行,来年再劝退也成啊!
结果,窝头在连续几次垫底后,竟然后来居上。到了今年五月、六月的考核时,愣是从末位赶到了中游偏上。
这个排名,放在整个省学里真心谈不上有多好,但对比他原先的成绩,又确确实实是进步了不少的。
在省学先生们的内部例会里,教过窝头的几个先生都给他打了不低的分,认为这个学生正处于稳扎稳打的上升阶段,且后劲儿不小。
也因此,窝头如愿的继续留在省学念书,而他的同窗之中,却也有几人离开了省学。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像省学这种地方,除非能做到回回考核前三名,拥有着傲视群雄的能耐,不然很难做到让所有人都服气。
而窝头……
说真的,杨冬燕代入自己都不一定能服气,毕竟有几个被劝退的,综合一年来的月考成绩排名,甚至要比窝头更好,却还是被劝退了。
所幸,省学不是一般的学堂,是隶属于朝廷的官学。也因此,在省学里任职的先生不是普通人,哪怕名义上是无品无阶的,但事实上他们却都是学官。
学官虽无品阶,却能每年向朝廷领取俸禄,府学以上的学官,俸禄甚至比七品县令更高一筹。
遇到突发情况,例如某一县的县令突发疾病身故,若朝廷没办法第一时间派遣官员任职,则会择一学官暂时替之,直到继任者到位。
也有继任者迟迟不到,又见该学官做得不错,就索性任命继续的情况发生。
因此,很多拥有了举人功名,甚至同进士功名的人,如果一直未能谋到实缺,就会先去各级官学里任职,一面教书享受着朝廷的俸禄,一面继续耐心等待机会。
也亏得如此,学官的权利远远超过了普通私塾的先生,才在劝退学生的过程中,未曾受到过阻碍。
但这一举措也不是没有缺陷。
杨冬燕就告诉几个后生,自打七月里院试成绩出来了,省学劝退了一些学生,又新录取了一些人后,家里就不敢让窝头自个儿放假回家了,而是每回都提前去接他。
“咋回事儿啊?那些秀才还敢堵在学堂门口欺负人不成?”有人当即就急了,忙不迭的问道。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倒也没堵在门口,而是在离省学几条街外头吧。”杨冬燕提起这事儿就心烦,她还以为能上省学的,就算学问不一定是最好的,起码人品过关吧?结果并非如此。
老魏家是去年搬到省城的,这二进院子离贡院和省学其实都不算近,但严格来说,也不算特别远。
最早那会儿,窝头每回放假都是大牛去接的,可这不是几个后生都回老家了,就算生意不好,铺子里也偶尔会忙不过来。窝头就说他自个儿回来好了,横竖路都摸熟了。再一个,省学又不是每天都放学的,每月放三天假,也都是考完之后的第二天才开门的。
青天白日的,又是在省城里,能出啥事儿呢?
没想到还真就出事了。
“窝头呢?窝头咋样了?没被人打伤吧?还没有天理了!”
杨冬燕忙道:“没事儿,正好碰上他另一个同窗了。就是那个姓梁的小哥儿,介绍咱们家猪崽去他家开办的女学上课的那个梁家少爷。”
梁家到底是什么来头,是否真的像传言中的那样,在南陵郡的本家有着滔天背景,杨冬燕还真不确定。
但不可否认的是,起码在省城地界,他们家是很能说得上话的。不说一手遮天,但确实极有话语权。
赶巧碰上了被堵在巷子里的窝头,梁家少爷都没让手下人动手,认出了梁家少爷的人就主动放弃了。
不过,因为堵窝头的人也没亲自出马,哪怕是个人都能猜到幕后的人,那也没办法直接找人对薄公堂。梁家少爷的意思是,这事儿就算是他也没法处理,闹开了不光那些人丢脸,只怕连省学都会被人指点,所以只能吃个暗亏了。
这事儿,杨冬燕能理解,但还是好气啊!
顾虑肯定是有的,哪怕那些人是被省学劝退的,最起码也是在省学里念过一两年的。结果呢?当然,人的品性不一定跟先生挂钩,可一旦传出去了,的确会影响到省学的名声。再一个,窝头在省学这一年里的月考排名确实不佳,哪怕先生们一致认为他极有潜力,但这个说辞却不一定能被所有人接受。
试想想,一个学生前头四五次考核都是垫底的,后来慢慢的赶了上来,可最好的名次也不过是中游偏上一些,且这种好成绩不过才区区两次而已。
另一个学生从未垫底,最差一次考核名次都比前一个好,最好的更是将那个甩开好长一段距离。
在外人看来,谁走谁留还不是明摆着的?
很少有人会理智的分析,从对方的年岁、以前表现、学习态度、后劲儿等等方面去思考和总结。多数人都是看表面的,不然省学折腾这个考核排名做什么?既然都考核了,每次都依着成绩排名次了,那就干脆利落的把最差的几个淘汰掉呗!
身为爹娘的大牛和方氏就特别气愤,恨不得找对方理论一番。
倒是杨冬燕哪怕心里再气,还是选择了忍耐,把人劝住以后,宁可生意再荒废一些,也要在放假那天前往省学接窝头。
只是家里不止一个孩子要上学,像猪崽那个学堂是每天早晚都要接送的,她还真就不能单独去。女学那边还是有讲究的,哪怕本朝对女子的约束并不算强,那也没有未出阁的少女每日单独外出的情况。
乡下地头是无所谓,但在省城是肯定不行的。
幸好,这几个后生提前过来了。
几人打包票说,以后接送窝头的事情交给他们了。
杨冬燕瞅着这几个膀大腰圆的后生晚辈,就别提有多放心了,不过她还是问道:“你们这趟回去瞧见我大嫂家里的萝卜和土豆了吗?”
“见是见到了,没咋说话。”
哪怕是同辈的亲戚,还真不一定会凑在一起说话。尤其年岁差距放在那里,再说两边原本也不熟,谈不到一块儿去。
事实上,因为自家后生晚辈都跟着大牛哥俩干活,老叔家那边跟杨冬燕这家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对魏大嫂家也不是说不好,而是自打他们分家之后,对分出去的那三家难免会疏远一些。
可杨冬燕这边却不是这样的,毕竟跟魏大嫂他们家挨着住了那么些年,两家的关系是格外亲近的,反而对老叔家那边,也就是几个后生略熟悉一些,其他人则是好些年没有来往了。
杨冬燕跟魏大嫂本人关系好,大牛和二牛则跟魏大嫂那三个大一些的儿子好,至于窝头,他最喜欢的小伙伴永远都是萝卜和土豆。
本来,要是没发生灾荒以及窝头被堵巷子一事,杨冬燕还不带想起那俩的,可这不是碰了巧吗?
“我记得他俩跟窝头是同一年生的,今年也就是虚岁十一岁。这个年纪跟着当爹的下地干活倒也行,可眼下年景不好,我就寻思着,与其让他们在老家种地,还不如接出来。”
“老婶你是想叫他俩跟咱们一起干活?”
“也不是,我是想着把他们接出来送到私塾去念两年书,也不求他俩跟窝头似的考科举……当然他俩要是有这个能耐,我也供!反正就是琢磨着,让他俩出来,不说学多少本事,起码出来开开眼界。”
其实,杨冬燕也没想好让那俩小子具体干些啥,只是她每次瞧着窝头回家就一头扎进书房里看书用功。
哪怕猪崽也在上学,但俩人之间的差距如今已经太大了,不太能说得上话。而整个省城,除了同窗之外,窝头也没其他熟人,偏生他的同窗普遍年岁都大,在做学问上兴许能说得上话,但小孩子也是需要朋友的。
最好是同龄的小男孩儿,像猪崽如今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俩跟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
如今,杨冬燕也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反正第一步就是先将人从老家接出来,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呗。
几个后生听了杨冬燕的解释,顿时面露羡慕之情。
哪怕读书很苦,但不能否认的是,在学会了简单的画图和记数量后,送货的确是方便了不少。起码,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头都得到了回报。
再说了,读书苦,种地就不苦了?如果家里能有个会读会写字的人,就算地里的收成垮了,那也能进城靠给人读信写信挣钱,还能去酒楼饭馆里当账房先生,甚至朝廷招徭役的时候,能读会写的也会被安排当个计数的小管事,总比直接下河堤干苦力来得强。
就有人问杨冬燕,是不是派个人去接那俩幸运娃过来。
其实这事儿也不是很着急,不过眼下也其他重要的事情了,铺子里忙碌有限,犯不着所有人都扎堆待在这里,拨出人手回一趟老家也好。
正好再捎带点儿粮食回去。
这就必须申请一个事儿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饶是全郡境内多半地方都遭遇了罕见的灾荒,省城这边还是歌舞升平。哪怕粮食不够吃了,也有粮商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运了不少粮食来省城贩售。只是,这个价格也是蛮醉人的。
可省城多得是不差钱的富贵人家,别说粮价只是翻了一番,就算再多两倍,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倒是苦了那些小食肆,本小利薄,一旦加价就面临食客退缩的情况,不涨价又维持不了盈收,进退两难之下,好几家食肆就这样关门大吉了。
当然,有关门歇业的,就肯定有开门营业的。
大牛和二牛失去了几个老熟客后,又一次重新踏上征程,去说服那些新开业的食肆加入合作之列,哪怕生意不如先前那般好了,倒也依旧在盈利之中。
其实,甭管是种地还是做买卖,风险一直都是存在的。
杨冬燕只庆幸自己借尸还魂的时候,还多了个捞供品的本事,不然这次遭遇灾荒,她又能怎么办呢?
再一想,光有这个能耐还不够,要不是她上辈子足够努力卖命奋斗,给倒霉儿子们攒下了万贯家产,就算她会捞供品又能怎样?活人都不够吃了,谁还管得了死人呢?像礁磬村那头,哪怕勉强够吃喝,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管祖宗了。
没那个心思啊!
思来想去,杨冬燕还是决定感谢一下自己,她果然是最棒的老太太!
只这般,等这天晚上大牛、二牛回家后,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将人手一分为二,一半留在省城做事,一半则收一些粮食运回老家,顺便将萝卜和土豆接过来。
收粮食不难的,省城这边的各家粮铺都依旧是开门营业的,只是粮价高了,并不限制客人购买,随便买多少都供。
大牛买的不算多,满打满算也就一车粮食。不是钱不够,而是不想太过于招摇。
一车的粮食,平均分成两份,用两辆牛车来运,平平的铺一层。上头又用其他货物来掩盖,正好冬天快到了,用棉花作为掩盖是最好不过的,又轻又蓬松,两相一抵消,多少能将车辇子印记给糊弄过去。
饥荒年间,做事就是要比平常年月小心一些,哪怕最后发现是做了无用功,也好过于遭遇意外。
所幸如今才刚深秋,就算多地颗粒无收,也不至于立马就直接饿死,多数人还抱着朝廷插手的希望。可要是一直没有消息,到了来年春耕时节,才是最惨烈的。
说白了,祸事才刚刚冒头,将来只会更为艰难。
安排好这些后,众人就又忙活开了。
因为铺子里的人手够用了,方氏倒是重新回归了家里,小杨氏大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快累死了。
“嫂子你以后别去铺子里帮忙了,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瘦了好多啊!”活活累瘦的。
方氏抬眼看了看小杨氏,瞅着她一副膘肥体壮的,好似即将出栏的老母猪样儿,沉默了一瞬后,到底没忍住说了实话:“弟妹你也别太嫌弃了,你不瘦,真的不瘦。”
相较于方氏的委婉,杨冬燕就太直接了。
嫌弃的瞥了一眼小杨氏,杨冬燕指着刚从西屋里出来的猪崽道:“你要是瘦了,猪崽都能考上状元了!”
猪崽:……
她记得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好像是什么咋咋滴,猪都能上树了。
再一想,让她上树倒是容易,考上状元太难了。
迟疑了一下后,猪崽果断跑到了杨冬燕身畔,抱着她奶的胳膊,边撒娇边往她亲娘心口捅刀:“奶你说的真好,奶你说的太对了,我娘呀……只怕这辈子都跟瘦扯不上关系了。”
“你信不信我揍你?”小杨氏眯着眼睛危险的看向这倒霉孩子。
猪崽瞬间改口:“娘你不知道,我们先生说了,‘瘦’这个字是病字框,跟‘疾病’、‘瘫痪’、‘瘸’、‘疫’、‘症’这些字一样,寓意都不好。我这么说吧,病字框的字就没一个是好寓意的。就是治疗的‘疗’,意思是解除痛苦,勉强算是不错,其他的都不行。”
“所以呢?”小杨氏一脸“我听你瞎逼逼”的表情。
“就是说,瘦是一种病,你不瘦就说明你没病,没病还不好啊?”猪崽努力摆出认真的表情来,向她娘表示自己是个好崽,所以别揍她。
小杨氏还不曾开口,方氏就乐坏了:“哟,看来这书真没白念呀!弟妹,你要是不喜欢这胖娃,不如干脆送我得了?反正你有仨呢!”
方氏真不愧跟大牛是俩口子,连想法都一样。
可小杨氏能上当吗?那必须不能啊!
“我生的呢,干嘛要送人?”小杨氏还想再说,却被杨冬燕粗暴的打断了。
“娘家那头你叮嘱了没?”杨冬燕问道,“就是你爹娘啊,你别告诉我,你压根就没想起他们。”
小杨氏:……就、就是没想起来。
如果是新出嫁的闺女,那当然是会惦记娘家人的。可小杨氏都嫁了多少年了,猪崽都那么大了,后头还有俩小的,加上这段时间以来,方氏忙着铺子里的事儿,家务活儿都是小杨氏的,她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忙活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其实,杨冬燕也没想起来→_→
又不是她真正的娘家,借尸还魂那会儿,她就已经嫁出去二十年了。假如她娘家爹娘还在世,那兴许会多挂念一些,可问题是,娘家那头只剩下了她的哥嫂,且日子过得比最初的老魏家好多了,她惦记啥?
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妨碍她鄙夷小杨氏。
“那是你亲爹娘!你半点儿都不带惦记的?你说说看,你爹娘养你干嘛?不求你帮着养老送终,摊上这么大的事儿,你倒是惦记一下啊!啧啧……”
小杨氏低着头,一脸的忏悔。
她确实是完全没想起来,上次老叔家的几个后生回老家,她也没让人帮忙去南田村看一看,甚至连个口信都没捎带回去。
“行叭,这次让人去南田村瞅瞅,甭管他们需不需要,都送点儿粮食过去,表表心意嘛。”杨冬燕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往吕先生那头送一些,对外就说是窝头惦记他。”
方氏眼前一亮,忙说好。
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肯定得大人帮着描补一番。到了如今,老魏家已经不差那几个钱了,兴许先生那头也不差,但收到东西,起码知道曾经的学生在惦记他,这就行了。
杨冬燕逼逼完就溜了,指望她做实事是不可能的,反正她都说了,接下来就是别人的事儿了。
收粮食的事儿是老叔家的几个后生去做的,大牛给的钱。
小杨氏临时又动了针线,给她老子娘一人做了一件棉袄。她的手艺并不怎么样,但好在搬到城里之后,她常给仨闺女做衣裳,倒也练了出来。不说多好看,起码针脚细密,里头搁的棉花也多,看着就很厚实,簇新的棉袄面看着也很舒服。
主要是被杨冬燕说了那么一通,哪怕用词比不上以往那般严苛,口气也谈不上凶悍,可小杨氏还是愧疚上了。
就感觉她爹娘真就白养了她这个闺女,别家闺女嫁了,都是怕公婆责骂,不敢贴补一二。可她嫁的是姑家的儿子,家里不差钱,也没人管她贴不贴娘家,她却完全不记得……
她太不孝顺了嘤嘤嘤!
猪崽看不下去了,跑去安慰她娘:“娘你别这样,奶这么说是因为她自个儿也忘了……不然我帮你写个信?”
“她忘了她哥嫂又没啥,再说她最后不是想起来了?”小杨氏也没傻到那份上,可就算想明白了,该有的愧疚也不会少。
又听到猪崽后头那话,她摇了摇头:“写信管什么用?你姥家一个认识字的人都没有,写了信过去,他们还得找人念信,指不定还要贴钱贴东西,就这么不痛不痒的说两句话,何苦呢?”
猪崽:……我娘是个傻子,我还不能直说。
“娘,奶说要给哥以前的先生家送粮食。”猪崽很努力的展现她在学堂里学到的关于委婉的用法,可惜她娘太蠢了,完全没听懂。
没奈何,猪崽只能把话说透了:“咱们家给先生家送了粮食,我姥家想找人帮着念个信,先生还能收钱收东西?”
“对哦!”小杨氏恍然大悟,忙拽着猪崽去了隔壁铺纸写信。
写信倒是不费劲儿,哪怕猪崽的文化水平略低,但显然小杨氏更糟心,说的全都是大白话,要写的全是常用字。
猪崽很努力的一笔一划的写,即便看着傻黑粗,也总比到时候先生认不出来要强。也是不凑巧,窝头前阵子才刚放了假,等下回放假就太久了。
又过了两天,两人赶车两人后头坐着,带着粮食等物,往乡下老家赶去。
与此同时,人在省城的杨冬燕久不曾听到郡守府的举措,终于忍不住了,张口问候了上辈子的傻儿子们。
其实,先前她也骂过人了,只是那会儿是单纯的骂,这次却是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明白。
不是她原先不想告知这事儿,一则是真要说明白了,这里头很多事儿是没法解释的,二则郡守姓蒋,跟她上辈子的倒霉儿媳妇一个姓。
万一,倒霉儿子跟郡守是一边的,你说尴尬不尴尬?
可到了这会儿,她却是真的忍不住了,哪怕真是一边的,你就不能为了你那辛苦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把屎把尿把你拉扯长大的亲娘……换个立场?
当然,杨冬燕没说的那么明白,她只是告诉倒霉儿子,北方遇到了罕见的灾荒,又以济康郡的情况最为严重。
渲染了一番灾情后,她又强调道,郡守姓蒋,在济康郡一手遮天,疑似打着蒋氏族人的名义干坏事。让王爷儿子好好查,仔细查,万一真要是不幸查到了老丈人家……
“我问过阎王爷跟前的人了,那姓蒋的郡守下场很惨的,油锅都给他烧热乎了,你离他远点儿,别不小心被牵连到了。”
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永平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