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郡, 永平王府。
乡试的成绩出来了,对比那些需要一大清早就去贡院门口等着差人贴出榜单的平头百姓,身在王府的好处还是有很多的。譬如说, 可以提前透些口风,起码能知道自家孩子是否在榜。
当然, 改成绩是不可能的, 最多也就是比旁人提前那么半个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知晓消息罢了。
不过事实上,永平王府今年就没费劲儿去打听。
刘侾啊!那个混蛋小子放弃了乡试,马不停蹄的抛弃了父母,溜到了北方。
倒是他舅舅孟源奉命前往北方地界当乡试主考官,半月前派了人送了封信过来,称他在济康郡遇到了刘侾,将人逮住后,又怕这孩子再度逃跑,便决定等主持完乡试后,带刘侾前往已故永平王爷、王妃的故乡祭拜吊唁。
倒霉孩子是逮住了, 但错过的乡试却不可能再有。
乡试是必须在户籍所在地的省城考的。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认为自家的家乡难考, 而特地跑去其他偏远的地界考试。
当然, 像永平王府这样的勋贵,自是可以不遵守这样的规矩。事实上, 刘家祖上是实打实的北方人, 只是从先帝赐下府邸、爵位之后,他们就一直留在了南陵郡。自然, 儿孙的科举也都是在南陵郡考的。
可这并不代表刘侾就能随意的换地方考试。
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在他舅舅当乡试主考官的这一届下场考试,完全是因为他舅舅被分配去了北方地界。
完全不搭边的,自是无需避嫌。
这也是为什么孟源在发现倒霉外甥开溜后, 没有第一时间押他进考场的缘故。又因为送回南陵郡也赶不上乡试了,他只命人将这倒霉孩子五花大绑的捆起来,关在城郊的庄子里,等他主持完乡试,再亲眼监督这熊孩子祭拜先人,最后押送回南陵郡。
反正就挺不容易的。
可就算这一届的乡试,永平王府没人下场,但是吧……
是没人下场,但有鬼啊!
刘二老爷作为一个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尤其他还曾经在乡试上失败过一次,只愈发的惦记此事。
一方面,他是希望老太太一举考过的,毕竟老太太要是再落榜,指不定搞出什么事儿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太扯淡,自己寒窗苦读十余载,还曾乡试落榜呢,老太太满打满算的,过世也才七年啊!
短短七年时间,从大字不识一个,就顺顺利利的考上了举人?
倒是谈不上嫉妒,只是心里十分不好受,仿佛自己是个大傻子。
大傻子刘二老爷心情特别复杂,知情人也罢,不知情的简直就是一头雾水。心说侾哥儿也没下场考试,您这副做派是搞什么名堂啊?
殊不知,还不如他倒霉儿子下场考试呢,甭管是否考中,他都能坦然面对。
可偏生还是他家老太太……
还是已经变成了鬼的老太太……
刘二老爷的心情,可比九章算术复杂太多太多了。甚至在南陵郡的乡试中举名单公布当天的晚上,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连台词都安排了两套。一套是用于老太太中举后的恭贺之词,另一套当然是安慰了。
总之,他认为甭管梦到了啥,他都能保持淡定。
没啥的,不就是恭贺/安慰自家那已经过世多年却咬牙就是不肯投胎转世的老太太吗?
然而,刘二老爷啥都没有梦到。
就那种连着两三天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美好感觉。
还是刘二太太提醒了他,说阴曹地府不一定跟咱们这边的日子对上吧?就算是在阳间,每个郡城的放榜时间也不一定是一样的。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刘二老爷放下心来,用更成熟的心态面对这人世间的沧海桑田。
然后他就做梦了。
梦里,老太太还是当初病逝前的模样。说真的,再没有谁跟他似的,亲娘都走了七年了,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
这要是哪天,老太太来阳间走走逛逛,他保证自己能一眼就认出来。
老太太面无表情的开麦。
哦不,是开骂。
这次甚至完全没提到他哥永平郡王,而是从一开口就点了名,骂的就是他,刘老二、刘诰这个小王八蛋、兔崽子!
刘二老爷全程懵圈脸。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个剧情走向真的不太对啊,难道不是只有两条岔道支线吗?一条预示着乡试通过,老太太考取了举人功名,继续认真研读,来年开春参加会试。另一条当然是象征着失败,但这不要紧,失败是成功他娘,多试几次,总能成功的。
本来刘二老爷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是哪个结果,他都提前预备了台词。
可谁能告诉他,怎么这个剧情就变成了老太太冲着他破口大骂了?
更气人的是,假如老太太还活着,挨骂就挨骂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横竖老太太忘性大,通常都是出过气就彻底翻篇了的。
可老太太她人没了啊!
考虑到这一点,刘二老爷不得不强打精神,在梦中认真聆讯挨骂的同时,还要从这海量的骂人词汇之中,挑选出重要且有用的信息,以此来找出真相。
这已经不是苦不苦的问题了,是连哀悼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时,刘二老爷感觉自己的脑袋都比平日里大了一圈。他很努力的回想了一下昨个儿的梦境,不多会儿,他就找到了关键词。
老太太真不愧是死了都还不忘读书的,肚子里的墨水是比生前多了一些,连那么深奥的话都会讲了。
那句话是:养不教父之过。
可就是这话,在刘二老爷的脑海深处回荡着,他想啊想,想破脑袋都没想通,老太太究竟在表达什么意思。
偏此时,刘二太太来寻他了,见他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当下了然:“梦到老太太?可是吩咐了什么?”
“倘若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养不教父之过,你觉得她是想说什么?”刘二老爷诚恳的发问道。
话音刚落,刘二太太瞬间变成了呐喊脸。
“侾哥儿闯祸了?我大舅说他要去拜祭老太太,是不是他做了什么混账事儿?天呐!!……还好还好,老太太没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在梦里骂了老爷您。”
刘二太太惊悚过后,就是满脸的庆幸,连声念叨着老太太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头她一定会好好收拾自家那个混账儿子的。
再看刘二老爷……
哪怕是饱读诗书的大儒,也没办法用言语描述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儿子闯了祸,他亲娘怒骂他一宿,他夫人却觉得无比庆幸。
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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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疑问,也在杨冬燕的心中激荡着。
窝头落榜了。
闵秀才也一样。
这其实是在预料之中的,其实说白了,哪怕都是科举考试,童生试跟乡试的差距是很大的,甚至考的就不是一方面的知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提前有针对性的进行研读,直接下场考试的结果……
还用问?
考不上才是正常的。
窝头并没有失望,闵秀才也一样。当发现自己榜上无名之后,俩人还有商有量的,决定明个儿就去省学那头碰碰运气。
作为一等秀才,理论上来说,闵秀才被省学录取的可能性会较高一些,但假如考虑到年岁的,已经二十八岁的闵秀才,还真就未必比得上窝头。
反正就去试试呗,被录取最好,不行就再去其他官学瞧瞧。省城那么大,各个书院多得很,多跑几处总归会有着落的。
等他俩商量完毕,就发现杨冬燕傻了。
窝头有些纳闷:“奶?奶!奶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没考上举人啊?我接下来会好好学的,下回再认真考!”
杨冬燕回过神来,但眼神却还是直勾勾的,她指了指旁边的人,问窝头:“我方才听到他们在说啥保康,还有啥十三年……窝头啊,这是啥意思啊?”
“保康十三年。”窝头下意识的接了一句,随后看向榜单,指着上头说,“今年考中的就是保康十三年的举人,朝廷规定他们必须参加来年的会试,会试地点在国都南陵郡,大概是在说尽快赶路吧?怕过完年再去会来不及,再晚一些可能会遇到大雪天。”
杨冬燕:……
她就听了个前面,随后脑子一片空白。
保康啊,这个她是知道的,是皇帝的年号啊!她死的那一年,是保康六年。而在位的就是本朝第二位皇帝,人称保康帝。
还有国都南陵郡……
杨冬燕脑子里嗡嗡嗡的响,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所以说,她不是借尸还魂到不知道啥犄角旮旯的世界去了?她甚至都没有离开这个国家,只是从南方到了北方?
这信息量还是蛮大的。
“奶?奶!”这回不是窝头喊了,而是猪崽,“奶你咋了?哥!都是你没考上举人,瞧把奶给气的!”
窝头一脸愧疚的低下了头:“嗯,都怨我不争气,没考上举人。”
这一幕就很令人牙疼。
因为他们方才在看榜单,压根就没离开贡院范围,哪怕都这会儿了,身边还是有不少读书人凑到前头看榜,以及闲聊。
听到窝头的那番话,周遭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闵秀才赶紧示意大家走人,等走出了贡院范围后,那种弥漫在周遭的尴尬气氛才总算是消退了,他开口劝了几句,大意是乡试很难的,考不上也是正常的。
猪崽和猪小妹都拿眼看他,看得他头皮发麻,最终闭了嘴。
好在,这会儿工夫,杨冬燕略微有些缓过来了。
其实仔细想想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嘛,她是借尸还魂,还能挑地方不成?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至于旁的事情,也别那么计较了。
再一个,在一张地图上是天大的好事儿啊!
回头她就可以告诉儿子们,等着啊,等老娘考上状元,得空了去瞧瞧你们!
才这般想着,杨冬燕就被人拽了一下,差点儿把她拽得一踉跄。紧接着,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阵狂风吹过,直接将她吹得灰头土脸,一点儿都不夸张的说,那就是尘土“噗”的一下,全糊在了她的大脸上。
闵秀才一脸的心有余悸:“省城这边不是不让策马游街吗?怎么那么胡来?差点儿就出事……”
话还没说完,方才那条道上就又飞驰过好几匹马,速度倒是不如前头那个快,但以前连着数匹马飞驰而过,造成的尘土飞扬甚至远胜之前那个鲁莽的骑马人。
显然,前头的人是在跑,后头的则是在追。
因为后头的人一面快马加鞭的追赶,一面还大声嚷嚷的类似于别跑停下来之类的话。
“这是在抓贼?”闵秀才脑洞大开,因为已经有了前头的惊吓,后头倒是没造成太大的问题,起码他们这一行人都退到了路边,让那些骑马追赶之人快速通过。
杨冬燕全程面无表情,只要是她站的位置特别好,角度也很棒,愣是用她的大脸承受了两拨尘土。
甚至因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还呼吸了一大口气,眼下嘴里都是土。
气到头顶冒烟。
没等杨冬燕破口大骂,第三拨人赶到了。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还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候长相格外俊美的中年人。
“给我追!必须给我把人追到!刘侾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这次就算你爹不收拾你,我这个当舅舅也要教训你!”
孟源气得浑身发抖,跟此时的杨冬燕有的一拼。
在他的号令之下,不光自己的亲卫追赶了上去,不久之后连郡守大人都惊动了,派出衙役从各处围追堵截,誓要将永平王府的小少爷追回来。
因为涉及到了官府,好些街面上闲逛的人都被迫退到了路边,亲眼看着一群群的人从自己跟前经过,想回家都没办法。偏生今个儿还是乡试放榜之日,就算自家没读书人的,也不妨碍大家伙儿过来凑个热闹。因此,毫无意外的这一片全给堵了。
不过,看完全程的人还是不多,毕竟这个得碰运气,尤其是有幸目睹永平王府小少爷策马狂奔英姿的……
只有杨冬燕一行人。
而这其中,又以杨冬燕最为荣幸,她被尘土糊了一脸,其他人则稍微好一点儿,但多少还是都遭了秧的。
像猪小妹就是一脑袋的尘土,猪崽很努力的想要给妹妹拍去头上的尘土,结果因为太实诚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当姐姐的正在往妹妹头上拍巴掌,啪啪啪的,看得旁观者脑壳疼。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这条街才总算是能继续通行了。
闵秀才刚刚同另外几个读书人交流了一下,回来告诉杨冬燕等人:“是王府的小公子闹离家出走,没事儿的,问题不大,据说这次的主考官孟大人是他的亲娘舅。这算是家事儿吧?走吧,先回去收拾收拾。”
收拾?收拾啥?
杨冬燕后知后觉的抹了一把脸,随即“呸呸”的吐出了一口带着尘土的唾沫,顿时脸色黑得……噢,因为尘土覆盖,也看不出脸黑了。
王府的小公子对吧?
刘侾小兔崽子是吧?
老娘……不对,你祖宗我搞不定你,还搞不定你爹吗?!
杨冬燕杀气腾腾的往家里赶,要不是地方不对,她真的能当场开麦。就算这样,她其实也是在心里怒骂,将小兔崽子他爹骂了个狗血淋头。
上下嘴皮子不停歇的拨动着,一看就知道这老太太在心里骂人呢!
闵秀才当然看出来了,他还以为是这老太太平常没受过这气,想劝两句又不知道该咋劝才好。后来就发现老太太还是挺有涵养的,这不就是在肚子里骂人嘛?成啊,不骂出口就闯不了祸。
即便如此,闵秀才还是跟窝头悄声叮嘱了两句,告诉他,永平王府不是普通地儿,王府的小公子也不是普通人,让他帮着劝一下老太太,别给气出个好歹来了。
窝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他奶,一时间分不出来他奶到底是因为被尘土糊一脸而生气,还是因为他没考上举人而生气。
等回到了家中后,窝头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跑去问了他奶。
杨冬燕:……
她都给气糊涂了,完全忘了窝头落榜一事了。
可宝贝孙子都落榜了,身为疼爱孙子的和蔼老祖母,她咋可能舍得怪孙子呢?
孙子呀,那就是用来疼用来宠,就算真有啥事儿做得不对,那也该骂孙子他爹!
“奶咋会生你的气呢?哎哟奶的宝贝孙子哟,可吓坏了吧?奶不怪你,奶咋舍得怪你呢?奶呀……奶就是被那个不着调不靠谱,长得人模人样偏不干人事儿的王府小公子给气的!这什么玩意儿啊!”
窝头道:“兴许是他爹没好好教他?”
“对!肯定是这样的!”杨冬燕想起来了,“那句话咋说来着?你原先教猪崽说过的,啥啥不教,啥啥过来着?”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窝头一脸的严肃,“意思是,只供吃穿而不好好教育子女,是父母的过错,只教育但不严格要求就是先生的懒惰了。”
杨冬燕捶桌大骂:“没错!就是这句话!养不教父之过!……刘老二那混账东西!”
最后那句话,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速之快音量之轻,饶是窝头就站在杨冬燕身畔,都没能听清楚。
不过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该听到的人……
刘二老爷刘诰就听得十分清楚。
杨冬燕还生怕他耳背亦或是记性差,将这句话翻来倒去的说了无数遍。又因为这句话没必要背着家里人说,到最后不光是猪崽背会了,连带猪小妹都跟着被洗脑了,下意识的跟着叨叨,养不教父之过。
最害怕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闵秀才了。
他又不知道刘侾到底是谁的儿子,只听说那是永平王府的小公子,那岂不是说……
面对敢于怒骂王爷的杨冬燕,他怂了。
都等不到第二天了,当天下午他就拽着窝头去了省学,被录取之后,就急急的从老魏家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