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做梦, 等到放榜那天就知道了。
院试放榜还是很快的,像去年就是六月底考试,到七月十日。当然, 今年的情况也差不多。
不过,因为八月里要考乡试的缘故, 今年有不少人考完院试后并未立刻离开, 都梦想着自己能高中,之后就能顺势参加今年的乡试了。倘若能再顺利的通过乡试,就能立马赶往国都,参加来年二月里的会试……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才是始终激烈着万千学子悬梁苦读的真正目标。
当然,梦想归梦想,正常来说,像这种一气考上去的,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个。
倒是因为今年八月里的乡试,省城这边显得格外得热闹, 尤其是贡院附近的街面上, 几乎处处都能看到书生打扮的人来往。或是呼朋唤友的在茶馆里高谈阔论, 或是激情盎然的说着要如何忠君报国。
好在,因为窝头年岁太小了, 哪怕他那些同窗都不会来找他喝茶。加之他又不住在客栈里, 除了考完那天去饭馆里吃了一顿好的,之后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备考。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再说了, 院试跟乡试本就是不同的,窝头埋头翻看着他奶先前拿给他的厚书,看完了前面关于院试的内容,就开始看后头关于乡试的套路了。
因为年岁尚幼的缘故, 窝头其实不太懂这些书的珍贵之处。要知道,像省城这边,尽管经史子集都有,但像如此直接总结考试套路的书籍,却是闻所未闻的。
即便真有类似的,那也是独属于世家大族的不传之秘。外人轻易不能翻阅,毕竟这是世家大族立足于世的最大资本。
窝头忙得很,杨冬燕和方氏也没闲着。
讲道理,杨冬燕就算对自家孙子再怎么看重,觉得这娃儿哪哪儿都好,那也不至于会盲目到认为窝头一口气考过院试和乡试,直接奔赴国都继续后面的会试。
杨冬燕盘算着,最好的情况无非就是这次能够顺利的通过院试,成为一位年轻的秀才公。
她先前跟窝头的先生打听过了,只要能考上秀才,就可以去县学或者府学进修了。县学是最简单的,但凡有秀才功名,百分百的入学,学费几乎全免。如果是府学的话,则需要一个入学考试,一等秀才免考,所有一切费用皆免,还有一定的补贴。
当然,除了这两处之外,省城这边也类似的官学,除非是富贵人家,一般入学的门槛就是秀才。
换言之,一旦拥有了秀才功名,接下来无论是想在府城还是省城继续进学都会变得相当容易。
杨冬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且不提大牛二牛的买卖如何,只要窝头能够考上秀才,她就打定主意要留在省城。哪怕上不了最好的官学,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横竖都比小县城里的私塾要好。这一点,她也是得了窝头先生的提醒的,先生人很好,直言那些官学里有不少举人,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要好过于普通秀才开办的私塾。
也因此,就在窝头忙着最后的复习时,杨冬燕将整个省城大大小小的牙行都跑了个遍,一门心思寻摸个合适的宅院。
这个时候,她就很想念她上辈子的王府大管家。
哪怕不是大管家也成啊,随便来个小管事,再不济后院的管事嬷嬷也成呢。但凡有个靠谱的下人,也不用她成天跑东跑西的,还是顶着个老大的太阳,都把她晒黑了。
置办房舍这种事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倘若有人脉的话,只需要放出话去,将自己的要求详细的说了,自然有人准备好一切送到跟前来。可反之,就得碰运气了。
很显然,杨冬燕的运气并不怎么样,跑了十来天,看了不少的宅院,不是太好就是太差。
有些房舍不是她买不起,而是买下来就太高调了。老魏家如今只能说是普通人家,乡下出身,做的也是跟乡下地头脱不了关系的牲口买卖。在这种情况下,置办个省城的四进五进带园子的大宅院……
您觉得合适吗?
这压根就不是钱的问题好嘛!
再说了,她也没那么多钱。
老魏家自个儿挣下的家当,再算上这些年来刘家兄弟供的银钱,杂七杂八的算在一起,老魏家的家当大概在千两银子以上。但这个不是现银,是算上了乡下地头的田地,以及县城里的铺面和房舍的,算现银的话,大概也就五百多两。
五百多两银子搁在小县城里可就太了不得了,放在省城却屁都不是。
稍微好一些的三进院子就差不多要这个价格了,如果还要算上地段环境等等,只怕这些钱还不够。
可要是去买二进院子,买倒是买的起,小也能接受,但地段却是太差了。
道理很简单,地段好的地方多半都是富裕人家,二进院子不够住啊!如今很少有分家单过的,谁家都起码是七八口人,到十几口的。这还没算上伺候的人,所以一般稍微好点儿的地段,多半都是三进以上的宅院。
买房难啊!
只凭双腿丈量省城四处跑着看房子的杨冬燕,觉得自己太难了。搁在上辈子……
唉,别提了。
比起忙疯了都没忙出个结果来的杨冬燕,方氏倒是淡定得很。
其实相对来说,她如今是松快了很多的。
在哪里做家务不是做呢?最早以前,他们还住在乡下地头的时候,她不光要忙活屋前屋后的那些事儿,还得喂鸡,伺候小菜园子。等后来搬到了县城里,起码这两样活儿是没了,至于生火做饭啥的,倒是差不多。
可这会儿,来了省城后,家里就三人了。儿子成天窝在屋子里,婆婆就跟屁股长了钉子似的,见天的往外跑。
哪怕还是要洗衣做饭,照顾连自己算在内的三人,可要轻松太多了!
方氏是知道杨冬燕打算搬到省城来的,她乐意啊!
对方氏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前程来得更重要了。至于她男人的买卖,先不说牲口买卖也可以搬到省城来做,就算搬不出来,大不了她在省城照顾儿子,让大牛继续待在县城里。
美滋滋~
人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转眼就到了放榜的日子。
还是跟去年一样,到了日子后,大清早的就有人等候在贡院门口,等着放榜。
杨冬燕他们还是去晚了一些,主要是觉得没必要,横竖榜单肯定是早就写好的,早去晚去有啥差别呢?就算大半夜的不睡觉,彻底守候在贡院门口,人家也不会因为你来得早,而在榜单上多添个名字的。
也因此,等老魏家三人赶到时,大老远的就已经看到大红榜单立在了贡院门口。
大红的榜单上用漆黑的墨汁写了数百个名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块,最前为籍贯,中间是姓名,最后则是考试时拿到的座位号。
一切都跟去年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只有榜单上的名字。
因为来得晚了,哪怕榜单跟前还是有一些人仰着头认真看榜,但总得来说,还不算太挤。反正老魏家三人是很容易就冲到了榜单跟前。
杨冬燕是速度最快的那个,一下子就叫她挤开了两边的瘦弱书生,径直到了榜单下面,仰着头开始看……
不认识字。
“窝头!窝头你来看,快看这上头有没有你!”
被杨冬燕挤开的几个书生一脸的无语,心说你都不认识字你凑啥热闹呢?好在,这些人一方面是有书生包袱,另一方面也是记挂着自己是否在榜,倒是没跟这个乡下老婆子一般见识。
窝头就很自知之明,他直接就走到了榜尾,从最后往前面看。
这个办法就很好,大概也就半炷香的时间吧,窝头就高兴的大喊他奶:“奶!这个就是我!我考上了!我是秀才了,你就是秀才的奶!”
杨冬燕忙推开她身旁的方氏,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窝头身畔,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还是不认识。
好在,窝头大声的念了出来:“良松县,魏承嗣。”后面还有号房的编号,这是为了防止同个籍贯出了姓名一样的人。
尽管窝头记得他们县里来省城考试的人里头,没有跟他同名同姓的,但他还是慎重的对了一下号房的编号,确认过没问题过,他立马扭头提了要求:“奶!我要吃烤鸡,一整个的大烤鸡,今个儿就吃!”
“吃!没问题,吃吃。”杨冬燕摸了摸窝头的小脑袋,“只给你吃,不给猪崽吃。”
呃……
不提还好,这都提到了,窝头还是挺想念他家胖妹妹的。以前哪怕因为要上学的缘故,他都是早出晚归的,可起码每天早晚都能碰上,每天猪崽都会在门口等着他放学回家,还跟他一起吃晚饭。
“奶,我怪想念猪妹呢。”
“没事儿,回头我就让人带口信回去,让他们一道儿上省城来。”杨冬燕都盘算好了,只要窝头能考上秀才,就一定能在省城里寻个不错的书院念着。既如此,其他人还待在县城里干嘛?
三只小猪都过来,还有那只老母猪。
祖孙俩之间的气氛就特别好,各种畅想未来的那种。倒是方氏,刚才被杨冬燕推了个一个踉跄,稳住了身形后,默默的走到了一边,眼见这俩越说越来劲儿,忍不住劝道:“你俩倒是退出来一点儿再说啊,别人还要看榜单呢,别堵在那儿啊!”
也对。
杨冬燕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建议,拽着窝头退了出来。
殊不知,他们方才的话已经被很多人听到了,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更有忿忿不平的。
有个年岁看起来比杨冬燕还大的书生,这会儿就是泪流满脸的仰头看着天,质问老天爷为何这么不公平,他都如此努力了,为何还不让他高中。
杨冬燕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挪开了眼。
都那么大年纪了,考上了又咋样?连她都知道院试只是科举的第一步,考个院试都那么费劲儿,后头的乡试、会试、殿试呢?哪怕都过了,待到谋缺之时,吏部也是要看年纪的。
太年轻的,会放到一些清水衙门先历练一下,譬如杨冬燕上辈子的倒霉儿子刘诰。可若是年岁太大的,多半是谋不到官职的,怕的就是放了官,都未必能当满三年任期,中途翘辫子的话,吏部又要派人再去,麻烦得很。
见多识广就是好的,杨冬燕觉得自己比别人看得清楚太多了,只是没啥用处。
确定考上秀才后,魏家三人很快就离开了贡院,目标是先前就看好的酒楼。
杨冬燕本来是想多点几个菜的,还是方氏舍不得,直道吃不完就太浪费了。细想一下,如今不比从前,杨冬燕到底还是改了主意,点了三菜一汤四道菜。
大酒楼就是不一样,味道好得很。
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南陵郡的第一金字招牌,云鹤楼。
云鹤楼啊,那才是一等一的美味佳肴,菜好茶好酒更好,普通人想订个席面,得提前至少两个月。当然,堂堂永平王府就没那个必要了,反正只要杨冬燕想吃,头一天吩咐一声,第二天就能吃到了。
只可惜,她上辈子活到最后身子骨已经彻底不行了,龙肝凤胆也尝不出味儿来,大量的汤药破坏了她的味觉和胃口,到最后甚至只能靠米汤勉强吊着。
想到这里,就觉得眼下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啊!
等吃饱喝足后,杨冬燕让方氏和窝头先回家,自己则继续看房子去。她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横竖只是个暂时落脚的地儿,又不是打算住一辈子的,拣个差不多的就凑合着先住下呗。回头要是碰到更好的,再置换也来得及。
抱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看房子之旅就顺畅多了。
到当天下午,她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就是最典型的二进院子,前头的一进小得可怜,就是一排倒座房。好在后头的二进还是很不错的,两开间那么大的正堂,左右耳房各一间,东西厢房则是两间。
杨冬燕觉得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大房住东厢,二房住西厢,她自个儿去住耳房。正好,窝头是需要独立房间用功的,二房人口虽多,可哪怕三只小猪都长大了,也可以住一屋。
其实,这房子跟他们先前在小县城里住的房舍差不多。区别只在于,县城那套是一进院子,东西厢房各一间,倒座房则是简易搭建的,用于当做灶屋和柴房。
可就是差不多样式的房子,价格差了一倍。
杨冬燕定下来后就发现钱不够了,不过没关系,她都考上秀才了,倒霉儿子们不该表示表示?
安排上!
喜讯是要通知的,祝福是必须有的,贺礼还能少了?杨冬燕告诉刘家兄弟,自己不光考上了秀才,还打算在省城安家了,毕竟这边读书人多,气氛好,回头考乡试也方便一些。
与此同时,杨冬燕还告诉他俩,自己准备下场考乡试了,让继续祝福。
“万一我通过了乡试,那你们可就是举人的儿子了!”
……
……
刘家兄弟已经习惯了时不时的梦见已过世的老太太,尤其老太太最近两年性子平和多了,哪怕还是唠唠叨叨的,但起码没最初那般暴躁了。都是有事说事,即便偶尔还会是骂几句,更多的像是一个习惯,而并非是真的咆哮怒骂。
这就很棒棒了。
千万要保持啊!
至于老太太要的祝福和安家费,没问题的,给!
这回他俩学聪明了,没给银票也没给铜钱更不曾给碎银子,而是无师自通的给了金锭子,还是那种抹去了印信的普通金锭。
老太太不是说她在省城吗?那既然是省城,就必须得有金银铺子啊!最重要的是,当数量多的时候,碎银子也是能砸死人的,他俩可不想挨骂。
事实证明,刘家兄弟还是很有脑子的,杨冬燕接了两锭金子后,满意的掂量了一下,就出门去了金银铺子。
金银铺子跟钱庄不是一回事儿。
前者就是用于兑换的,金子、银子、铜板之间的兑换,当然是收费的,好在不算贵,且从上往下兑要更便宜一些。
后者其实就是存钱的地方,拿金银铜板去钱庄里存上,又分为记名和不记名的两种。记名的那种办起来异常繁琐,一般都是大商行在用,拿商行的印信就能存取兑换。不记名就是普通的定额银票,譬如存五两银子给面值五两的银票。
像最初杨冬燕捞到的那一沓足足三万两的银票,就是属于不记名的银票,谁拿到都能用的。
那沓银票啊,至今都还是杨冬燕的心病,搬家的时候都不忘妥帖的揣上。只可惜,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那玩意儿是能用的。
……
前一日要的钱,第二天一早杨冬燕就先去了金银铺子,后去的牙行,一天之内就将房子定了下来。
不过,那套二进院子的原房主还住在里头,得给人家搬家的时间。最终,他们约定了七月底之前搬走。
还有大半个月呢,怎么着都能搬完了。
忙完了房子的事情,杨冬燕赶紧马不停蹄的往客栈去了。
昨个儿是放榜的日子,按理说,就算没考上,也不会当天离开的,起码也要隔两天再走,在省城里买些书或者其他东西,毕竟来都来了。
之所以没选在昨个儿就去客栈,也是因为杨冬燕觉得这事儿不好办。能帮她回去带口信的,那还能不是没考上的?当然,没考上怪不了别人,可总得给人家一些平心静气的时间吧?
杨冬燕熟门熟路的找上了窝头的先生,问他知不知道谁赶着回家。
赶着回家的多得是……
“这一次,跟咱们同行来省城的,只有三人考上了,除了你家承嗣外,只得二人。其中一人是今年首次下场,另外一人是私塾的先生。”
兴许是因为自身跛脚的缘故,那先生倒是相当得平和,甚至看起来还挺高兴的,因为同行的三人中,有两人都是他的学生。窝头虽是第二次下场了,可他年岁轻,跟另外那人一样都是活招牌。至于另外一个私塾的先生……
“咋地没考上秀才也能当先生啊?”
“教启蒙班的,就是五六岁的孩子。要不是他家境贫寒,得自个儿挣嚼用,也不至于耽搁了好几年才考上。”先生略有些唏嘘的道。
对方跟他是多年好友,当初还曾经同窗过几年,本来俩人天赋相当的,他因为家境不错,一心向学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对方却因为要分出时间和精力挣钱,这才比他晚了好几年才考上。
那先生是在客栈大堂里跟杨冬燕说话的,得知杨冬燕想托人帮着带口信回家,又说打算让窝头留在省城读书,他迟疑了一番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里说话不便,我可否明日登门造访?”
杨冬燕不明白有啥不方便的,可既然先生这么说了,她便将自家暂住的地址告诉了先生,并约定了时间。
回家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儿,为啥客栈大堂说话不方便?他们说的又不是什么私密的话题,有啥不能给人家听到的?
不过,杨冬燕也没太在意。
先生上门也没啥,横竖家里就三人,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没,想避讳都没机会。
想着明个儿就知道缘由了,杨冬燕回家后只说了两个事儿,其一是房子定下来了,其二就是明个儿先生要上门。
方氏显然更在意前者,她高兴得差点儿没跳起来,要不是天色已晚,她都想立刻飞奔到新房子里去。
窝头则更在意后者,他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一个要求:“奶,我可不可以买一套茶具?就最最普通的那一种。”
不等杨冬燕追问,他就主动道:“我不想让先生用大海碗喝茶。”
有道理!!
杨冬燕脑补了一下她上辈子的倒霉儿子,甭管是身为王爷的刘谏,还是翰林出身的刘诰,端着大海碗喝茶……
那画面太美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看一看。
还有她那玉树临风,人称南陵小潘安的长孙刘修,一手捧着大海碗喝茶,一手拿着油饼啃,想想就感觉特别梦幻,把南陵少女的美梦全部打破的那种感觉。
不过,先生就不必了。
杨冬燕觉得先生不可能大清早天不亮就登门,因此她第二天才去买茶具和茶叶,又让方氏多买了一些好菜。
谢师宴总是要请的吧?到时候问问先生,或是上饭馆吃,或是待在自家吃,都成。其实,最好是等大牛过来了,正式请一顿,可那样就没个准日子了,倒不如先请一顿,横竖请客吃饭这种事儿,少一顿没礼数,但多一顿就无妨了。
还不止呢,只怕到时候他们还得回一趟老家,自家出了个秀才公,无论如何都得请亲朋好友吃一顿,还得祭祖,告知这一好消息。
好在这事儿不急,哪怕杨冬燕也觉得窝头大概率是通不过这一届的乡试,那也没得说直接放过的。
——呃,你上辈子的倒霉孙子就临阵脱逃了。
幸好,杨冬燕这会儿啥都不知道,要是叫她知道她曾经最最疼爱的宝贝孙子刘侾当了逃兵,她一定会让那孙子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等杨冬燕和方氏都回家了,先生还不曾到。
不过,等方氏将水烧开之后,就有人敲门入内了。
窝头乖乖的等在门边,亲自将先生迎进了堂屋。
因为临时赁的房舍,除了清净之外,几乎没什么太大的优点。不过,先生也不会嫌弃这个,跟窝头一起坐到了堂屋的饭桌边上,又让杨冬燕和方氏不要忙活了,有些话因为窝头年岁小的缘故,他是希望有大人在场的。
杨冬燕直觉接下来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果不其然,先生说的是源自于自身的告诫。
窝头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虽说将来的前程未必就真的能一帆风顺,但不得不说,他要比起码九成以上的人都要幸运。
而曾几何时,先生也跟窝头一样,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直到他被人暗算,瘸了一条腿,从那以后就同仕途无缘了。
他没详细的说这里头的过程和细节,只说如今再追究这个已经没太大的意义了。他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经历告诉学生,让学生引以为戒,别遭了奸人暗算。
“去年我不曾陪同一起来,是我知道,以魏承嗣当时的学识,不大可能考上秀才的。而我的其他学生情况也类似,我就没跟着一起来。今年就不同了,我以为有三人是很有希望的,还有我的好友闵先生。以防万一,我就跟着过来了。”
不遭人妒是庸才。
反过来说,身为庸才是不会被人嫉妒的。
连秀才都考不上,谁会嫉妒呢?可一旦考上了秀才,尤其是年岁轻的,很容易因为年轻高调而遭了别人的嫌。
先生告诉杨冬燕等人,他当初就是因为太过于高傲,觉得自己年仅十五岁就能考上秀才,且还在榜单上名列前茅,便以为将来前程无可限量,自此眼高于顶,对于那些落榜之人不屑一顾。
自然,暗算他人的绝对是品行不端之人,毕竟是否考中全看自身本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品行不端之人,在暗算他人时,也是有一定的选择性的。
或是挑个最软弱无能好欺负的,或是挑最为嚣张猖狂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减少竞争对手,去掉最优秀的那个。
但先生遇到的情况是,当时他已经考上了秀才,暗算他的人却是落榜了的。
换言之,无论先生如何,都碍不着对方。
更讽刺的是,对方跟他还是多年的同窗好友,交情要远远的胜过于这次同窝头一起考中秀才的闵先生。毕竟,那位家里太穷了,不是在努力养家糊口就是拼命读书,事实上在先生出事之前,俩人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魏承嗣年岁尚幼,有时候未必是他太过于张扬碍了他人的眼,也有可能是心直口快说错了什么话。”
“像你们这样挺好的,租个小院住下来,平常也不用去参加什么读书人的诗会茶会,其实没意义的。我年轻时候,就是习惯了在各种场合出风头,总觉得多结交一些读书人,对将来的仕途也有帮助。”
说到这里,先生苦笑连连。
有帮助吗?反正在他出事之后,还跟他往来的只有那位闵先生,其他曾经对他推崇至极的所谓好友,纷纷避开。最近几年,更是完全失了联系。
“魏承嗣,你要记住,只要能一次次的披荆斩棘,在科举之途上越走越远,你迟早会有很多志趣相投的好友。而在眼下,谈同窗之谊、谈至交好友都太早太早了,与其将心思放在那上面,不如埋头苦读。”
交朋友这种事儿,真的不需要着急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来得及。甚至因为将来会越走越远,才会交到更多的能耐人。
反之,假如你停滞不走了,即便早年交到了好友,人家也不会站在原地等你的。
先生尽可能的用窝头听得懂的话,对他进行最后的教导。之所以说是最后,也是因为他知道窝头考上秀才后,不可能在继续在他的门下读书了。不过不要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若是窝头出息了,作为他的授业恩师,一样能沾到光。
跟其他那些还能更进一步的私塾先生不同,他这辈子也就那样了,还不如安心教导学生,只要能教出一个出息的学生来,他这辈子都会衣食无忧的。
窝头老老实实的听着先生的教导,那模样跟平常上课无异。
而这一天的午饭,先生拒绝去饭馆里吃饭,最后还是同意留在家里吃了一顿便饭。
临走前,先生还笑着鼓励了窝头,还道若是窝头真的考上了举人,记得千万要来一趟学堂,谢师宴大可不必,但得留下一篇文章,好叫他炫耀一番。
窝头一直把他送出了巷子口,这才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才露出了一些难过的表情,拽着他奶的袖子问:“奶,为啥这世上有那么坏的人呢?我先生可好了,那人为啥就要害他呢?”
先生的腿跛得并不厉害,就是那种稍微注意一点儿,走得略慢一些就看不出来的。可饶是如此,身有残疾者都不可入仕,连乡试的大门都进不去。
考不上,和不能考,那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儿。
前者属于自身实力不济,后者却实在是叫人难以平息怒火,甚至忍不住怨天尤人。
杨冬燕深以为,先生能熬过去那道坎,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别难过了,对于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坏人,咱们能做的,就是要拼命过得好。”
“可过得再好,先生都不能再考科举了。”窝头还是难过,他年纪轻,又没经历过什么事儿。
以前最多也就是家里发达后,曾经的玩伴不爱搭理他了,可这也不算什么,窝头是个心大的,你不跟我玩我就去找别人玩,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
第一次,他直面人心险恶。
杨冬燕想了想,道:“考状元啊!其实都不用等你考上状元,只要你能考上举人,你先生就不愁招不到学生,还能提高束脩呢。”
“那不还是考不了科举吗?”
“你这倒霉孩子!”杨冬燕就无奈了,敢情这还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执着娃儿?不过再一想,窝头要是不执着,也不会那么喜欢读书,还一直一直用功苦读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身有残疾或者面容有瑕者,不可出仕,主要是因为当官者得以见天颜,也就是说,怕冲撞了皇帝。但事实上,皇帝哪里有那么好冲撞的?不过就是底下人自个儿定下的规矩,又因为九州大地从来不缺人才,所谓的科举也仅仅是选拔人才的其中一种方式,勋贵权臣们毫不在意。
像刘诰这种凭自身能耐出仕的,在勋贵圈子里并不算多,多得是老子是高官勋爵,上书请求赐官的,哪怕身上并无功名也无妨。
在这种情况下,残疾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当家人跟皇帝求个恩情,免于殿前失礼之罪,便可出仕为官,更别提仅仅参加是科举了。
别的不说,安平王的次子就是在某次狩猎过程中,伤到了右眼,这还是面部伤残,最后还不是照样当官。
杨冬燕记得,在她死之前,那孩子都已经是副都统了。
所以呀,这世上就没有真的被堵死的路,真要是觉得前路受阻,只能说明自身还不够强大,或者就是没投个好胎。
“你要是真能耐,等考上状元当了大官,可以跟皇帝求个情,到时候你先生就可以继续仕途了。”
多大点事儿呢!
杨冬燕说得那叫一个容易,她完全不知道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即便真的考取了功名,升官也是极难的。
不过不要紧,反正窝头很高兴,他读书又多了个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