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 蠢货的大实话可比聪明人的反讽更气人。
杨冬燕都听见外头大姑姐喊她出来了,她还能憋住?憋不住的,她径直走出堂屋, 站在屋檐底下,板起脸端起架子, 用一种藐视天下的表情, 冷漠的看着魏阿荠。
还真别说,她上辈子毕竟是王府老太君,真要拿出态度来,那模样还真的挺唬人的。
反正唬住魏阿荠母子俩是措措有余的。
“来拜年?心意我领了,你们退下吧。”杨冬燕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通体都散发着高傲的气息。
又因为当初建房时,一溜儿的房屋都是抬高的,她如今是站在堂屋门口的,跟院子大概有两三块砖的落差。
落在魏阿荠眼中,这副态度在唬人之余, 还兼气人的功能。
“大牛娘你啥意思啊?还真以为自个儿能耐了?瞧瞧你这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地主婆呢!”
杨冬燕:……
“放肆!”
魏阿荠腿一软, 差点儿没给跪了。不过,就算她勉强稳住了, 她那个怂货儿子刘富贵却是真的吓得软倒在地, 满脸的惊恐万状。
“年也拜了,你们还想干啥?哦, 想磕头对吧?跪下磕头,磕完直接走人。”杨冬燕就一副非常自然的模样,就仿佛允许别人冲她下跪磕头是天大的福祉一般……
是的呀!
上辈子的杨冬燕,每到年关里就会见不少亲朋好友, 又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以及辈分摆在这儿,但凡跑来见她的,都需要给她行大礼。而能亲自走到跟前,给她磕头请安的,那绝对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儿。
同理,命妇宗妇们也是每年入宫给皇后、太后磕头。普通的也就在宫殿外头冲着主殿遥遥的磕个头,只有那些身份够的,才能进入正殿跪拜。
永平王妃便是如此,杨冬燕以前也是的,不过自打她后来身子骨越来越差了,整个王府里,有资格入宫的也就只剩下了王爷王妃并世子和世子妃了。
刘二老爷没资格的,他先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五品官儿,那是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的。
啧啧……
兴许是杨冬燕的气势太盛,态度也太理所当然。魏阿荠倒是还好,就她那个怂货儿子,一个没忍住,居然真的从瘫坐在地转为下跪,冲着杨冬燕磕了个头。
礼仪特别瞎,跪没跪样儿,磕头也完全不标准。
杨冬燕内心无比嫌弃,还觉得刘富贵这人运气挺好的,要知道往年就算有资格来她跟前磕头的,那私底下也是要好生练规矩仪态的。
“富贵!”魏阿荠非常抓狂,连拽带拉的将儿子从地上弄了起来,回头就恶狠狠的瞪杨冬燕,“大牛二牛年后啥时候出门啊!春耕前还是春耕后?”
杨冬燕沉默了一瞬,随后才道:“春耕后吧。”
大概是得了答复,又或者是因为这会儿离春耕结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魏阿荠终于没再折腾,扯着儿子转身走出了魏家院门。
直到离开了魏家,刘富贵这才没了方才那股子怂劲儿,可他依旧是缩头缩脑的,跟他娘说:“娘啊,我不想跟着表哥他们一起出门做买卖,要不你让我爹去?”
“你爹要是有这个能耐,也不会把你爷气死了!”
“可我爹都没能耐,我这个当儿子的,还能比他强?”
要不怎么说大实话最伤人呢?魏阿荠在娘家先是被俩侄儿气了一场,后又被杨冬燕噎个半死,眼下好不容易离开了魏家,却被儿子伤透了心。
“我这到底是为了谁哟!”魏阿荠蹲下来就哭。
以前觉得公婆死了她当家多舒坦呢,等真的当了家才发现,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钱。偏刘家虽然田产不少,现钱却没多少。就算原先还有一些,在她公婆死后的这一两年里也花了个干净。
如今的刘家,就真的只剩下那十来亩地了,没余钱也没余粮,偏刘富贵还没说媳妇,连下聘的钱都没了。
刘富贵倒是知道他娘在哭啥,当下安慰道:“没事儿的,大不了卖掉一亩地,家里不就又有钱了?”
魏阿荠一口血卡在嗓子眼里,这回是真的被气着了。
……
却说老魏家,等魏阿荠母子俩离开后,方氏立马凑到杨冬燕跟前,亟不可待的问道:“娘啊!你上辈子到底是啥身份啊,咋叫人跪下磕头叫得那么顺口呢?”
“不是你说的吗?我是县太爷的老娘!”杨冬燕没好气的怼了她一句,在感受到了室外的寒冷后,果断的缩回了堂屋里,还不忘对方氏说,“你可以去炖鸡了,多弄几个好菜,赶紧的!”
方氏不敢反抗,老老实实的去了灶屋。
稍片刻后,大牛拎着已经清理干净且剁好的鸡进来了,方氏接了鸡,忍不住跟大牛叨逼着:“咱娘也蛮有意思的,我说她是县太爷的老娘,她还真当自己是了。咋可能呢?哈哈哈哈哈……嗝!”
方氏的笑声戛然而止,杨冬燕的脸出现在灶屋门口。
“我记得家里还有干蘑菇,泡上,等下炖个蘑菇鸡汤。”杨冬燕吩咐完后,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方氏,直接将方氏看得缩了脖子,她这才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回堂屋去了。
炖鸡肯定没那么快,想赶上午饭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会儿都已经晌午时分了。好在,晚饭的时候,杨冬燕心心念念的蘑菇鸡汤终于炖好了,她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微微颔首。
“滋味就还凑合吧。”
嘴上这么说着,杨冬燕就没少吃,她不光喝了鸡汤,还拿大勺子捞汤里的好东西,鸡肉蘑菇吃了一堆,直吃得打饱嗝。
及至吃饱喝足收拾妥当,各回各屋,各上各炕……
方氏正回味着刚才那顿,就听到大牛嘿嘿嘿的凑过来:“真好,起码咱们能待到春耕结束再出门。”
“想啥呢?那不是娘糊弄大姑的?”方氏翻了个白眼后,才想起来屋里那么黑,大牛肯定看不到,索性伸手掐了他一把,让他现实一点。
大牛都傻眼了,被掐一把倒是无所谓,想也知道方氏不可能下死手的。真正让他心生绝望的,是方氏这话。
“糊、糊弄大姑的?”
“那不然呢?告诉大姑是春耕前?那她肯定会追着问到底是哪一日,说不准到时候还会提前堵住咱们家门,逼着你和二牛带刘富贵出门。跟她说是春耕后,她不就走了?”
方氏吧唧了下嘴,觉得婆婆真能耐啊,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她一早就知道了计划,说不定也会被骗。
黑暗之中,大牛一脸绝望。
“对了,我跟娘商量过了,咱们要盖六间新屋,全是青砖瓦房,大概需要花三十贯钱。然后再置办两三亩地,估摸着算二十贯钱好了。所以你们下回出去,跑得远一些,混得久一些,到时候就说赚了五十贯钱。”
炕炕略微晃悠了一下,大牛转过身子拿背朝向他媳妇,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方氏咋知道他在想啥?只顺口叮嘱了一句:“你也别告诉二牛,让他再乐呵几天。”
大牛:……
我不!
兄弟之间,那就必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消息当然要一起分享。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二牛分享了这个“美好”的消息。
在两头牛满心绝望凄凉之中,大年三十终于到了。
这天,方氏天不亮就起身去了灶屋,连小杨氏都顾不得偷懒了,妯娌俩齐心协力,整治出了一桌好菜来。
有猪肉有鸡肉,有蛋有汤,还有管够的白米饭!
当然,蔬菜也是有的,白菜萝卜土豆窝瓜……
还有大牛二牛喜欢的白面饼子,以及窝头最爱的面条。
反正无论南北差异,啥好吃就吃啥呗!
杨冬燕就吃得很是开心,她好久没过这般热闹的年了。这也是没办法,除了她上辈子最后两年已经起不来床之外,就算是前些年,想过一个热闹且全家团聚的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老王爷还在世时,她得跟老王爷一起入宫赴宴。等后来老王爷没了,她也因为生病的缘故,不方便入宫,可那时长子刘谏已经承袭了郡王爵位,就该轮到他和王妃入宫领宴了。
当然,她跟前肯定是不缺孝子贤孙的,可总归感觉缺了点儿啥。再就是,自打王妃当家后,王府内的规矩就越来越大了,像饭不语之类的规矩,就让她相当得不爽。
吃饭为啥不能说话呢?边吃边闲聊多开心呢?
尤其是年夜饭,吃吃喝喝吧唧嘴,聊东家长西家短,再展望一下未来,盘算一下怎么花钱,好好的做一个计划……
说实在的,这也确实是蛮神奇的。
别人都是思考要怎么挣钱,详细的做挣钱的规划。唯独老魏家思考的却是怎么花钱,先买什么后买什么等等,仔细想想也是挺醉人的。
等饭过三巡,杨冬燕还说呢。
“大牛二牛,等初二回门那天,你俩就都带着媳妇回趟娘家。回来后就可以准备准备出门了,最迟初五,就走吧!”
两头牛差点儿汪的一声哭出来。
“娘啊!就不能过完正月再出去吗?起码也该叫咱们过了元宵节再出门吧?”
大牛一脸的不敢置信,二牛则已经完完全全傻眼了。
杨冬燕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随后才一脸慈母笑的看向两头牛:“乖儿子,好好挣钱,娘就不努力了,等着你俩养我。”
道理都懂,但很委屈。
“不知道我上辈子的儿子儿媳在干啥呢……”杨冬燕低声喃喃着,没叫其他人听到。
她琢磨着,因为还在孝期当中,今年刘谏夫妻俩应该不用入宫领宴了。也就是说,没了她,那帮小兔崽子倒是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有点儿不是滋味。
杨冬燕哪里知道,这会儿永平王府里是阴风阵阵。
理论上来说,守孝期间是拒绝一切访客,也不会去别家做客的。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别家是不会故意上门触霉头,可刘氏族亲呢?
老王爷和杨冬燕的至亲都没了,可远亲还是有的,早年还有不少同乡来投奔他们。因此,在南陵郡有不少依附着永平王府生活的族亲们。
他们倒是不避讳这个,横竖老太妃是过完了六十大寿后才过世的,那就是正常的寿终正寝,有啥还忌讳的?
于是,各家就派了代表上门,表示相当愿意跟刘家人一起度过老太君刚走的头一个新年。
兄弟二人非常感动,命人多摆了几桌,酒肉是不可能有的,但族亲们本就不是奔着吃食来的,因此并不介意。
大过年的,两桌的大老爷们都哭成了泪人,纷纷回忆起了老太君生前的点点滴滴,真情实感的怀念起了老太君。
——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走得太早了!
——是啊,福都没享够,人就走了!
——要是老太太还在人世,该有多好啊!
刘谏刘诰兄弟二人也是这般认为的,他俩加入了怀念老太君的队伍之中,无酒也有三分醉。
在连着听到好几人都说想念老太太的音容笑貌,以及她的高贵优雅时,永平郡王刘谏一个没忍住,开口就是一声惊雷,差点儿没把在场众人都给吓劈叉了。
只听刘谏朗声道:“还真别说,老太太生前是挺有派头的,可她过世以后真的变了好多啊!”
一阵穿堂风吹过……
明明这会儿才刚到掌灯时分,宴厅内的众多刘氏族人却不由的感受到阴风阵阵,好似一双柔弱无骨却带着寒意的小手轻轻的拂过了他们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