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曼怀孕以后给他带过去信, 也好让他高兴一下,赵传炯知道了确实挺高兴的,但因为是传染病, 赵曼也不能进去探视。
父女两人在电话里面聊了聊, 因为母亲的事情赵曼其实对他还是很介怀的, 一直都不怎么放得下。
赵传炯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 可也能感受到他希望获得女儿的宽恕。
赵曼对此不置可否, 但是在心里跟赵传炯更疏远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见父亲。
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已经气若游丝。
人死如灯灭,早年丧父母,中年失去了妻子, 到晚年跟女儿的关系很一般,这个男人这辈子跟世界的唯一联系, 就是这个女儿。
赵曼苦笑, 在原著中, 这位父亲可是坑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他没有得到报应。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 他得到了自己的报应, 晚年如同幽禁一般生活。
没有子女的关心,没有妻子的照顾, 身边只有护理人员, 就连临终前,想摸摸自己女儿的手也是不能。
此刻的赵传炯已经形容枯槁, 完全看不出来五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人生最后的阶段都是在医院度过。
赵传炯躺在消毒过的隔离房间,艰难的看了女儿一眼。
眼前的女儿跟十几年前女儿还小的时候重叠。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她小时候的一些画面——
“爸爸, 老师夸我的画画的很好呢,我给你看看呀!”
“爸爸,你做的饭我带到学校里面去了,他们都说很好吃呢。”
“爸爸, 妈妈呢,妈妈去哪里了?”
“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住在咱们家里来了,还有这群人,我不喜欢这群人你叫他们滚出去啊。”
“我想好了,就我去农村吧,我再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
也许是叛逆期到了,她都好久不曾叫过爸爸,跟他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
他不记得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样了,好像是从方曼丽进门以后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感觉到自己进入到一片苍茫的地方,周围很安静,没有人。
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她伸出手,干净的小脸上带着笑容。
是曼曼,是曼曼十六七岁时候的样子。
她伸出手来,对他说:“爸爸,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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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赵传炯的后事花了几天的功夫,人久病以后,赵曼也有心理预期这天早晚会过来,刚开始确实有些伤心,过了那个劲儿,日子还要重新过。到了唐城还有人情往来要应付,忙来忙去就把悲伤给淡忘了。
再过了几日,赵曼准备进城去清点一下赵传炯的遗物,学校还没有开学,二娃还在家里,到了春天气温稍微回了一点暖意,几个孩子忙着在暖棚里面松土种花。
听见大人们要出门的声音,三娃从暖棚里面小跑着出来,手里面拿着把小铲子,小脸上面还有泥巴呢。
“妈妈,你又要去唐城吗?”
这段时间为了处理唐城那边的事情,赵曼经常要往唐城跑,今天看她出门,三娃就有此一问。
赵曼擦擦他脸上的泥:“还在翻菜园子呢,这么冷先别干这个了。”
虽说已经到了春天,但是倒春寒倒春寒,有时候吹起风来比冬天还冷。
到了化雪的时候,就更冷了。
小老三衣袖卷在胳膊肘上面,摇摇头:“不累,也不冷呀,大哥说菜园子里面的青菜都败了,要种新的,你喜欢吃什么菜,咱们就种什么菜呀。”
赵曼看了一眼菜园子里面只有白菜,正抽着白菜心,一把把的都很大很粗了,他们最近总往唐城跑,菜心都没时间割,再长就老了。
菜园子里面的菜其实早就铲掉了,埋进土里面,土地养了也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家里也没怎么做饭。
北方的菜地不像南方那么肥沃,半年种植半年要养,冬天的时间青菜长得太慢,种着也不划算,大部分时间都在养地施肥。
两孩子忙活得大棉袄子都脱掉了,两人均是套着一身旧掉的破军装,二娃看她进来了喊了一声“妈妈”,就说:“您看看,这大片地是年前给肥的,现在都成黑土了,到春天就把青菜给种上,大哥说要等您看了种什么,我们才能下种子。”
可把赵曼给逗乐了。
这几个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事情还是会问妈妈。
做作业的时候,做好了一题就给妈妈看一眼,有时候忙起来会烦死。
到现在三娃还是这样,按照儿童心理专家的说法,这是孩子们在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呢。
孩子们长大了自然不用刷存在感,可是对妈妈的依赖却是从骨子里面长出来了,到现在还是有什么事情喜欢问一问她呀。
赵曼:“把菜心割了,给老家那边送过去,二娃你跑一趟,然后那边的地还养一养,晚一点种,这一片种上菠菜,再旁边种点上海青,再边上种小白菜,大娃你种。”
大娃这孩子心细,种出来的菜都是分了片区的,一整条都是某种蔬菜,看上去赏心悦目的。
二娃听完就去屋子里面拿菜刀跟背篓。
菜心抽出来了要时常割,割出来了长新的,下面的白菜不死就能一直提供养分,别看菜心看着粗大,其实吃起来非常嫩,南方人特别喜欢吃这种菜,赵曼已经割过好几回送过去那边了。
老家那边因为没有暖棚,到了冬天吃菜是个问题,家里面长期只有白菜、萝卜、土豆、洋葱等物,在这点绝对比不上南方。
要是在南方,能种点雪里红,不至于整个冬天只能吃库存的菜,光大白菜家里就囤了五百斤!
这不是有赵曼接济,加上蘑菇厂现在产量大,基本上都能满足唐城跟新区的需要,村里人冬天又多了一门菜——蘑菇。
二娃麻溜的把稍微粗一点的白菜心割下来,整齐堆放在背篓里面,很快就是满满一背篓。
剩下的细一点的继续长着,用不了几天就又可以吃了。
菜心很占分量,满满一大背篓有十好几斤,长在地里的时候绝对看不出来,这种菜也不耐放,赵曼拿了两把出来:“一把给你大姨,一把给孙家婶婶,其他的就都送过去吧。”
二娃欢欢喜喜的:“哎!”
每回给老家送菜,奶奶都会留饭呢,都会给他做几个他喜欢的菜,这是他跟奶奶的小秘密。
小小孩突然跑进屋子里面,拿了一个军用水壶出来:“妈妈,你出门不带水壶。”
“哇,妈妈还真是忘记了。”一孕傻三年,出门经常忘记带东西,老三这个小管家每次都会很紧张的帮她检查,妈妈有没有带水壶啦,要是没带水壶去唐城找个水喝都艰难啦,小老三自己就是个水葫芦,出门一定要带水,也爱喝水,大夏天的咕咚咚,能一口气干掉一杯水呢。
赵曼高兴的摸摸他的小脑袋:“那你跟大哥在家里,自己煮面条吃。”
小老三挺直了腰板:“我们都长大啦,不用你担心啦!”
大娃带着小老三继续在地里干活,翻地,种种子,浇水,两个孩子忙的不亦说乎。
要不是有小长工们帮忙干,怀孕了以后又不能下地,今年的青菜就没得着落了。
孙来娣拿到了菜心跟三娃说了声谢谢,给孩子抓了两颗糖,就悄悄的问他:“你妈妈还往唐城跑呢。”
三娃收了水果糖,笑眯眯的说:“是啊,这一个星期都去了三回了,我妈妈的爸爸过世了,她回来的那天我还看到她哭了。”
赵曼从不说自己家里的事情,就连有个父亲在唐城,也是通过薛灿灿才知道的。
难怪小赵最近很高冷,进进出出都拉长着一张脸,要不是三娃说,孙来娣还心说她现在跟别人都疏远了呢。
这人也真是,家里面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人说说,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的呀。
见小老三还不走,孙来娣问:“你怎么了?”
小老三抬起头问:“婶婶,人是不是都会死?”
孙来娣:“是啊,是个人都会死。”
小老三很悲伤:“那我妈妈也会死吗?”
大人没有小孩子那种悲伤的情感,孙来娣很麻木的指着外面的苹果树说:“树也会死,除了石头不会死,活着的东西都会死。”
三娃就觉得好悲伤啊,要是妈妈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等他死了,会不会彻底的忘记妈妈。
他不想跟妈妈分开,也不想再也见不到妈妈。
小老三鼓足勇气说:“那我可不可以不死呢?”
孙来娣让他逗乐了,八岁大的孩子,怎么就想到这些事情了,离他还好远呢,可要她安慰这么大的孩子,回答这些稀奇古怪的话题,她也是无能为力啊。
难怪人家说韩家的这几个孩子聪明绝顶。
聪明的孩子总是让大人觉得头疼。
孙来娣头疼完了轮到薛灿灿头疼了,送完了白菜心,因为三娃又去问了薛灿灿这个问题。
这些暂且不提。
韩景瑜开车带赵曼到了市里面,今天要处理一下赵传炯留下来的遗物。
赵传炯生前在工厂里面的人缘还算不错,时不时有人过来悼念一番,赵曼回了以前的家里,外面上了好几道锁,她知道赵传炯在家里放了个保险柜,专门存放贵重的物品,这些东西都在他随身带着的小匣子里面。
从他住院以后就回来过几趟,家里好久没住人,她也就没进去。
纺织厂家属楼还是印象中那样的样子,就连人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进进出出的总能碰到几个老熟人。
大家除了关心她问候几句以外,就是问她大学什么时候毕业。
这会儿大学生包分配啊,而且一到单位就是干部身份,多少人一辈子都是工人,多羡慕干部啊。
现在城里面基本上都愿意送孩子读书,再不济读个初中出来,也能招工了不是?
家庭条件一般般的就愿意送孩子去读个中专,因为中专包分配的关系,比高中紧俏多了很难考。
提到大学,就看到赵曼这个大学生了呢,处理完赵传炯的后事以后,赵曼回来过几次,但那会儿时机不对都没人敢上前问,现在不同过了头七,逝者已矣。
她考完跟赵传炯说了这事儿,可把他给高兴坏了,跟老邻居说了好久曼曼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说赵曼像唐颖——聪明,能干,样样都好。
赵曼脾气很好的跟大家一一解释,有几个是家里面有孩子今年夏天就要参加高考的,就问她高考的一些注意事项。
几个家长都站直了,竖起耳朵听。
她把知道的也都跟几个孩子们的家长说了:“不要给太大的压力,毕竟高考这么难,能不能考得上除了要看实力,心态也很重要,千万别全家围着孩子转。”
她态度谦和,可比有些大学生强多了。
碰到有的人,问他们高考经验,有些人就跟守着独门秘方一样,含含糊糊的耍花腔。
“那你说不围着孩子转,那要怎么弄?”
“围着孩子转,就是给孩子很大的压力,有了压力就有动力是没错,但是大部分的孩子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
“瞎说,我对孩子好点还不成了?”人群里面出现了质疑声:“我看她就是藏私,不想让你们考得好。”
说话的也是纺织厂的织工余万花,本来想打听点真材实料的东西的,结果赵曼也是玩这种虚的啊。
想当初她能考整个唐城的第三名,怎么都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吧。
住在余万花楼上的邻居道:“就你家事儿多,从你家孩子上了中专以后嘚瑟成啥样了?”
余万花家里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大女儿成绩一般,早早就找了工作,在公交车集团上班,儿子现在在读高中,三女儿成绩最好,她自己想要高考,可余万花想让孩子读中专,早点出来挣钱。
现在城市里面结婚年龄也越来越往后了,法定婚龄延长到男二十二,女二十,城里的孩子们就不像以前那样到了十八岁就要赶着说亲,有些家里重男轻女些的,就要女儿早早的出来工作,读完大学出来干不了几年就要结婚了。
因为有赵曼这么一个出息的女儿,赵传炯又经常回来吹牛,搞得余万花这种不送闺女读书的人好像成了个另类。
她女儿现在初三,就想读高中考大学。
但余万花很反对这点,还拿赵曼做反面教材,都二十几岁了还在读书,还不去赚钱,这要是她家孩子她绝对忍不了。
于是余万花问:“小赵,我听说你还没毕业呢,等你毕业了都多少岁了,这个年龄包分配的话,也分配不到好的单位了吧。”
其他人也竖着耳朵听。
赵曼可是第一届高考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难考的一届。
她经历过更远一些的时代的,知道即便中专生再吃香,考上也确实比重点高中还难,但是几十年以后谁还会记得这些,中专生的学历肯定没有大学生过硬啊。
但是她也确实不知道余万花的小九九,便道:“我们这届是第一届,到底会分配到什么单位我也不知道呢。”
“哟,那不就说明,读中专跟读大学没有什么区别嘛,左右也是包分配,读中专还能早四年毕业,早几年干活,等你们毕业了啊,我们都成干部了。”
其实就等着她这个话,要是赵曼说大学比中专好,她可不就没有台阶下了。
余万花得意洋洋的看着赵曼,心说你也不过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