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年初四是诸神由天界重临人间的日子。

林家两房聚在一块吃折箩。所谓折箩, 就是把几天剩下的饭菜合在一起的大杂烩。

吃完饭,回到各家, 打扫房屋,把家里的不用的东西全部扔出去,就是所谓的“扔穷”。

小庄村这边过得没滋没味儿,另一边刘家村却是热闹非凡。

只见刘家村祠堂大门敞开,族人分别站在两边,挤得人山人海,可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祠堂上方摆着列祖列宗的灵位。

再下面就是一张案桌,上面摆着打南边运来的广橘、甘蔗和糕点。

这些东西都是有寓意的,比如广橘寓意财路广阔, 甘蔗寓意生活甜蜜, 糕点寓意步步高升。

摆好东西, 刘氏族长手执香烛, 分别从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的财神堂请接财神。每接到一路财神,就会在祠堂门口燃放一串百子炮。

五路财神全部接来后, 摆桌正席。

这正席是为五路财神准备的, 有全猪、全鸡、全鱼和元宝汤。

正月初五零时零分,刘家家家户户打开大门和窗户, 族长在祠堂燃香,放爆竹,表示欢迎财神的到来。

接过财神,刘家村各房都会呈上一筐洗干净的新鲜菜。

不拘是什么菜, 只要重量够就成。

祠堂门口早就支好了一口大鼎,这样的鼎除了有功名的人家, 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当然就算买得起, 也买不了。

古代许多东西都有规制,小到门环,大到做饭用的器皿,再到房屋和院墙的高度会根据身份有所限制。

这大鼎也是刘族长的大儿子考中举人那年,他从京师买回来的。

为了迎接这鼎,刘氏还专门举行了仪式,所有刘氏村民都要到村口迎接,更是放了上百响鞭炮,声势十分浩大,周围几个村的村民们直到现在还津津乐道那场面。

这大鼎除了祭祀,也就是正月初五吃福锅这天才会摆出来,任人一赌它的尊荣。

此时大鼎底下已经堆放熊熊燃烧的干柴,几个刘氏村民正蹲在边上添柴,里面已经飘出肉香,时不时有人往里面添加调料。

吉时刚到,族长发表了祝福语,表达报答乡邻的美好愿望,就示意村民敲响铜锣,正式开始发福锅。

周围几个村子的村民早早就过来排队领菜,每人手里都拿着筷子和碗。

林满堂一家一大早就被大哥大嫂叫醒过来排队,迷迷糊糊走了二里地,此时已是哈欠连天。

快轮到他们时,李秀琴被刘翠花推了几下,终于缓过神。入眼就看到鼎里是一锅乱炖,这汤从昨儿就煮,汤也不换,也不知滚过多少回了,她只觉得反味,不过看到大嫂那两眼放光的样儿,她到底没走开。

很快轮到他们,李秀琴嫌弃这菜里的腥膻味儿,不肯吃,将打来的饭菜全倒给刘翠花。

刘翠花发现二弟妹越来越矫情了,以前吃嘛嘛香的人,现在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真是越来越矫情了,“你真不要?这里面有五种肉呢。”

李秀琴心想就算有五种肉,我也不想吃。这味儿太难闻了,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她严重怀疑他们的味觉和嗅觉一块坏了。

不过林满堂不糟蹋东西,倒是全都吃下了。

林晓尝了一筷子,里面味道太重,她闻着反味,又不想糟蹋东西就全给了大吉大利。

这俩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肚子就像漏斗似的,明明他们也领了一碗,吃完就像没感觉似的,还有肚子再吃,而且还吃得有滋有味儿。

不过李秀琴和林晓不爱吃,其他村民却都像刘翠花吃得满足。

有许多人更是不辞辛苦,从十里外跑过来排队吃福锅。吃完再从后面排队,一直等到子时,刘氏族里收了大鼎,他们才踏着夜色往家赶。

扯远了,且说林满堂一家和大哥大嫂家吃完,回家的路上,林福全发出羡慕,“要是咱们家也能像刘家这么阔气就好了。”

林满堂摇头失笑,“这恐怕不容易。咱们家买不了那大鼎。”

倒不是他认识那鼎,他纯粹是以材料分析的。那大鼎一看就是用青铜制成的。他之前去找铁匠买锅,看到有人想用青铜定制东西,哪怕有保书,也只能打制不超过一斤以上的东西。

那大鼎少说也有几十斤,想来以他们的身份,铁匠不敢给他们做。

林福全摆手,“不说那大鼎。就是用大锅煮,我也请不起。你瞧瞧来了多少人啊。从祠堂门口一直排到那贞节牌坊。这得上万人了吧?一般人家谁能请得起?”

每人一份怎么也有两斤菜。就按照最便宜的萝卜白菜来说,一文钱两斤,就得十吊钱。这还不包括五种肉和调料,这算下来请一次福锅怎么也得十吊打头。

不是家底厚的人家根本请不起。

林满堂摇头失笑,“大哥,兴许有一天你真能请得起呢?一辈子那么长,现在别把话说得太满。”

林福全拍着吃撑了的肚子,憋不住乐了,“那感情好。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林家才是真的起来了。”

他也不知想到什么,颇有些感伤,“想当初咱爷临走时,还跟咱们小辈们说,要是有一天咱们有出息了,一定要回老家光宗耀祖,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族人就后悔去吧。”

林满堂一怔。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就算他们真有一天能出息,可那些给他阿爷气受的人族人也都作古了吧?回去还有意义吗?

林满堂摇头失笑,没当一回事。

正月初七,林满堂带着林晓特地去了文先生家。

文先生得知他想送女儿到学堂读书,不免有些诧异,“这学堂里都是男娃,晓晓已经八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将来对她名声有碍啊。”

林满堂有些犹豫,在乡下生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名声有多重要。

像那刘小杏私奔二十多年,村里人还津津乐道,他可不想他的女儿被别人天天议论。

文先生见他踌躇,给他出了个主意,“内子也识些字。不如就让内子教她吧。”

林满堂眼睛一亮,“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嫂夫人?”

文先生摆摆手,“内子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能有个女弟子,对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儿。”

林满堂自是高兴。

文先生便去里间叫了文娘子出来。

文娘子三十来岁的年纪,长相秀气,身材瘦弱,看着弱不禁风。

林满堂对她并不陌生,倒不是他专门打听别人的隐私,而是这人被村民们念叨的次数仅次于刘小杏。她嫁给文先生十来年,未曾生下一子半女。

也因如此,文娘子很少与村民们来往。

文先生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哪怕媳妇不能生育,也从未想过纳妾。

看到娘子整天闷在家里,总担心她会闷坏,便想借这个机会,让媳妇多与外人接触。

林晓上前给文娘子行礼。

文娘子哪受过这种待遇,尴尬得不成,扶她起来,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就送你吧。”

别人拜师送的是文房四宝,她这先生送的是帕子。

不过林晓半点不觉得这做法不伦不类,反倒觉得这绣活很是精巧,连连向她道谢。

文娘子见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再加上又多年未曾有个孩子,慈母心泛滥,竟是越看越喜欢。

正月初八,县城各铺面都开门了,林满堂带着媳妇和女儿去县城买个下人回来。

到了县城,林满堂一家直接到牙行,有个人牙子出来接待。

得知他们想要个老实本分的妇人,人牙子便叫了十几个出来。

有的是寡妇,有的是被夫家卖了,有的是走投无路自卖自身。

李秀琴不要被夫家卖的,这样的人将来一堆麻烦。

走投无路自己卖身,要是以前有孩子,没有带出来,也不能要,这样的人恐怕留不住。

李秀琴视线停留在剩下的三个寡妇身上。

一个是三十出头,无儿无女,一个是带着九岁女儿,还有一个带着四岁男娃。

李秀琴让前两个上前,让她们把手伸出来。

最终李秀琴留了带十岁女儿的寡妇,问人牙子,“这两人卖身银多少?”

人牙子笑了,“这两人可以签十年,您给十五吊钱就成。”

李秀琴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家也不是有钱人家,我买你们回去是让你们帮忙养猪的。要是你们受得了这份辛苦,我就买下你们,要是受不了,那我就再换别人。”

人牙子微微一怔。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主顾,居然让下人选择。这也太好说话了吧?

范寡妇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眼李秀琴,轻轻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

李秀琴又问人牙子,“她是哪里人?家里都有什么人?”

她需要范寡妇养猪,可不能养出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人牙子道,“年前她男人服徭役没了,族里把她们母女撵出来。她们便自卖自身。寻个主家过日子。”

这两人如此悲惨,想来应该不会再回族里,李秀琴倒是放了心。

林满堂还需要一个成年男子帮忙看果园,又让人牙子帮忙介绍人。

刚刚花掉十五吊,林满堂心疼得不成,便又补充,“人有缺陷也没事。得要老实本份的,以前越苦越好。”

只有吃过苦,才能受得了他家的苦。

人牙子心领神会,叫了好几个男人进来。

都是壮劳力,也确实各有缺陷。

第一个智力有问题,这个绝对不成,能不能逮到小偷还是问题呢?

第二个少了条胳膊,这个也不行,他买人就是为了干活,少了条胳膊,得少干多少事儿。

第三个腿脚不好,他那果园是坡地,腿脚不好都爬不动坡。而且这人也没法抓小偷啊。

第四个眼神不好,一看就是斗鸡眼,可别撞人身上。

第五个说话结巴,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你叫什么名啊?”

“张…二狗。”

这名字够土,林满堂腹诽,“多大了?”

“十…八。”

“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许是知道自己说话结巴,他摇头,“没…人了。我…家…里…就…我…一个。”

人牙子忙道,“这人是我从外县带过来的。他自己说他是稀里糊涂从村子走出来迷了路。我问他家在哪,他说叫大山子村。这村子我也没听过。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在哪儿。”

林满堂摸摸下巴,问起卖身银。

人牙子道,“十二吊,也是十年。”

虽然是个结巴,但到底是个四肢健全的壮劳力,这个价格确实很便宜了,林满堂很满意,“行,就他了。”

一行人到县衙门口,林满堂、人牙子和范寡妇三人一块去官府备案契书。

良国对契书管理相当严格,只有经过官府备案的契书才算数,否则只是废纸一张。

又因为良国只有活契,相当于是雇佣关系。如果主家吝啬,奴仆随时可以跟主家解约。

但相应的,奴仆也必须付主家剩余卖身钱。

就比如范寡妇十年卖身银是十吊钱,相当于一年一吊。如果她在林家干了一年,想解除契约,她就必须得付林满堂剩下九年的契约银,即九吊。

如果没有钱,却还想解约,也可以通过人牙子再卖身,相当于把自己转让。一般情况,想要更换主人的奴仆没人愿意要。这意味着此奴仆不忠。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要是旧主人太过吝啬或太过暴虐,还是有人愿意接手的。

值得一提的是,解约也需要到官府销毁契书。像电视里,把卖身契撕掉其实是没用的。官府这边有备案,只要主人家拿户籍,完全可以重新开一张。

奴籍和良籍唯一的不同点,就是入了奴籍再转成良籍,三代之内不能参加科举。

没等多久,几人就回来了。

出了牙行,李秀琴先给三人买了馒头。刚刚她就注意到了,这三人肚子一直饿得咕咕叫,想来好几天没吃饭了,难为都这样,他们还知道清洗双手。

范寡妇接过馒头,就要跪下给她磕头。

李秀琴看着人来人往,“不用了。快吃吧。”

范寡妇接过馒头,先给了女儿一个,然后自己才开始吃。

李秀琴看向这小姑娘,看着跟女儿一样瘦瘦小小,虽说比女儿大两岁,但是也没高多少。

“你女儿名字叫招娣,这名不好听,改了吧。”

范寡妇忙躬身行礼,“夫人请给她赐个名吧。”

看样子在牙行里面学了不少规矩。

李秀琴沉吟片刻,方道,“就叫喜鹊吧。天天叫着,咱们家也能有喜事登门。”

范寡妇激动地揽着女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这跪来跪去的习惯真的得改。李秀琴不习惯,让她们起来,“以后没有大事,别总跪来跪去的,膝盖多疼啊。只要你们好好帮我干活,老实本份做事,我以后不会亏待你们的。”

范寡妇重重点头应是。

喜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抿嘴应了。只是这声音很细,看样子还害怕呢。

李秀琴也知道刚卖身,彼此都不了解,孩子胆心,也很正常。

李秀琴便让喜鹊跟着林晓,“这是我女儿,以后你就跟着我女儿吧。”

她留下喜鹊自然不是为了让对方干活,才这么点儿,她又没有压榨童工的想法,就是想给女儿找个伴,只要她善待喜鹊,想来范寡妇也会好好干活。

林晓打量喜鹊,喜鹊正好也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喜鹊吓得低下了头,脸庞很快泛起了红晕,只是皮肤有点黑,便不怎么明显。

林满堂也在边上叮嘱张二狗,“你这名字太土了,不如我给你改个名吧?”

张二狗也学范寡妇的样子给他躬身行礼,“请老爷赐名。”

林满堂摸摸下巴,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好名字。

还是林晓在边上道,“今天是正月初八,也是顺星节,不如就叫顺星吧。保佑我们一家都能顺顺利利,吉星高照。”

林满堂眼睛一亮,“这名儿好。又喜庆又吉利。行,就叫顺星。”

张顺星砸么两下嘴,也咧嘴笑了,这名儿好。比张二狗好听多了。

买完下人,林满堂便到县城粮铺打听豌豆的价格。

去年林满堂收了一万多斤豌豆,价格是按一文钱一斤来的。现在粮铺豌豆价格已经到两文钱一斤了。

林满堂出来后,冲李秀琴叹了口气,“看来夏收,豌豆要涨价了。”

李秀琴点了点头,“幸好咱们买了一万斤,要不然本钱又高了。”她侧头看着他,“你还打算再买豌豆吗?”

“不了。价格有点高。”林满堂笑道,“去省城路上,我们可以买些。没必要非得在这边买。”

李秀琴一想也是。

出了县城门口,一家人坐上牛车,范寡妇三人站在旁边迟迟不敢上车,“我们也上吗?”

李秀琴一怔,“是啊。咱们村离这儿挺远的。快上来吧。”

范寡妇三人这才小心翼翼爬了上车。

牛车到了村口,放下一家人,村民们看到林满堂一家带着三个陌生人进村,纷纷围上来追问,“这三人是谁啊?”

李秀琴笑道,“这位姓范,是我从县城买来的。这位是她的女儿叫喜鹊,这位是张顺星,帮忙看果园的。”

得知她一下就买三个下人,大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要知道全村二十多户人家,连村长家在内,就没一个用得起下人的。这真是小庄村六十年来头一回有人家买了下人。

这个问,“多少钱啊?”

那个问,“多浪费啊。家里活干不了,你就招个短工或长工嘛。有必要买人吗?还是借钱买人。真是!”

那些借钱给林满堂的人家都觉得自家成了冤大头。

李秀琴意味深长看了眼林满堂,他脸皮崩得紧紧地,好像说的人根本不是他。这脸皮也是相当厚了。

李秀琴要面子,忙借口家里有事溜了。

不过他们走了,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却是不小的。

有几人被家里婆娘挠脸,愣是找上门来要回之前借给林满堂的钱。

林满堂也给了,还冲对方道了声谢。

倒是那几个村民臊得脸通红,嗯嗯两声,连李秀琴给他们倒的水都没喝一口,拿着钱就走了。

李秀琴噗嗤一声笑了,“你还别说。这些人其实也挺可爱的。”

他们借钱的人还没害臊,他们倒是臊得不行。

林满堂倒是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大老爷们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借一年,这才几个月就反悔。多丢面子。

可家里婆娘闹得厉害,他们也不能不顾忌他们的心情。所以就自打嘴巴登门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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