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房盖好后, 李秀琴和林满堂却不急着搬家,打算晾晒一段日子,等里面的湿气全部散干净再住进去。

不过住进去之前, 也不妨碍他们把里面简单布置一翻。

虽然他们盖的是砖瓦房, 地上铺了一层青砖, 但墙壁刷的是泥, 不太雅观。

李秀琴打算糊上一层白纸, 这样房间也能更亮堂一些。

林满堂得知她的打算, 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于是特地带着妻女去赶集。

林晓瞧什么都新鲜, 买了好几样吃食。

李秀琴想到马上就要过中秋了,买了些爹娘能穿的布料, 一坛酒, 两条鲤鱼和两斤糕点作节礼。

林满堂便也同样买了一份给他娘。

八月十四, 林满堂背着篓子带着媳妇闺女一起去岳父家送节礼。

路过村口时, 他还特地到关屠夫家买了两斤猪肉。

没错,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岳父居然就住在刘家村。亏他一趟趟跑刘家村, 竟不知道岳父家就住在那儿。

李家也是六十年前那场灾荒迁到刘家村的, 也是刘家村少数的外姓人。因为刘氏自诩耕读世家, 看不起下九流的李家,迁过来后就吃了不少闷亏。直到李广角娶了同村的刘淑惠,李家才渐渐融入这个村子。

明面上的大亏没了,小亏却还是层出不穷。

比如每到冬天, 每村都要十个壮劳力服徭役,其他家隔一年才能轮到一回, 可他们家次次都要去。

这就是明摆着欺负人, 可是谁让他们李家人少呢。

李广角一家住的地方也是刘家村最靠里的地方, 这地方靠山近,如果山体滑坡,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家。

好在这山上种了不少树,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

林满堂一家进院子时,李广角正在院子里翻晒草药,见到三人提着东西进来,忙招呼老婆子倒水。

刘淑惠从灶房出来,立刻招呼他们进堂屋,又是烧水又是找糖。

林晓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居然会因喝糖水就能满足。

她爹给她买的牛皮糖,因为太贵,她舍不得吃,一天只吃一块。

林满堂将自己带来的礼物送上,昨儿他将礼物给他娘过目,他娘说是里面得再添两串钱。

而且本地习俗,送礼一定要送双份。所以他娘把那坛酒拿出来,让他换成两斤猪肉。

刘淑惠接过篮子,发现里面居然只有布料,微微有些诧异,“咦,秀琴,你不是说中秋给我和你爹一人做一双棉鞋吗?怎么直接送布料啊?”

李广角也探头看去,随即又不以为然道,“哎呀,她刚分家,又赶秋收,哪有空纳鞋底啊。反正你和大儿媳有的是时间,你们就自己做呗。”

刘淑惠刚刚也只是随口一问,见老头子不高兴,也就闭嘴了。

李秀琴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满堂看了眼媳妇,从来他媳妇吃苦的时候都没纳过鞋底,就更不用说现在了,他赶紧找补,“我们家刚盖房子。秀琴不得闲。爹,娘,你们穿多大鞋码,要不然家去她给你们再做两双。”

让她媳妇自己做肯定是不行的,大不了花钱找人帮忙做两双。

李广角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做也是一样的。”

刘淑惠忙点头附和,“对,我自己做就行。”她对盖房子比较感兴趣,“你们什么时候盖的房子?不是分家时没分到钱吗?”

该不会盖的是土坯房吧?那干啥着急搬呢。他们现在住的不也是土坯房吗?

林满堂笑了,“是砖瓦房。”

他将最近一个多月,他和媳妇卖凉粉的事简单说了,末了又夸赞李秀琴,“多亏秀琴能干,琢磨出凉粉。要不然我们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盖上房子。”

听到凉粉是自己闺女琢磨出来的,刘淑惠和李广角都很惊讶。

这一个多月来,刘家村天天有人过来卖凉粉,他们也买过几回,用盐和醋拌一拌,又方便又好吃。

可他没想到这凉粉居然是秀琴做的,秀琴啥时候这么能耐了?她在娘家可只长个吃的嘴,可没有动手的本事啊?

又想到女婿这万事不管的性子,多少又能理解了。

秀琴在做出凉粉前,肯定糟蹋了不少好东西。女婿这么懒的人肯定不下灶房,就由着她折腾呗。没想到,这一折腾竟折腾出个新吃食。

李广角和刘淑惠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也为女儿女婿高兴。

李广角最不放心这个大女儿,当下就喜滋滋道,“那可太好了,以后你们小两口靠着这凉粉,也能过上好日子。”

想法与现实总是有很大区别的,林满堂当即就笑了,“这恐怕不成。县城那边已经有人琢磨出做法了。这凉粉顶多还能卖一年,明年可就不好说了。”

李广角听到这话,有些失望。

刘淑惠急了,“那咋办?你们就指着这吃食过活呢。”

李广角安抚道,“没事,县城有人卖了,可咱们乡下不是还没人会嘛。”

李秀琴也跟着一块点头,“是啊,咱们乡下还能再卖一段时间。”

乡下人过日子节省,一般不会糟蹋东西,应该没那么快琢磨出做法。

李广角又问起他什么时候请客吃饭。

这边房子盖好后,选个良辰吉日请亲朋好友登门,帮忙暖房,也是沾沾喜气的意思。

但是林家要守百日,暖房宴得定在出孝之后。

林满堂早就选好了日子,这次登门也是顺便邀请他们吃席,“九月初二就是好日子。到时候爹娘带着两位舅兄一块来。也给咱家暖暖房。”

李广角笑了,“行,我们一定去。”

就在这时,从门外跑进来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看到林晓,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晓晓,走,咱们去玩吧?”

林晓受宠若惊,再加上她实在不想听大人聊这些早就知道的事儿,便答应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她给他们每人分了两颗麦芽糖。

三个孩子好久没吃糖了,欢喜得蹦来蹦去。

最大的李松节喜滋滋道,“晓晓,你太好了。走,咱们去隔壁玩。青文大哥正在家呢”。

到了隔壁,林晓看到一个长相瘦弱的男孩子,十岁出头,穿着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拿着本书在那边背诵。

林晓眼睛一亮,穿过来这么久,她还没看过书呢。

“青文大哥!青文大哥!”三个孩子跑进来,李松节将自己手里还剩下的一颗麦芽糖塞给刘青文,“青文大哥,你尝尝,这是我表妹带来的。”

刘青文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摇头拒绝了,“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要你的糖呢。”

前半句没听懂,李松节挠挠头,傻笑着非要人家吃。

林晓乐了。一颗糖而已,居然扯到无功不受禄上面去了,这小孩有点意思。她看向他手里的书,“青文大哥,我叫林晓,我能看一眼你的书吗?我请你吃糖。”

说着,从自己钱包里摸出两颗糖。

刘青文是个很爱惜书的人,要是往常,他肯定不肯,无他,担心孩子们不注意弄脏他的书。

可面前这个小姑娘看着瘦弱矮小,可她衣服干干净净,手指甲剪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仔细孩子,他点了下头,将书递给了她。

林晓没接书,将糖又往前递了递,“你吃!”

刘青文郝然,“只是看看而已,不用了。”

林晓执拗地看着他,“你吃!”

看这架势,要是他不接受,她也不看他的书了,刘青文没办法只能接过糖。只是他却舍不得吃,而是塞进自己的袖袋中。

林晓接过书,翻了两页,都是繁体字,她倒是看得懂,可她不会写。

林晓想着自己不能一直当睁眼瞎,便向他请教,“青文大哥,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刘青文指给她看,“这是‘林’,这是‘晓’。”

其他三个孩子也挤过来,“我也认识我的名字。我爷爷给我们启蒙过。”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走了进来,她满头白发,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看到他们都在,冲他们笑,“松节来了啊?”

李松节看到她,乖乖叫人,“刘奶奶”。

刘青文走过来扶着她,担忧道,“奶奶,您腿脚不好,有什么事派我去就行了,何必非要自己去呢。”

刘婆子叹气,“你一个孩子说的话谁会听呢。”

只是走这么一段路,她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坐下后,吩咐道,“你去告诉你李爷爷,他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李松节听到这话,当即就主动请缨,“刘奶奶,我去告诉我阿爷。”

说完,飞快跑出院子。

没多久,李广角就带着一家人来了这边,林晓看到姥姥和两个舅舅也跟在后头,显然刘奶奶办的事不小,居然把李家全家人都惊动了。

事实上,李广角听到这消息,确实很激动,可顾忌着女儿女婿在场只能压抑着喜悦。

李秀琴见此,少不得问上一句。

这事原也没有瞒着女儿女婿的必要,李广角想改换门庭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李家吃了刘氏多少亏,他都不计较,甚至他努力跟刘氏族长打好关系。为的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孙进刘氏族学读书。

奈何刘氏族学一直不肯收外姓人,昨儿刘婆子就主动找上门,说会帮忙撮合此事。

不说刘婆子做这件事的目的,李秀琴比较好奇的是她居然能说动族长,这古代女人地位一向很低的,她到底有何底气说这种话,“难不成她说的话比我姥爷姥爷还管用?”

李家想改换门庭,作为姻亲的刘淑惠娘家自是愿意帮忙,但是他们家在族里却没什么话语权。

李广角笑了,“你忘了她可是节妇,刘氏一族的大恩人。那些外嫁女多亏有她才能嫁出去,她说的话比那些族老都管用。”

要说守了一辈子的寡,唯一的好处就是在族里地位上升了。除了族长一脉,就属刘婆子地位最高。

刘婆子帮了这么大的忙,李广角确实应该现在就去感谢一下,可他顾忌着女儿女婿还在,没有丢下客人跑去别家的道理,想着等女儿女婿走了,再登门道谢。

李秀琴和林满堂根本不在意这个,尤其是李秀琴主动劝道,“爹,娘,那您去请他们过来吧。”

李方角见女婿没反对,还真心动了。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李广角一个箭步就从院外冲了进来,“老姐姐,真的?您真的办成了?他们同意了?”

刘婆子点头,“是啊,同意了。只是你们家要交束脩,每月五百文。”

五百文?刘淑惠差点尖叫出声。这也太贵了吧?想到这机会难得,到底将惊呼声咽回去了。

李广角乐得合不拢嘴,当下就招呼他们到李家吃饭,“老姐姐,您帮我办成这么大的事,我们家做了一桌好吃的,您一定要赏脸,让我们好好报答您。”

刘婆子守了一辈子寡,好强了一辈子,平时不爱麻烦别人,但她年纪到底大了,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便想结一份善缘,点头答应,“行。”

于是刘淑惠与刘青文一边一个扶着刘婆子回了李家。

林晓在后头问李松节,“你要读书吗?”

李松节挠头,“不是。”他指着二弟李松塔,“我爷爷说二弟性子沉稳,更适合读书。”

林晓回头看了眼李松塔,嗯,只比她高一点点,到现在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确实比较沉稳。

林晓小大人似的开口,“要是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时间玩了,你真的愿意?”

李松塔没有多想,点了下头,“愿意。”

这天刘婆子作为座上宾,被李家人轮番敬酒。

刘婆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没法喝酒,刘青文以茶代酒。

刘婆子笑着跟李广角道,“我这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可怜我只剩下这一个孙子。若是有一天,我没了,请你们看在邻居的份上,多多照顾他。我一定感激你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给孙子结一份善缘,刘婆子撑着老迈的身体,用积攒十几年的怨气求了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只求对方让李家孩子进学堂读书。

刘氏学堂收的都是本村孩子,而且免束脩,所以哪怕刘婆子家家境不好,刘青文也能上学。

束脩不收,可是纸墨笔砚不是一笔小开支,刘婆子每天熬夜做绣活,身子骨早就熬坏了。

明明她只比刘淑惠大一岁,可从外表来看,她却比刘淑惠大一轮还多。

酒后散席,刘淑惠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谢礼送给刘婆子,请她务必收下。

篮子里放的是十刀纸和两块上好的砚台,正是刘青文现在缺的。刘婆子到底还是收下了。

不过谢礼是谢礼,人情是人情,将来还是要还的。

李广角很高兴,喝得醉熏熏的,却还不妨碍他高兴,“我孙子终于可以到刘氏族学读书了。”

“爹,为什么一定要去刘氏族学念书?”

李广角乐道,“附近几个村子只有刘家这个学堂的先生是秀才,是举人老爷专门从县城请的。我孙儿要考科举,肯定要有个好先生。”

李秀琴恍然,原来竟是因为这个。她倒是可以理解她爹。前世她女儿成绩那样好,她和男人为了女儿能稳上名校,还是到处找关系。

李家这边欢喜流动,隔壁却正在上演悲欢离合。

已经油尽灯枯的刘婆子回到家中,气喘嘘嘘躺到床上,握住孙儿的手舍不得撒开。

刘青文似乎察觉出什么,再也忍不住,眼泪模糊了双眼,“奶奶?”

刘婆子脸上的皱纹颤动了下,她笑了笑,不等笑容成形,又很快散开,“孙儿不哭,奶奶高兴呢。孙儿啊,你别看李家是个卖药的,可是他家人实诚,是个厚道人家。等奶走了以后,你有他们照应,奶在下面也能放心。”

刘青文趴在她身上,眼泪流个不停,“奶,我不读书了,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傻孩子,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出息,谁也不能欺负你,奶奶就高兴。”刘婆子声音很虚,费力地指了指床头柜子。

刘青文颤抖着双手,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匣子。

刘婆子拍拍匣子,声音发飘,“奶奶给你在小庄村定了一门亲,等你成年,一定要娶她进门。这里面是婚书。你要好好待人家,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奶奶……奶奶会保佑我的乖孙……”

刘青文来不及点头,一直握着他的那双手缓缓跌落,他想睁眼,却发现眼前雾蒙蒙一片,看不清奶奶的脸,他慌张地抹掉眼泪,却发现奶奶已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