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芒店里的事情其实很好解决, 她花了两天就把后续工作全都安排好，还抽空去找了白重明谈话。
准确来说，是等白重明有空。
白重明现在说是大堂经理, 实际上身兼数职, 平常不光全面负责餐厅里的财务工作，还兼任HR, 掌管了所有员工的生杀大权, 可谓是一人之下，啊不，一刀之下, 万物之上。
这几天餐厅忙得厉害, 他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他在距离餐厅几十米远的地方租了房子住下，还给自己在家里安排了一个小办公室。
岁芒找到他办公室门口时，他正在训几个羽翼族的少年。
“真的不行, 想都别想。”白重明非常严肃地, 用羽翼族的语言警告他们, “你看你尾巴毛都给烧秃噜咯，还学啥厨啊。后厨几百几千个碗碟，真的缺人手。还有你, 笨手笨脚的，也就是长得还行, 小嘴儿挺甜, 就去外边儿迎宾挺好的，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主意。”
羽翼族的少年们：“……呜。”
岁芒站在门口, 笑着敲门：“白经理, 有空没？”
刚刚他这一番话说得放炮似的噼里啪啦, 不知道的还以为白重明是酒店老板呢。
白重明刚刚的气势完全消失了, 非常狗腿地冲岁芒笑了声：“好了走吧，别在老板面前丢咱羽翼族的脸。有这功夫多洗两个碗去。”
他顿了顿，没忍住又补充道：“你们想学厨艺，自己没眼睛看吗？”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其中几个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疯狂给另外的小伙伴使眼色，最后推搡着从白重明房间出去了。
出门前还不忘鞠着躬非常礼貌地跟岁芒打招呼。
“你对羽翼族真好。”岁芒笑着走进房间，“看来你还挺喜欢他们的。”
“害，喜欢啥啊，一个比一个憨。”白重明说着拉开椅子，“你来找我要说啥事儿？”
岁芒也不坐了，直接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有途径可以问一问吗？就是，我们从地球来到这里的事情。”
白重明迟疑着回答：“啊……对对。是这么说了。”
“前两天问清楚了。”岁芒看着他，“你要听吗？”
白重明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咬咬牙：“听！”
这回岁芒才坐下来。她花了几分钟，简单把知道的消息整理好都告诉他。
信息量太大，白重明的脑袋一时间有点儿处理不过来。
“……难怪我这么有归属感呢。”白重明摸摸自己的羽毛耳朵，“合着我本来就是个鸟人啊？”
岁芒：“……应该只是鸟。”
白重明：“靠。”
他又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最后一捶桌子：“行！反正已经这样了，咱们接下来就走一步看一步呗。你放心，这儿有我，你去搜集你的分.身吧。”
岁芒：“……是碎片。”
白重明不甚在意地摆手：“差不多。”
这下岁芒这里的事情算是全部解决了。
她又在店里待了两天，就等明霄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好。
这几天里，她眼见着进度条跑到了97%。
时间不多了，恰好明霄即使发来了联系，说他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随时都可以出发。
岁芒连忙回到她住的地方——也就是明霄的隔壁。
他们说好一起回卧室收拾行李，结果几分钟后，同时走出来，看着双手空空的对方，都笑了起来。
“不要带什么东西吗？”明霄温声问。
岁芒抬眼看他，只觉得他好像比原来还要温柔一些，恍惚间竟让她产生了一丝更加熟悉的感觉。
“不用啦。”岁芒笑着回答，“想想好像没什么可带的，带上你就够啦！”
缺什么他可以变出来嘛！
明霄心里知道她什么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清了清嗓子，非常正式地对着岁芒伸出手：“那走吧。”
岁芒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走吧。”
明霄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宫殿的后门走了出去。
这儿虽然是海底深处，但也根据发光水母的作息有了昼夜之分。此时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天空”中漂浮着一只有一只发着光的水母，照亮了这一整片区域。
同时，也是这座城市里最繁忙的时间。
龙宫城也不例外。在这而工作的大多数都是海蛇和鲛人，大家都是“公务员”，工作非常认真负责。
要是这时间看见龙王牵着个姑娘，从阳台上跳出来，不知道游去哪儿玩……
总之，明霄几乎算是翘班出来的。
他带着岁芒从龙宫后门离开这座城市，在岁芒的身周展开一层薄薄的结界，手臂弯曲，隔着结界轻轻搂住岁芒的腰。
随着他们的前进，城市的喧嚣逐渐远离，光芒越来越微弱。
明霄偏头看了岁芒一眼，正想安抚她几句，却见岁芒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心领神会，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安静和黑暗一同蔓延开来，却没有谁会觉得恐惧。
明霄只知道深渊在哪儿，却不清楚具体的方位，偶尔会感觉岁芒拉起他的手，指向一个地方，他便知道要朝着那里进发。
他们下潜的速度很快，岁芒却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感觉他们只是在海底游泳，不知道游了多久。
到深海更深处，似乎光线和时间都被静谧吞噬。
岁芒忽然按住明霄放在她腰间的手，非常兴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明霄停下来，慢慢的，感觉自己踩到了地面。
他站稳脚步，展开一道明亮的结界。
这是一个最深可达万米以上的海沟，既然能触及到地步，至少也有八千米。
周围已经几乎不存在别的生物，只有龙能在这儿来去自如，还带来一个把这里当成家门口街道边的小姑娘。
结界的直径十米有余，对于岁芒来说已经十分宽敞。
明霄一把她放下来，她就兴奋地四处查看。
可惜，现在即使有了光亮，也只能看见一些冰冷的岩石。
况且这里就算真的还能找到生物，也不能再带回去。因为水压太强，这里的生物带到上面去，说不定会原地爆炸。
岁芒打消了在这儿逛逛的念头，跟着指示箭头，去寻找她的碎片。
明霄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侧。
岁芒很快在这附近捞出来一堆碎片，它们有的像是铁片，有的像是玉石，还有的就像是普通的碎石片，如果不是有“聚合”功能，实在是很难发现。
“你能感觉到它们有什么不同吗？”岁芒疑惑地问明霄，“说实话哦，如果不是有……呃，某种感知它们的能力，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我的碎片。”
明霄垂眼看着其中一块，指尖轻触。
……实际上，他也觉得很奇妙。
他能感觉到这些碎片的存在，甚至在很远的距离以外。
“肯定有感觉吧？”岁芒期待地看着他，“不然你是怎么收集到那么多的？”
“…………什么那么多？”
岁芒刚捡起一块碎片，听见这话转过头奇怪地看了明霄几秒，才恍然大悟般：“啊，我没跟你讲吗！”
明霄：“……讲什么？”
“就是，你放在办公室里的碎片，我之前感觉到了。”岁芒跟着箭头，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因为是我的碎片嘛，我隔着结界摸了一下，能感觉到它们突然不见了，应该是回到我的本体身边了吧……”
明霄停住不动了。
岁芒：“我能感觉到那个抽屉里有好多碎片。如果你不能发现它们有什么不同，是怎么收集到那么多的？”
明霄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我确实能感觉到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三两步走到岁芒面前，俯身靠近她：“不管是你的碎片，还是你本身。”
岁芒手里还握着自己的碎片。
或许是握得太久了，她犹豫要怎么回答的片刻，这些碎片仿佛突然融化了一般，瘫软着融为一体，又逐渐渗透到她的掌心里。
岁芒感觉这些碎片像是正在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准确来说，应该是她找回了自己丢失的部分。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快地略过。这些零碎的刀片似乎来自不同的世界，因为某种能够穿越时空打破世界边际的强大力量，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每一个不同的刀片，都曾经是某个世界里的她。
她在荒漠中行走，最后改良出一大堆沙漠美食。也曾在末日里求生，最后推着一辆小车摆起了末日路边摊。她还在古时的某个皇帝后宫里当宫女，最后混进了御膳房……
这些人生实在是十分精彩，只是匆匆从眼前略过，都让她觉得意犹未尽。
大概从某一个世界开始，她的身边总有一个类似的角色出现。
这个角色或许是童年受尽折磨，也或许是在成长的过程中饱经风霜……总而言之就是，都长歪了。
好在他们遇到她的时候，都还没开始长。
她总是会很巧地捡到他们，带回家把他们养大，让本来很可能会出现的坏蛋，变成她的小跟屁虫。
最后毫不留情地离开，留下小跟屁虫一个人。
……真狠啊。
该说不愧是被发到各个世界的刀子吗？
岁芒本身并没有作为刀子的自觉，但每个世界好像都确确实实地给了某人一刀啊。
……或许该说是某龙。
她睁开眼，看见明霄站在她的面前，不乏紧张的神色。
岁芒拉了下他的衣领，明霄下意识弯下腰靠的她更近一些。
“没想到我们那么早那么早以前就认识了呀。”她笑着说，“不知道你记得多少？”
她靠得太近了。
明霄刚刚还以为自己搜集碎片的行为会被当成变态痴汉，紧张劲儿还没过去，现在又突然靠这么近，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至少。”岁芒偏头想了想，“你应该还记得左越的事情吧。”
明霄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回答得很勉强嘛。
岁芒已经记起，有几次她在某个世界待得比较久，他们差点儿就要结为夫妻了。
……当然还差点儿。
岁芒踮起脚在他唇边亲了亲，又问他：“现在想起来什么了吗？”
明霄：“…………”
一片白光里仿佛有烟花炸开。
他搂住岁芒的腰，垂眼看着这个刚刚主动亲他，现在又想要逃开的刀子精，舔了舔唇。
“没想起来。”他说，“再亲一口？”
岁芒抗议：“不准耍无赖。”
话音未落，她已经搂住明霄的脖子，又亲了过去。
……
明霄并没有像岁芒那样，找回很多的回忆。
他只记得身为左越时，还有现在。
他记得自己想触碰却又不敢靠太近，想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于是犹豫不觉，彷徨不前，只怕自己做的不好，伤害到她。
可是现在。
现在是她在主动地靠近。
深海的水压其实没那么好抗，哪怕是明霄也持续消耗着大量的体力，才能让岁芒和他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于是接吻时有瞬间的失控，结界像是坏掉的灯泡眨了眨眼。海水瞬间涌入，又被立刻推开。
最后他们两个平安无事，只是衣服头发都湿透了。
“……回去吧？”明霄红着脸，也不知是感到羞愧，还是在害羞，“我支撑不了太久，先回去烘干衣服。”
岁芒瞥了一眼进度条。
“不回去了，大概来不及了。”岁芒冲他笑笑，“你留在这儿吧，等我在下个世界把碎片都找齐了，我再来找你。”
明霄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
他握住她的手腕，许久，才缓慢地说：“你又要走了吗？”
“别难过呀。”
岁芒连忙抱住他的腰，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的后背：“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想起来好多事情，到时候你要是想不起来，我就慢慢地说给你听。”
明霄又笑起来，只是这一回，和之前温和的笑容不太一样。
“我和你一起。”他轻声说着，“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岁芒……”
——在这个世界，你能从我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明霄有些犹豫，即便是他，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盲目自信。
岁芒无奈道：“你怎么能和我一起呀。你还有这个国家，还有你的臣民……”
“都不要了。”明霄维持着之前的轻笑，“我出发之前已经做完了交接，就算现在回去，那座城市的领导者，也已经变成了龙云朵。”
岁芒：“…………？”
岁芒：“啊这……”
不是她不相信龙云朵啊，实在是……
“海深会帮她的。”明霄理直气壮道，“还有精灵王。”
岁芒哭笑不得：“我已经能想象到海深愁得大把大把掉毛的样子了……”
……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岁芒的预料。
明霄说是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其实也都很负责任地做好了他该做的工作。
哪怕他完全不记得她，只有之前的某一个世界，某个还很青涩的少年的回忆。
他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抛弃现在的一切，跟着她去一个无法确定的未来。
到了下一个世界里，剩下的碎片都回到本体身边，记忆也会跟着一起离开。
她和他又会什么都不记得，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但她相信他们还会再见。
……
……
……
机械的电子音在耳边重复响起。
叽叽咕咕的，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岁芒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她躺在有些坚硬的东西上面，略感不适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岁芒正要起身，却差点儿一头撞上什么板子。
身体的本能让她伸出手，推开了自己头顶上盖着的东西。
……然后，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岁芒：“？”
她刚刚掀开的竟然是自己的棺材盖？？
岁芒坐直了，胳膊搭在棺材边缘，开始环顾四周。
她在一个装饰风格非常哥特的房间里，四周墙壁和地板都是暗色，头顶有一只巨大的吊灯。
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银色逆十字架，还有散落满地的绷带、七零八落的锁链，和一些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装饰物。
她睡在棺材里，棺材放在一个不算很高的台子上。从棺材里爬出来，还要下三四个台阶。
不远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了一堆像是做化学实验需要用到的东西。
大大小小的试管和药剂瓶里，有不少都装着鲜红的液体。
桌子上摊放着一本很厚的书籍。
岁芒揉了揉脑袋。
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以文字的形式，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她不由感到头痛，只能走到桌子前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首先回忆起来的，是“自己”的身份。
……她现在，似乎是一只吸血鬼。
家里或许是什么贵族，也可能已经没落，这段过去现在还很模糊，她一时半会儿不能想找到连贯的描述。
只知道现在住的地方，应该是自己的房间。
睡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棺材，黑暗，封闭，对于一直吸血鬼来说，非常有安全感。
……但确实没那么舒适。
房间里也没有别的沙发或是真正的床，岁芒又头痛得厉害，只能放松身体，靠着椅子开始闭目养神。
或许是放松得稍微有点儿过头，岁芒很快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她隐约听见细微的开门声。
岁芒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自己，她努力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在自己的面前蹲下。
紧接着，她的脚腕被温热的手指握住，抬起来。
岁芒低头看去。
她看见一个眉眼温和的男人单膝弯曲蹲在自己的面前，微微低着头，把她的脚放在他的大腿上。
在她的脚腕上，系上了一根细细的金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