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怎么了?”

一目连的声音打断了闲鱼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想到些事情。”

将毛笔收起来, 闲鱼放下练了两张的字,直接翻身从窗户跃下,小跑到神明身边落座。

书房的东窗廊下是神域境的河面, 趴在地板上, 便能够碰触到水里面游动的鱼儿, 此时坐在一目连边上的猫咪半个身子悬挂在地板上,用力的伸爪捞着小鱼,看到红鲤们四下逃窜的模样, 闲鱼道:“我记得, 以前河里面是没有生物的。”小时候经常和风龙在水里面打闹, 可没有见到有鱼儿游来游去,想吃烤鱼也得跑去外面的淡水河捕捉。

“嗯,光忠说,养在这里更好。”一目连解释着。

是养在这里更好吃吧。闲鱼默默地替光忠在后面补充道。

闲鱼想的没错,光忠确实是想说养在神域境更好吃,只是看到风神大人光风霁月的样子,后面那个吃就生生被咽了下去。得到神域境主人的应允之后,除了光忠, 大家也陆陆续续的将鲜活的鱼虾和贝类回来,在灵气的哺育下,它们各个膘肥体壮, 味美汁鲜。

一目连并不知晓自家巫女在想些什么,看到捞鱼的小猫半个身子垂在下面,他伸手将险些落水的它抱起来,望着被鱼儿荡出点点波纹的河面道:“确实很好,河里也充满生气了啊。”神域境的萧瑟寂寞,已完全被大家带来的活力所取代。

闲鱼点点头,目光被神明手上和衣服上的东西所吸引,她道:“连大人,这家伙掉毛了啊。”

此时神明的衣服上已经粘上了一层毛绒,轻轻往下一抹,便能搓下大块的毛层。闲鱼伸手撸了下被一目连抱在怀里的猫咪,掌心便立刻被碎毛沾满,她甩甩手道:“它们天天掉毛吗?”

“是在换毛。”一目连摇摇头道。神域境先前经历过冬日,近日才转变为春季,猫咪们自然要换掉之前长好的厚绒毛。他顺着猫咪后背往下梳理,便刮出数撮毛来,将它们团成一团放在一边。

见状,闲鱼嘀咕道:“用手作用不大啊,要是有猫梳就好了。”

“…猫梳?”一目连停下团毛的动作。

“就是细齿的钉耙那种,齿牙短一些,有手柄,可以往下刮碎毛。”闲鱼两手比划着,见对面的神明目光迷茫,她起身道:“我画出来给您。”她又翻窗回到书房,在歌仙的瞪视下拿着纸笔翻了回去,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描绘道:“就是这个形状。”

“我明白了。”一目连拿起那张图纸站起身,道:“这个并不难制作,我这就去挑选材料。”对于锻造神而言,锻造的本身的难度反而没有选材大,毕竟他所收藏的都是锻造神器的矿物,那显然不是凡猫能承受的。

闲鱼挥挥手目送神明离开,等他的气息从神域境消失后,她便收起笑容,双手抱膝靠在窗下继续发呆。髭切端着水杯走到她身边,慢悠悠的冲起茶来,他看了闲鱼一眼,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茶水放在她身边。

嘴巴埋在小手臂后面,闲鱼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她道:“哥哥,知道源义家吗?”

“八幡太郎啊。”髭切捧着杯子,吹了吹漂浮的叶片,才道:“知道呢,是赖信的孙子,作为武士而言很出色。稳固了源氏在北方的军力,被称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作为武士道的楷模被后世追捧。”

“不愧是赖信叔叔的孙子啊。”闲鱼忽然笑了起来。

“他就在山下吧。”髭切道。

“嗯……”闲鱼闷闷道。

“想见的话,就去见见吧,没有必要烦恼。倒是一直犹豫不决错过了机会,反倒更是念念不忘。”髭切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又补充道:“改变主意了,就立刻回来。”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是没有退路的。

“嗯!”闲鱼站起身,迫不及待的离开了神域境,显然她是真的想要见见那孩子,只是缺少一个推手罢了。

此时神域境外的太阳刚升到东上,空气里还带着夜间的湿气和冰凉,闲鱼一路逆着风跑出神社,长袖摆动,刘海两边的发丝也被吹的飘起。山下的居民已经完成祭拜离开,走在拜道上的,多是城里或外地赶来的信众,人数并不多,闲鱼一路急行也没有冲撞到旁人。

被源贞澄驱逐的源义家不敢堵住神门,离开鸟居后便到了山里扎营。源贞澄并未因他的离开而退去,仍站在原地,手握着□□等待着。听到后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睁开半阖着的眼睛,已经浑浊的视线瞬间清明,在那脚步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侧身挡住,然后便听到那已经阔别四十年,依旧不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麻烦让一下好吗?”

她声音和过去别无二致。

姬君……

源贞澄无声的念着,他颤抖的拽下斗笠,将□□收回,回过身跪地道:“源贞澄,见过鱼姬大人。”这一跪很重,膝盖垂落在石阶上发出明显的声响,可那依然无法让武士的身体晃动半分。

熟悉的名字成功让闲鱼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只看到跪在地上垂着头的身影,和帽下露出的斑白鬓角。闲鱼想说的话被堵了回去,她看了看前方,随后扭头返回,走到源贞澄面前道:“贞澄,好久不见,你快站起来。”

源贞澄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他掩去双目的水光,抿了下唇,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更自然一些,他道:“姬君…赖光公临走前,有话托属下带给您。”他抬起头,露出那张被岁月摧残过,布满褶皱的陌生脸孔,他清晰的从她的瞳孔里看到那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自己。这张脸…老迈又丑陋,也成功将付丧神和晴明、保宪拼命维持的虚伪假象,用力的撕破在闲鱼面前。

姬君,已经四十年过去了。

大家都老了,只有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闲鱼难以置信的深吸口气,在她的记忆里,贞澄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俊秀少年。可是一转眼,他便成了现在这样陌生的模样,无论是脸还是声音,都找不到曾经的痕迹,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稚嫩脸庞,被枯瘦沧桑的老者所取代。

源贞澄今年不过五十多岁,可一张脸却苍老如古稀,他四十年如一日的守在这山下,风吹雨淋未曾挪步,他守着他所侍奉的人,守着主公的命令,从少年守到鬓角发白,终于守到了他的姬君。

闲鱼两手紧抓着衣服,迟迟没有说出话来。源贞澄低头,一字一顿的,清晰说道:“赖光大人去前,已将您从家谱抹除,从此之后,您再不是源氏的姬君,不是源氏家主的女儿,只是伊贺明神的巫女。禁止您再百年内踏足京都,禁止您…接触源氏子孙。”说完,他闭目等待着,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她的回音,贞澄攥紧拳头,再次道:“鱼姬大人,您已经和源氏没有关系了。毕竟…您已经不是人类了。”

“……”

温热的水滴从上方跌落,打源贞澄的手边,他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可在抬头的时候,却只看到她狼狈逃离的背影。

闲鱼衣袖的布料擦过贞澄的脸颊,他望着长长的参道,忽然伸手捂住半张脸低下头。这一次,他没有再忍耐,任由泪水透过指缝流出,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可哭着哭着,他又忽然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为再次见到她而开心,又或者是,为她听到自己名字时,不顾义家少爷的祈求,那一瞬的停留……

只要这样就够了。

姬君…抱歉啊,我知道你会很痛苦,可是却依然要这么做。

赖光大人离开后,失去亲人的您会忍不住在源氏的身上寻找熟悉的痕迹,会去照顾家人留下的血脉。可是源氏的这些人们,他们不认识你,他们有自己的家人,他们不会稀罕您的亲情,需要的只是明神巫女的照拂。一代又一代,长生不老的您,会越发紧密的和这个家族联系到一起,可对于这些人而言,您只是带来利益的工具。

第一次他们会感激你出手相助,可很快,这些就会变成作为源氏女理所当然的付出。

趁早…切断吧。

从今以后,您只是神明的巫女。

恐惧蚕食着理智,闲鱼顾不得和贞澄告别,只知道逃离。参道的台阶上,有带着儿女来参拜的一家人,这温馨的一幕却让闲鱼后退,她离开了台阶,半路钻到了山林里。

山路两边的树后,是未经修理过的植被,闲鱼刚一离开,便一脚踩空跌在乱糟糟的野草上,掌心满是绿色的汁液。

挥刀切断了拦路的草秧,一直跟在身后的髭切走了出来,他蹲在她面前,道:“都说过了,改变主意就立刻回来的。姬君这是中途迷路了吗?”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道:“乖乖,找到你了哦。”

闲鱼抬起脸来,发丝上缠着草叶,她咬着下唇,猛的扑到髭切摊开的怀抱里。

“我…我没有父亲了……”

髭切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从乱草中走出,道:

“没关系,还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