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站在庭院里, 看着池塘中游动的鱼儿, 有调皮的孩子拿着网渗入水中, 用小竹竿敲打着水面将它们收入网中。眼见着那条进入陷阱的红鲤将被带走, 它竟奋力一跃, 将拾网的孩子吓松了手, 渔网重新落入水中, 那鱼儿也重新拥有了自由。
“…天地与我俱禀自然一气之所性,各是一物耳, 焉能生我命乎?”想到进入闲鱼梦中所得到的这句话, 荒若有所思,他低声重复着, 连身边有人靠近都没有意识到。
“师弟。”本来想拍荒肩膀的保宪半路转为拍他手臂, 他颇为感慨道:“师弟这年纪的孩子就是长得快, 一转眼都比我高那么多了。”
荒无言, 其实就算人类的孩子长的多块,也不可能像他一样几天不见窜一截。他完全是神力觉醒之后没有再特别抑制形态,想要让这群人快点习惯他真正的样子。
大师兄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 拽了下荒的衣服道:“长得快, 以前的衣服也不能穿了吧,我这里还有些料子, 再给你做几身新的换上。你晴明师兄以前也是长的快, 到晚上就会腿疼,你要是也不舒服,记得跟我说啊。记得那时候, 我给他热敷过,好像有点用…对了,你师姐说吃什么补什么,等会儿我就给你炖骨头汤去。”
一想到这些,大师兄就完全忘记了自己过来是想交代什么正事了,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从平安京这种禁肉的地方找到骨头炖汤。说来以前安倍益材大人还给晴明弄到了牛乳,可乳户每年11月才会向皇室进贡,现在很难找到。
写信给师妹问问看吧……
在吃食方面,大师兄还是很相信小师妹的。
听到要喝什么骨头汤,荒皱起眉,冷声道:“我没事,不需要准备什么汤。”
“你别看那些骨头吓人,炖起来可好喝了。”保宪没有将小师弟难得的任性放在心上,他告诫道:“食物这种东西啊,你别管来历外形,有营养就行了。你看那个月读神,嫌弃保食神吐饭给他吃恶心,立刻就拔剑杀了人家,可到头来,他不一样收着保食神的尸体化的粮食做供奉吗?”被月读杀死的保食神,脑袋化牛马,头盖骨长小米,眉毛是蚕,眼睛是稗,肚子上长稻米,其中小麦、大豆和红豆都是下/阴出来的。而人间供奉三贵子的时候,这些粮食都是常备的。
月读·荒:“……”
最终荒师弟还是皱着眉头喝下了大师兄炖的骨头汤,他实在是不想听他科普高天原王境泽月读神的传说了。
扯完了骨头汤,保宪这才想起之前想问的话,他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焉能生我命乎?”
“是鱼姬提到的。”荒解释道。
“叫师姐。”保宪纠正完,才点点头道:“这大概又是宋国文献里的话吧,她就喜欢看那边的书。也是奇怪,平时让她背和歌跟要了命一样,却喜欢看那些男孩子都头痛的汉字。”
“那么师兄你,觉得这么说对吗?”荒问道。
“你问我这个,我也给不了你答案。对于我国人来说,是从小听造化三神创世,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生育国土的神话长大的,而海那边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却有很多,所谓的对错,全在主观上罢了。不过叶王说过,通灵王所控制的伟大精神,管理着这世上所有的灵魂,各国的地府,也仅仅具有暂时的管理权。所以我想,跳出这个框子,应该存有许多无知,是我们无法轻易定论的吧。”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三贵子,也不明白伟大精神的奥妙,这世界上存在着那么多的未知,所以仅仅是本国的天命,真的能够主宰所有的道吗?
联系起作为神使时自己错乱的命运,与接连几次失误的占卜,荒的心无可避免的乱了。他觉得这位人间的[师姐]真是和他相克,每次都会打破他的长久以来的认知。
和荒不同,不过只是一个梦,闲鱼完全没放在心上,她将那奇怪的梦境抛在脑后,便离开了被窝。此时小大将已早起晨练,昨晚吃过的碗筷也被清洗过放回厨房。
闲鱼伸了下懒腰,用水顺了顺头发,而茨球学着她的动作,伸伸爪爪沾水水水挠挠毛毛。
昨天提过招募巫女的事宜后,闲鱼换了神主的衣服走出神社,大清早的台阶下已经站满了人,源贞澄正焦头烂额的忙着维护秩序。目前山中和神社签订协议的住户只有20家,但来应聘的年轻少女却有十数人,很多是闲鱼见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村民们见闲鱼到了,便解释道:“有些是住外乡亲戚的孩子,他们都愿意签契。”别说是有薪酬了,就算没有他们也愿意把女儿送过来,那可给家里省下大笔开销。
闲鱼点点头,做杂务的巫女出身要求不高,只有正规神职者必须是神社农户们的直系眷属。眼前这些女孩大多面黄肌瘦,严重缺乏营养的样子,一双双小手枯瘦如鸡爪,却布满的生活的痕迹。就在闲鱼要开口选择的时候,后方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个生面孔的男人正拽着瘦小女孩的头发把她拖下台阶。闲鱼见状眯起眼睛,源贞澄立刻上前将其按住。
方才被粗暴对待的女孩头皮已经出现血迹,她赶忙躲到一边,缩着肩膀发抖。而被按在地上的男人则道:“巫女大人饶命!我举报…这丫头带着秽逃来神社,玷污神境啊!”
听到他的话,闲鱼才注意到,那女儿的露在外面的小腿内侧有血迹留下,裤子上也有污痕,显然是在月事期间。提起这个,闲鱼便沉下脸来,这个时代的女孩们一旦来了月事,便被视为污秽,她们被赶出家门住在连火都不能生的小屋,不仅是平民如此,贵族也一样。一旦家中女性来了月事,那她的丈夫都不能外出,更不能去神社之类的地方。
那獐头鼠目的男子见闲鱼沉默,便得意道:“她是我妹子,我这是大义灭亲啊!”
“贞澄,把这个破坏神社清净的东西给我扔出去。”闲鱼冷声道。
源贞澄颔首,拽着那男子的头发便将他拖下参道,将他丢出鸟居之后,便干脆的卸掉他的双臂,道:“在神社动粗可是重罪,本该流放到死,我仅取你双臂,已是手下留情了。”
那男子疼得在鸟居打滚,却完全不敢反驳武士的话。
一目连尽管善良,但从不会干涉人类的律法,况且那人也没有丢命,闲鱼不担心会因此和神明产生芥蒂。让家暴男付出该有的代价让闲鱼有点爽,她看向那女孩,见她满脸泪水,便道:“如果只是想逃离那个人的话,你可以暂时住在神务所后面的院子里。不过若是真心想成为巫女,也可以选择留下。”
“我、我可以吗?”那女孩小声道。
“巫女大人,这不好吧,太玷污神社了……”四周的农户也开始嘀咕起来。
“会不会污染神社不是由人类决定的,而是由神明。我的决定连风神大人都没有意见,你们没有资格质疑我。什么血盆经都是人类搞出来的,你们是信神还是新人。”闲鱼控制着脾气道。脏的不是女孩流出的血,而是你们的无知。
闲鱼在京都的时候,便无数次想要改变这种愚蠢的思维,可却反被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处理,他们连取证调查都没有,便给女性定罪。当那些姑娘因为特殊期间受冻生病或难产死去的时候,这些人就拿着血盆经说什么这是女人用经血和生育玷污地神的惩罚,死后还要下血盆池地狱受罪。
真是搞笑,平时用生孩子衡量女性价值,可又说生育太多的女人污血玷污地神该下地狱。
如果不是他们听不懂的话,闲鱼都想说谁他么信这鬼玩意儿说女人是污秽,她就用残忍杀害无数只小蝌蚪的罪名给他们定罪,她深吸一口气,道:“女孩们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这种事光说是改变不了长期被洗脑的人的,还是用实际来证明比较有效。
农户们带着怀疑离开了,面对剩下的女孩们,闲鱼的表情柔和下来,道:“你们跟我来,这神务所北面的空房你们可以自己选择。”赖光爹这神社完全是按大社规格建设的,神务所主屋两边所藏着的小屋,都可以给杂役居住,这用的还是贵族庄园的设置。至于神务所,还是留给正规神职。
看女孩子们各自挑选了房间后,闲鱼便带着他们去熟悉神社,并分工道:“郡司稍后会派人送来衣服,你们记得先烧水清理下身体。之后我会教导你们怎么制作御守神符,以及要时时更换的纸垂玉串。”她看向那特殊时期的女孩,道:“你先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再工作吧。”
神社除了正殿只有作为主祭的闲鱼可以踏足之外,其他手水舍、授予所、拜殿以及目前闲置的别宫、宝物所,还有参道、神门等基础设备都需要专人来打扫,除此之外神社内的花草也需要整理。闲鱼还不熟悉这些女孩的性格,便暂时先分配了下工作,见送衣服的人到了,便让她们先回去打水清理身体。
等人都散去后,一个人留在别宫前的闲鱼松了口气,她正欲回神域境,便发现别宫的门竟然是开着的。因为目前神社只有祭祀主祭神一目连,所以别宫闲置,平时都是封闭的状态,她疑惑的走上台阶,将本来就虚掩着的门拉开。而同时,屋里的五虎退、前田和平野,也吓了一跳。
“主、主人!”小短刀们显然没想到闲鱼会回来,惊讶连手中的杨桐木也掉在了地上。
“你们在做……”闲鱼疑惑的声音在看到他们所供奉的神位时戛然而止,因为那之上,赫然是属于自己的名字。她一下子失了语言,转头看向短刀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主人。”平野深深地弯下腰。
“这是我的决定。”前田低着头道。
“不、不是的…是我……”五虎退小声说着,本来最内向的他,此时却站了出来,他眼眶通红,眼底被水光填满,在触及到闲鱼的目光时,道:“对不起!我想…想主人也成为神明,只要有足够的供奉,就可以做神明了吧……”
明明知道,主人不想要长久的活下去,可是…可是还是想要您一直活着,一直和大家在一起。
“对不起…我…这么自私………”
“……”
闲鱼无言以对。
恐惧被留下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