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在有一日照常规出宫去看母亲的时候,后者提起盖聂大侠已来到了咸阳。
明夷将手中盛放深褐色汤药的漆碗放在一边托盘上,诧异道:“师傅来咸阳了?”
躺在床榻上的王后顿时一愣,说道:“盖聂大侠前几日还来见过我,吾女竟然不曾知晓?”
盖聂大侠这几年来救助战乱之地的庶民,越发声名远播,已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客,因此才来咸阳月余,踪迹就已经被大肆宣扬。
明夷摇了摇头,她是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不然早就去见师傅了。
“那师傅如今定居在何处?我去找他。”明夷问道。
“吾也不知,但……咳咳……那日听他们话中之意,似乎要去往长安学宫?”王后回忆着说道。
明夷连忙走到母亲身边拍背顺气,然后扶她躺下。
“那正好,我本来也想再去一下学宫,到时打听打听师傅行踪。”明夷顺口说道。
王后微微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紧接着就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连气喘不上来。
“母氏!”
明夷立刻勃然变色,立刻起身将榆与和医者全部叫进来。
医者急急忙忙又一次针灸诊治,又让人重新煮了汤药给王后服下,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王后才重新躺下入睡。
站在房屋角落里的明夷走到医者身边,低声问道:“我母媪如今病情如何?”
年老的医者一声叹息,抚着胡须说道:“贵人体虚已久,只能安养,至于生死,只能看天意了。”
或者说已经病入膏肓,再怎么安心调养,也活不了几年了。
明夷心下一沉。
这种突然发病的情况已然不是第一次,就连榆都已经见怪不怪。
等到医者离开以后,明夷半蹲在低矮的床榻边上,将一侧脸颊贴在王后手掌上,然后抬眸仔细端详这一世母亲的容颜。
因为血缘的遗传,她们有着相似的、偏向于端丽典雅的容貌。
但她尚且还在青春正好的年华,而躺在床榻上的这个女人,却因为早年间战乱和命运的摧残只剩下一息尚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已经肤色枯黄而眼角细纹横生。
明夷心下恻然。
等到离开时已经天色将晚,明夷让马夫跨过渭水上的长桥,然后一路前往长安学宫。
来的非常巧合,不需要打听行踪,师傅盖聂、还有龙阳君、徐夫人恰巧都在这里,还有作为祭酒的百里风坐在主席上,正聚拢在一起不知谈论什么。
都是熟人,只有龙阳君身后,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少年,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聊天。
明夷走进殿堂里,与众人互相抱拳行礼。
重新见到她,比起泰然自若的徐夫人、百里风等人,盖聂的心情就很复杂了。
剑客、铸剑师、还有机关师聚在一起,谈论的自然不可能是明夷在咸阳宫里天天耳濡目染的政务,而是诸子百家的各家学派、天下赫赫有名的游侠。
明夷对这些消息并不算熟知,就没有插话进去聊天,只是坐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
真的很有意思,游走天下,或是成为诸侯坐上宾客,或是提三尺剑行走于庶民之间,见遍名山大川的壮美风景,快意至极。
明夷听着他们口中的事情,就好像听属于自己另一种的、没有遇到嬴政的未来。
等到夜色已深,众人散去之后,师叔龙阳君邀请明夷出门一叙。
“固所愿也。”明夷说道。
走在学宫外的幽静小道上,龙阳君就开门见山的说道:“是师兄拜托我来问你与那秦王之事。”
“师傅怎么不亲自问我?”明夷奇道。
“他一向独来独往、言语直白惯了,根本不知该怎样询问这些事情。”龙阳君嘲笑道。
明夷哦了一声,平静说道:“我心许秦王赵政,如无天灾人祸,也想同他共度此生,仅此而已。”
龙阳君忍不住忧虑的皱了皱眉头。
“那是秦王,如今的天下霸主,师兄知晓你与他有所纠葛之后,很是担忧。”龙阳君语重心长的说道。
秦王,并不仅仅是一个称呼。
明夷停下脚步,转身直视龙阳君的眼睛。
“我知晓师傅你师叔所忧何事,然我心悦于他,不会离散。”明夷说道。
“你可曾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会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龙阳君蹙眉说道。
或许用不了有朝一日,作为一国诸侯,秦王随时随地都可以拥有无数绝色美人。
而一国诸侯的后宫,一旦进入,想要离开就千难万难,相识十余年的师侄,龙阳君不忍心有朝一日,她会沦落到在一方狭窄宫殿里静坐到天明的日子,甚至更为悲惨,诸侯的后宫随时随地都是在暗流汹涌,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之祸,譬如楚国的郑袖夫人与魏美人,就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他们这等游侠或许可以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但又怎能奈何成千上万的军队。
明夷思索着回答。
“明夷,于你而言,秦王生杀予夺一念之间,你剑术天赋极高,为何不像师兄一样当一个逍遥天下的游侠?”龙阳君劝说道。
明夷笑了一下,声音温和的说道:“其实师叔所忧虑之事,我全都费心思索过,只是……”
只是,嬴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喜怒由心、言笑无忌的人了,在他面前,她是真真正正的不必费心遮掩什么,而毫无顾忌地展露“自我”。
明夷想象不出没有他的人生。
况且嬴政真的很好,为她改变和忍耐了无数原则。
“……只是前路是我一手抉择,绝不后悔。”回过神来,明夷笑道。
“心意已决?”龙阳君挑眉问道。
“心意已决。”明夷说道。
“看来师兄要失望了……”龙阳君负手摇头,“……返回罢。”
盖聂就暂时居住在长安学宫的一间房舍里,一边借着烛火端详长剑,一边等自己的师弟和徒弟谈心完毕。
等二人回来,龙阳君转告清楚以后,盖聂一声长叹,无话可说。
盖聂这一生,最不喜和那些诸侯贵族扯在一起,偏偏师弟和徒弟都是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实在让他想要叹气了。
“师傅放心,我自会谨慎。”明夷微笑道。
盖聂微微点头,没说什么保重的话。
这个徒弟打小心眼极多,最擅长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若无滔天之祸,绝能保全自身。
明夷这才抽出时间问起师傅和师叔怎么会来秦国。
龙阳君就大概解释了一下这两年他们的游览。
魏王被秦王派士兵看管流放,他只救了两个小公子——魏豹、魏咎出来,然后送给了安陵君抚养。
安陵君是魏安厘王的弟弟。
当初秦军攻打魏国时,安陵君连抵抗都没有,干脆利落向秦王投降,虽然令人不齿,却也因此在战后保下一条命来,没有像其他宗室一样被贬为庶人流放囚禁,甚至因为主动奉上封地有功,而折了不少土地钱财重新赏还于他,当上了一个乡间的富家翁。
因为燕赵之地的战乱,乡间多有盗匪作恶,之后他们就盘旋在那里诛杀盗贼。
至于这次来秦国,主要是因为徐夫人前来投奔长安学宫,因此护送一程。
“那师傅师叔接下来要前往何处?”明夷问道。
“齐国——稷下学宫。”盖聂说道。
“如今秦国的长安学宫也已然颇具规模,师傅师叔不如留在此处?”明夷提议道。
空气瞬间安静一秒。
紧接着,盖聂、龙阳君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弃神色。
“不必,兴奋许多年后吾年老体衰时,愿居住在秦国之地养老,至于如今,吾绝不愿待在秦国。”盖聂冷淡的说道。
龙阳君在旁赞同的点点头,表示持有相同意见。
“……”明夷疑惑道:“秦国何处不好?”
好歹如今已经占据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是当世霸主了,咸阳也算得上繁华,长安学宫也汇聚了不少有才之士。
有必要嫌弃到这种地步吗?
“使民无得擅徙。”盖聂厌恶的说道。
“天下各国我都游过,从不见有一国能如秦国这般,连无事在道上行走都是犯法之国。”龙阳君同样嫌弃道。
明夷懂了。
在秦国律法里,哪怕是没有一份工作,在街道上游荡都属于“将阳”罪,每到一地都要查录清楚验传,这对于天性放荡不拘的游侠来说,简直是方方面面都适应不了。
至于生死决斗,一剑快意恩仇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别想。
看在徒弟的面上,盖聂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燕国赵国灭亡以后,游侠受不了秦国律法,大多南下或去了齐国之地。”
燕赵之地多豪侠。
但现在,他等游侠的最后一块乐土,也被秦国压迫毁灭了!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关于这方面,明夷还真是无话可说,连忙转移话题。
“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宫了,改日再来拜见师傅师叔。”明夷站起来说道。
龙阳君点头,扭头叫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提灯送她出去。
少年殷勤的应了一声是,紧接着出门去拿提灯。
见他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室内,明夷问道:“这是……?”
师叔新收的徒弟?
“不是,他是楚国人,因为仰慕信陵君而千里迢迢赶到魏国……”龙阳君缓缓握紧酒杯,“……可惜路途遥远,赶到时信陵君已然病死。”
后来魏国战乱,龙阳君就暂且收容于他。
天色已然完全漆黑,少年殷勤的在前面提了一盏灯给她引路。
这个少年虽然面貌寻常,但一双眼睛活泛至极,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以不惹人厌烦的口吻飞快地介绍着自己。
自己是晋国大夫士会的后裔,颇为通晓文字,也会些许剑法,四处周游想求一前程。
明夷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等走到长安学宫门口后,来时乘坐的车架已然等待在那里,马夫正打着瞌睡,听到响动后连忙跳下行礼。
“不必相送了。”明夷对那少年说道。
见她丝毫不感兴趣,少年心中一阵失望。
就在这时,远方的渭水长桥上,突然传来一阵车马震动之音,嗡嗡响动的声音之大,连桥面这一端的明夷都有所感觉。
伴随着声音,一队马车行驶而来,停在了长安学宫前。
虽然犹在深夜里,却也依旧掩盖不住车队的旌旗招展、仪仗威仪,不管是马夫还是周围护卫的武士,都高傲威严至极,数十辆属车华盖招展、五时副车团团围绕。
由六匹洁白千里马拉动的“金根车”就在众车包围下,缓缓停止驾驶。
这一幕简直看得那少年目瞪口呆,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气魄非凡的出行场面。
紧接着,少年便心生艳羡,忍不住小声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夷几步走在六驾马车前,问道:“陛下怎么深夜出宫了?”
车厢门打开,从中走出的俊朗青年目光冷淡,不悦说道:“为何子时不归?”
明夷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月上中天。
今天出宫前,似乎向嬴政说过戌时即归。
想到这里,明夷有些尴尬的握拳在嘴边轻轻咳一声。
“今日我师傅来了咸阳,所以多聊了几句。”明夷解释道。
嬴政顿时不快的皱了皱眉头。
明夷突然又想道:“我师傅盖聂月余前已来咸阳,陛下可否知晓?”
嬴政沉默一瞬,平静说道:“知晓。”
他没有特意隐瞒,但也没有特意告知。
听见嬴政这么说,明夷心情很是微妙。
秦王目光一瞥,看向明夷身边的提灯少年。
这只是随意一瞥罢了,但从刚才听到“陛下”二字,就呆在原地的少年顿时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少年立刻向秦王弯腰跪拜,以求留下一个印象。
“沛县刘邦,拜见秦王陛下。”少年掷地有声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