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卧在床榻上的嬴政微微动容,唇角微扬,紧接着又目露怀疑。
“这些夸赞……明夷加以夸大了?”嬴政平静问道。
明夷有些惊奇的挑了挑眉。
“怎么,陛下觉得自己当不起如此赞誉?”明夷说道。
不应该啊,嬴政一向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嬴政冷哼一声,说道:“即便后来决策多有失误,朕也当得起前无古人的赞誉,只是单看那商纣王被周朝污蔑到何等地步,便也能猜到大秦覆灭之后,代立之新朝会如何抹黑朕。”
这一点,明夷倒是反驳不得。
根据她年幼时在洛阳藏书室里,那些古老的龟甲和竹简上看来的记载,商纣王帝辛虽然像嬴政一样喜欢建宫殿,但同时也内政修明、外攻东夷,称得上是一位英明杰出的帝王了,后来之所以被传为荒淫无度、暴虐异常……那原因就得去问问她的老祖宗了。
不过嬴政也确实猜对了。
明夷想了想,说道:“最初那建立的汉朝确实如此,后来历代也称你为暴君,但到了我前世之时,史学家以然对你公平而论……况且青史笔录,不论再怎样污蔑抹黑,你的功绩也抹黑不去,虽然总将你渲染为一位暴君,但古往今来学史之人,见过始皇帝所行之事后,又有几人能不升出敬佩来?”
就连她自己上辈子,不也照样是秦始皇的粉丝,床头上摆着兵马俑小手办的那种,否则又怎么会逐字逐句的背下一整篇秦始皇本纪和其他野史。
只是后来到了这个时代后朝不保夕,连活着尚且要费心竭力,也就没再有精力去追星了。
因为上一世失败而烦躁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黑暗里,嬴政忽然翘了翘嘴角。
“朕打算明日前去拜访韩非,你可要一同前去?”嬴政说道。
韩非被封为博士以后,就一直被供养在咸阳城当中。
虽然没有像其他故国之人一样受到牵连,被软禁在荒僻之地等死,但国破家亡这种事情不是谁都可以承受,他虽然担了官职,却从不对秦国吏治提出半点意见,只是每日闭门著书,继续编写自己的法家学说。
躺在他旁边的明夷已经似睡非睡,闭目问道:“找韩非去做什么?”
“以备将来秦国统一天下后修改律法。”嬴政闭目说道。
那天夜里她所说的话,他曾经无数次的在夜里反复沉思。
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点道理。
上辈子去世前的几年,秦国就已然有不少内忧,当时天下人口,五有其一便因犯罪而被罚为刑徒,这些多达百万的人又岂是区区一县一城的修城墙可以处罚完毕,他便将其纷纷调转到各地,修长城、阿房宫和骊山陵墓。但处理了前一批,后一批又紧随而至,每年都有几十万人口因犯了罪又无力交付罚金,而被充当为隶臣妾,安排起去处来很是麻烦。
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多形徒,是因为秦统一天下后,底层的士兵们再也无法用打仗换取功劳爵位,再以军功赎罪。
而秦法严苛,稍有不慎便是罪名。
至于后来的南征百越北击匈奴,那些荒僻之地打下来以后又无甚好处,根本不足以弥补发动战争时的钱财支出!
至于大秦的税收,因为商贸并不繁盛,便多多倚仗于土地,而土地又缺少青壮耕种,连带着税收也慢慢入不敷出。
这些问题,他上一世晚年发觉以后,本以为还有时间再去安排处置,谁能想到天不假年、后来骤然驾崩于沙丘……
因为前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的明显精神恹恹,不得不用冷水抹了一脸以后,才重新打起精神去上朝面见大臣。
回来后的嬴政又开始马不停蹄的处理朝政,将紧要的事处理到一半,剩下你的一半留待晚上处理以后,才有了半天时间可以出宫。
明夷在旁边看的直蹙眉头,见嬴政放下最后一本处理燕国小规模叛乱的奏章,露出一个神清气爽的表情以后,忍不住说道:“朝野之事尽归于你一手决断,但政事无穷而人力有尽,这样下去恐怕会累倒。”
“朕若当真疲倦,会暂且放下不重要的政务,以留到休息后批去,明夷放心便是。”嬴政不以为意道。
因为上一世年老时已然微微感觉精力不济,再加上长期批阅留下的一些小毛病,这辈子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已然收敛了许多。
上一世的他一般习惯用称给自己称量各地奏折,并且定下白天黑夜不同的重量定额,自我要求只要没批完,就绝对不会入寝休息!
“陛下就不能叫大臣分担处理一些不重要的事务?”明夷不悦说道。
“朝政无论大小,岂能去托付于臣子之手……”见到爱妻越发不悦的眼神,嬴政改而转口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诸事繁杂,又恐有造反,朕自然要亲自处理,等到来年天下平定以后,再说此事。”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但平心而论,嬴政并不想自己的权柄交付于他人之手。
嬴政说的也有道理,明夷思考一下,决定暂且放过这事。
“……陛下现在拖延时间也没用,我不会忘了此事,将来平定天下以后再好好详谈。”明夷温柔说道。
嬴政“……”
未来的996也没有嬴政压力重,好歹996每七天还有一天休息,而嬴政呢?
嬴政每天除去睡觉吃膳时间,其余时间都在思考和处理政务,并且全年无休,闲暇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
嬴政与明夷一同出宫去见了韩非。
这位名气颇大的中年文士看到秦王亲自驾到,也只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丝毫没有平常人见到秦王的谄媚恐惧。
毕竟再怎么宽容仁德的人,也无法对灭了自己家国的敌国诸侯摆出好脸色。
明夷怀疑韩非之所以没有在见到秦王的第一眼,就拔出腰中佩剑,指着他破口大骂,完全是因为秦王身边有佩剑的侍卫团团守护……虽然韩非心里很想这么做。
想到这里,明夷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在想什么?”嬴政偏头问道。
“在想陛下你是多招人恨,记得以前我在赵国燕国时,但凡有稍微给秦王说话的意图,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明夷低声说道。
听她这么说,嬴政不怒反喜。
“看来你试图过给朕说话。”嬴政傲然说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再怎么看眼前的秦王不顺眼,在两旁侍卫因为久等行礼不至,已经开始按上剑柄以后,韩非也不得不跪拜下去面见秦王。
“拜……拜见秦王。”韩非说道。
谁料秦王竟然几步向前,亲自将韩非扶起。
“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特来一见,想讨教法家之术。”秦王平静说道。
若是寻常人听到秦王这么礼遇,恐怕早已欣喜若狂,顺便思考着要如何表现,好博得更多的青睐,但韩非就不走寻常路。
“吾才疏……才疏学浅,不堪……大任。”韩非冷淡的说道。
嬴政恍若未闻,继续平静说道:“先生自谦了,朕先前读《孤愤》《五蠹》,便觉得若能与先生同游,死不得恨。”
“师兄……李斯,亦是……是……法家大才,远胜吾多矣。”韩非不为所动说道。
他年轻时与李斯一同前往齐国稷下学宫求学,拜在荀子门下,算是师兄弟。
想要讨教刑名法术之学,就找李斯去,别来让他这个国破家亡之人!
嬴政好像根本听不出韩非暗含的拒绝之意,继续气定神闲说道:“怎会,先前李斯便已经亲口同朕说过,若论法家之道,连他也自叹不如先生。”
见秦王如此听不懂拒绝,韩非终于蹙起了眉头。
韩非说道:“吾韩人也,不……不愿……”不愿侍奉秦国。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秦王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非也,如今旧韩尽归秦土,先生,也自然是秦国人了。”嬴政口吻轻松的说道。
韩非脸色顿时一冷。
嬴政无视了他的难堪脸色,又悠悠然说了一句。
“就连如今在陈县的韩然和其他先生宗室,也已认自己是秦人了,否则朕又岂会安然相待?”
韩然是韩王的名字。
这是一个威胁,如果不就范,小心他对韩国宗族开刀。
数息安静。
因为秦王的强权霸道,韩非一时间气的嘴都哆嗦了。
日光下的青年却负手屹立,神色平静中隐含胜券在握。
好半天,韩非才忍耐着低下头去,表示自己刚才对秦王失礼了。
“无妨,朕今日前来,确实有律法之事想要请教,先生可愿与我入室内详谈?”嬴政微笑问道。
“……臣焉有拒绝……之……之理,陛下请。”韩非说道,同时伸手邀请秦王步入室内。
在旁边围观了秦王赶鸭子上架的全部过程,明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嬴政大概这辈子都改不了软硬兼施、强取豪夺的习惯了。
考虑到自己在韩非眼里,大概属于八奸之一,明夷没有选择一同走入室内,而是在韩非府上的小院里等候。
院中树下的桌子上,零散摆放了无数法家典籍。
为了打发时间,明夷拿起其中一本关于秦国律法的,开始低头起来。
屋舍里,秦王与韩非的讨论一直到暮色四合才刚刚结束。
意犹未尽的嬴政渡步而出,见明夷手中正握着一卷几年前的竹简,问道:“在看什么?”
“秦国《徭律》……”明夷摸着手中竹简思考起来,最后叹息道:“……大泽乡起义,陈胜对那些前往渔阳的庶民说失期当斩,成败皆是一死,倒不如群起而反,原来是在骗那些庶民。”
这本律法书上,清清楚楚规定了如果因为天气而不能动工,则免去这次的徭役。
嬴政微微挑眉,拿起他手中的竹简看了两眼,随口说道:“倒也未必欺骗,谣役自是执行此法,但戍役是“失期,法皆斩”。”
但凡有半点耽搁,不论因由,所有人全部处死。
明夷“……”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每次在以为秦国、以为嬴政其实还不错,史书记载的暴秦是诬蔑的时候,嬴政总是能在下一秒打破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