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觉得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敢在大庭广众(两侧都有大批的宫女宦官站立在旁)之下泼秦始皇一脸水的人了。
当然,相应的代价是被关禁闭。
一整个奢靡华丽的秦王寝宫,如今外面都站好了侍卫,依照秦王的吩咐,若无他下令,不得使她离开。
已经快到秋日,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时,宫道里栽种的几株垂杨柳已经泛起了微微黄叶。
一只灰羽白腹、鸣声婉转的小胖鸟落在了树枝之上,然后叽叽喳喳的鸣叫起来,明夷站在窗口看了片刻,然后在指尖夹了一颗珍珠,向那只小鸟轻轻弹去。
轻微的破空风声响起,紧接着小鸟应声摔落在了地上。
明夷吩咐身后的宫女道:“将那只鸟给我带回道内。”
宫女屈膝说道:“谨诺。”
过了几分钟时间,那宫女就将那只灰羽白腹的小鸟放入木质笼子当中,然后双手递给了她。
明夷抬起笼子端详那只小鸟。
它看起来十足惊慌害怕,不停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和鸣叫,不过在明夷拿来黄澄澄的小米一点点喂给它吃后,也就渐渐平静下来了。
欣赏了片刻,明夷把笼子放在了案几上,然后半靠在软榻上开始思考人生。
她思考的当然不是之前应不应该泼嬴政那杯水,虽然代价是被关禁闭,但重来一次,该泼还是得泼。
自从再回到秦国、和嬴政确定情侣关系以后,她是不是太飘了?
嬴政是这世间唯一知晓她来自两千多年以后的人,她是这世间唯一知晓嬴政重生的人,因着这份关系的特殊,她一旦有什么根本无法和外人言语的想法和回忆,就只能和嬴政沟通讲述。
况且日常相处中,只要不是国家大事,嬴政对她也确实算得上无有不应。
久而久之,就算是明知道嬴政有些作风有问题,对自己的掌控欲太强,或者是反应过来嬴政在故作伤心的演戏,比如说刘邦项羽的那次,然后利用她套出来前世之事,只要无伤大雅,也就当没这回事,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好吧,明夷不得不承认,自从回到秦国以后,因为被美色所迷,她确实是太飘了。
秋日里的阳光照映在了眼睑之上,明夷慢慢伸出手指挡在眼前,看阳光是怎样将手指映照出微微的红色。
——卧榻之侧,岂容老虎酣睡?
明夷记得自己以前曾经亲口说过这句话。
但如今呢?
就算因为命运的悲剧,这老虎居然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和自己闲聊的人,不得不跟着老虎酣睡,她也不能因为这老虎没有对自己露出利爪尖牙,而放松警惕。
身后打扇的宫女小心翼翼问道:“王后在想什么?”
明夷眼也不抬的说道:“我不曾被秦王封任何封号,你不必叫我王后。”
“王后说笑了……”宫女眉睫低垂,小心翼翼的说道:“……虽然未曾正式册封,但以陛下对您所爱,这是迟早之事。”
然后宫女就看到这个眉目清丽无暇、气度平静冷淡的女子听到陛下两个字时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没有到达漆黑晶莹的眼底,反倒显得有些冷。
“赵政……虽然提及过,但秦王陛下又没有命令你必须要对我以王后相称,你不必如此。”明夷温和的说道。
宫女本意原是想讨好她,此刻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几秒,后轻声说道:“谨诺,姝女。”
“既然今夜我要睡在寝宫,那秦王陛下住在哪里?”明夷又问道。
“偏殿。”宫女说道。
看着华服女子久久不言语,不知在沉思何事,宫女心中有些着急。
如若什么都不做,那她要如何向秦王禀报?
说王后只做了用珍珠打下宫殿外树枝上的一只鸟这一件事?
明夷大概能猜出宫殿里的宦官宫女都是嬴政的眼线,看着心烦,就让他们除了送进膳食和洗漱用具以外就不要再进来了。
然后当天夜里,明夷才刚刚躺在床榻上,内殿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姝女,陛下让我送礼于您。”为首的宦官恭敬说道。
通过声音,明夷辨认出了他是嬴政身边的那个宦官总管,名叫高要。
刚刚有些睡意的明夷不得不又重新穿好衣服,然后去将反锁了的殿门打开。
一阵叽叽喳喳的婉转鸣叫声瞬间传入耳朵,什么鸟类的都有。
几十个宦官,每一个宦官手中都捧着被黑布罩着的笼子,每一个笼子里都装了不同的鸟类,银喉长尾山雀、盘尾树鹊、栗喉蜂虎……还有其他明夷辨认不出来的漂亮小鸟。
“这是陛下白昼时命令人快马加鞭去兽苑捕捉取来,供您闲暇赏玩之用。”为首的宦官恭敬说道。
明夷“……”
她捕捉那只小鸟只是一时兴起,并不代表从此以后就对饲养鸟类有兴趣了。
“陛下此时还在批阅奏折,没有就寝安歇。”宦官又说道。
这是一个暗示。
明夷将手指伸进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木笼栏杆里,看着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的雪白小鸟轻啄指尖,带来一点酥麻的痛感。
半响,明夷才似笑非笑的说道:“我是不是应当收下此礼,然后再前去寻找秦王陛下,然后揭过此事?”
虽然秦王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宦官不敢承认,立刻弯腰赔笑道:“姝女说笑了。”
“将这些鸟笼拿走,我不喜欢。”明夷温和的说道。
没想到有人敢如此不给秦王面子,宦官一呆。
高高在上的秦王低头一次不容易,宦官还想再劝说一二,就看到对面的女子退后一步,将两侧大门合上。
第二天,嬴政没有出现。
第三天,嬴政没有出现。
第四天,嬴政依旧不闻不问。
明夷开始考虑最糟糕状态的应对之策了!
剑和匕首暗器是有的、把随便一块黄金饰品砸扁了也可以充当钱财、食物……明夷思考着明天可以说想吃面饼,让太宰做上一些拿来。
只是要如何找着机会脱身,还需要再策划一二,毕竟这种事情必须一击即中,否则下次成功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第五天,明夷开始思考秋日和冬日的木头何时更加干燥、以及咸阳宫建造百年木头会不会受潮、嬴政腰间的王印要怎么骗取、之前的验传放在了何处、假装生气用剑把家具毁坏以后会不会用新鲜桐油来修补……等诸多问题。
然后,就在当天夜里,一身玄黑色王袍的嬴政来了。
从书架上翻找到咸阳和秦国地图,正在低头默记明夷抬头见到来人,平静无比的拿起一旁《山海经》盖在了地图上面。
明夷低头行礼,平静说道:“见过陛下。”
嬴政因为明夷反常的行礼而脚步微微一停,紧接着才继续走至她面前。
“你可知错?”嬴政问道。
明夷抬起眼睛仔细看他。
也许是最近连灭两国事务太多的缘故,嬴政眼睑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之色,眼睛中微带血丝,看上去许久没有休息好了,很是疲惫。
“知错,我实在不该当面忤逆陛下,更别提泼水。”明夷温和说道。
青铜灯摇曳的光芒里,女子的微笑看上去温和至极。
嬴政“……”
这是他想要听的,又似乎不是他想要听的。
嬴政微微蹙眉,又一次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不妥。
“……你当真知错了?”嬴政问道。
“自然,陛下乃是大秦帝国之主,生杀予夺一念之间,我几日前实在不应当如此失礼。”明夷从善如流的说道,微笑完美无缺。
嬴政“……”
嬴政为爱妻这态度哑然无言了几秒,紧接着想起她从前有一段时间亦是如此温和有礼,顿时微感愤怒。
秦王广袖一甩,神情间隐隐约约带了冷色,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又强行压下怒火。
“好好谈话,你不要作此负气之举!”嬴政说道。
见温和微笑没用,只会让嬴政更加愤怒,明夷的笑容消失了。
“原来陛下一来就问我是否知错,也叫做好好谈话。”明夷讥诮的说道。
“几日前闲聊时,不过稍有不妥之处,你便敢一杯水直泼而来,如此失礼之举,难道无错?”嬴政不悦说道。
说失礼都是轻的了,上辈子加这辈子,自从登上秦王之位以后,再无人敢如此侮辱过他!
而他这些天来屡次示好,想让她亲自来找他,使二人有个台阶下,她也一概无视。
“自然知错,陛下容不得我忤逆于你,所以稍有反对之意,便是错误了!”明夷讥诮说道。
“朕何时容不得你忤逆于我!你我若有相反之意,大可以好好相谈。”嬴政怒道。
他这辈子少有的耐心全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无论姬明夷从前做了多少大逆不道之事,他都一概视若无睹。
“呵,我之劝诫,陛下何时会真正的听入心中?”明夷反问道:“你只会依自己心意而来,唯我独尊,而一概无视他人。”
嬴政一时间哑然无语。
这话反驳不得,但他是大秦之主,这是理所当然!
“如何,陛下无话可说了……”见他这样,明夷反倒平静下来,“……就如如今这般,我泼你水是大错特错,而你一言不发,派人将我看押在咸阳宫中,却理所当然。在陛下心中,你屡次将我关在咸阳宫中,做来都是天经地义,而我想要想方设法逃跑反抗,便是大逆不道,对否?”
明夷转身走到床榻边,解下佩剑隔空抛入嬴政手中。
“可惜让秦王陛下大失所望了,我非你掌中之物、要逆来顺受的事事以你为先……”明夷将另一把剑抽剑出鞘,剑尖对准嬴政,“……今日良晨美景,陛下可愿与我切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