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时,屈渊坐着齐人的马车回来,刚一走入梧台,就看到宫殿里灯火明亮、人来人往,似乎在准备一场小型的接风洗尘宴会。
屈渊拉住了一个路过的侍女,好奇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唤。
“师弟,许久不见。”明夷微笑说道。
屈渊错愕一秒,随后满面惊喜。
“师姐,你怎么来了?”屈渊问道。
“恰好游历到齐国邯郸,师叔碰巧知道我在,就将我带来了。”明夷说道。
屈渊和以前一样,因为白发红瞳而总是引来别人的瞩目和窃窃私语,而他自己也不是因为自卑还是什么原因,用兜帽斗篷遮挡住自己的头发和大部分面容,只能从隐约的光线里窥测出零星半点表情。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毛病越发严重,哪怕是与盖聂、龙阳君相处时也不肯脱下斗篷。
明夷给自己倒了一杯梅饮喝,然后问道“师傅说你白日去拜访齐人了,是哪个齐人?”
屈渊似乎心情很好,隐藏在斗篷下的唇角弯了弯,说道“是齐王之弟,建平君田假。”
明夷对这个名字没有多大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秦末大乱时被提过一笔,但具体在史书上记载了什么事情,就想不起来了。
“师弟找他做什么?”明夷问道。
屈渊没有回答,郑重的说道“师姐可千万不要在师傅面前多提建平君,师傅及其讨厌他,也不喜我与他来往。”
“这是为何?”明夷问道。
屈渊有些惊奇的说道“师姐还不知道?建平君是师傅的另一个师弟。”
明夷还想再问下去,师傅和龙阳君就已经推开木门走了进来,只好闭口不谈。
然后,就在当晚接风洗尘的宴会结束以后,明夷收到了相似的提醒。
将她拦在走廊的龙阳君说道“明夷,如若屈渊想为你引荐建平君田假,你莫要去。”
明夷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为何?”
龙阳君微微一哂,说道“屈渊不喜欢像师兄一样当游侠,想搏一场富贵,所以才和那厮掺和在一起……总之,他若想让你也参与进去,你莫要搭理便是。”
明夷点点头,谨慎地提出了建议。
“如今秦国强大,如果屈渊师弟想要搏一场富贵,倒不如去秦国参军杀敌,好挣得爵位。”明夷说道。
不提将来五国都会被秦国所灭,到时五国所有的公卿大夫也全都会烟消云散,只说近的,秦国的平民远比其他五国容易出头。
其他五国的上层都被权贵牢牢把控着,普通人难有出头之日,所以商鞅、李斯、张仪、范雎才会前仆后继的离开母国,反而来效忠秦国。
龙阳君摇摇头,说道“秦国?屈渊他们如今联合起来想要谋划的,正是秦国,怎么可能再半途而废,反去投奔。”
说完后,龙阳君没给她追问下去的机会,就转身离开了。
昏暗的走廊里,明夷思考了数息龙阳君的话中含义,决定放着不管。
何必担心,五国暗中谋划者对付秦国的脚步就从来没停住,一次又一次合纵攻秦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从来没成功就是,用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不管有什么阴谋诡计,秦国也自然都应付的过来,更何况如今坐镇咸阳的可是重生版秦始皇,根本不可能翻船。
明夷就这样在梧台住下了。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明夷发现那为何自己已经不算熟悉了的师弟,似乎真的牵扯到了齐国上层的政治当中。
不止一次,来自于建平君的马车停在了梧台门口,然后接上屈渊离开。
每到这个时候,盖聂就会冷笑一声,然后拎上他剩下的另一个徒弟——明夷,一起到林中练剑,然后狠狠对打一番。
看来盖聂是真的很不爽那个叫建平君的师弟了。
明夷不止一次想要问问师傅他们那一代的恩怨,但又顾及到之前的提醒,强行按捺住好奇心不问。
最后还是盖聂看不下去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了,主动答疑解惑。
“他是我师弟,不过我们多年前就已经决裂了。”盖聂说道。
刚刚结束一场打斗,盖聂坐在高处的一处粗壮树枝上,低头用布帕擦拭手中纯钧剑,侧脸在日光的照耀下冷淡锐利。
明夷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问道“为何?”
“从前师傅一同教导时,他常常面上温文尔雅、大度从容,实则私下却阴谋百出,我不喜欢他的品性,常常因此和他打起来,他不是我对手却总是引来师傅,然后让师傅罚我,三人里面,师傅最喜爱他……”盖聂说着嗤笑了一声,“……那时我们不过都还是孩子,他那人,小时便已经显现出了其虚伪无耻的品性。”
明夷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但觉得以盖聂的性格,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让他记恨到如今。
“但那时我们终究是同门,纵然不喜,也终究还有面上的情谊在,直到有一日,齐国遇难,他回师门来恳求帮助……”盖聂说着沉默下去,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半响,他才继续说道“……当时,燕赵两国意欲联手攻打齐国,他无力抵挡,便将主意打到了师傅头上,恳请他派游侠相助。”
“可是师傅,除非如同聂政一般行事,否则三五游侠,恐怕并不能对天下局势多加干预。”明夷不解的插话道。
“你以为从前师门只像现在一样,只有寥寥四人?从前师傅在世时,我等如同墨家侠者一般成百上千,论其对天下局势的影响,丝毫不逊于儒家墨家。”盖聂说道。
明夷哑然,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盖聂低头,看见了树下少女瞬间变得凝重的神色。
天边,残阳西下。
这光芒几乎刺痛眼睛,盖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依旧感觉到那刺眼的光芒透过眼皮,然后映出一团团像血一般的深红色光晕。
有些事情,不论再过多少年,回想起来,依旧感觉到心中隐约的刺痛。
“就是如你此刻所想,他们都死了。”盖聂说道,声音异常平静。
“他上门来求助,我不肯同意,剑客又不是墨家,要遵循兼爱非攻的条例,本就不应当参与到各国纷争当中去,但是师傅同意了,他将我责骂了一顿,带领所有人远赴了赵齐边境。后来……他们中了暗算,被围攻在一处山谷里,进退不得,只能与一拨拨前仆后继的士兵厮杀,一直到最后一人倒下,等我赶到时,所有的同门都已经变成了尸体,堆积在山谷里发臭,我翻找了很久,只找到尚有一线生机的师弟。”盖聂平静说道。
毋庸置疑,这位师弟指的不是那个建平君,而是龙阳君。
“那当时建平君又如何?”明夷问道。
“哦,他当时正在齐国坐镇后方,山谷里混战了十日十夜,一千弟子杀敌三万,吓退了赵燕两国的胆子,这场针对齐国的大战最终没打起来,而他也因此功被封为建平君。”盖聂说道。
盖聂的讲述从始至终都很平淡,言辞也丝毫不激动人心,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但如若不是痛彻心扉,怎会在多年后还对那个建平君避而不见。
明夷突然想到一件事,“但现在师弟还在与建平君来往!”
师傅你就不管管?
“这些陈年旧事,我也告诉过屈渊,但人生之道终究在于自己之抉择,非我能做主,他若执意参与进各国纷争里,亦无可奈何,只是我与师弟,也绝不会因他的缘故而加入其中某一方。”盖聂说道。
自己的事情自己管,盖聂分的很清楚。
“明夷,我现在告诉你此事,只是望屈渊将主意打到你头上,向建平君引见你时,你不要擅自参与进去。”盖聂警告道。
明夷默然几秒,紧接着向树上的黑衣剑客俯首一拜。
“师傅放心,我绝不会为一时义气参与进五国权势斗争里。”明夷温和的说道。
五国是绝对不会参与进去的,至于秦国,那就是说不准的事了。
盖聂冷了一天的脸,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从树上飞身而下,向梧台走去。
明夷跟在他身后。
回去的路上,明夷说道“看来屈渊已经试图让师傅师叔和建平君“和解”过了。”
否则刚才盖聂也不会那样说。
盖聂淡淡的“嗯”了一声,“是,后来我将这些陈年旧事告诉过他以后,他就没有再提起,但依旧独自与建平君联络……屈渊从小到大,别人大多视他为异类,因此更加想受众人尊崇。”
屈渊受不了别人嘲笑讽刺,也受不了别人对她的发色瞳孔指指点点,盖聂为此想方设法开导过他很多次,可惜见效不大。
这种性情也是很让人无奈了。
说起性情……盖聂脚步微微一停,眼神奇异的看了身旁的明夷一眼。
当初田假的性格同姬明夷年幼时如出一辙。
同样的说话永远半含半露,带着试探和谨慎,擅长察言观色和揣测别人心中想法,外表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让人觉得贴心无比,但实则不会和任何一个人有交心之谈,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倾心以待。
他曾经因此一度对这个徒弟心怀偏见。
但分别的这几年时光,盖聂终于慢慢的意识到,当年的他,同样在无形之中流露出了提防和冷淡,使师徒之间划下隔阂。
明夷被盖聂那一眼看的有点心中发毛。
“师傅在看什么?”明夷微笑问道。
“只是突然想起,你小时候的性情与建平君如出一辙。”盖聂说道。
明夷“……”